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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河流

作者:丹尼斯.勒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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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沉默天使 18 他曾經知道的

第三部 沉默天使

18 他曾經知道的

等等,不。他天殺的沒有。他根本沒有看著她走。他聽到她走,但他的眼睛卻始終盯著桌上眼前的訂貨單。
「瑟萊絲,」他下定了決心——雖然懷迪要是聽到他下定決心要說出來的這番話,恐怕會在他的留職查看成績單上狠狠地寫下一個不及格的分數。他說道:「妳聽好,我真的不認為大衛做了任何事。我以上帝之名發誓。但我的夥伴卻不這麼想,而他不但是我的夥伴,更是我的頂頭上司。他有權決定整個偵辦的方向。妳告訴我大衛到家的時間,把誤會澄清了,一切就到此為止,然後大衛和妳就永遠不必再被我們騷擾了。」
透過商店的玻璃櫥窗,他倆看到大衛站在櫃檯前,正在跟店員說話。
「嘿,你的車子有沒有跟我那輛雅哥一樣的毛病?」
「妳確定嗎?」吉米終於說道,嗓音卻沙啞低沉,甚至有些支離破碎。
他一直都還滿喜歡她的。不是嗎?
他轉過頭去,面朝著安娜貝絲,說道:「我假造交通違規紀錄,把一個傢伙搞慘了。」
大衛散發出來的則是另一種迥然不同的氛圍。那是某種來自一個充滿祕密的男人的詭異氛圍,一個腦中時有某種晦暗污穢的巨輪在那邊轉動著,一個雙眼平靜無波叫人無以穿透無以猜測、始終活在自己祕密幻想世界裡的男人。嫁給大衛的八年來,她一直在等待他最後能對她敞開胸懷,但他沒有。大衛活在他腦中那個祕密世界的時間,遠超過他活在現實世界的時間。但也許,這兩個世界終於也彼此滲透了,而大衛腦中的那片黑暗終於也潑灑了出來,浸延到東白金漢的街道上去。
但那種頭暈想吐的感覺依然還在。頭暈想吐而冷汗淋漓,而她的腦裡則像是著了火似的。什麼東西在她腦裡猛烈地燃燒著,濃煙充塞在她鼻腔與腦殼底下兩眼之間的空間裡,腫脹抽痛,漸漸模糊了她的視線。
大衛皺了皺眉頭。「擦過去而已,沒中。手被那一撞後,那局也沒啥好打的了。」
瑟萊絲說道:「啊?我們說到哪裡去了?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在叫你大衛了喔,」吉米說道。「你要小心啦。」
在他的眼睛臉頰終於再度乾了之後,吉米留下大衛一個人,回到屋內,進浴室沖了他今天的第二次澡。他感覺得到他體內的那股需要,那股流淚的需要,像隻不停鼓脹的汽球,堵塞在他胸口,逼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結果那球有中嗎?」
「喔,這妳就別擔心了,對外我們可是很護自己人的。」懷迪說道。「打小孩前我們可還懂得要先關門。監理處那位阿姨總共只知道那些紀錄是從我們隊上的電腦傳過去的,至於再進一步的細節她可就沒那神通了。最後我們對外是怎麼宣稱的——什麼文書錯誤是吧?」
「嗯,待會見了,」西恩說道,然後對著大衛揮揮手,目送他過街。
「沒錯,捅這種漏子原本總該降個職的。」懷迪說道。
「星期六晚上,」她說道,「大衛回到家的時候,我已經睡著了。」
他差點被搶了,瑟萊絲很想告訴西恩。他到家的時候一身都是血,但那只是因為他差點被搶了。人不是他殺的。即使我認為是他,另一部分的我卻總還是清楚地知道,大衛絕對不是那種人。我和他做|愛。我嫁給了他。而我絕對不會嫁給一個殺人凶手,肏|你媽的臭條子。
懷迪扮了個故作失望狀的鬼臉。「是喔?可是其實我不是這樣想的耶。我只是把他當成某個半小時之後就要讓人殺死的女孩離開酒吧時,正好就坐在同一家酒吧停車場裡的傢伙。我只是把他當成某個不如他自己所宣稱的,在一點十五分時就回到家裡的傢伙。」
「沒錯,」大衛說道。「真幹。撞到手之前手氣本來正順呢。」
瑟萊絲感覺自己的心臟像被某隻骯髒的大手一把揪住了。
殺死凱蒂的人有可能是大衛嗎?
而一切巧合中就以此為最——凱蒂被謀殺了,而大衛返家時渾身浴血。
老天。她到底要如何面對這一切?她需要時間。她需要時間思考,需要時間一個人慢慢地理清這一切。她不需要一個死去的女孩的洋裝在後座怔怔地盯著她看,不需要一個條子隔著車子用他那惡毒而慵懶的目光定定地瞅著她瞧。
兩人點點頭。
「是啊,我們兩個就像流行性感冒一樣,」懷迪說道,「動不動就會冒出來。」
他還來不及聽到懷迪扯出什麼狗屁來堵掉大衛的嘴,便急急衝出門,往樓下去了。他走到一樓大門口外的前廊上時,瑟萊絲也正好走到她停在路邊的車子旁;她掏出鑰匙,開了前座車門,接著一手又往後座探去,拉開鎖,再打開後座車門,小心翼翼地將藍洋裝放了進去。她甩上車門,一抬頭卻越過車頂看到西恩跨下前廊台階,朝著她走來。西恩看得到她臉上那種純粹的恐懼,那種只見於即將要讓公車迎面撞上的人臉上最純粹的恐懼。就是現在。
「這其實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瑟萊絲。我們今天早一點的時候曾經找過大衛問話,因為我們知道凱蒂在麥基酒吧的時候大衛剛好也在。大衛提供的回答裡頭有幾件小事彼此有些矛盾,而我那夥伴,包爾斯警官,就是堅持要把事情搞清楚。至於我,我根本就覺得大衛那晚不過是喝多了,所以才會搞混其中一些細節。但我那夥伴固執起來偏偏就像條該死的牛一樣。所以說呢,我只是想問清楚大衛那晚到底是幾點回到家的,幾點幾m.hetubook.com•com分都弄清楚了,我才好跟我夥伴交代;愈早把這些不相干的枝節處理掉,我們也好趕緊回頭專心辦案,找出殺死凱蒂的凶手。」
安娜貝絲說道:「這樣太麻煩妳了。」
瑟萊絲的喉底再度溢出了一陣緊張的笑聲。「不不,別這麼說。嗯,很高興見到你。不過我真的得走了。」
懷迪說道:「喔,那就趕快去拿回來啊。」
「嗯,改天見。」
「妳好,我們見過幾次。我是西恩.狄文。」
我愛妳。我好愛好愛妳。我愛妳,老天為證,我愛妳甚於妳母親,我愛妳甚於妳兩個妹妹,我愛妳甚於安娜貝絲。我深愛她們,但我愛妳甚於一切。記得我剛出獄那天嗎?我和妳,坐在那個小廚房裡,就我和妳,地球上最後兩個人。多餘而遭到遺忘的兩個人。妳我一樣害怕,一樣迷惑而不知何去何從,一樣地悲慘而絕望。但我們終究站起來了,不是嗎?我們親手建立了我們的生活,美好得足以讓我們能不再害怕、不再感到悲慘而絕望的新生活。那是因為我和妳一起。沒有妳,我絕對辦不到這一切。絕不!我沒有那麼堅強。
西恩說道:「唉呀,老大,沒想到你也注意到了。」
「你為什麼會對大衛星期六晚上的行蹤有興趣?」
「包爾斯警官?」安娜貝絲轉而求助於懷迪。
「瑟萊絲,」他用他那低沉而迷人的聲音說道,「我覺得妳很害怕。」
懷迪與西恩對看了一眼,然後大衛便邊走邊拆掉香菸的透明外包,走進了廚房。「嗯,妳的香菸在這裡,安娜。」
「我覺得你很害怕。我覺得妳還知道些別的事。我要妳知道,我站在妳這邊。我也站在大衛這邊。但我更站在妳這邊,因為,正如我剛剛說的,妳很害怕。」
凱蒂離開雷斯酒吧後,不久便被人殺死在州監公園裡。大衛宣稱自己曾在同一家酒吧的停車場裡擊退搶匪,他說他離開的時候,那搶匪正不醒人事地躺在原地。但理應身受重傷的搶匪,卻離奇地自停車場裡消失了。西恩.狄文和他的夥伴曾提到在停車場裡發現血跡的事。所以說,大衛說的或許一直都是實話。或許。
是的,她告訴自己,他始終活在自己的祕密世界裡。是的,因為他小時候發生的那件事,他或許永遠也不會是個完整的人。是的,關於停車場遇襲那件事,他是說謊了,但這一切或許終究還是會有個合理的解釋。
「晚點見啦!」他說道,然後抬頭看著她走出了店後的庫房。
「我確定。」瑟萊絲說道。
他可以選擇迂迴而行,也可以直截了當,但她臉上的表情卻已經告訴他,開門見山是他還能問出任何有用答案的唯一希望。不管她此刻的恐懼所為何來,但這確實是一道可以讓他趁隙而入的情緒裂縫。
他點點頭,又往車子湊近了些,然後將兩手放在車頂上。「大衛星期六晚上是幾點到家的?」
「嗯,我記得。」瑟萊絲伸出一隻手,迎上西恩。她的掌心一片冰冷的濕滑。
懷迪若有所思地凝望著那輛本田小車。「車頭撞凹了好大一塊哪。」
如果她不是他的妻子,她還會懷疑這個結論嗎?
「是喔?說來聽聽吧,超級戰警。」
「嗯,怎麼,案情有突破了嗎?」
吉米最後一次看到凱蒂,是在星期六下午,凱蒂結束值班正要離開店裡的時候。當時約莫是四點過五分,吉米正忙著打電話補貨,而凱蒂湊近身子,在他頰上輕輕一啄,說了聲:「晚點見啦,爹地。」
讓我把話說完。
西恩跟著也轉過頭去。他看到瑟萊絲.波以爾手裡拿著一件深藍色的洋裝站在廚房入口:她拎著衣架,舉高在齊肩處,長長的洋裝於是顯得格外空蕩飄搖,彷彿撐在布料底下的是一副隱形的軀體似地。
「沒關係,我也想跑這一趟。」瑟萊絲緊張地一笑,詭異而熱切的一笑。「真的。我沒問題的,我正好想出去透透氣。我真的很樂意跑這一趟,安娜。」
「啊?」
「真的不行。很抱歉。」
「結果呢?」懷迪說道。
於是她進到這房裡,這間昨晚她曾看到吉米站在裡頭、手捧著凱蒂的枕頭努力搜尋殘餘的一絲氣息的小房間裡;她打開窗戶,讓新鮮空氣進來,順便帶走那濃稠陳腐的失落的氣味。她一下便在衣櫥後方找到那件封在塑膠保護套裡的洋裝,她將它拿了出來,然後靜靜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她聽得到樓下那如常運作的繁忙大街——關車門的聲音,過往行人斷續隱約的談話聲,公車在彎月街角停下來、油壓車門打開時的嘶嘶聲——她看著床頭小桌上一張裝了框的凱蒂與她父親的合照,那是好幾年前的照片了:凱蒂坐在父親的肩膀上,咧開的小嘴讓底下的牙套繃得緊緊的;而吉米則緊握著女兒的腳踝,對著鏡頭,露出了一抹燦爛而罕見的微笑。這樣的吉米不但罕見,而且叫人很難不感到驚訝——畢竟吉米是這樣一個內斂而含蓄的人,他咧開的嘴角就像是他繃緊的外殼上一道不及封起的裂痕:雖然罕見,卻燦爛而迷人。
西恩深深一吸,然後仰頭吐出一陣白煙。「這話我不是第一次聽到了。」
西恩搖搖頭。「只是想來致個意,看看是不是一切還好。」
肏|你媽。
「你什麼?」安娜貝絲身子往前一傾,夾在兩指間的香菸舉高在耳際,睜大的雙眼晶亮晶亮的。
「你幹了什麼好事?」吉米說道,一邊向前傾過身子。
還有,追m.hetubook•com•com根究柢,大衛——她的丈夫——真的有能力下手殺人嗎?他真的能一路緊追他老友的女兒、一路穿梭過雨中的黑暗公園嗎?他真的能在盈耳的尖叫與哀求聲中,任棍棒無情地舉起再落下舉起再落下嗎?他真的有能力拿槍抵住她後腦杓,然後扣下扳機嗎?
「目前一切大致還算平靜。我想他們也實在是累壞了。就我所知,吉米從昨天到現在都還沒闔過眼。安娜貝絲突然想抽菸,我自告奮勇跑這個腿,才想起我的皮夾還留在車裡。」他用他那隻腫脹不已的手揮了揮皮夾,然後把它塞進了褲袋裡。
「你認為是大衛幹的嗎?」
「還有那什麼撞球桿的故事?」懷迪吹了聲口哨。「媽的,聽他在唬爛——他打撞球是用掌心去頂球桿的是嗎?」
就在她捧起照片的那一剎那,她聽到剛剛下樓的大衛的聲音自打開的窗戶傳了進來:「嗨,又是你們。」
「瞧,人家大衛可有閱讀的好習慣呢。」西恩對著吉米說道。
「一千一百塊。」西恩糾正道。「也沒差啦。總之,那傢伙辯稱自己根本從來沒有收到罰單,但法官才不鳥他咧。這藉口早讓人用爛啦。所以說,他除了花錢消災還能怎麼辦?他的名字明明就在電腦裡,而電腦可是絕對不會說謊的。」
西恩從來不曾看過有人如此近乎絕望地渴望離開一地。他站起身,一手向前探去。
「你說這個喔?」大衛再度揚高傷手,顧自端詳了一陣。「還好啦,其實沒那麼痛。」
西恩突然詛咒出聲:「媽的。」然後回頭瞅了懷迪一眼。
「是的,馬可斯太太。我確實不這麼認為。」

瑟萊絲說道:「但你們看到他的車了。」
他進到浴室,因為他需要獨處;現在那股流淚的需要終於全面潰堤,不只像剛才在大衛面前沿著臉頰緩緩流下幾滴,他只想一個人面對。他害怕自己將要被那股需要衝擊得潰不成軍,化成地上一灘顫抖的軟泥,只是哭泣,像他小時候一個人躲在漆黑的房裡那樣,只是哭泣,確信他的出生曾差點殺死他的母親,而他的父親也將因此永遠恨他。
吉米明白就是那「晚點」二字——當晚再晚一點、她生命中再晚一點的幾小時幾分幾秒——終於會像匕首,直直刺進他的心臟。如果他能在那裡,在那裡多和他女兒分享再晚一點的幾時幾分幾秒,那麼他也許就能擁有她更新更近的影像。
西恩說道:「嗯,這我知道。」
西恩瞅了懷迪一眼。「我也聽過你不少故事哪,包爾斯警官。」
「嗯,那你後來又是怎麼被抓到的?」
「電腦系統的問題。」西恩說道。「大頭要我出足全額賠償對方,嘮嘮叨叨訓了我滿頭包,停職停薪一個星期後,還得再捱三個月的留職查看。不過老實說,這樣的處罰實在不算重的了。」
有那麼一瞬間,瑟萊絲看來似乎隨時就要往路上一跳,任來往車輛輾壓過她。她看來是如此地徬徨無助而困惑;西恩看著她,心裡突然湧出一股粗糙而本能的同情,就像他常常會同情她丈夫的感覺。
「喔,不會吧。」安娜貝絲說道。
懷迪說道:「呃,好,算你狠。抱歉啦,馬可斯太太,在下愛莫能助。」
西恩點點頭,勉強撐出一臉緊繃的微笑。他與懷迪就這樣站著,注視著大衛,等著。
「媽的。我那輛雅哥不多不少,才跑了六萬五千哩,正時皮帶就掛了。我另外一個朋友的日本車也是這樣。如果要修,那修理的錢不會比二手車價格指南上頭列的價錢少多少。把車賣了的錢恐怕還不夠拿去換條正時皮帶哪,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呃,我們這位狄文州警呢——」
晚點見啦,爹地。
大衛說道:「這實在太酷了。你常這麼做嗎?」
西恩搖搖頭。「不盡然。我們尚未排除他們出面買凶的可能。」
「是啊,上星期才從隊上大頭那邊聽來過,」懷迪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我沒有在害怕什麼啊。」她掙扎著擠出這句話,再掙扎著打開了駕駛座車門。
就在離吉米那間樓上樓下分別住著幾個薩維奇兄弟與他們的妻子或女朋友的三層樓公寓不到幾步之遙處,西恩與懷迪看見大衛.波以爾彎著腰,整個上半身都沒入了一輛停在路邊的本田汽車的前座裡。他打開乘客座前方的置物箱,隨即又關上了,然後便退出來,手裡則捏著一個皮夾。正準備重新鎖上車門時,他終於注意到西恩與懷迪,於是轉過頭來對著他們微笑。
吉米溫柔地微笑,拍拍她的手。「此時此刻,親愛的,妳想怎麼樣都是應該的,都沒有問題。」
他站在那裡,任由水柱沖刷,背後那溫熱的觸覺卻始終都在。他感覺那股哭泣的衝動已經過去了,他悲慟依舊,卻終於再度擁有力量。因為他感覺得到女兒,感覺得到女兒對他的愛。
「可惜就漏讀了講撞球技術類的好書倒是。」懷迪微笑著說道。「你的手還好吧?」
吉米依然僵在那裡,動也不動。
她試著想起當初她計畫當條子找上門來的時候,要拿出來應對的那種冷靜姿態。那晚,當她一邊清洗著他的血衣血褲的時候,她曾經如此確信自己把一切都計畫好了,確信自己有能力處理、面對這一刻。但她當時並不知道凱蒂死了,不知道找上門來的條子想要知道的竟是大衛與凱蒂的死之間的種種牽涉。她根本不可能料得到這樣的局面。還有,她眼前這個條子,他是如此地溫和圖書文、如此地自信而迷人。他全然不是她料想中那種頭髮花白、挺了個啤酒肚外加宿醉未醒的典型。他是大衛的老朋友。大衛曾經告訴她,這個男人,西恩.狄文,曾和吉米.馬可斯一起站在路邊,看著他讓那輛車帶走。而如今,他卻已經長成這樣一個高大自信的男人,有著可以讓人聽上一整夜也不會膩的迷人嗓音,以及足以一層層穿透人心的犀利目光。
大衛張口欲言,卻突然讓西恩背後的什麼東西堵住了嘴巴。吉米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他全身血液霎時降到了冰點。
西恩身子往後一傾,微微揚高了下巴,目光卻依然鎖定在瑟萊絲臉上。「我可沒這麼說,瑟萊絲。老天,我為什麼要這麼想?」
大衛說道:「還好,我這車乖得很。」他又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再轉過頭來看著兩人。「我得去買菸了。待會樓上見囉?」
「你這算好運了,至少沒讓那些媒體記者發現。」安娜貝絲說道。
「離上次看到你們也才四小時而已哪,沒什麼好提的。喏,你們是來找吉米的嗎?」
懷迪插嘴道:「然後他才終於發現自己總共積欠麻州政府一千兩百塊大洋。」
西恩仰高了頭,對著天花板徐徐吐出又一陣白色煙霧。「有這麼一個傢伙,呃,先不要追究原因,但我反正就是看他不爽。總之,大約每隔一個月左右吧,我就會把他的車牌資料輸入監理處的電腦資料庫裡,假造違規停車紀錄。我通常會用各種不同的名目,這個月如果是計時收費車位逾時未歸,下個月就換成違規停放商用車輛專用車位之類的。總之,這傢伙有一堆違規紀錄進了電腦,他自己卻毫不知情。」
「喔,別這樣小氣嘛。」
「我聽到你們在樓下的對話。凱蒂遇害那晚有人在雷斯酒吧的停車場裡看到一輛車。你的夥伴認為大衛殺了凱蒂。」
「我也是。」西恩說道。「我可以也來一支嗎?」
「什麼?」
他重複一遍問題,兩眼直視著她,緊緊鎖住了她的目光。
所以說,他真正最後一次看到她是當她在他頰上輕輕一啄,然後丟下那一句「晚點見啦,爹地」的時候。那時,他曾匆匆瞥見她的側臉。
喔,老天。大衛殺了凱蒂,而我只想馬上死去。
「妳幫我剪過一次頭髮。」西恩說道。
「如果你真的把大衛當成了掃薩那個證人在雷斯酒吧停車場裡看到的傢伙,那麼,凱蒂.馬可斯正讓人追過公園的時候,你的大衛可正在那停車場裡忙著砸什麼人的腦袋哪。」
西恩點點頭。「誰會料得到啊?那傢伙乖乖繳了錢,但暗中又叫他阿姨去追蹤資料來源,一追果然就追到我們隊上來了。而由於我過往就已經有過與這位先生鬧得不甚愉快的紀錄,隊上長官把動機和下手機會加在一起,馬上就有了答案,就這樣,我就被逮個正著啦。」
「嗨,又是你們。」
瑟萊絲再度彎下腰去,試著嚥下那股嘔吐的衝動,試著去忽略那個在她腦中響個不停的沙啞耳語聲:
「我知道,我記得。」
大衛說道:「小心開車哪,親愛的。」但瑟萊絲卻早已像是聞到瓦斯漏氣的味道似的,形色匆匆地穿過走道,往大門那邊去了。
「那就改天見啦。」
「謝謝你。」她有些難為情地看向吉米。「菸癮突然犯了。」
解釋?什麼樣的解釋?
「嗯……」西恩說道。
懷迪點點頭,轉頭看向大衛的車子。
吉米的目光一下子移轉到大衛身上,在大衛低下頭去之前短暫地捕捉到他的眼神。吉米突然強烈地感覺到眼前這個大條子卯上了大衛,存心就是要搞他。吉米從過往經驗中早已學會辨認出條子的這種口氣,也觀察到他就是打算用大衛的傷手作文章。可是這撞球什麼的又是怎麼回事?
西恩最後又回頭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大衛掏出現金,遞過給鷹記的店員。他突然感到一陣油然而生的同情。不論他是做了什麼事,大衛總能在旁觀者心底激發出這種感覺——憐憫,某種粗糙、模糊,甚至有些醜陋,然而卻無比銳利清晰、叫人無從錯認的憐憫之情。
「問我?」
西恩說道:「這是機密。」
「這傷是我前幾天晚上打撞球的時候弄到的。」大衛說道。「你知道麥基酒吧裡頭那張撞球桌吧,西恩?有一大半簡直是緊挨著牆,非要人改用那幾支超難用的短球桿不可。」
懷迪說道:「可憐的老狄文今年可是流年不利哪。」
如果沾了一身血、帶著同一段故事深夜返家的人換成是吉米,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吉米,精瘦而肌肉並不特別發達的吉米,無論如何卻總是令人望而生畏。你知道他殺得死你。你知道他擁有這樣的能力,只是他早已成熟得超脫了那種以拳頭、暴力為解決問題必要手段的階段。但你依然嗅得到危險,嗅得到吉米散發出來的那種毀滅的潛力。
她坐在那裡,動彈不得地聽著三人的對話,然後是大衛過街買香菸後,西恩.狄文與另一個條子之間的對話。她感覺自己一吋吋地死去了。
她一邊點菸,一邊轉頭向著懷迪與西恩。「我其實十年前就戒菸了。」
西恩一邊往大門走去,一邊還聽到身後傳來大衛的聲音:「呃,他就不能先跟你借一頁來用嗎?」
「那傢伙有嬸嬸還是阿姨的,竟然就在監理處做事。」懷迪說道。「你能相信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嗎?」
條子www.hetubook.com.com點點頭。他的身子再度往前傾,兩手放在車頂上。他似乎對這個答案很滿意,彷彿他所有的疑問終於都獲得解答了。她記得他的頭髮,很濃很密,一頭的淺棕色在頭頂附近還隱約夾雜有一綹綹太妃糖色的髮束。她記得自己曾經想著他大概永遠也不必擔心頭髮會隨年歲日漸稀薄的問題。
大衛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我這輛車挺不錯的,從來不鬧毛病。」
西恩臉上的微笑加深了。大衛趁機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而吉米感覺小廚房裡凝重的空氣一下變輕了不少。
然後就是你的選擇了。
「我讓州警隊勒令停職了一星期,剛剛才復職。」西恩承認道。「呃,事實上,昨天還是我復職的第一天。」

如果妳一定得死,吉米想,如果這死亡是無論如何早已注定好、無論如何也避不開的,那麼我希望妳能直視我的臉,在我的懷中死去。眼睜睜看著妳死去將傷我至深,這我知道,凱蒂;但至少看著我的眼睛,或許能讓妳感到少一點點的孤單。
大衛殺了凱蒂。老天。大衛殺了凱蒂。
西恩的臉漸漸軟化了,直到有那麼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幾乎就回到了他十一歲時的模樣。他默默地點點頭。
為什麼?人為什麼會做得出這種事?而如果她願意接受這個事實、願意相信有人確實做得出這種事,那麼,假設大衛也可以是那種人或就是那個人,會是太不合乎邏輯的推測嗎?
西恩極力露出了一抹安慰的微笑。「總之,我愈早弄清楚大衛週六晚到家的時間,我就愈早能打發我那夥伴回到命案的調查上,不要再在這邊鑽牛角尖、硬要往大衛說辭的漏洞裡鑽。」
懷迪說道:「還是讓我來為各位說明一下好了。我們這位狄文州警的意思是說呢,過去這幾個月以來,他親手結掉了不少頗受各方注目的大案,是我組裡破案率最高的一位當紅炸子雞。我們得等到他破案率稍微往下掉了才能甩得掉他。」
媽的。西恩他媽的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話。
就是這個事實——有人的腦海裡存有比吉米已有的還新、還近的凱蒂的影像——在剛剛終於第一次逼出了吉米的眼淚。
「上回那個爭道殺人事件,」大衛說道,「我曾經在報上看到你的名字。」
「但這還是有一個大問題。」西恩邊看著大衛走進對街的鷹記酒類專賣店,一邊說道。
告訴我。現在就告訴我。
她說道:「我睡著了。」
「我的夥伴只是說他想再仔細查清楚大衛當晚的行蹤,如此而已,這和指控他是凶手絕對是兩回事。我們目前還沒有任何嫌犯名單,瑟萊絲,妳要相信我。我們真的沒有。我們唯一有的就是大衛說辭的漏洞。我們趕緊把這些洞補好,把事情澄清了,然後就沒事了。」
「沒錯。於是,每隔二十一天,他的欠款戶頭裡就會被追加每張罰單五元的滯納金;就這樣,罰金總額如雪球般愈滾愈大,直到有一天,他終於收到了法院的傳票。」
「不難想像。」懷迪說道。
「好幾大桶。」西恩承認道。這次,在場其他四人都笑了。「不多不少,足足好幾大桶。」西恩瞥見吉米眼底那抹頑皮的笑意,終於也笑開了。
「為什麼他們沒有這麼做?」吉米問道。
懷迪說道:「又怎麼了?」
「我就對這麼一個傢伙做過這麼一次。」
西恩說道:「你手上那傷一定很痛吧。」
安娜貝絲笑了,叼在嘴裡的香菸跟著一陣亂顫。吉米覺得這是他過去二十四小時內聽到的最美麗的聲音。西恩伸手拿菸時,吉米看到他也不住地露齒而笑;他想要為了安娜貝絲那一笑謝謝他。
安娜貝絲說道:「但你的表情卻已經告訴我,你並不這麼認為。」
不。
「所以說,你們已經將巴比與羅曼排除在嫌犯名單之外囉?」吉米問道。
西恩說道:「一切還好吧,大衛?」
「真是個不聽話的壞孩子啊,狄文州警。」安娜貝絲為他點了菸。
「瑟萊絲,」他說道,「我只是想問妳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妳原本可以長成一個美麗的女人的,甚至是一個美麗的妻子,甚至能享受到為人母的神奇滋味。妳是我最堅強的盟友,凱蒂。妳看到我的恐懼,卻不曾因此離我而去。我愛妳甚於生命。對妳的想念將如癌細胞在我體內擴散,終於也將置我於死地。
「嗯。」
有那麼一瞬間,站在水柱底下的吉米突然感覺得到一隻溫熱的手掌,緊貼在他背後。他終於想起來了,最後那天在店裡,當凱蒂在他頰上留下一吻時,她的一隻手掌曾輕輕地貼在他背後,在他兩塊肩胛骨中間。她的掌心溫溫熱熱。
西恩熄了菸,兩手一揮。「因為我是戰功彪炳的超級戰警啊。你都沒在看報紙嗎,吉米?」
安娜貝絲說道:「哦?真的嗎?」她對著西恩真心地露出了一臉願聞其詳的表情。安娜貝絲是那種很罕見的、能以與自己發言時同等真心的熱情去聆聽別人說話的人。
但他沒有。大衛有,伊芙與黛安有,殺死她的凶手也有。
瑟萊絲看到吉米臉上的表情,開口說道:「我可以跑一趟葬儀社,吉米。我真的可以。」
「哎喲。」西恩說道。
有十秒或許是十二秒之久,她幾乎要嘔吐在凱蒂的藍洋裝上。她感覺自己的喉頭一陣陣緊縮,強要鎮壓住那股不停翻湧上來的苦澀酸液。她感覺自己胃裡一陣陣激烈的翻攪。她彎著腰,緊擁住自己的肚腹,某種沙https://www.hetubook.com.com啞的乾嘔聲不住地自她唇間溢出,但她沒有吐。終於,這陣翻攪還是過去了。
站在浴室的蓮蓬頭下,他再度感覺到那股古老的悲傷,那股自他有記憶以來便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的古老的悲傷。他知道無論他選擇了什麼樣的人生道路,悲劇總是虎視眈眈地等在前頭,像花崗石磚般沉重而確定的悲劇,無論如何地等在他前頭。彷彿當他還在母親子宮裡的時候,就曾有天使翩然飛來,告訴他他悲劇性的未來;於是,在他終於掙脫娘胎呱呱墜地後,那些字眼便牢牢地鐫在他腦中深處,深得他只能感覺得到,卻無法化為言語。
「那我就不耽擱妳了。」
然後呢?
「西恩。」吉米出聲了,而當西恩應聲轉過頭來時,吉米試著用眼神告訴他,拜託他繼續把故事說下去。此刻他們就需要這個。一段與謀殺與死亡與葬禮或失落通通都無關的對話。
懷迪與西恩在吉米公寓附近的街角找到一個停車位,停好車後兩人便沿著白金漢大道走去。向晚的空氣中涼意漸深,天色也逐步趨近深藍;西恩不覺想起了蘿倫,想她正在做什麼,想她是否正坐在某扇窗邊,仰望著同一片天空,想她是否也感受得到這漸漸聚攏的寒意。
「啊?」
「嗯,我也不知道。」
「妳很害怕,」西恩說道,然後往後退一步,目送她上了車,目送她發動引擎,駕車沿白金漢大道加速離去。
「我把記事本忘在車子裡了。」
「沒啦!」西恩說道,安娜貝絲與吉米忍不住都笑開了。「沒有啦,大衛,我真的沒有。」
哦。
「因為他從來也沒收到罰單。」安娜貝絲說道。
吉米仰著頭,迎向嘩嘩噴濺的水滴。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道:我知道,我無論如何知道我女兒的死與我有關。我不過暫時還不知道我究竟如何促成了女兒的死亡罷了。
「好,那母球離檯邊還不到一根頭髮寬,而目標球則遠在球檯的另一端。我右手往後用力一抽,壓根忘了後面就是牆壁了——就這樣,砰一聲,我可憐的手差點就撞穿那堵該死的牆了。」
懷迪也將兩手插|進了褲袋,身子微微往後傾去,重心全落在腳跟上。他不甚自然地揚了揚嘴角。
吉米低下頭去,黯然想起了大衛曾在凱蒂死前不久見過她的事實。喝醉酒的凱蒂,跳舞的凱蒂,無憂無慮開開心心地跳著舞的凱蒂。
他說的有關停車場遇襲的事一直都是謊言。她一直都知道。過去幾天以來,她好幾次試著躲避這個認知,在腦中試著遮去它、阻斷它,就像密密的雲朵阻斷了陽光那般。但她還是知道,從他告訴她這個故事的那一夜起,她便一直都知道。她知道攔路搶匪不會在一手握刀的情況下用另一手出拳攻擊人,她知道他們說不出像「要錢要命自己選,我他媽的隨便你」這種花俏的台詞。她還知道,他們不可能被像大衛這種人——這種自小學畢業後就沒再打過架的人——奪下手中的刀子,然後再痛毆一頓。
然而,她卻不住再三想起一切時間上的巧合。大衛告訴她他那晚去過雷斯酒吧。但顯然,他對條子說的卻不是這麼回事。凱蒂遇害時間大約是在凌晨兩點到三點之間。大衛在三點十分左右走進家門,渾身上下沾滿了別人的血,提出的解釋卻叫她怎麼也難以信服。
「但話卻是妳說的。」
你終於會知道的。
「為了這個小玩笑,」吉米說道,「你到底得吃多少屎啊?」
吉米說道:「所以呢?目前嫌犯名單上還有其他人嗎?」
懷迪正了正神色,說道:「蒐證小組在停車場地上找到的那些血跡,說不定早就在那裡好幾天了。說不定就是有酒客在那裡幹過架罷了,目前根本還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其他任何可能。好,週六晚上的客人宣稱他們當晚不曾看到有人打架是吧?那前一晚呢?還是當天下午呢?停車場地上的血跡和大衛.波以爾在一點半整的時候坐在車子裡的事實之間並沒有絕對的關聯。但,凱蒂.馬可斯離開酒吧的時候,他人就在酒吧外頭的停車場,這兩件事情之間的關聯倒是顯而易見。」他說完拍拍西恩的肩膀。「走吧,咱們上樓去吧。」
瑟萊絲坐在凱蒂的床上,清清楚楚地聽到一牆之隔的老舊樓梯間裡傳來的腳步聲,兩個條子上樓的沉重腳步聲。幾分鐘前,安娜貝絲派她進來凱蒂的房間,找出一件洋裝,好讓吉米待會可以送去葬儀社。安娜貝絲為自己的不夠堅強、不敢跨進凱蒂的房間而語帶歉意。那是一件露肩剪裁的藍色洋裝,瑟萊絲還記得凱蒂穿著它出席卡拉.艾金的婚禮時,還曾在她攏高了一頭長髮而露出的耳畔別了一朵藍黃相間的小花。那天,凱蒂美得令人屏息;瑟萊絲知道自己一生從不曾如此美麗過,但凱蒂卻對自己這般耀眼的美麗似乎毫不知情。所以,剛才當安娜貝絲一提起藍洋裝時,瑟萊絲立刻就明白她說的是哪一件了。
那輕柔冷靜的聲音再度響起了:你會知道的。
「嗯?」
她往後一倒,躺平在床上,隔牆則傳來西恩與另一個條子上樓的腳步聲。她希望自己能被雷打中,希望天花板驟然坍塌,希望能有某種未知的力量將她舉起來、拋出窗外——她寧願如此,也不願意面對她此刻不得不面對的一切。但也許他只是在保護某人,也許他是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因而受到威脅。也許警方找他問話這個事實,只是意味著他們認為他有嫌疑罷了,而不是,絕對不是因為她的丈夫殺死了凱蒂.馬可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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