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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河流

作者:丹尼斯.勒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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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沉默天使 20 等她回來後

第三部 沉默天使

20 等她回來後

「所以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
西恩的母親嘴角泛開一抹淺淺的微笑,坐下了,而他父親則把碗盤疊起來,拿進廚房。
西恩臉上不住泛開一抹微笑。儘管把那些見多識廣、一進到偵訊室就開口要求律師在場的老資格幫派分子丟給他對付吧,他隨時樂意奉陪,也總有辦法叫他們乖乖招供,可是碰上他父親這一輩這種脾氣又硬又拗得像根鐵釘似的老式硬漢——一個個全都飽經風霜,驕傲而頑固,而且從來就不曾把公權力放在眼裡——你大可以拷問他們一整晚,但他們一旦封了口就是封了口,任你威脅利誘逼問到天亮,所有的問題卻依然還是無解。
他的父親張嘴無聲地說了「七年」二字。他啜了一口啤酒,手背上的老人斑在黃色燈光的映照下愈發明顯了起來。「失去消息是如此容易。失去光陰也是。」
他父親點點頭。「麥克.佛林。沒錯。我一直有跟他保持聯繫,你知道的,就那段時間。我一在報上看到照片就立刻打了電話給他。他說,沒錯,是同一個傢伙。大衛也指認出來了。」
「不只一隻。」她對著西恩說道。
西恩到吧檯又要了兩瓶啤酒,回來卻看到他父親盯著吧檯上方的無聲電視正在播放中的《益智大挑戰》。西恩坐下的時候,他父親正巧對著電視說了聲:「羅伯.歐本海默!」
他父親往椅背一靠,嘴角似笑非笑地牽動了一下,眼睛不住打量著西恩。「來吧。我願聞其詳。」
「你知道吉米.馬可斯的女兒被人謀殺了嗎?」
「你知道你媽喜歡什麼嗎?」他父親問道。
「所以啦。」他父親拍了拍西恩的肩頭。「所以,就這樣啦。別忘了星期天打電話給你媽。」他說完便轉身大步地朝前門走去,健步如飛有如五十來歲的壯年人。
「那天你沒有坐上那輛車是對的。記住這點。」
「嗯,」他父親說道,「你的氣色不錯。看來你有在照顧你自己。有什麼酒喝太多還是之類的壞習慣嗎?」
「可是抓到綁架他的人的新聞卻不曾出現在電視上。」西恩說道,心裡希望這句話足以讓他父親停止追問為什麼西恩要問他這件事,因為西恩自己也沒有完整的答案。
「我就是知道。」他父親說道,一邊把啤酒倒進啤酒杯裡,眉頭卻不住讓西恩這蠢問題逼皺了。「你們這些人老是這麼。我真是搞不懂你們。」
「喔,」他父親大聲說道,「好吧,這句話我剛才沒聽到。」
他父親點點頭。「百分之百確定。調查這個案子的警探——他的名字是,呃——」
「哪些人又老是怎樣?」
西恩感覺兩頰微微熱了起來。「嘿,不是啦,我只是——」
「電視又沒有聲音,」西恩說道,「你要怎麼知道你答對了沒有?」
他們走到西恩的車旁,西恩的父親抬頭看了一眼他的公寓,所有的燈都已經熄了。
他父親聳聳肩。「當時他們兩個都喝醉了。誰還知道?兩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何況那兩個傢伙嘴巴都大,脾氣也都火爆。就是提姆的脾氣可能比桑尼.陶德又再火爆了點。」他父親又啜了口啤酒。「所以說,大衛.波以爾被綁架的事跟那個女孩有什麼關聯——嗯,叫什麼名字來著,凱瑟琳嗎?凱瑟琳.馬可斯?」
「就在你們搬家後不久。大概六七年前吧。」
「什麼事?」他回過頭去,看到他父親站在門前,上半身沒入了柔和的夜色中。
他父親看了西恩的啤酒一眼,然後丟了幾張一塊錢紙鈔留在桌上當作小費。
「為什麼?」
西恩感覺自己握著啤酒杯的手僵硬了一下。「我查閱過當年那宗綁架案的檔案。負責調查這個案子的警官已經過世了。沒有其他的人記得這個案子,而上頭還列明本案尚未偵破。」
過了社區大門的警衛室,便是社區的主要道路。這條路上每隔十碼的地上就有一條漆成黃色的緩速脊,這些緩速脊總是把西恩的車軸弄得嘎嘎作響。每次他開到這裡,浮現在他眼前的卻是溫蓋園這些居民以前在城裡住過的街道與社區;那些沒有熱水、外型如同監獄般無趣冰冷的老舊公寓,那些鐵製的防火梯,那些不絕於耳的街童嘻鬧尖叫聲——這些聲音和影像以溫蓋園白色的建築外牆和*圖*書與翠綠的茂盛草坪為背景,像清晨薄霧般飄浮在西恩的眼前。西恩內心始終藏有一份不理性的罪惡感,他始終為了自己竟然讓父母搬進養老院這件事感到愧疚不已。說是不理性,因為溫蓋園理論上畢竟不是專為六十歲以上的退休老人而設計的社區(雖然,老實說,西恩從來也沒在這裡看過任何一個六十歲以下的居民),更何況他的父母當初搬來這裡完全是出自於他們自己的意願;他們決心將幾十年來對城市生活的種種埋怨與不滿——那些噪音、居高不下的犯罪率與愈發惡化的交通惡夢——一併拋到腦後,搬到這個據西恩父親形容為「深夜走在路上也不用提心吊膽」的市郊社區。
「所以呢?」
西恩聳聳肩。「我還是覺得我們當初應該要知道,無論如何都應該要知道的。你不覺得嗎?」
「老天,」西恩說道,「我聽得到她的呼吸聲,這樣可以了嗎?」
「你們當時都還是小孩子。」他父親說道。「你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那樣。就算你們當時知道,西恩……」
「這不難了解啊,總不能一開口就說那些那麼嚴肅的話題,她總——」
西恩試著想要看到他父親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什麼樣的自己。他想知道,他看到的究竟是個男孩,還是男人。他畢竟是他的兒子。這情況或許永遠也不可能改變吧。
他們現在全都不在了。他父親的十一個哥哥姊姊早已全都蒙主寵召。站在西恩面前的這位,是他父親家裡最小的一個孩子,已經年近七十又五,蟄居在市郊一個自己永遠用不著的高爾夫球場邊。他是家裡十二個孩子中剩下來的最後一個,不但是最後一個,而且永遠也是最小的一個。因此,只要他在空氣中嗅到一絲一毫任何人——尤其是他的兒子——屈尊俯就、企圖施惠予他的氣息,他便會全副武裝,在那人甚至有機會察覺到自己的企圖、甚至有機會開口之前便完完全全地阻擋掉一切。因為有權用那種態度這樣對待他的人,都早已離開這個世界了。
「工作是好事。」他父親回答。
「嘿,就先別管這兩件事之間有沒有關聯吧。」
「不,我來洗。」
他父親用啤酒杯朝他指了指。「你們這個年紀的人。你們問問題之前都不先想過,答案可能非常明顯。不過就是先停下來想一下嘛,有那麼難嗎?」
他們父子倆散步穿過二十八號公路,回到西恩父母的住處,走進社區大門的主要道路上,沿路有好幾個黃色的緩速脊,路的兩側有被草坪的灑水系統噴濕的痕跡。
他父親靜靜地凝視著籠罩在淡黃色街燈下的西恩。有那麼一瞬間,西恩可以看出來他父親對他心疼不已,他知道他的兒子正在受苦、知道他的兒子遭到遺棄,彷彿讓人拿湯匙一點一點地掏空了心,那種傷害永遠也無以平復。
「所以啦……」
一個小時後,西恩和父親坐在圓地酒吧的高腳吧檯桌喝酒,他對著父親說道:「大衛.波以爾。還記得那次他在我們家門口被帶走的事嗎?」
「家裡也不過出現過一隻螞蟻。就那麼一隻。」
「他的同黨呢?」西恩說道。
「那是因為我每次都會盯著你,不讓你把蛋糕屑留在水槽裡。」
「沒錯。」
「嗯。」
「所以啦,有可能是我幹的。」他父親將一隻手放到胸前。「也有可能是你媽幹的。」
西恩看得出來這個答案傷了他父親的心,一下將他的思緒拉回到加農街老家的廚房裡,他與吉米的父親把他和吉米丟在後院玩,自己則悠悠哉哉地讓一罐罐啤酒陪伴他們度過這清閒的週六午後,空氣中還會不時爆出兩個中年男人的大笑聲。
「沒事就寫封信來,懂我的意思嗎?」
「嘿,老爸。」
「那你怎麼知道那是她?」
「有時吧。不過愈講愈少了。」
「您多保重。」西恩對著父親的背影說道,他父親舉起一隻手來示意他聽到了。
「我們家裡沒有老鼠。」
「范古德太太家有。有過兩隻。她後來還去買了捕鼠器。」
「就像大衛.波以爾這件事。」他父親說道。「二十五年前大衛到底出了什麼事又怎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心裡清楚得很。他讓兩個有戀童癖的傢伙帶走,失和*圖*書蹤了四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是你想得到的那回事。可是現在你偏偏又要舊事重提,因為……」他父親喝了一口啤酒。「媽的,我怎麼知道是因為什麼。」
西恩小時候講的話如今從他父親嘴裡說出來,聽起來總是怪。「坐在乘客座的那個。」
「所以我記得大衛遇劫歸來後差不多一年吧,有一天你曾經來我的房間跟我說:『事情結束了。他們抓到了那兩個傢伙。』」
「這樣也算是個問題嗎?」
「她會回來嗎?」
「吉米好像——我不確定,十七、八歲左右就生了那個女兒了,差不多就是在他被關進鹿島監獄的前兩年吧。」
有時,西恩相信他和父親很可能確實曾經聊過一些話(就如同他和蘿倫似乎也曾這樣過)。但西恩畢竟不記得那些話究竟可以是哪些話。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記得自己似乎曾經年輕過,而那記憶畢竟如此模糊,他害怕記憶中那些與父親間的親密體己、那些開誠布公的時刻畢竟只是出於想像,畢竟只是一段讓歲月鍍上了層層想像的虛構回憶。
「不,這不是重點。每個人都會碰到壞事鳥事,西恩,無人能倖免。問題是你們這一代的年輕人,你們就是愛扒糞、愛揭人瘡疤。你們就是不知道要適可而止。你有證據可以把大衛和凱蒂.馬可斯的死扯上關係嗎?」
他還記得他的伯伯們以前是怎樣談論他的父親的。他父親是這個在他五歲那年自愛爾蘭移民來美國的家庭中的老么,是十一個兄姊下頭最小的么弟;西恩的伯伯們幾乎比他父親整整大上十二歲到十五歲不等。他父親五歲的時候,全家從愛爾蘭移民來美國。「老比利」,他們常會這麼稱呼那個西恩出生前的比利.狄文。「狠小子」比利。但一直到現在,西恩才聽出他們話裡的含義,感覺到老一輩的對下一輩的人那種褒中帶貶的態度。
他又來了——這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攻勢,就和西恩在偵訊室裡和嫌犯玩的遊戲如出一轍。難怪西恩擅長審問犯人。名師出高徒哪。
「不。爸,我剛剛的意思是說,她在電話裡從來不開口。一句話都不講。」
「妳坐下。」
西恩把杯裡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用手指了指他父親的空杯子。「再來一杯?」
「我也很高興看到你。」
「欸,那當然,我活了一輩子就等這一天哪,等著有機會來遷就我兒子一下。」
他父親臉上泛開了一抹燦爛的笑容,讓他看起來足足年輕了十五歲。西恩記得小時候他父親的這種笑容總是能感染家裡的每一個人,讓家裡的氣氛霎時輕鬆了起來。
西恩的母親老愛從報上剪文章,收好了就等他來探望他們時好拿給他:有時她也會在集了九篇十篇後再一次郵寄給他。西恩每次打開信封,看到那疊摺得整整齊齊的剪報,就會覺得它們彷彿在提醒他距離上一次去探望兩老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些剪報的標題包羅萬象,但內容卻不脫家事小偏方與健康自助這兩大主題——如何預防棉絮在乾衣機裡著火、如何避免食物在冰箱裡被凍壞了、預立遺囑的優缺點、出門旅行如何提防扒手、高壓力工作族的健康祕訣(〈走出健康心臟迎向新世紀〉)。這是他母親表達愛的方式,西恩知道,就跟他小時候在一月的早晨出門上學前,他母親總會幫他扣上外套的鈕釦、再次調整過他的圍巾是一樣的意思。西恩只要想到蘿倫離家前兩天他母親寄來的那份剪報,還是會忍俊不住——〈來管試管嬰兒吧:〉——他們從來就無法了解,沒有小孩是他和蘿倫共同的選擇。如果還有別的理由的話,就是他們共有的那份恐懼(雖然他們從來不曾討論過這件事),那份害怕他們會是一對糟糕透頂的父母的恐懼。
「欸,至少你還有試著要跟她溝通。」他母親說道,一邊將最新的剪報推到他面前。「你跟她說我認為她會覺得這篇文章很有意思。」她坐下來,用兩手的手刀撫平桌布上的一條縐紋。「等她回來以後。」她說道,雙眼凝視著那條漸漸消失在她手下的縐紋。
西恩的雙親住在溫蓋園,這是一個大門有警衛駐守的兩https://www.hetubook.com.com房連棟式住宅社區,位於市區南邊三十哩處。這裡每二十個單位為一區,每一區有專屬的游泳池和育樂中心,每個星期六晚上,育樂中心都會舉辦聯誼舞會。住宅區的外圍有一個高爾夫球場,像一彎新月似地包圍著這片住宅區。從每年的晚春到早秋這段時間,空氣中總隨時充斥著陣陣高爾夫球車引擎的嗡嗡聲響。
有整整一分鐘的時間,父子倆都沒有講話,西恩幾乎可以聽到嘶嘶灑水聲底下隱約的蟋蟀振翅聲。
「他們就孤伶伶的一個人,」她有一次曾跟西恩談到她那些病弱的朋友們,「即便醫生不曾跟他們明說,但孤單確實才是不停地吞隨著他們生命的元凶。」
「你當然有這麼說。你剛才才說過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出任何事。」
「一句話都不講。」
「我看到名字,」他父親說道,「想過可能是他的親戚,沒想到竟然是他女兒。」
「那多奇怪啊。」西恩的母親說道。「那你有講話嗎,西恩?」
「所以他們為什麼沒——?」
他父親聳聳肩。「他們逮到其中一個。」
「你確定?」
西恩的母親吹熄了蛋糕上的蠟燭。他們的小餐桌就放在狹小的廚房和寬敞的客廳之間一個凹進去的地方。他們圍坐在小餐桌旁,靜靜地吃著蛋糕,然後配合著牆上時鐘的滴答聲和空調系統出風口的嗡嗡聲的節拍,靜靜地啜飲著熱茶。
「拜託嘛。」
「一句話都不講?」
「她睡了嗎?」西恩問道。
半晌,他父親終於再度開口:「你為什麼又提起這件事?」
「我沒說兩者之間有關聯。」
「而且那還是六個月以前的事了。」他父親隔著嘩嘩的水聲說道。
西恩覺得自己很蠢。他父親就是擁有這般不可思議的能力。這些話聽在西恩認識的大部分人耳裡,不過是一段再尋常不過的觀察心得;但在他父親眼裡,西恩卻只是個裝腔作勢、一心想要裝大人的小男孩——西恩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事實,但他父親就是有辦法讓他這麼覺得。
「我認為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出任何事。」
「我一直都很小心。」
「晚安,西恩。」他父親的聲音自水聲中傳來。
「你最好查查我們的不在場證明喔。」
「還有老鼠。」
「嗯。」
西恩身子斜倚在車旁,手掌撐在車頂上,試圖在黑暗中辨清他父親的臉。
西恩搖搖頭。「我只有做不完的工作。」
西恩瞅著他的父親,等著他再補上一句來逆轉話鋒。
等他們都吃完了,西恩的父親站起來說道:「我來洗碗盤。」
西恩點點頭。
「你寫信給她。你知道的,偶爾沒啥特別理由地寄張卡片來。她常說你寄來的卡片都很有趣,而且她喜歡你寫東西的調調。你媽把你寄給她的卡片都收在我們臥室的抽屜裡。那裡頭有些卡片甚至是你大學時代寫來的。」
「我可沒這麼說。拜託。」
他父親扔給他一抹困惑的微笑,西恩也對他報以困惑的一笑。
「走了嗎?」他說道。
父子倆一下陷入了沉默,一會後,他父親終於開口說道:「嘿,或許你是對的。」
「在合理的情況下。」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西恩一下子笑開了。這老頭振振有詞,連「你們這一代的年輕人」這套都搬出來了,兜了一大圈卻只是想知道大衛和凱蒂的死是否有所關聯。
蘿倫離家出走後,西恩的母親總是將她的出走輕描淡寫地名之為「需要一點時間把事情想清楚」,而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母親所有的剪報就總都是為蘿倫剪的,不再是為他了。她彷彿覺得只要自己一直這樣剪下去,直到剪報終於把抽屜塞滿了、甚至已經關不起來的時候,他和蘿倫就不得不復合,好合力把抽屜推回去。
「噢。那個,呃,你是怎麼描述他的?『看起來油油髒髒的,還一副想睡覺的樣子。』」
「這樣也算是回答我的問題嗎?」
西恩搖搖頭。「只是條子當久了,看得自然也多了。」
「你敢說你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是你不願去想,卻偏偏老是在你腦海裡翻騰不已的?」
西恩曾考慮說謊,但已經開始搖晃的頭卻讓他毫無選擇。m.hetubook.com.com「死在牢裡。沃爾波監獄。肝硬化。」
「所以呢?」
他父親看著他。「就是州監公園裡發現的那個女孩?」
西恩的父親不打高爾夫。他老早就打定了主意,認定高爾夫是有錢人的玩意兒,一旦下海便是背叛了他的藍領出身。西恩的母親倒是打了一陣子,不過後來也不打了,因為她老是覺得她的球友們會在背地裡嘲笑她的體型動作、她那輕微的愛爾蘭土腔,還有她的衣著。
但無論如何,西恩卻始終對父母這個決定感到耿耿於懷,彷彿自己讓他們失望了,彷彿他們曾期望他該會更努力地嘗試把他們留在身邊。對西恩來說,溫蓋園多少代表著死亡,或者至少是邁向死亡途中的一個轉運站。此外,他不只是不願去想到他父母住在這裡的事實——在這裡等著有一天,換成他們需要別人帶他們去拿藥看醫生——讓他更不願去面對的另一個事實是,有朝一日他自己或許也得住進溫蓋園,或是其他類似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幾乎不可能有其他選擇。就拿現在來說好了,他沒有小孩,老婆也跑了。他已經三十六歲,離六十歲已經過了半,而剩下這一半時間顯然會比前面那一半過得還要快上許多。
「你也沒說沒關聯。」
他父親搖搖頭。「車禍掛了。至少落網的那個傢伙是這麼說的。我知道的就這些了,呃,不過你也不必太相信我知道的事。媽的,還得你來告訴我提姆.馬可斯已經死了。」
「家裡從來沒有老鼠。」
西恩不用問也知道那個「她」是誰。
他只知道自己需要父親幫他把自己放入整起事件的脈絡裡,幫助他看到事件發生當時的自己,而這是舊報紙與警局檔案絕對無法做到的。也或許,他之所以提起這件事,其實只是為了想起個頭,想讓自己跟父親再多聊點,而不光只是談談每天發生的新聞,或是紅襪隊的救援投手群裡需要一名左投這類無關痛癢的話題。
「等她回來後。」她低聲重覆了一次,輕盈而堅定的語調卻有如修女一般,堅信世間萬物亂中自有序。
他們取消了好幾次和他父母的晚餐聚會,而當他們老遠開車進城來時,他們也總是託辭說忙、沒辦法趕回家和他們見面。西恩覺得自己已經快要被緊緊壓迫在心頭的那份恐懼逼瘋了——他不但害怕孩子不是他的,更害怕萬一孩子真的是他的,而他卻並不想要。
「在阿爾巴尼。」他父親說道。「我在報紙上看到照片。那個傢伙承認了他在紐約州犯的兩起性侵害案,並且宣稱他在麻塞諸塞州和佛蒙特州也幹過幾件。那傢伙後來還沒來得及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在牢裡上吊自殺了。不過我記得條子在我們家廚房畫的素描,我認得出來那傢伙的臉。」
「是為了場撞球賽,我沒記錯吧?」
「晚安。」西恩說道。他就這樣站在車旁,一直等到他父親進了屋,才坐進車裡,往家的方向駛去。
「為什麼問我呢?媽的。當時電視上不是一直在報?」
「這樣說好了,是有一些間接證據讓我們覺得有必要特別留意大衛。」
「欸,不然還會有誰?」他母親朗聲說道,一邊還埋頭在矮櫃的抽屜裡翻翻找找的。
「嗯哼。」
「所以說,你拿大衛當年那件事來煩了我老半天,就是因為你想知道,當年那兩個傢伙對大衛做的事是否會讓他變成一塊殺人犯的料?」
「我從報上剪了篇文章要給蘿倫。」她說道,一邊把茶杯放回小碟上。「嗯,不知道讓我收到哪裡去了。」
「不可能。」
「哪一個傢伙?」
他父親一邊用手指攪動著桌上那盤花生,再啜了口啤酒,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我不這麼認為。」
西恩說道:「他死了。」
「什麼?」
「對不起,爸。」
「很多好孩子長大後做過很多你根本無法相信的事。」
「所以你真的認為大衛殺死了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嗎,西恩?大衛哪,你小時候一起在後院玩的玩伴哪。可能嗎?」
「啊?」
他父親皺了皺眉頭。這是他對別人對他表示憐憫或者是讚美時的一貫反應。「為什麼對不起?又不是你做的。見鬼了,漏子是提姆自己捅的,誰叫他要殺了桑尼.陶德。」
西恩舉起一隻手。「可以嗎?就遷就我一次和_圖_書吧。」
「不,我來洗。」
「喔,好吧。」
「你是說蘿倫嗎?」
「嘿,對我有點信心嘛。我想我對人性和犯罪多少也有些了解。這畢竟,欸,畢竟是我的工作哪。」
「當然。」
「他跟你同年,卻有個十九歲的女兒?」
西恩乾笑了一聲。「你很了解他嘛。」
「如果你不把它們全部都沖下排水管去,家裡就又要招螞蟻了。」
他父親嘆了口氣。「這不是重點。」
「不。我只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他不像是下得了這種手的人。」
他父親對他揚起一邊眉毛。「你是想來跟我講人性嗎?」
西恩的父親皺了皺眉頭,然後繼續專注地將剩下的奇利恩啤酒倒進先在冰箱裡冰鎮過的啤酒杯。當白色泡沫緩緩逼近杯緣,最後幾滴酒液也入了杯之後,他方才開口說道:「怎麼——舊報紙裡找不到相關的報導嗎?」
「噢,」西恩說道。「好吧。」
蘿倫終於還是懷孕後,他倆又因舉棋不定、不知道該不該留下這孩子而瞞了西恩的父母好一陣子。畢竟當時他們的婚姻已然搖搖欲墜,而西恩又剛發現蘿倫和那個演員有外遇。更糟的是,西恩竟開始問蘿倫:「孩子到底是誰的?」而蘿倫也總是會回他一句:「那就去做親緣鑑定啊,如果你真的那麼擔心的話。」
西恩的母親喝了一口茶,然後從杯緣悄悄地瞅著西恩。
他父親點點頭。「她明天早上還要載寇福林太太去做復健。」他父親突然伸出手來,握了握西恩的手。「很高興看到你。」
「壽星,妳坐下。」
「我就是知道。」
「可是我們當初應該要保護大衛的。」
「呃——」
「佛林。」西恩說道。
「是啊。」西恩說道,感覺自己喉頭湧出了某種苦澀而失落的東西。
西恩用遙控器打開車子的鎖,正當他伸手要拉開車門時,他突然聽到他父親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來。「嘿。」
「嗯。」
「你最近跟她講過話嗎?」西恩的父親站在廚房裡問,他的臉讓那道漆成薄荷綠的牆擋在後頭了。
西恩安靜了片刻,玩味著父親剛剛那句話。他的雙手在車頂上輕輕地敲打著,兩眼直視著黑暗中他父親的眼睛。「我就是跟自己這麼說的。」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媽的,」他父親說道,「他至少是出獄後才死的吧?」
他父親看著空杯子想了一下。「管他的。好啊。再來一杯。」
「這當然是。」
「噢,天哪,」他的父親說道。「可憐的傢伙。他老子還在監獄裡嗎?」
「她打過電話,只是什麼都不說。」
「哪一個?」
「或許大衛真的做了那件事。我不知道。我只記得小時候的他。我不認識長大後的大衛。」
「小心那些蛋糕屑。」他母親說道。
「可是,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西恩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於是他們只是靜靜地住在這裡,鮮少有什麼社交活動;就西恩所知,他父親在這裡只有一個還稱不上朋友的點頭之交,一個同樣是愛爾蘭裔、身材矮小、名叫萊利的傢伙。他在搬來溫蓋園之前,也是住在城裡的某個愛爾蘭社區裡。此外,萊利也從來不打高爾夫,只是偶爾會跟西恩的父親到位於二十八號公路另一邊的圓地酒吧喝上一杯。西恩的母親天生就愛照顧人,這是她的天性,也是她的習慣;搬到溫蓋園不久後,她便將照顧那些老弱的鄰居的工作攬為己任。她會開車帶他們去藥房拿藥,或是去看醫生,好拿回更多更新的處方箋。她自己其實也年近七十了,開車出門辦事卻總能讓她覺得自己還算年輕,依然活力充沛。此外,接受她這種接送服務的多半是些喪偶的獨居老人,這事實更讓她覺得自己與先生能健健康康地相守到這年紀絕對是上天的恩賜。
他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經常話講到一半就不了了之。西恩這輩子花了不少時間詮釋那些沉默、填補那些未完的句子,試著揣摩出父親的原意。而最近他卻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也同他父親一樣,是否也曾在不知不覺中讓沉默取代了話語。他後來也在蘿倫身上看到了那種沉默,但他的努力卻從來不夠,終於,到現在他唯一還擁有的蘿倫就只是她的沉默。就只有沉默,還有電話中那些嘶嘶的白色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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