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每日新聞報》文藝組的女記者昨天打電話來也問我同樣的問題，我說明音樂劇藝術層面的進展，但結果她真正想知道的是，莉絲白的神祕失蹤和她姊姊代打所帶來的宣傳效果，對票房有沒有幫助。」

「你確定你說的這位先生在這裡嗎？」領班問，仔細查看訂位簿，儘管他清楚知道維廉一如往常已在早上十點準時出現，坐在他平常坐的那張桌子前，桌子就在面向議會街的玻璃露台上。反常的是這位天性快活的製作人把日子搞錯了，在星期四這天來，而不是他常來的星期三，這讓領班不禁開始擔心維廉的心理狀態。

維廉的聲音宛如凶兆般隆隆響起。

維廉臉上掛著微笑，兩滴眼淚一前一後從兩眼流下，顛顛簸簸、彎彎曲曲地流下面頰，消失在鬍子裡。

哈利原本想給出一個可以擋開進一步詢問的答案，但不知為何他改變主意，點了點頭。

「正好相反。畢馬龍在《窈窕淑女》中是希金斯教授這個角色，希金斯教授改變別人的用意在這齣戲裡非常成功。我只製作有快樂大結局的劇碼，如果沒有快樂大結局，我就自己創造一個，這是我的人生座右銘。」

「算了，我看見他了。」站在領班面前的男子說，走了進去。

維廉虛弱地笑了笑。

「你想問她是不是有用手指幹我的菊花？這我們很常玩，可是要很小心。我這個年齡的挪威男人有百分之六十跟我一樣有痔瘡，這就是為什麼莉絲白不會把指甲留得太長的原因。你會玩指交嗎，哈利？」

「你說得對，是我胡言亂語，白酒配早午餐是個好主意，不過只在理論上行得通。我今天喝多了，真是抱歉。」

「那吃片麵包吧。」維廉端起麵包籃。「這是全挪威唯一一個能吃到純正茴香麵包的地方，裡頭有整顆茴香籽，搭配鯡魚恰到好處。」

維廉對服務生比了個結帳的手勢。

維廉的微笑讓哈利聯想到父親那傷心、聽天由命的微笑，那是男人回頭看的微笑，因為那裡才ｗwｗ.hetｕｂｏoｋ.ｃom•ｃｏｍ有曾輕能讓他微笑的人。

「我猜我們講到重點了，」維廉嘆了口氣。「你們分道揚鑣了。」

「等一下。」維廉又凝神細看，伸手抓弄鬍子。

「你是怎麼在這裡找到我的？」

「她失蹤前一晚我們做過愛。我們每天晚上都做|愛。白天也做，只要屋子裡不是太熱的話。」

「不用，」他說：「不必麻煩。」

維廉掏出手帕，擤了擤鼻涕，發出猶如喇叭般的響亮聲音，然後把酒瓶裡剩下的白酒全都倒進杯子。

「家裡？樓梯間？樓下的街道上？」

「我有個感覺，她想要你回去。我會寄兩張開幕夜的門票給你。」

哈利喝了口咖啡，做好心理準備。

「好。」

「……我腦子全都是該死的票房！」

「哈利！」

「我媽在我小時候生病死了。」哈利說。

「我看過，」維廉說：「不過是在哪裡看過呢？」

「不是我們，是她，我希望她改變心意。」

哈利搖了搖頭，露出不對稱的微笑。

「沒有可是。如果現在你們無話可說，最起碼這讓你有個藉口可以打電話給她。讓我寄兩張票給你，哈利。我想莉絲白會希望你去看這齣戲的．而且朵婭的演技有進步了，這齣戲會很精采。」

維廉聳了聳肩，在叉子上堆上鯡魚和麵包，送進嘴裡。鯡魚皮閃閃發亮。服務生悄然來到桌邊，替維廉的杯子斟上尚塞堡白酒。

「蘿凱沒有想要改變我，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只會走她自己的路。」

「我去過劇院。」

維廉朝服務生打個手勢。

維廉搖了搖頭。

「太好了。我睡午覺前會把事情辦好。」維廉站了起來。

維廉的眼睛亮了起來，隨即又黯淡下去。他雙頰凹陷，幾天前還十分健康的古銅色肌膚，如今已罩上一層死氣沉沉的灰白。維廉整個人似乎小了幾號，連寬闊的肩膀看起來也變窄了。

哈利給咖啡嗆到。

「替我自己感到難過？」

維廉看著哈利。所有跡象都顯示維廉的暴hetubook.com.com怒會持續下去，但是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一隻無形的手把憤怒從維廉臉上抹去。他發呆了一會，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然後整張臉垮了下來，很快地用雙手掩住。哈利看見領班朝他們投來充滿希望的怪異目光。

維廉停止咀嚼，把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憂傷地望向空中。

「對藝術家也是一樣的。我們必須坦誠，容許自己脆弱，讓他們進來。為了有被愛的機會，我們必須冒著內心被摧毀的危險。這可是高危險運動喔，哈利。我很高興我沒再繼續跳舞。」

「不過呢，拿最貴的門票帶女人去看開幕夜的音樂劇，絕對不會有錯的，」維廉微微一笑。「相信我，我徹徹底底地親自試過了。」

維廉的眼珠轉了轉。

「呃，」哈利說：「有嗎？」

「當然了，這樣做不是沒有風險，她們可能摧毀你，從你的內心把你切成兩半，可是她們也可能愛你，然後你就能擁抱她們全部的愛。哈利，愛是屬於你的。我們都說性|交的時候是男人佔有女人，可是真的是這樣嗎？性|交的時候是誰佔有誰呢？想想看吧，哈利。」

領班從頭到腳把男子打量一番。他累積了三十年經驗，聞得出麻煩的味道，而這男子的麻煩味他大老遠就聞到了。也不是所有的麻煩都不好，一則好聽的醜聞有時是維也納劇院餐廳客人的衷心期盼。不過也要是「對」的麻煩才行，例如年輕有抱負的藝術家在劇院餐廳長廊裡，高唱說他們將成為下一個重量級藝術家，或是國家劇院的前浪漫愛情劇主角喝醉了，大聲宣告說他隔壁桌那位著名金融家只有一個優點，那就是他是同性戀，不會把基因遺傳下去。然而站在領班面前的這個男子，口中不像是會吐出什麼機智或富有創意的話語；他的外表看起來比較像是會惹出討厭的麻煩，例如不付帳、發脾氣或打架。男子的外在模樣——黑牛仔褲、紅鼻子和平頭——讓領班認為他是舞台工作人員，應該去柏恩斯那和圖書種地窖酒館才對。但男子一開口說要找維廉．巴里，領班就知道男子是從托謝勒那家記者酒館來的下水道老鼠。托謝勒酒館位在一家露天餐廳底下，這家露天餐廳有個十分貼切的名字叫做「馬桶蓋」。領班對這些有如禿鷹般的記者沒有一絲尊重之感，這些記者只會肆無忌憚地吞噬可憐的維廉，維廉自從他那個美麗的妻子不幸失蹤之後，都已經快不成人形了。

維廉閉上眼睛，口中喃喃自語不知說了什麼。

「你知道嗎？我有個想法．你可以帶她來看我的音樂劇。」

他發出嗚咽聲，聲音介於笑聲和哭聲之間．又槌了桌子一拳，然後做個扭曲的鬼臉，看上去有如絕望的苦笑。

「真抱歉，」維廉在指縫間咕噥說。「我平常不會……我睡得不好……喔，可惡，我真是太戲劇化了！」

「悲傷，憂鬱，悽涼。」

「你怎麼會認為她要我回去？」哈利問道：「你又不認識她。」

「你想問我們有沒有玩指交？」

「你有沒有發現？還不都是為了女人。你失去了誰？」

「還是好幾個？」

哈利在心中想了想。

「所以她的手指接觸過你的……排泄物。」

維廉舉起酒杯。

「因為《窈窕淑女》是根據希臘神話改編的，在這則希臘神話中，雕刻家畢馬龍愛上了自己雕刻出來的雕像，美麗的伽拉忒婭。畢馬龍向維納斯女神祈求，賜給這尊雕像生命，好讓他能娶伽拉忒婭為妻，結果他的祈求被維納斯女神應許了。這齣戲也許可以告訴蘿凱，想要改變另一個人會發生什麼事。」

「對了，」哈利把手插|進夾克口袋。「我們在另外兩件案子的現場附近發現這個符號，它叫做魔鬼之星，你在莉絲白失蹤以後有沒有看過這個符號？」

「我想念她，哈利。」

「我秀出警察證，說有重要的事要找你。」哈利說。

「讓我考慮一下。」

「怎麼樣？」

「老兄，你瘋了嗎？」

「喔？他們都被告知要對外宣稱說我不在奧斯陸，那些記者……」

「哈ｈttps://ｍ.heｔubｏoｋ•com•ｃｏｍ利，如果你是來跟我說壞消息的，就請你直接說吧。」

維廉吞下食物和白酒，搖了搖頭。

維廉在白色桌布上槌了一拳，咖啡跳到空中。

餐廳最裡頭有幾個人轉頭過來看，但維廉繼續扯開嗓門說話。

哈利在一旁等待。

服務生送帳單來，維廉看也沒看就簽了字，跟服務生說跟其他的帳算在一起。服務生離去。

「對。」

維廉細看照片。

「我喝咖啡就好，謝謝。」

「會把事情搞的很糟？」

哈利一邊喝咖啡，一邊搖了搖頭。

維廉揮舞手中的叉子。

「不用，謝謝。」哈利說，坐了下來。

「你想念她？」

「為什麼？」

「都自己玩還是跟別人玩？」維廉問。

「很好，很好。」

「很感謝你，可是……」

服務生擺上第二個杯子，拿起桌上的咖啡壺斟上咖啡，這時維廉的注意力游移到哈利前方某處。服務生離去，哈利清了清喉嚨。維廉嚇了一跳，注意力又回到哈利身上。

「哈利，越是私密，就越不會不愉快。別忘了，我是藝術家。」

「你應該試試的，哈利，男人尤其該玩玩看。讓自己被手指進入可以觸碰到非常根本的地方。如果你敢玩，你會發現你的感情範圍比自己以為的要大多了。如果你緊守不放，等於就把別人排拒在外，同時也把自己封閉起來。如果你敞開自己，容許自己脆弱，展現信任，就等於是讓別人有機會走進你的心。」

「票幾乎都沒賣出去。呃，除了開幕夜之外，開幕夜的門票就像剛出爐的蛋糕一下子就被搶購一空。那些人都很嗜血，聞得到醜聞的味道。基本上，哈利，我們完全仰賴一片叫好的評論來拉抬票房，可是現在……」

「可能很重要，如果你想到什麼再打電話給我。」

「音樂劇怎麼樣了？」哈利問。

兩人道別後，哈利站在街上，凝望德拉門路。陽光照在街道電車上，悶熱空氣閃爍微光，使得電車看起來像是飄浮了起來。

ｈｅtubｏok•com•coｍ「我的一個女同事被人殺死。蘿凱，我的女……」

「要不要吃鯡魚？」維廉朝他面前的桌子指了指。「這裡的鯡魚是全奧斯陸做得最棒的，我每星期三都會來吃，人家說對心臟很好。不過前提是你要有一顆心，而會來這家餐廳的人……」他雙臂一張，朝這個客人寥寥無幾的空間比了比。

「啊哈，那她為什麼還是要離開？」

「還有其他女人？」

哈利看著維廉。眼前這個大鬍子製作人的表情裡有一種痛切的真誠、一種毫無防衛的坦誠，這些表情告訴哈利，這個人可以被信任。

「因為我就是這樣。說來話長，簡而言之，我是問題所在，她希望我能變得不一樣。」

「什麼……？」

「沒有，應該沒看過。」

哈利的眼睛緊盯桌布，心中考慮是否應該離席，但仍坐著不動。

「都不是，而且我不是最近看到的，是在別的地方，很久以前看到的，不過是在哪兒呢？這很重要嗎？」

「我不想多管閒事，哈利，可是剛才我說你看起來像是替你自己感到難過，我才突然發現你看起來總是這樣，是因為某個女人嗎？」

哈利認出維廉那一頭蓬亂濃密的頭髮，但是他走得越靠近，越懷疑自己會不會認錯人了。

「現在是夏天，大家只想高興玩樂，誰要去為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哀悼？我們失去了最主要的賣點：莉絲白．巴里，C＆W蘭德公司的明日歌唱巨星。開幕前一晚失去她對票房當然不好！」

「我得問你一件非常不愉快、非常私密的事。」

哈利玩弄著手裡的咖啡杯。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哈利？你看起來像是替你自己感到難過。」

「巴里先生？」

「我們在莉絲白的指甲底下發現排泄物和血跡。初步分析符合你的血型。我想知道我們是不是需要替血跡做DNA化驗。」

哈利忽然住口。

哈利手裡玩弄著桌布。

「那麼……」

「你沒興趣聽的。」

維廉模仿摔角勒頸的動作。哈利不知道這個動作是表示維廉的處境，還是維廉想對記者做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