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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河流

作者:丹尼斯.勒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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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愁眼辛納屈 13 光

第二部 愁眼辛納屈

13 光

「他又是什麼人?」
「然後這又跟我女兒的死有什麼關係?」
懷迪猛地抬頭,帶著一抹詫異的微笑盯著她看。「妳這幾位哥哥,馬可斯太太,無須我明說,妳也應該知道他們在外頭的名聲吧。」
「你們只管逮到凶手。我不會擋你們的路的。」吉米起身離座,向妻子伸出一隻手。「親愛的?」
「嘿,西恩,你這他媽的是在做什麼?在拷問我嗎?」
「除了凱蒂看你的表情外,」西恩說道,「你還注意到別的什麼不太尋常的跡象嗎?」
安娜貝絲一臉疑惑地看著西恩。「家屬的朋友?我並不認識你啊。」
「我沒有這個意思,吉米。我只是想問你,你為什麼這麼確定這個叫布蘭登.哈里斯的小夥子,不可能是凱蒂的男朋友,就這樣而已。」
西恩說道:「吉米,別這樣。大家都沒有惡意。這話題到此為止,我們回到正題吧。」
「哦,你不這麼認為是吧,馬可斯先生?」
「這也算敦親睦鄰之道是吧。」懷迪說道,接著便識趣地閉嘴片刻,給眾人一些空間消化掉這句話。「不管怎樣,平頂區既沒人出頭頂下這些生意,活脫脫就是塊等著人去咬一口的大餅。這我沒說錯吧?而這,如果我掌握的消息正確無誤的話,正是巴比.奧唐諾垂涎已久的一塊肥肉。」
曾經有那麼一次,在十年前的一次狂飲聚會上,血管裡流竄著濃烈波旁威士忌的西恩,曾經在恍惚中突然想到,或許他們其實全都上了那輛車。而過去幾年與眼前的一切不過是場夢。他——還有吉米和大衛.波以爾——其實都還是讓人關在地窖裡的十一歲男孩,在黑暗中想像著自己活著逃出來後可能可以擁有的人生。
「呃,馬可斯先生,」懷迪說道,「我知道這時機或許不很恰當,但我們還是有些問題不得不請您回答……」
安娜貝絲輕嘆一聲:「老天!」然後默默地搖搖頭。
懷迪再度放下筆,用拇指與食指緊摁住眼角。「薩維奇兄弟。」
「真是部好片。總之,我要說的是,他們應該弄座島,專門就關那些雞|奸犯和戀童癖的王八蛋。完全與世隔絕,人犯只進不出,至於食物飲水就一星期空投個幾次算了。第一次犯行是吧?肏|你媽,照樣判個無期徒刑扔到那島上去。很抱歉,我們就是不能負擔把你們放出來再去毒害世人的危險。因為這種病是會傳染的,你知道嗎?你會這麼做通常就是因為當年有人對你這麼做。就像痲瘋病一樣,一個傳一個,沒完沒了。所以我認為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把他們都扔到哪個與世隔絕的小島上,以絕後患。這樣一來,社會上這種人就會愈來愈少;幾百年後,等那些變態全都死光了,再把整座島賣了改建成地中海俱樂部之類的度假村就行了。以後的小孩就只會在傳說中聽到這些人——呃,這些進化前的人類——的故事,就像現在的小孩聽鬼故事一樣。」
「吉米,」西恩說道,「沒有這些橫生的枝節,我們應該可以很快把這案子破了。」
西恩說道:「妳先生和我是朋友,馬可斯太太。」
「他為什麼砸了她的花店?」西恩問道。
「嗯,所以說,她是八點離開家裡的。就你們所知,她是和她那兩個朋友,伊芙和黛安有約吧?」
「所以說,你女兒和他交往過一陣。」懷迪說道。
西恩決定暫時不再追問下去。他對著懷迪點點頭,將發問的工作交還給他。
「不,」吉米說道,「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我沒瘋。我頭腦清醒得很。」
「不可能。」
「沒錯。有什麼問題嗎?」
「然後怎樣?」
「幾個月前,一個重案組的同事跟我提過,巴比.奧唐諾蠢蠢欲動,動起了經營高利貸和海洛英交易的腦筋——而這兩塊大餅,據我所知,一直是掌控在薩維奇兄弟手裡的。」
「付錢給他做什麼?」
「有點什麼?」
恍惚中,西恩曾經以為這個想法將會隨著酒精褪盡而散去,成為一夜狂飲醒來後一個遙遠模糊的記憶,但它沒有。它像是卡在鞋墊裡的小石子,在西恩腦裡的某個角落找到了一個永久的棲身之所。
安娜貝絲望向吉米,而吉米說道:「不。不介意。」
安娜貝絲還之以同樣堅定強硬的微笑。「我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包爾斯警官。你大可不必兜著圈子說話。」
安娜貝絲的臉瞬間皺成一團,隨即又恢復平靜。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默默地點點頭,倚著丈夫的身子微微地晃動了一下。
懷迪翻過一頁記事本,對兩人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很感謝你們的合作。我知道這並不容易。」
「我知道,吉米。」
「大有關係,」懷迪說道,然後兩手一揮,「這關係可大了,馬可斯先生,因為他們雙方人馬就缺一個理由好正式開戰。現在理由總算讓他們等到了。」
「你有沒有想過,」吉米說道,「一些微不足道的決定往往竟能扭轉你整個生命前進的方向?」
「討價還價?」吉米臉上再度出現那種獄中囚犯特有的沉沉死氣。
「是嗎?我的意思是說https://m.hetubook.com.com,如果當初我們也進了那輛車,現在恐怕就不是這個模樣了。你知道我的前妻瑪麗塔,也就是凱蒂的生母吧?她是個美人,豔驚四座的大美人。你知道有些拉丁女人就是可以美到那種程度吧?就是美,美得幾乎叫人不敢接近。而她自己也清楚得很。所以說,要想接近她,最好先回家秤秤自己幾兩重再說。我十六歲的時候可屌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屌——媽的,約個馬子出來有什麼不敢的。我不但敢,也還真的把她約出來了。一年後——媽的,一年後我也不過十七歲,根本還是個天殺的小孩子——我們就結婚了,結婚的時候她肚子裡就已經有了凱蒂。」
吉米說道:「這我還不能確定。」
她與吉米同時轉頭再度看向懷迪。懷迪再度露出一抹淺淺的、帶著安撫意味的微笑。
「她看起來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就開開心心的。嗯,也許是有點……」
「嗯,狄文先生,那就麻煩你們了。」
威爾點點頭。「我他媽的樂意極了。」
「嗯。這棟大樓裡還有很多別的單位。」
「他剛剛才失去一個女兒,你可別忘了。壓在他肩膀上的或許是這件事。」
「嗯。」吉米看著懷迪低頭在筆記本上記上這一筆,「嘿,這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一個表情罷了。」
吉米瞠眼望著西恩,像是在等待某種證實或是確定似地;但他究竟想要他證實還是確定什麼,西恩卻毫無頭緒。他看來彷彿正在等待什麼人來赦免他,赦免他小時候不曾進了那輛車的罪過、赦免他生了一個後來要被人殺死的女兒的罪過。
吉米整個身子往後一靠。「又來了。」
懷迪冷不防瞅了西恩一眼。
「好像她正在做好永遠不會再見到你的心理準備似的。」
「我要說的是,西恩——如果當初我們也上了那輛車,讓那兩個肏他媽的變態載到哪個肏他媽的地方去做了什麼肏他媽的事,整整四天——而那時我們才幾歲?頂多十一歲是吧——我就不相信我十六歲的時候還會囂張到那種地步。我敢說我十之八九就是給廢得差不多了,你懂我的意思吧,媽的,就是把興奮劑立得寧拿來照三餐嗑的那種廢物。我敢說我根本不可能有那種膽子,膽敢去約像瑪麗塔這樣的女神出去。那樣我們就不可能會有了凱蒂。然後今天凱蒂就不會讓人殺死了躺在這裡。這一切都是因為當初我們沒進了那輛車,西恩。這樣說你聽懂了吧?」
懷迪還是記下了這個名字。
「你放心,馬可斯先生。我也沒打算要小題大作。這是我職責所在——我蒐集一切大小線索,直到其中兩三條終於能湊在一起,拼出個樣子來為止。你說你坐過牢?」
西恩迎上他的目光。「怎麼說?」
西恩說道:「什麼怎麼回事?」
懷迪搖搖頭。「不對。這件事現在還在他的胃裡。你看他一直會突然皺眉頭沒有?那是喪女之慟沉澱在他胃裡,在那裡發酸翻攪。這我看過不知多少次了。可說到肩膀呢,那就一定是蹲過牢沒錯。」
「那就謝啦。你再想想看,你在的時候有沒有發生過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安娜貝絲插嘴道:「話不要說得這麼滿,吉米……」
「很久以前認識的朋友。」吉米說道。
但他確實喜歡這片靜默,喜歡這種蠢蠢欲動的平靜。這一夜到剛才為止始終充滿種種聲響,種種激烈的聲響,他老婆他女兒的嚶嚶啜泣、悲嘆與哀號。西恩.狄文派了兩名警探,布萊克與羅森索,來家裡搜查凱蒂的房間。他倆目光低垂,不斷低聲道歉,一邊仔細地翻查過房裡的大小抽屜與床底,而吉米只希望他倆能閉嘴,他媽的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愈快結束愈好。最後,除了凱蒂內衣抽屜裡的七百元現鈔之外,他們並沒有找到任何不尋常的東西。他們讓吉米看過那疊嶄新的鈔票,以及她那本印有「已註銷」鋼印的銀行存摺——最後一筆存款是在星期五下午被取走的。
吉米下巴一揚。「我認為,包爾斯警官,我們所謂的平頂區——還是尖頂區也好——很快就要消失了。然後一切犯罪活動也會跟著一起去了。而這不會是因為薩維奇兄弟或是巴比.奧唐諾或是你們終於決定大舉掃蕩犯罪的緣故。這將會是因為銀行利率降低,而房屋稅、財產稅不斷調漲,郊區那些雅痞們於是紛紛回心轉意,決定搬回市區來住,因為郊區的餐廳真是他媽的難吃。而這些新來的居民,相信我,對海洛英還是路邊十塊錢一次的口|交還是滿街的酒吧根本沒有興趣。他們有的是大好的前程、穩當的退休基金帳戶,還有拉風的德國車。所以說,當他們終於搬進來後——而這絕對是已經迫在眉睫的事了——一切犯罪活動勢必將隨著原先的居民一塊連根拔起,另謀出路。所以說,我根本不會去擔心巴比.奧唐諾要向我那些小舅子宣戰的事,包爾斯警官。宣戰?為什麼而戰?」
「我們……」西恩右手往前探去,調整過後視鏡的角度,直到他可以看到後頭成排閃閃爍爍的車燈,一個個霧濛濛的黃色光點,在迷茫夜色中明滅跳動。「我們,媽的,呃,那www.hetubook.com.com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吉米,還有那個叫做大衛.波以爾的男孩,在我老家前面的路邊玩。我們那時差不多幾歲——十一歲左右吧。總之,後來就來了一輛車,然後大衛.波以爾就被帶走了。」
威爾點點頭。「不然就是他派人下的手。你以為呢?凱蒂那兩個朋友就一點也不懷疑。她們說她們昨晚在一家酒吧裡讓羅曼.法洛遇上了,那王八蛋還威脅凱蒂。」
幾名工友端著餐盤經過他們附近,盤中那些濕軟黏糊的食物不斷冒出騰騰的白色蒸氣。西恩感覺瀰漫在餐廳裡的那股反覆加熱的食物氣味似乎更濃了,空氣中的夜色似乎也愈發聚攏了過來。
吉米接過懷迪的名片,隨手塞進褲袋裡。
「我們會抓到殺死凱蒂的凶手的,馬可斯太太。我們一定會的。」
「至少我在的時候沒有。我可以給你當天和她一起值早班的店員的電話。也許他會記得一些我到之前發生的事。」
「她後來就是和這兩個女孩一起出去的,是嗎?」懷迪對著吉米說道。
吉米仰頭深深地吐了一口氣。「這種事,做父親的總是會知道。這答案你滿意了嗎?」
「你感受到?」
「我只是問問,沒別的意思。」懷迪說道。
「巴比.奧唐諾。」安娜貝絲終於開口道。
吉米不為所動地站在原地,在他女兒重新被蓋上了一條白床單的屍體旁。他動手掀開床單一角,俯視著她的臉,彷彿那是一張浮現在井底的面孔,而他站在水井旁,一心只想縱身一跳,追隨她而去。「停屍間同一棟樓裡竟然也有餐廳?」
「一個車禍掛了,另一個一年後也被逮了,後來沒多久就在獄中上吊死了。」
「妳知道她在和什麼人講電話嗎?」
午夜過後,在安娜貝絲與女孩兒們終於沉沉睡去,而早些時候一聽到消息就趕過來的瑟萊絲——安娜貝絲的表妹——也終於在沙發上躺平了後,吉米便踱下樓去,坐在他們與住在同一棟樓裡的薩維奇兄弟共用的前廊階梯上。
「你認為是他殺了凱蒂?」
「絕對不可能?」西恩說道。
談話間,她幾次不得不停下來,深深地喘口氣。她幾次說著說著喉嚨便哽住了,彷彿她胸口裡藏了隻怪臂,攀爬著竄上她的喉頭,擠壓著她的器官。她舉起一隻手,狠狠地抵住胸口,嘴巴微微地再撐開了點,等著,等著她終於搶到足夠的氧氣,好繼續把話說完。
「付錢給他要他不要砸她的店啊。」安娜貝絲說完又喝了一口咖啡。西恩心裡暗忖——這女人確實悍。誰惹她誰就要倒大楣。
威爾踱進前廊,順手遞給吉米一罐啤酒。他赤著腳,在吉米身旁坐定了。
安娜貝絲身子往前一傾。「吉米?」
吉米說道:「你真的認為奧唐諾是殺死我女兒的凶手?」
「嗯。然後,有那麼一瞬間,她臉上的表情像極了她五歲的時候——有一次,我把她留在車子裡,自己跑下車去買個東西——她當時的表情。嗯,沒錯,那次她後來還哭了出來——我想,那是因為那時她母親剛去世,我又才出獄不久,所以每次我只要稍微離開她一陣,哪怕只是一兩分鐘,她都會以為我這一走就不會再回來了。所以說,她那時臉上常常會出現這種表情……呃,不管她最後有沒有哭出來,她臉上就是會出現這種表情,好像她正在做好永遠都不會再看到你了的心理準備似的。」吉米清了清喉嚨,深深地嘆了口氣,隨即睜大了眼睛。「總之,我好多年沒看過那個表情了,七八年總有了吧?但星期六有那麼一瞬間,我確實在她臉上看到那種神情了。」
安娜貝絲點點頭。
往燈火闌珊處去呀,傻子。往燈火闌珊處去呀。
「因為她拒絕付錢給他。」安娜貝絲說道。
吉米說道:「我也不知道你說的是哪個。我們說的就是那個二十七歲上下、專營古柯鹼買賣兼拉皮條的巴比.奧唐諾。」
「什麼?」
「沒,也沒什麼。」
再度開車穿越市區時,手握方向盤的懷迪問道:「那什麼上車沒上車的到底怎麼回事?」
「就怎樣?」
吉米一直都喜歡在夜裡獨坐於此。對街的一排商家早已熄了燈,暗濛濛的一片。白天熙攘嘈雜的商店街到了夜裡總會籠罩在一片奇異的靜默中,某種獨特詭異的靜默。瀰漫在日光下的那些聲響從不曾走遠,只是暫時被收放起來、彷彿被吸入了某副巨大的肺葉中,而巨人屏息等待,等著天光一開便要再將這些聲響釋放出來。他信任這片靜默,也願意擁抱這片靜默,因為他知道,靜默只是暫時俘虜了聲響,遲早總會將那些熟悉而溫暖的聲響還諸大街。所以吉米怎麼也無法想像鄉間的生活:在那裡,靜默本身即是一種聲響,而寂靜竟成了如此脆弱、一碰即碎的東西。
「他們後來逮到了那兩個王八蛋嗎?」
「好,我懂了。就這樣。」吉米說道,臉上泛開一抹刻意明朗的微笑。
西恩望向懷迪。懷迪聳聳肩。
吉米點點頭。
劃過夜空然後往哪裡去?
「我們的父親曾經同事過。」
「正題。」吉米說道。
安娜貝絲點點頭,https://m.hetubook•com.com依然有些半信半疑。
「我們?我們是誰?」
「我就跟她說我們馬上就回家了。」安娜貝絲說道。西恩聽到她說到最後的「回家」兩個字時,聲音明顯地顫抖了起來。
「湊著你瞧?」
安娜貝絲與吉米互望了一眼,而西恩感覺得出來兩人間無言的交流:嫌疑犯。
「這話怎說?」
「那前任男友呢?有沒有分手分得不愉快,還是什麼人被她甩得很不甘心之類的事情?」
「我們隨時可以宰了他。」
「就是他沒錯,」懷迪說道。「這名字我們隊上可熟了。過去兩年東白金漢一堆他媽的漏子全都是他捅出來的。」
「薩維奇兄弟。」西恩告訴懷迪。
安娜貝絲搖搖頭。
安娜貝絲說道:「但她還是陪著一起上了桌,和兩個妹妹聊得很起勁。她們聊下星期的遊行還有娜汀的初領聖體禮。然後她回房去,在房裡講了一會兒電話。然後應該是八點左右吧,她就出門去了。」
「謝謝你們。」她輕聲對著西恩與懷迪說道。
吉米引著妻子起身,一邊低頭看向懷迪。
「狄文州警向我保證你們一定會找到殺死我女兒的凶手。我只是問他這大約會發生在什麼樣的時間範圍內罷了。」
「樓上有一家自助餐廳,」西恩對著吉米說道,「去喝杯咖啡吧。」
「要多久?」
「無意冒犯就是你正打算要冒犯我的意思。」
「她星期六下午四點半左右下班回到家裡。」
安娜貝絲繼續說道:「她一回到家就去沖了澡。洗完澡出來,我們就一起吃了晚餐——等等,不,她沒和我們一起吃。她上了桌,光和兩個妹妹聊天,沒動刀叉。她說她和伊芙和黛安約好了要一起出去吃。」
安娜貝絲.馬可斯,在西恩眼裡,是個天殺的強悍的女人。坐在這個週日夜晚、瀰漫著熱過再熱過的食物味道的冷冰冰的自助餐廳裡,和兩個冷冰冰的男人談論著她那躺在七層樓底下停屍間裡的繼女,西恩看得出來她內心的煎熬,看得出來這一切正在一點一滴啃噬著她的心肺。但她就是強撐著,怎麼也拒絕讓步倒下。她始終紅著眼眶,但西恩一會兒便明白了,她並不打算讓眼淚流出來。她拒絕在他倆面前崩潰悲泣。他媽的決不。
「狄文州警,」懷迪說道,「並不主導偵破本案。是我,我才是本案的負責人。我們會徹頭徹尾將本案調查個水落石出,馬可斯先生夫人,此刻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人把我們對於薩維奇家族與奧唐諾集團間正面衝突的顧慮,拿來當作某種談判的籌碼。要是讓我嗅到這樣的企圖,我馬上派人把那兩夥人以妨礙公務的罪名通通逮起來丟進牢裡,直到事情告一段落再說。」
「除了在平頂區。」
「那你是怎麼說的?」
懷迪說道:「嗯,那我換個角度問吧——凱蒂目前有男朋友嗎?」
「巴比.奧唐諾就這樣放她走了嗎?」懷迪問道。
懷迪說道:「馬可斯先生,你星期六和你女兒共處了大半天,是這樣吧?」
「嗯,總之,你有沒有注意到任何不尋常的跡象?比如說她舉止有些怪異、緊張,還是害怕?還是說她曾經和客人起衝突什麼的?」
吉米搖搖頭,嘴角泛開一抹苦澀乾硬的冷笑。
「嗯,反正就是給她吃了頓排頭,好像她還是奧唐諾的女朋友似的。欸,不然你說嘛,吉米,不是他還會是誰?」
「是的。」
「還要多久你們才能逮到凶手?」
「除了在平頂區,」吉米說道,一手搭上了她太太的手,「這話的意思是說,他們拒絕在自己家門口搞這些生意。」
「你似乎打算給我們定一個期限。」懷迪說道。
「應該是沒有吧,」安娜貝絲說道,「就我們所知。」
「車?」懷迪說道,「什麼車?」
「你們介意我們向電話公司調閱那支電話的通話記錄嗎?」
「算是也算不是,」吉米說道,「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後頭忙。凱蒂則負責站櫃檯。」
吉米一臉的困窘與無奈。「其實也沒什麼啦。就是……呃,我坐在後頭那張小辦公桌前面的時候,曾經偶然抬頭,剛好看到凱蒂站在門廊那邊。她就站在那裡,用吸管啜飲著一罐可樂,靜靜地湊著我瞧。」
「他會不會是凱蒂的男朋友之類的?」西恩問道。
「就是東卡提基和白金漢大道轉角那家嗎?」懷迪說道,「全市最他媽的好喝的咖啡就在那裡。」
「馬可斯先生,這時候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可能會對案情進展有所幫助。」
「正是,」懷迪說道,「因為我感受到——」
西恩點點頭,目光依然流連在蜿蜒晃動的黃色燈河上頭。「兩個傢伙假裝是警察。大衛被騙上了車,吉米和我沒有。大衛失蹤了四天,後來自己設法逃了出來。現在聽說也還住在平頂區。」
安娜貝絲說道:「好,這我會轉告我朋友康妮。巴比.奧唐諾上回帶人砸了她的花店。」
吉米與安娜貝絲並肩坐在桌子彼端,西恩試圖解讀他倆臉上的表情,卻始終一無所獲。
西恩看得出來,這一天下來的起伏煎熬終於攀上了她的臉、她的身體,終於開始沉沉地把她往下扯拉擠壓。明晃晃的燈光無情地映在她臉上,西恩以為自己已經看得到她幾十年後的模樣和-圖-書——一個讓人世風浪在她身上同時留下智慧與傷疤,卻依舊傲然挺直背脊、叫人難以忽視的女人。
馬可斯夫婦再度交換過眼神。「是有那麼一晚,」吉米說道,「他帶了他那隻看門狗羅曼.法洛來家裡鬧過。」
安娜貝絲點點頭,然後轉向吉米。「我打過電話給卡文了。」
吉米蒼白的臉上一片空洞。他眼珠微微往上一翻,彷彿試著要想起自己究竟將車鑰匙丟到哪裡去了似的。
「是的。」
「然後呢?」
懷迪皺著眉,一段精心演說就這樣被戳了個大洞。
吉米緩緩將床單蓋了回去。他的嘴唇微微地蠕動了一陣,卻不曾發出任何聲音。他轉頭看著一手握筆、一手捧著小記事本的懷迪,彷彿很訝異原來房裡還有這麼一個人。他轉回頭去,定睛瞅著西恩。
「我真的認為薩維奇兄弟絕對會把他視為頭號嫌疑犯。我還認為有人勢必得去跟他們談談,打消他們這個念頭,好讓我們警方有時間做好我們的工作。」
「而你當時人還在店裡是嗎,馬可斯先生?」
「所以說,她沒和妳們一起吃晚餐……」懷迪說道。
「沒看過。」
她指指吉米。「在我先生開的木屋超商。」
西恩不知道這些話是從哪冒出來的。在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劃破冰冷的空氣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開了口:
「你是說奧唐諾嗎?」
「我只是說,我們的生命裡有很多線,很多相互交叉牽連的線。你牽一髮便要動全身。比方說吧,如果那天達拉斯下了雨,甘迺迪因而取消了乘敞篷車遊行的計畫。或者史達林當初就留在神學院裡了。再或者,就說你和我吧,西恩,就說你和我當初都跟大衛.波以爾一起上了那輛車。」
他迎向吉米渴望的目光。他有話想說出來。他想告訴他,是的,他也曾想過當初如果他們也上了那輛車,事情又會變成什麼樣子。他想告訴他,他確實曾經想像過那個與他擦肩而過的人生,而那想像的人生卻從此陰魂不散,在每個轉角流連徘徊,像某個迴蕩在空氣中的名字隨微風吹送入窗。他想告訴吉米,他有時還是會從同一場噩夢中驚醒,那場腳底下的街道死命要把他往打開的車門裡頭推送的噩夢。他還想告訴他,從那天起他就再也不清楚自己這一生到底要做什麼、要怎麼過了。他想告訴他,他常常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自己的存在。
懷迪扮了個鬼臉,將車子轉上了高架快速道。
「媽的,」懷迪說道,「我真他媽的希望有這麼一座島,就像那部史提夫.麥昆的老片一樣——有沒有?就是那部裡頭所有演員說話都帶個法國腔,就他頂了個法國名字卻還是照演他的史提夫.麥昆。片尾他用椰子殼綁了個浮筏,從懸崖跳下去逃了出來那部啊?看過嗎?」
西恩說道:「媽的,您老大是吃錯了藥還是怎樣,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有深度起來?」
「馬可斯說你們小時候差點上了什麼車的事。」
「關於這點,呃,馬可斯先生,你得先了解到,我們是州警隊。您女兒這個案子要不是發生在州監公園裡,我們也不會在這裡。東白金漢大部分屬於市警局轄區,我可沒那分量替市警局的人說話。」
「她房裡的電話,」懷迪說道,「是她的個人專線嗎?」
西恩懷疑這是不是剛剛受到嚴重刺|激的人都會有的過度反應。「這我就不知道了,吉米。」
「是嗎?」吉米說道,「你保證嗎,西恩?」
西恩將目光自後視鏡上移開,茫茫地望向高架道上對向車道的漫漫車河。一對對子彈似的眼睛,朝他們射過來,倏地又與他們擦身而過,再沒入了夜色之中。他感覺這整座城市緊緊地朝他們圍上來了:那些摩天大樓、那些廉價公寓、那些辦公大樓、那些停車塔、那些運動場酒吧夜總會和教堂。他知道沒人會在乎這片燈海中偶爾有哪一盞燈突然熄掉了。新點上的燈亦然,沒人會注意到的。但它們就是兀自亮著、閃著,明明滅滅地擺動著搖晃著,直直地瞪視著你,就像此刻——他與懷迪兩人棲身於這輛小車內,成了車河中的一組紅與黃的小光點,一路與無數同樣的黃紅光點交會了再錯開了,閃閃爍爍搖搖曳曳的光束,一遍遍劃過又一片庸庸碌碌的週日夜空。
「我無意冒犯,但是,馬可斯太太,我確實有些擔心這事情要是沒處理好,可能會鬧得很大。」懷迪低著頭,一邊按摩自己頸後的肌肉一邊說道,「我絕對無意冒犯,但——」
「然後呢?」吉米似乎有些坐不住了。
吉米終於挪開定在懷迪臉上挑釁的目光,低頭啜飲了一口咖啡。「就這樣,沒別的了。等等——那小子,布蘭登.哈里斯——呃,不,不對,那已經是今天早上的事了。」
站起來後,安娜貝絲看來就沒那麼穩了;她搖搖欲墜地倚著吉米站著,彷彿她兩腳都已化為液體。她將自己與吉米的手都捏得發白了。
安娜貝絲點點頭。「交往沒多久倒是。就幾個月吧,嗯,吉米?他們去年十一月就分手了。」
「確定之後呢?你打算怎麼做?」
「他就住在附近,有時會來店裡買東西,就這樣。他今天早上來過店裡,還特別問了凱蒂怎麼不在,一副跟她有約還是什麼的和_圖_書模樣。不過他倆根本不認識,頂多打過幾次照面罷了。他會這樣問是有點奇怪,但其實也沒什麼。」
「你為什麼這麼確定?」
「你那個老朋友馬可斯,」他說道,「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一定蹲過牢。你知道嗎,蹲過牢的人身上總還會有什麼部位就是放鬆不下來。通常就是肩膀。不用久,就說兩年吧——整整兩年裡面的每一天、每一天裡面的每一秒,你都戰戰兢兢提防著有人會從背後偷襲你,防成了習慣之後,你這輩子就再也沒法真的放鬆下來了。」
「嗯。我星期六值午班。從十二點到晚上八點都在店裡。」
他帶著西恩的棒球手套,雖然他的拇指早已塞不進去、勉強套上了也只塞得下他半隻手掌,他還是戴著它,坐在那裡,凝望著四線道寬的白金漢大道,靜靜地把玩著一顆棒球。皮革唰唰摩擦的聲響似乎總能安撫他體內的某些東西。
吉米沒有答案。他也很意外。但這一天下來,再多的意外也很難再動搖到他了。
「我保證。不但破案,而且破得乾淨俐落,絕對可以順利將凶手定罪。」
懷迪突然揚起一隻手。「等等——你這是在和我們討價還價嗎,馬可斯先生?」
吉米緩緩地繞著女兒的屍體走,一圈繞過一圈地踏著步走。
「是啊,如果我說我十五年前在希爾百貨上班,你也會有一樣的反應是吧?」吉米不屑地冷笑了一聲。「我是因為一樁搶劫案坐的牢。兩年,在鹿島。你寫好了沒?這個線索會有助於你逮到殺害我女兒的凶手嗎,警官大人?呃,我也只是問問,沒別的意思。」
「綁架案嗎?」
曾經有幾次,西恩慢跑經過加農街時,他會停下來,站在路中央,在當初他和吉米還有大衛.波以爾扭打成一團的地方,然後抬頭就要看到那輛車,停在那裡,虎視眈眈地等著他們。有幾次,西恩感覺自己依然聞得到那股濃濃的蘋果味;他還知道,如果自己猛地轉頭、猛地轉得夠快的話,他將會看到那輛車駛向街角,他將會隔著後窗玻璃看到大衛.波以爾的臉,怔怔地望著他們,直到距離終於模糊了一切。
「然後我們把話說得很清楚,把他請走了。」
「威脅她?」
「下班?馬可斯太太?她在哪裡上班?」
「樓下有一名州警會開車送你們回家,」懷迪說道,一隻手邊往皮夾探去,「如果你又想到任何事情,隨時打電話給我。」
懷迪放下筆,隔桌望著兩人。「你們說的不會就是那個巴比.奧唐諾嗎?」
「只有和莎拉。我跟她說我們馬上就回家了。就這樣,我沒跟她多說什麼。」
「我以前聽說過,希特勒的母親懷他的時候,原本是打算去墮胎的,結果卻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我還聽說,他當初之所以離開維也納,就是因為他一幅畫也賣不出去。你想想,如果他那時賣出了一幅畫,就一幅畫,還是他媽真的去打了胎——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西恩?或者,比方說吧,有天早上你錯過了公車,於是你趁著等下班車的時間跑去買了第二杯咖啡,再順手買了張刮刮樂彩劵,結果卻中獎了。這下可好,你再也不必等公車了;你買了輛林肯黑頭車,每天開著上下班。但最後你卻因此死在某場車禍裡。想想,這一切都只是因為你錯過了一班公車。」
「是啊,那他怎麼到今天都還在外頭逍遙呢?」
「——某種威脅的成分。在你剛才與狄文州警的那番對話裡頭。」
「她問到凱蒂了嗎?」
「我在此向兩位保證——這決定還是一路從市府大頭那邊傳達下來的——這個案子我們絕對最優先處理。我們絕不會犯下任何錯誤。隊上特別指派狄文州警承辦本案,因為他是家屬的朋友,而隊上長官認為這層關係會讓他更加全力以赴。他和我將全力合作偵辦本案,我們一定會將傷害您愛女的歹徒繩之以法的。」
西恩對他舉起一隻手,暫時堵住了他的問題,然後對著吉米說道:「我聽得有點糊塗了。」
吉米放下手套,扯開啤酒拉環。他緩緩地喝了一大口。「這我也還不知道。」
「是這樣的嗎?」吉米的語氣一派無辜,眼底的死氣卻仍未褪去。
所以,西恩有時便會發現自己不覺又來到加農街,站在老家前面,任由大衛.波以爾的臉孔閃過他的眼角,然後再慢慢消失,任由那股強烈的蘋果味瀰漫在他的鼻腔裡。心裡想著,不,快回來,不要跟他們走。
懷迪說道:「馬可斯先生。」
「我反正就是知道,」吉米說道,「他不可能是她的男朋友。」
但此刻他倆畢竟置身停屍間,吉米女兒冰冷的屍體畢竟就躺在他倆之間那張冰冷的金屬桌上。畢竟懷迪還拿著紙筆,站在他倆身邊。於是,面對吉米寫滿整張臉的渴望與要求,他只是淡淡地說道:「走吧,吉米。我們上樓去喝杯咖啡吧。」
「感覺怪怪的,」吉米說道,語調冷淡,不帶絲毫情緒。「搞病理解剖的傢伙一進了餐廳,那所有人不都趕緊換座位、離他愈遠愈好嗎?」
「是嗎?妳和女孩兒們說過話了嗎?」
「為眼前而戰。」懷迪仍不死心。
安娜貝絲說道:「我幾個哥哥就住在我們樓上和樓下的公寓裡。他們很疼凱蒂。」
「絕對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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