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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河流

作者:丹尼斯.勒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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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沉默天使 15 完美先生

第三部 沉默天使

15 完美先生

那不是悲慟也不是哀傷。那是憤怒。
「想像得到。」
「嗯,這我當然懂,」吉米說道。「嘿,就你說的嘛,要就趁現在。」
「有話要說就趁現在,你說是不?」希奧從喉底釋放出一陣低沉的笑聲,裡頭卻隱含著一絲警告的意味。
吉米縮回身子。「我懂,親愛的,我懂。」
「好像他們就把她丟到那個袋子裡那樣。」吉米突然說道。
希奧與吉米在烘乾機旁的儲藏櫃裡找到了兩個冰捅,又在冰箱裡挖出好幾袋冰塊。他們將冰塊倒入冰桶,再把塑膠袋往垃圾桶一扔,然而正當他們要往大門口去時,希奧卻突然開口了:「嘿,等等,吉米。」
瑟萊絲心頭一抽,不覺為自己的丈夫感到有些不捨與同情——有時,尤其是身處在親友群中時,大衛總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有些孤立而無助。畢竟,這些都是自小就認識他的人;他們都知道他小時候發生過的事。而就算他們並不老惦記著那件事,也不會依此來評斷他(雖然他們或許有權這麼做),但只要有這些認識他一輩子的人在場,大衛就是怎麼也無法放鬆,無法自如談笑。但每當他們有機會和一些來自別區的同事或朋友出去吃飯聊天時,大衛卻總能充滿自信地和眾人打成一片,反應機敏且自在隨和得不得了。(她在歐姿瑪美髮沙龍的那些同事與她們的老公,就都愛死大衛了。)但在這裡,在這個他自小成長且紮根於此的地方,他的反應卻永遠慢半拍,永遠跟不上對話的速度與眾人的腳步,永遠是最後一個聽懂笑話的人。
「看著我。」吉米低聲說道。
但這最初的震驚已經開始漸漸褪去了啊,他在腦中對著那聲音說道。從剛剛在樓下和希奧交過那手後,那震驚就已經開始漸漸褪去了啊。
希奧朝廚房裡的一把椅子挪挪下巴。「坐著歇會兒吧。」
「他是這麼說的嗎?」安娜貝絲聽到吉米的轉述後如此反應道。
穿過人群,她一眼瞥見了坐在客廳一角的大衛。他與卡文.薩維奇並肩坐在一張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他倆坐在椅墊邊緣,身子往前傾斜得厲害,幾乎像是在比賽誰會先從沙發上掉下來似的。
那很好啊,震驚一旦褪去,你的感覺就會回來了。
片刻之間,小廚房裡一片靜默——某種嗡嗡作響的靜默,某種只會出現在那些樓下正在大開宴會的空屋裡的詭異靜默——吉米一時有些懷疑,無法確定希奧會不會真的蠢到還不知道要住嘴。來啊,希奧,你他媽不是有話要說嗎?說啊。我正好在興頭上呢,肚子裡不知道什麼東西在作祟,搞得我全身不對勁,正想找個人發洩發洩呢。
吉米聳聳肩。「總還感覺這一切不像是真的。」
其實,要不是希奧一逮到機會便要指著吉米與安娜貝絲的鼻子,說他們怎樣又怎樣有失為人父母的職責——他通常就是先微笑著說自己沒有惡意,不過,呃,換成是他才不會讓孩子這樣撒野咧——要不是因為這樣,吉米才不在乎希奧當年又是什麼樣的父親呢。
稍晚,客人走得差不多了後,吉米一個人踱到後陽台上,坐在那一排排自從星期六下午就曬在那裡、迎風飄搖的衣服下頭。他獨坐在那裡,在溫暖的陽光下,任由娜汀的一件連身牛仔褲隨風來回刷弄著他的頭髮。安娜貝絲與女孩兒們昨晚哭了一整晚,小公寓裡瀰漫著一片嗚咽抽泣聲,吉米一度以為自己隨時就要加入她們。但他終究沒有。在州監公園的斜坡上,當他看到西恩.狄文的眼神,告訴他他的女兒已經死了的時候,他曾經放聲尖叫。聲嘶力竭地尖叫。但除此之外,他卻什麼也感覺不到。於是他一個人坐在這裡,等待著眼淚的降臨。
瑟萊絲在電話中告訴希奧,她會馬上趕到安娜貝絲身邊。掛上電話後不久,她確實就趕到了;除了翌日凌晨三點到六點間曾短暫地回到自己家小睡幾個小時外,她始終寸步不離地守在表姐身邊。
他輕吻她的頸側——「我的好女兒」——然後轉身向著吉米。「家裡有沒有冰桶?我們來把這啤酒裝一裝吧。」
然後是吉米。不到二十四小時前才剛剛確認了女兒的死訊的他,此刻竟站在廚房門外,鎮定地詢問妻子是否需要任何幫忙。他頂著一頭濕淋淋的亂髮,潮濕的襯衫則緊貼著他的前胸:他赤著腳,喪女之慟與缺乏睡眠在他兩眼下方催化出兩片腫脹的陰影。他殷殷探問妻子是否需要協助,而瑟萊絲當下卻只能想到,老天,吉米,那你呢?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
安娜貝絲對著爐子露出一抹短暫https://www•hetubook•com•com而虛弱的微笑,然後輕輕地搖搖頭。「不用了。我還好。」
他們將啤酒裝進儲藏櫃旁邊地板上的幾只冰桶,而瑟萊絲則回頭繼續整理那些自一早以來即不斷湧入的食物。那些由前來弔唁的親友帶來的食物五花八門,數量驚人——愛爾蘭蘇打麵包、派餅、牛角麵包、鬆餅、三大盆馬鈴薯沙拉、好幾袋麵包捲、幾大盤超市買來的火腿肉拼盤、裝在一個特大號陶鍋裡的瑞典肉丸,以及一大隻包在錫箔紙裡的烤火雞。安娜貝絲根本無須親自下廚:這點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也都明白,她就是得這麼做。她站在爐前,煎出一盤盤培根香腸與炒蛋,再由瑟萊絲端到餐廳裡一張靠牆擺放的長桌上。瑟萊絲不住納悶,這些堆積如山的食物究竟是為了要安慰那些心碎的家屬親友呢,還是所有人潛意識裡都想藉由吃的動作,去咀嚼掉吞嚥掉那排山倒海般湧來的悲傷,再將所有感覺隨可樂隨酒精沖刷入肚,直到飽脹的肚腹終於能引發一絲絲的睡意。於是,在所有悲傷的聚會中——在那些守靈夜、葬禮、追悼會以及如眼前這般的場合中,你就是只管吃只管喝只管不停地聊,直到你終於再也吃不下喝不下聊不下去了為止。
「我問妳需不需要幫忙,」吉米說道。「煎個東西還難不倒我,妳知道的。」
瑟萊絲感覺自己該要離開廚房,但又害怕自己驀然的移動會粉碎掉他表姐與丈夫間的某種東西,某種緊繃而脆弱的東西。
吉米早從安娜貝絲那邊聽來了,當年希奧每天一回到家,總是匆匆扒口飯,等不及就又出門去了。希奧也跟吉米說過,聽人說當父母的睡眠永遠不足,他可從來沒這問題。他七個小孩裡頭有六個是男孩,而男孩在希奧眼中,可容易了:你只管把他們餵飽,教會他們打架打球,你這當父親的就他媽的功德圓滿了。需要人親親抱抱是嗎?去去去,找你媽去。要錢買車還是要人去警局把你保出來時再來找你老頭。女兒,他告訴吉米,女兒才是讓你捧在手掌心裡寵的。
——自他空蕩蕩的腹中緩緩往上竄起。是啊,他此刻需要的就是這個:來自希奧.薩維奇的一番以痛苦為題的打氣演說。去他媽的。
她試著迎上他的目光,想給他一個微笑,讓他知道只要她也在這裡,他就永遠不算真的落單。但一小群人突然往隔開客廳與餐廳的拱道走來,瑟萊絲的視線一下被阻斷了。
希奧低頭死盯著自己的鞋子,胸口起伏得厲害,雙手緊緊握拳。「我並不覺得我值得你這樣對待。」
「被人殺死的。」
往往就是在人群中,你才會猛然驚覺,原來自己對於自己所愛,甚至每天共處的人竟是如此吝嗇,如此吝於撥出多一點時間來與他們好好地相處,好好地說說話。除了週六半夜在廚房地板上那一幕外,她這一整個星期幾乎都不曾與大衛好好地說過話。從昨天傍晚到現在,她甚至只和他匆匆打過幾次照面!而就是在昨天傍晚六點左右,她接到希奧.薩維奇打來的電話:「嘿,親愛的,壞消息。凱蒂死了。」
或許這是因為那個毫無邏輯的念頭,那個自從中午在新聞畫面中看到凱蒂的車子後,便一直死守在她腦海中最偏遠的一個角落裡的念頭——那個毫無邏輯可言的念頭——血:大衛。
吉米忍受希奧,純然只是因為他不得不這麼做,他畢竟是他妻子的父親。在外人眼裡,他倆看來或許就像一對老朋友。或許希奧也是這麼以為的。再者,歲月確實也漸漸軟化了希奧一身硬骨,讓他終於願意公開對女兒的親情、願意公開寵愛他的幾個孫女。但,不用一個人過去犯下的錯去評斷那人是一回事,接受來自那人的建議批評卻又是另一回事。
希奧順手也拉來一張椅子,與吉米面對面地坐定了;就在他故作姿態低下頭去看著地板之前,吉米在他眼中瞥見了那抹所謂智慧老人式的光彩。果然,他對著腳下公寓傳來的陣陣人聲腳步聲扔出一抹了然的微笑,說道:「欸,這人生哪……看來,你總是要在婚禮和葬禮上才看得到那麼多親朋好友了。你說是不,吉米?」
「你說什麼?」安娜貝絲頭也不抬地說道,兩眼依然緊盯著黑色平底鍋中正劈啪作響的培根。
希奧兩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定睛瞅著吉米,直到吉米終於不得不抬起頭來,迎上他的目光。「你還好吧?」
「嗯哼,」吉米說道。「你是覺得我會忘了這件事是吧,希奧?」
瑟萊絲最初的反應是:「不,不會吧,希奧舅舅。」
吉米將目光和圖書移向他另一個膝蓋,繼續幻想那炸裂的畫面,然後再往他手肘前進。「你有什麼話可不可以等改天再說?不要今天。」
「呃,你就別讓——」
面對他那些不請自來的建議,吉米通常就是點點頭,道聲謝,然後將其置之腦後。
「我懂。」有那麼一瞬間,瑟萊絲感覺眼前的兩人彷彿赤|裸著身子:她感覺自己目睹了一個男人與他的妻子間最最親暱的一刻,其親暱猶勝做|愛。
「而我女兒呢?她是被人殺死的。同樣是死,死法卻可以差很多。」
「是啊。你知道的,你還得照顧我女兒和那兩個小女孩。你得搞清楚一切事情的優先順序。」
「我不能,」安娜貝絲說道。「如果我看著你,我就會崩潰了。屋裡這麼多人,我不能也不想就這樣倒下。你懂我的意思嗎,吉米?求求你。」
瑟萊絲靦腆一笑,正如希奧舅舅期待女人該有的矜持那般,然後勉強嚥下那股每次讓希奧舅舅注視時,心頭總會不由自主湧起的感覺——某種她自十二歲以來便不時經歷過的感覺——感覺他的目光總是在她身上逗留得久了些。
星期一早晨,瑟萊絲在廚房中,陪伴著站在爐前、心無旁騖地為一屋子前來弔唁的親友煮食的表姐安娜貝絲。剛剛沖完澡的吉米特意探過頭來,詢問是否有需要幫助的地方。
「什麼?」希奧低下頭來,看著他。
他不停地看到她再看到她再看到她,但眼淚卻始終不來。
吉米扛著冰桶,開始往樓下走。他不知道自己這樣說會不會傷了希奧的感情,但終於決定自己才肏他媽的不在乎咧。管他去死。差不多就是現在吧,法醫那邊應該開始進行解剖了。吉米感覺自己還聞得到凱蒂嬰兒床的淡淡奶香,但在法醫的解剖室裡,他們正將一把把解剖刀手術刀與胸腔擴張器依序排好,骨鋸的插頭也插上了。
不堪想像而且不合邏輯。完完全全地不合邏輯。瑟萊絲感覺自己像吃下了定心丸,回頭再往廚房裡去端出更多的食物。
「希奧?不要再說了。就這樣,不要再說話了。可以嗎?」
他倆接著又從廚房裡抬出另一個冰桶,同樣也把它在餐桌底下放妥了,然後一路招呼過餐廳與客廳裡的親友——吉米的姿態想當然爾含蓄而低調,只是時時停下腳步,以雙手合握住來客的手,默默地謝過他們;而希奧則不改本色,像陣狂風席捲過屋裡的客人。幾個親友把這幕看在眼裡,不住地評論道,瞧他們翁婿倆這些年下來變得多親哪,欸,你瞧瞧,幾乎像對親生父子似的。
吉米,相對地,從鹿島回來後便愈發顯得沉默而嚴肅。他待人和善,卻往往止於淡如水的境地,在人多的聚會上也總會試圖隱身於角落裡。但他無論如何就是一號叫人怎麼也無法忽視的人物:當他開口說話時,你總得洗耳聆聽。問題是他甚少開口,於是你不禁要開始懷疑,他究竟何時——甚至到底會不會——才要開口說話。
吉米死盯著希奧的左邊膝蓋,在腦裡幻想著它炸裂成無數腥紅碎片的影像。「希奧。」
不,不會是凱蒂。不、不、不。
會來的,他體內一個輕柔冷靜的聲音耳語道。你現在還處於最初的震驚之中。
「嗯。」吉米說道,一邊試著抖落那股自昨天下午四點以來便一直纏繞他不放的感覺——他感覺自己一分為二,而真正的他飄浮在半空中,無助地看著自己的軀體,有些惶恐地踩踏著空氣,試著找出回到那具軀殼裡的方法,以免終於因為疲倦而緩下腳步,像塊石頭般地向幽暗的地心沉淪而去。
希奧的身子靠回椅背上,而吉米再度感到那股隱隱竄動的情緒。珍妮.薩維奇十年前過世後,希奧沉浸在酒精裡的日子何止六個月。少說也有兩年吧。他一輩子反正離不開酒瓶,珍妮過世後他只是更加肆無忌憚整個人就泡在酒精裡了。但當珍妮還在世的時候,希奧分給她的注意力約莫就和一條放了一整個星期的麵包一樣多吧。
「在州監公園裡頭。」
「我跟你說過了,趁現在就是趁現在,你聽不懂嗎,吉米?」希奧漸顯不耐。希奧體型碩壯龐大,脾氣更是出了名的火爆;吉米知道光這兩點就足以讓很多人對他退避三舍,也知道希奧恐怕早已習慣在路人臉上看到恐懼,多年下來更早已將那種恐懼誤解為尊敬了。「嘿,吉米,你知道我怎麼想嗎?我想,這些話既然不順耳,什麼時候說都不對,那不如就打鐵趁熱,既然讓我想到了就趕緊說出口吧。就這樣。」
「當然。」希奧說道。他將椅子留在原地,逕自扛起冰桶。他說道:「好吧好吧,算我不識相,偏偏要挑今天跟你和圖書說這些話。你還沒準備好。但是——」
吉米望向瑟萊絲,臉上的表情彷彿在問著:她真的還好嗎?
「我不是說你一定會,吉米。我只是說這可能會發生。就這樣。」
吉米倏地起身,將椅子推回牆邊放好。他一把扛起冰捅,眼睛看向公寓大門,說道:「我們可以下樓去了嗎,希奧?」
「親愛的,妳可知道我要花上多少力氣才能把這幾個字說出口嗎……她真的死了。被人殺死的。」
吉米照著做了。他將冰桶放在椅子旁,坐定了,等著希奧再度開口。希奧.薩維奇當年就是在這間狹小無比、地板傾斜而各種管線不斷隆隆作響的三房公寓裡養大了七個兒女。希奧曾向吉米宣稱道,就衝著這點,他這輩子再也不必為任何事向任何人低頭道歉了。「七個小兔崽哪,」他這麼跟吉米說道,「每隻兔崽間還相差不過兩歲,成天就會在這間他媽的爛公寓裡活蹦亂跳嚷嚷叫叫。那些臭痞子不是都在那邊說什麼童年多美好又多美好嗎,哼,我呸!我他媽每天下班回家光讓這些兔崽吵都吵死了,肏他媽童年的美好咧!我怎麼就他媽的每天只有痛不完的頭!」
蘿絲瑪麗過世的時候,安娜貝絲曾一連三天,從清晨到夜晚,忠誠地陪在瑟萊絲的身邊。她為前來弔唁的親友下廚烤派,協助瑟萊絲處理葬禮事宜,並在她為了她那生前始終吝於表達一絲親情愛意,怎麼說卻也還是當了她一輩子的母親黯然落淚時,默默地陪伴在她身側。
希奧身子微微往前傾去。「我的珍妮過世的時候有沒有?上帝保佑她的靈魂,吉米,我足足當了六個月的廢人。今天她還好端端的在這裡,我美麗的妻子,而第二天呢?就這樣沒啦。」他彈了一下他那肥壯的手指。「不過一天光景,上帝身邊多了一個天使,而我卻失去了一個聖人。還好那時我那些孩子都已經長大獨立了,感謝老天。呃,我的意思是說哪,吉米,我當時負擔得起那六個月的時間,只管傷我的心去。但你不能。眼前的情勢由不得你那樣放任自己。」
「到你真的感覺過來時就有得你痛了,吉米。」
小時候,瑟萊絲與安娜貝絲曾一度情同姊妹。安娜貝絲是夾在一堆兄弟中的獨生女,而瑟萊絲則是失和的夫妻膝下唯一的子女;自然而然地,兩個寂寞的小女孩一有機會便會湊在一起,中學時代甚至曾每夜互通電話。然而,隨著瑟萊絲的母親與安娜貝絲的父親之間的關係由親暱而疏遠、乃至反目成仇,表姊妹間的感情竟也受到了波及。兩人之間從未曾發生過任何嚴重的衝突、口角,只是在無形中漸行漸遠,到後來,瑟萊絲與安娜貝絲甚至只有在較正式的家庭聚會——婚禮、受洗禮,以及偶爾幾次聖誕節與復活節——中,才有機會碰面了。最叫瑟萊絲難以接受的是,一段如此親暱、如此看似牢不可破的關係,竟也會如此輕易地無疾而終,勉強要找出個理由,竟也只能歸罪於諸如時間與上一代恩怨之類的無謂藉口。
希奧終於說道:「聽好,這我能了解,」吉米緊閉著嘴,用鼻子釋放出了一口長長的氣。「我真的能了解。但,吉米,說真的,你實在不必——」
此刻屋裡的其他人——這些將客廳、餐廳及短短的走道塞得水洩不通、脫下的外套在娜汀與莎拉床上堆成了一座小山的親友們——卻似乎全都不曾想到要為吉米分擔些什麼,只是一逕期待、一逕仰望著他,仰望他來為他們解釋這個殘酷的玩笑到底是怎麼回事,仰望他來為他們撫平內心的悲憤,仰望他在事發最初的震驚褪去後、強撐住他們那讓猛然來襲的悲慟沖刷得幾乎要癱倒在地的身子。吉米是那種天生的領袖,渾身散發著某種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在人群中取得領導地位的氣質;瑟萊絲常不住納悶,吉米自己到底是否曾意識到這點,是否曾視其為某種不得不背負的重擔,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刻。
我不想要它就這樣褪去。
瑟萊絲點點頭。「廚房裡有我們兩個就可以了,吉米。」
你確實也會感到憤怒。但憤怒終究也會褪去的。
「別的義務。」吉米說道。
吉米回過頭去,繼續默默地瞅著他的妻子:瑟萊絲可以感覺得到他眼底那抹最最溫柔的哀慟。她感覺得到吉米的那顆碎裂的心又有那麼一小塊淚滴大小的碎片,脫離了飄落在他胸口的空洞裡。他湊近身子,伸長了手,用食指輕輕為安娜貝絲抹去額上的汗珠,而安娜貝絲說道:「不要這樣。」
「連她到底是黃是白還是黑都看不出來了,你知道嗎,希奧。可能是黑人,也可能像她媽一樣是波多黎各人。也可能是和_圖_書阿拉伯人。反正不像白人就是了。」吉米低頭注視著自己兩個膝蓋間那雙十指緊緊交錯的手。他突然注意到廚房地板上有不少油污斑點。他左腳旁有一個不明棕斑,桌腳一側則沾了塊明顯的芥茉漬。「珍妮是在睡夢中過世的,希奧。我無意冒犯也沒有惡意。但她走得確實平和,上了床,然後一睡不醒。」
但她還是在她身邊待下來了,陪著她,任她全神貫注地站在爐前,為她自冰箱取出需要的材料,為她接聽每一通慰問探詢的電話。
他試著折磨自己,試著在腦中喚起一幕幕影像——嬰兒時期的凱蒂,坐在鹿島監獄那張飽經風霜的長桌彼端的凱蒂,讓出獄已滿半年的他摟在懷裡,哭得精疲力竭就要沉沉睡去前,卻還喃喃地問著媽咪什麼時候才要回來的凱蒂。他看到小凱蒂坐在浴缸裡扯開嗓門尖叫,看到八歲的凱蒂騎著腳踏車放學回家。他看到凱蒂微笑、看到凱蒂噘嘴、看到凱蒂憤憤不平地皺著眉頭,他看到與他並肩坐在餐桌上、讓他跟她殷殷講解長除法的原理時,那個一臉迷惑的凱蒂。他看到長大些的凱蒂同伊芙與黛安一起坐在後院的鞦韆上,懶洋洋地打發掉某個夏日午後:他看到那三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戴著牙套,前青春期女孩特有的清瘦身子下頭是一雙成長速度比全身其他部位都要快上許多的長腿。他看到凱蒂趴在床上,任由莎拉與娜汀在她身上打滾嘻鬧。他看到盛裝打扮正要出發參加高中期末舞會的凱蒂。他看到與他並肩坐在他那輛福特水星侯爵大車裡,手扶方向盤、下巴卻仍不住微微打顫的凱蒂;他看到那個惶惶恐恐、第一次親手發動引擎、第一次親手將車駛離街邊的凱蒂。他看到那個在她青春期的幾年間,常常對著他的臉吼回去,叛逆而任性的凱蒂——他常常覺得這時期的凱蒂尤其讓他覺得惹人憐愛,更甚小時候那個甜美可人的小凱蒂。
「我在聽,吉米。」
岳婿倆拖著那只超大型冰桶,與她錯身而過。他倆一前一後,身形模樣形成一組強烈的對比——希奧紅光滿面,體型與嗓音同樣地宏亮飽滿;而吉米則沉默而精瘦,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多餘的脂肪,總是一副剛從新兵魔鬼訓練營歸來的模樣。他們穿過三兩站立在走道中的客人,將冰桶拖到那張靠牆擺放的長桌旁;瑟萊絲注意到人群突然間都安靜了下來,默默地注視著他倆的動作,彷彿兩人四手合力推拉的重物不再是一只紅色塑膠大冰桶,而是吉米在一週內就必須親手下葬的女兒,也就是讓他們此刻聚集在這個小公寓裡的理由——他們聚在這裡,用力地吃喝,等著看自己是否有勇氣說出她的名字。
安娜貝絲依然低著頭,喃喃說道:「我不能也不想就這樣倒下。」
而這次輪到瑟萊絲來陪伴安娜貝絲了——雖然,像安娜貝絲這樣獨立堅毅得幾乎叫人望而生怯的一號人物,竟會需要他人的陪伴支持,實在是叫包括瑟萊絲在內的所有人難以想像。
「嗯,我這麼說你聽懂了嗎?」希奧說道。「你得搞清楚,吉米,千萬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在悲傷裡,搞得無可自拔,到頭來甚至忘了自己還有別的義務在身。」
因為時間已經接近中午——嗯,事實上是十一點,不過也差不多了——後頭陸續來訪的親友帶來的多半是些酒精與肉類的食物,而非早上的咖啡與各式派餅了。在冰箱終於讓這些源源不絕的食物塞滿之後,吉米與希奧於是只得上樓去尋找更多的冰桶與冰塊。三樓住的是威爾、查克、卡文,以及尼克的妻子伊蓮——伊蓮終年身著黑衣,這可能是因為她想要以此表明願為入獄服刑的尼克守活寡的志願,或者,一如部分親友指出的,不過是因為她就是喜歡黑色罷了。
安娜貝絲說道:「應該吧,爹地。」
她差點與正合力要把一只裝滿啤酒的冰桶拖進餐廳的吉米與希奧.薩維奇撞個滿懷。希奧.薩維奇在最後一刻側身一閃,說道:「這丫頭。你可要小心這丫頭哪,吉米。她兩腳一直都像裝了輪子似的。」
長廊另一端的大門突然打開了:安娜貝絲的父親,希奧.薩維奇,一邊肩頭各扛著一箱啤酒走進了屋子。他是個彪形大漢,寬闊渾厚的肩膀各頂著一箱啤酒,穿過狹窄的走道往廚房這頭走來時,動作卻又帶著某種與他的體型不甚搭調的、舞者般的優雅俐落。每次想到這點,瑟萊絲總不禁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這座山一般的男人竟會製造出那一堆矮小猥瑣的男性後代——薩維奇兄弟中大約只有卡文與查克勉強繼承了一點他的高度與體型,至於他那種天生的優雅,則只能在安娜貝絲身上還和圖書看得到一絲影子了。
瑟萊絲望向流理檯上的小電視。六點新聞的頭條說的正是警方已在州監公園裡頭找到那名失蹤女性的屍體的事。螢幕上出現了直昇機鏡頭下的現場實況畫面,一群警方人員聚集在汽車電影院銀幕附近,而記者的旁白則說明警方尚未公布死者姓名,目前唯一能確定的是死者是一名年輕女性。
「沒錯。真是個善體人意的小子。」希奧拍拍吉米的膝蓋,站了起來。「你會熬過去的,吉米。你沒問題的。痛歸痛,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你一定行的。因為你是條漢子。欸,你們婚禮那天晚上我就跟安娜貝絲說過啦,我說:『蜜糖啊,妳這會真是給自己找了個貨真價實的老式硬漢了。完美先生,可以這麼說。頂天立地的男子——』」
「還撐得住吧,寶貝?」
吉米再度聳聳肩,卻隱約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情緒——是憤怒嗎?
即使在發生過那一切後,凱蒂的死依然只是個遙遠的想像,怎麼也無法在她心底沉殿下來。她依然感覺凱蒂隨時都會推開門,蹦蹦跳跳地閃進廚房,從平底鍋裡拿走一片培根。不。凱蒂不可能死了。她不能。
吉米轉頭看著他的岳父。
希奧人好相處,卻未必讓人喜歡;吉米讓人喜歡,卻未必好相處。這兩號天差地別的人物說什麼也很難讓人想像到竟會成為朋友。但眼前就是這不相稱的一對:希奧一雙鷹眼看守著吉米背後,彷彿隨時都要伸出援手扶住他,不讓他就這麼倒下了;而吉米則不時湊到希奧那對肥厚的大耳旁,低聲說些什麼。好一對哥兒倆,有人這麼說。你瞧瞧,瞧他倆親的,就像對好哥兒倆哪。
「你不必把珍妮扯進來。」
但自從她母親過世之後,事情卻明顯出現了轉機。去年夏天,她與大衛曾和安娜貝絲與吉米兩家出去野餐過一次,接下來那個冬季裡也曾一起出去吃過兩次飯。表姊妹間相處的氣氛一次比一次輕鬆融洽,而瑟萊絲更感覺那凍結了十年的冰塊,不但漸漸開始熔化了,並且也終於有了名字:蘿絲瑪麗。
但她依然無法相信。即使在與安娜貝絲、娜汀與莎拉相擁大哭一場後,她依然無法真的相信凱蒂已經不在了。即使在她將不住劇烈抽搐顫抖的安娜貝絲緊壓在地上整整五分鐘後。即使在她撞見吉米一個人站在凱蒂房裡,燈也不開地,只是緊捧著凱蒂的枕頭,將臉深深地埋在裡頭。他沒有哭,沒有言自語,只是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裡。他只是站在那裡,臉深深地埋在女兒睡過的枕頭裡,搜尋著枕上殘留的髮香體香:一遍又一遍,他的胸膛猛烈地起伏,吸氣、吐氣,吸氣、吐氣……
「明天吧,就明天再說。」吉米的目光再從手肘移到希奧的雙眼。「明天讓你說個痛快。你覺得如何呢,希奧?」
當初吉米剛和安娜貝絲結婚的時候,沒人想像得到會有今天這幕。希奧年輕一些的時候不但貪杯,而且好勇鬥狠;他白天在計程車行擔任調度員,晚上則到酒吧圍事貼補家用——圍事的工作動不動就要見血,希奧簡直如魚得水。他表面上的個性稱得上爽朗海派,但他的握手中不無挑釁成分,笑聲中則隱含著威脅。
「我昨晚去法醫那裡認屍的時候,凱蒂看來就是像那樣,像讓什麼人丟進一個袋子裡,封了口,然後拿水管痛打了一頓那樣。」
「痛到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我可以向你保證。」
那是悲慟,聲音說道。是哀傷。
我現在就已經有一些感覺了。
「不必怎樣?」吉米說道。「我實在不必怎樣,你說啊?有人拿槍在我女兒的後腦杓轟了個大洞,你卻還在這邊要我不要忘記——不要忘記什麼?——不要忘記我還有什麼他媽的鳥義務鳥責任要盡是吧?是吧?告訴我我沒說錯吧?你他媽的是想站在這裡跟我演起一家之長那套是吧?」
「嘿,吉米,借過一下。」希奧說道。吉米應聲讓出空間,而希奧則俐落地閃過他,走進了廚房。他在安娜貝絲頰上輕輕一啄,低聲問了句:「還好吧,寶貝?」然後便卸下肩頭的啤酒,將它們放在廚房的長桌上。之後,他湊到女兒身後,用雙臂環繞住她,下巴則緊緊地靠在她的肩上。
她可以感覺得到坐在客廳一角的大衛。她感覺得到他的孤立,她還知道她的丈夫絕對是個好人。不無缺點,但絕對是個好人。她愛他,而如果她愛他,那麼他就絕對是個好人:而如果他是個好人,那麼凱蒂車上的血就絕對與她週六半夜從他衣服上洗掉的血毫無關聯。所以說,凱蒂無論如何一定還活著。因為除此之外的任何可能都不堪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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