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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兩人的性命。」

過了一會兒，路金止住了他的悲傷。史朗斯基將手輕輕地搭在他弟弟的肩上，「慢慢來，匹提亞。」

「我知道這地鐵，但你可以肯定那條線也會被嚴加看守著，尤其是現在。在你摸近史達林別墅的任何地方之前你就會被打死。況且，那裡每一處都有持槍警衛，周圍的樹林都埋了地雷。你這是在自殺。」

一下子間，史朗斯基整個人看起來如解脫了似的，他的雙肩鬆垂了下來，那久壓在身上的痛苦枷鎖被卸去了，好像他的內心世界被打開了。他吐聲道，「上帝，匹提亞……這真是太好了，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路金看著他。他的眼角不禁溢出了淚水，聲音因觸動情感而哽咽起來。

突然間麥西的眼簾眨動了幾下，他的說話音混雜在咯血聲中，「安娜……」

當他們一進入房間，史朗斯基便將麥西放下並對依麗娜說道：「把他衣服脫掉，盡量動作快一點。」

「噓——不要動，別講話，傑克。好好躺著。」

「過了三、四天，他們告訴我們，你不會回來了。你的屍體在靠近基輔車站的一段鐵軌上被發現，是讓火車壓死的。這以後卡蒂婭就不對勁了。這就像她心靈深處的一盞燈熄滅了。我看著她的臉，她的兩眼空洞無神。她不吃也不喝。一個醫生被叫了來。但是來孤兒院的醫生是根本不會管你死活的。這裡有這麼多的孤兒，少一個根本無所謂。」

「我很遺憾。」

「告訴我你後來怎麼樣了。告訴我你怎麼會發覺真相的。你們的人怎麼會知道我的行動任務？」

天上開始飄雪下來了，那冰凍的河面在黑暗的夜色下蒼白得像幽靈匍伏著。透過遠方岸邊的銀樅樹，路金能夠看得見莫斯科市區的燈火。在遙遠處，克里姆林宮那高聳的紅五星在絮絮輕飄的層層雪花後一閃一閃地發著光，就像燈塔上的燈標似的。

「或許這不可能的事更加吸引著我。況且，這事仍然有辦法可想。」

「你錯了。這件事對我來說跟你一樣的關係密切。你和我，我們是同一硬幣上不可分拆的兩面。我們倆都可以對施加於我們身上的事還以顏色。史達林有一個死亡之約。一個逾期很久的死亡之約。我要確保它得以踐行。」

史朗斯基猶豫了，然後搖了搖他的頭，「我，我自己是準備一死了。但這不是你的決鬥。」

路金抬眼看著夜色，「誰會料到這一切？現在你知道了為什麼我會被選來一路追殺你。史達林的一個惡作劇。挑動兄弟互鬥，骨肉相殘。」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一團熱氣並搖了搖頭，「我到現在還無法相信這一切。」

「那我怎麼跟他們講？」

史朗斯基立時僵住了身子，ｈtｔps://m•ｈeｔuｂoｏｋ•ｃom.ｃｏm臉色大變。

「路金現在在哪裡？」

「什麼事？」

他猶豫了一下，「第二天他們把我送去了一所教養學校。祕密警察就是常常從這所學校裡招人到他們的部門去。卡蒂婭被他們送到明斯克的一所孤兒院去，我從此再也沒有看到過她。」他抬起頭來看著，「只不過它不是一所簡單的孤兒院。它是一所特殊的醫院，專門為那些特殊的孩子們的。」

「一定要講嗎？」

路金扭過頭去。朝市區的那個方向，透過濛濛的雪絮，依稀可見遠處交通車輛移動的燈點。這一景象看起來是如此的平靜如常，但他那起伏的內心世界卻是難以平定。他感到胸口如刀割般的刺痛，他轉過臉來。

「你應該告訴我這一切。」

利貝爾移近身來，用手搭著麥西的脈，正在這時，依麗娜提著一個盛著濁水的歪癟鉛桶走進來。

「它是那些智障人的收留所。那些狀況很糟糕的人會被關在封閉的小房間裡，用鏈子繫在他們的床架上，就像動物一樣。卡蒂婭變得是那麼地自我封閉，他們就把她一個人關在一個小房間裡。其實她的智能根本就沒什麼問題，只不過是她的心被碾碎了，沒有人能打開她的心靈窗戶。」路金停頓了一下，「當戰爭爆發後，德國人往前推進時，史達林發布命令，所有那些特殊醫院裡的病員要被清理掉，以節省食物供應。他們把病員們一批批地帶到林子裡再把他們槍殺了。卡蒂婭是他們中的一個。」

依麗娜還想要駁嘴，但當她看見史朗斯基的臉色時便急忙無聲溜了出去。

依麗娜走過去照他吩咐的做，但當她解開兩粒紐扣，看見那傷口時她便說道：「你是在浪費時間。他不行了。他流的血太多了。」她又轉向利貝爾，現在她的眼睛裡冒著怒火，初時那陣又見到利貝爾的震驚已經過去，「你看看你都把我害成什麼樣子了？」

很長的時間後，史朗斯基看起來確立了信心，抹了一把他的臉，看著路金並問道，「那麼告訴我，我們怎麼樣殺了史達林？」

當他們一起坐在那裡時，雪開始下得更大了，在那些銀樅樹前密密地飄落著。在凍河遠岸的後面，莫斯科的燈火在慢慢地暗淡下去。這整個城市在這棉一般寂靜之中變得越來越凝沉了。

麥西又咳出一大口血來，血滴淌在他的嘴腮邊。他的眼睛閉上了，頭朝旁一歪。安娜禁不住淚如雨下，她朝史朗斯基轉過身去，「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我也一樣被害得這麼倒楣。」

安娜拿著一個手電筒照著，依麗娜攙著利貝爾，史朗斯基架扶著麥西進到裡面。法國人看上去是步履維艱，heｔuｂｏok•cｏm.com但當安娜將手電筒光照在麥西身上時，她不禁失驚地把手捂在嘴上。血在他的衣服上汩汩流出，他的臉像紙一樣白。

「我看沒什麼問題。安娜和利貝爾都知道我把他們放了後就徹底完了。他們知道貝利亞的厲害，也知道娜蒂亞會因為我做的這一切生命處於危險。」他猶豫了一下，「還有另外一件事在火車離開前我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

路金笑了，是那種苦澀的笑，「或許這就是命。」

史朗斯基就坐在他身邊。兩個人都是木然地坐在那裡久久地一動不動。史朗斯基臉上震驚的表情仍未消去，他的手上還捏著那份檔案。他是小心翼翼地挨近到岸邊的，一開始還持有幾分警惕，但當他一看到路金那張備受心靈衝擊的臉龐時，當他們四目相對時，只需一眼就告訴他沒有什麼可擔心害怕的了。兩個人久久地坐在那裡相對無語，到最後，似乎是為了打破兩人間的緊張和沉默，路金開口問道，「你的朋友，他沒事嗎？」

「我們大家都是。但實在是沒有辦法。」

史朗斯基溫聲說道，「告訴我那天晚上我離開孤兒院時發生的事。還有那以後發生的事。」

史朗斯基打開手電筒，滿臉的迷惑，他打開那檔案紙。

利貝爾續說道：「是路金開車帶我們到這兒。他是一個人，並叮囑我轉告你他保證不會傷害你。他說讓你千萬相信這不是個圈套，他後面沒有人跟著。」他看見史朗斯基臉上一副迷惑的表情便說道：「相信我的話，我不知道這個少校是哪一路的人，但肯定不是幫ＫＧＢ的。他剛剛救了我。對了，你現在拿的是路金的手槍——他現在身上沒武器。」

史朗斯基思索了一會兒，「沙皇那些舊的逃生隧道有一條是從布爾曉埃大劇院通到克里姆林宮的第三層，出來就到史達林房間的旁邊。那就是我可以進去的路。」

但他根本就沒有在聽。他靜站在那裡，手拿著那檔案紙，臉上是一種古怪的表情，先是茫然，然後突然間臉色變得煞白，她以前還從沒見到過他的臉有這樣慘白過，他身子完全僵住了。他手裡拿著一張照片，不發一聲地緊盯著它。

「本來我還有點懷疑，但現在……現在離你這麼近看著你，是的，我相信。而且聽利貝爾講述的那一切，說你救了他和我們。要是你不是真心誠意，你不會去攪弄這些麻煩的。」

路金告訴了他。史朗斯基只是站在那裡傾聽著，不發一語。

「我現在只能憑直感了。這所有的事情越來越讓人弄不明白。一會兒我身在巴黎，接下來一眨眼我在莫斯科的一個臭哄哄的地牢裡被嚴刑拷打，我的一個睾丸也被重新整形過了。又過了一會兒，好像要彌補這ｈeｔubｏｏｋ.cｏｍ.cｏｍ一切，我又逢凶化吉了，一個獨臂的、倒戈的ＫＧＢ少校來扮演拯救天使，讓我脫身自由。人生真的是千奇百怪。」

最後路金問道，「那麼，哥哥，你同意了？」

史朗斯基半露出笑容，「當牌局對你不利時，那就重新洗牌再來。還有一個應變計劃。有一條祕密的地鐵線從克里姆林宮通到別墅。這條線路只是在史達林緊急情況下才用到。在克里姆林宮附近可以潛入到這條線路，然後直接摸到那別墅下面。」

「你覺得他們會相信嗎？」

修道院的房屋是圍著院地而建的，因長期失修早已破敗不堪，幾近坍毀，在這舊教堂背後的聖器室也是一般模樣。這裡沒有電，沒有大小便排汙溝，那牆上的石灰都大片大片地掉落下來。

「那你妻子呢？還有她懷著的孩子呢？你不能那樣做。」

「這個，我恐怕連你都不能知道，弟弟。不過要是讓我靠近他身了，我肯定會讓史達林為他所作下的惡孽嘗到報應的。」

路金搖了搖頭，「你是在浪費你的時間。因為現在受到生命威脅，史達林已經搬到他在孔策沃的別墅去了。而且由於這威脅，那裡的警衛要比克里姆林宮的更嚴。除此之外，所有克里姆林宮的祕密隧道也都加派了崗哨。你還沒靠近那地方，你就會被打死。」

「你逃走的時候應該是凌晨四點左右。卡蒂婭傷透了心，她的小身子一直在抖。我怎麼也無法讓她停住。一個看護來到宿舍並看到了我們。當她發現你不在了後她拉響了警報，把我們兩人關入了地下室的小間。從祕密警察部門來了兩個人。他們逼我們告訴他們你到哪裡去了。他們威脅說我們要不說就把我們給殺了。」他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著，「卡蒂婭才五歲，但他們照樣毆打她，虐待她，就像折磨我一樣。」

路金緊緊地盯著史朗斯基，「你看過那檔案了？」

一陣長久的沉默過後，史朗斯基臉色蒼白地抬起頭來，「那麼卡蒂婭全是為了我的緣故而死的。」

「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路金不禁沉思著，他的雙眉因思考著什麼而緊蹙著，「或許另外有一個辦法可以混進那別墅，這樣會牢靠點。只不過要付出一個代價。」

安娜還未及回答，麥西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她忙轉向他。他在不斷地流血。安娜將一隻手覆在他發燙的前額，緊緊地抱住他，喃喃輕語道：「挺住，傑克。別這樣離開我。」

「安娜……原諒我……」

「這都已經過了很久了有人叫我這個名字。它都變得陌生了，像是前一輩子的事了。太多太多的過去事我給鎖藏了起來。這真的像是一場可怕的噩夢，我還以為我都已經把這一切深埋隔絕了起來，直到我讀和圖書了這份檔案。」

路金告訴了他。史朗斯基的前額皺起了紋線，在這冰冷的夜晚，他坐在那裡沉於思考中，好像在反覆斟酌著全部的利害關係。

路金將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然後一把抱住了他。

「怎麼做？」

「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想到我還會慶幸自己當初放過機會沒把你殺了。」

史朗斯基緊緊地盯著他，「你確定要這樣嗎？」

他們坐在那裡好一會，路金還是不發一語。然後史朗斯基說到，「那個時候，和你還有卡蒂婭在一起似乎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了。當我那天晚上在孤兒院把你們倆留在身後時，我感到我失去了全部的東西。我再也無法知道你們兩人怎麼樣了，會有什麼樣的事發生在你們身上。之後的日子這種痛苦要比簡單地知道你們死了還要折磨人。這就像有人在我的心臟裡割掉了一塊，那割空的地方原本是應該裝著你們兩個的。我需要知道。」

「我恐怕我們是在浪費時間。他死了。」

「我需要知道，匹提亞。」

史朗斯基遲疑了一下，說道：「首先，我需要你保證你不會出賣我。我得確保我能真正地相信你。」

「不管你怎麼想，你逃走是對的。留下來只會把你也給毀了。就像已經把我給毀了一樣。不是指肉體上的，是靈魂上的。我，我已經變成了一個我們父母可能最不想看到的那種人。」

「我能找到的就這個了，一個桶裡溢出的冰水。」

「不，不是因為你。別責備你自己。你做了你應該做的事。」

利貝爾朝安娜轉過身去，「你一定是那個我要帶的乘客吧？我恐怕今晚過後我們能跑出莫斯科城就算不錯的了，更別提要跑到芬蘭去了。看起來是沒有生路了。」

依麗娜氣得要跳起來了，她抬手朝利貝爾的臉上扇去，但利貝爾側頭躲過，並哭喪著臉說道：「別這樣，心肝，你就看不出我挨的揍已經夠多了？」

「他死了。」

「你逃走的那個晚上，我和卡蒂婭都依在窗口看著你。這就像又一次失去了爸爸和媽媽。一樣的傷心，一樣的痛苦。卡蒂婭根本就沒法被勸住。她太愛你了，米契亞。對她來說，你就像父親和母親。

史朗斯基站了起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並緊閉上雙眼，好像這聽到的一切給他帶來的痛苦實在是太大，太難承受了。

出於一種難以言狀的情感，史朗斯基靠過身來握著路金的手。

「但如果我留下來的話，她就可以活著了。」

利貝爾對史朗斯基說道：「我受人之託要交給你這些東西。」他拿出那份檔案紙和托卡雷夫，「這是轉達路金少校的問候。我想你們兩人應該互相認識吧？」

「我一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確信過。」路金停頓了一下。他的語氣變得很堅決，「但是一個條件ｈｅｔｕｂoｏｋ.ｃｏｍ.ｃoｍ。那就是最好別讓娜蒂亞知道我們要做的事。以及為什麼我們要這麼做。事情弄到這地步已經夠她亂的了。就讓她認為，我抓住了你，但我們達成協議。我允許安娜和你的朋友們逃離，而你作為回報同意讓她跟他們一起走，因為她的生命危險。你確保你的朋友們告訴她我過後會在芬蘭跟她會合。確保他們告訴她這些。她就可以少擔憂些。但是你別跟他們講我們的身世。他們不會相信的，而且事情對他們來說也已經夠亂的了。」

「在外面河邊等你跟他去會面。他說他要跟你談談並說這很重要。」利貝爾指了指檔案紙，「但你先讀讀這個。他說還有其他東西要告訴你。那個路金少校發現了為什麼他會被選擇來追捕那狼的原因。不知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那你相信你讀過的這一切？」

「看了。」

「我永遠不會出賣你，米契亞。過去不會，將來也不會。你相信我的話。你已經相信了我走出來到這邊。所以現在相信我好了。」

「這不能怪我，親愛的。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人算不如天算。謝天謝地，至少我們兩人現在還活著。」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但只要有一線機會，我就要去試一下。」

史朗斯基邊搭著麥西的脈搏邊朝他們大喝道：「你們兩個人以後再吵行不行？依麗娜，到外面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點水。我們得清洗這些傷口。」

路金不無傷痛地搖了搖頭，「這都沒用了。二十多年了，我千方百計地想要忘卻。而且或許對你來說還是不知道的好。」

「利貝爾，我真想殺了你，你這個混帳東西。」

「什麼代價？」

「我必須那樣做。而且沒有我的話，你無法採用我想到的辦法。你的朋友們還可以有機會跟著利貝爾逃到邊境。那個我告訴過你的上校，魯穆爾卡，可能會懷疑到利貝爾的火車被利用，並會想法截住它。但如果事情是照我的計劃進行的話，那整個ＫＧＢ就會陷於混亂，而你的朋友們就正好可以趁亂離開。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儘管機會很小。我會想法讓他們安全到達邊境。娜蒂亞可以跟他們一起走。反正過了今晚，我都是死路一條。要留在蘇聯，娜蒂亞一點出路都沒有。跟著利貝爾一起走，她可能還可以越過邊境。」

「就說我無法向貝利亞交差而性命難保。現在我們已經達成和解，作為回報讓你的朋友們逃走。」

最後，路金說道：「你現在應該知道了要殺死史達林是不可能的。」

利貝爾抬起頭來，鬆開麥西的手臂，讓它無力地垂落下來。

「即便讓你靠近身了，你準備怎麼殺了他？」

「什麼意思？」

安娜又朝利貝爾急呼道：「快想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