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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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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嘉齡在何方?嘉齡在何方?嘉齡在何方?報上的尋人啟事,已經刊登了整整半個月,嘉齡仍然音訊全無。紀遠向各方面打聽,找尋曾和嘉齡來往過的朋友,甚至托警局代為查訪,可是,嘉齡就像從地面隱沒了,消失得無蹤無影。紀遠和可欣是不會放棄希望的,報上的啟事繼續刊登。查訪也一直沒有停止,但,耶誕節來了,陽曆年也過了,嘉齡的蹤跡依然杳無可尋。
經理不解的問:「你請我來有什麼事嗎?紀先生?」
或者是的。全房間沒有人答話,每人都陷在自己的思想裡。人生是一條船,怎樣的船?怎樣的航行?怎樣的方向?何處是港口和邊岸?何時能停泊和休息?——有許許多多人生的問題,都不是任何人所能答覆的。
紀遠微笑著,含蓄而溫和的望著面前的少女。
孩子們的歌聲依然在繼續著:
船兒美麗,夢兒旖旎,穿過海洋,渡過河川,來來往往無牽絆。
在附近一家咖啡館,他們坐了下來。要了兩杯咖啡,他們彼此打量著對方。紀遠回憶著當年那個調皮搗蛋的小女孩,實在有些不相信就是今天這個文質彬彬的大學生。
就這樣,小辮子遷入了紀家,而且,立刻和可欣成了好友,又和孩子們建立了一份很良好的關係。七歲的真真始終有種反叛性,不大肯和人接近,小辮子融解了她。笑容逐漸湧現在真真和念念的面頰上,童稚的歡樂恢復了,何況,可欣又那樣竭盡全力的去照顧這兩個小女孩,小辮子熱心的教他們念書,教他們遊戲,教他們「愛」。在這樣的環境下,沒有一個孩子還能「孤立」自己。
「阿婆好嗎?我起先太忙了,沒時間寫信,後來給你們寫了信,也沒收到回信。」
「什麼工作?」
「合同滿了沒有?」
嘉齡愣住了,張大了眼睛,她瞪視著面前這個男人,那熟悉的微笑,那熟悉的瘦長身材,那熟悉的一字眉!她張開嘴,半晌,才歡呼的叫:「是你!胡——胡——糊塗鬼!」
「一概一萬元左右,要查一查才知道。」
「還有——我的衣服。」她想轉身去取衣服。
晚上,紀遠來到了那家名叫藍星的舞廳,這不是第一流的舞廳,佈置得非常粗俗,暗沉沉的燈光,霧騰騰的空氣,加上一些廉價的香水味,舞池裡人影幢幢,不斷的扭動旋轉,音樂瘋狂的響著,充滿了世紀末的情調。他找了一個位子坐下,立刻有兩個舞|女舞到他面前來,他搖搖頭,慢慢的燃上一支煙。
經過風暴,涉過險灘,盛滿時光,載滿苦難,何時才能卸下這沉沉重擔?
「小辮子!是你嗎?你長得這麼大了,我都認不得了!」
嘉齡又開始唱起一支歌來,紀遠忍不住的大大震動了一下,那是一支熟悉的歌,他第一次聽到它是在杜家的客廳裡,也是hetubook.com.com嘉齡唱出來的。那時杜宅賓客盈門,觥籌交錯,嘉齡尚不解人間哀愁,用天真的神情,唱出這支歌曲。和今日置身舞廳,蒼涼的吐出那一個個的字,有多大的不同!他屏息斂氣,聽著嘉齡哀婉的歌聲:
「噢,」小辮子驚異的張大眼睛。「紀大哥!」
經年纍月,飄泊流連,白日苦短,夜來苦寒,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
「本來房子和地得到一筆錢,但是,祖母住醫院的費用,和後來辦喪事的費用付掉之後,就沒有什麼錢了,那時我還在讀中學,苦橕了幾年,考上師大,才算比較好些了。我現在,公費可以勉強夠我用,等放了寒假,再找個家教的工作,就會好得多了。」
盛載了多少憧憬,多少夢幻。
「這是她最愛唱的一支歌,非常——非常藝術!」
我已疲倦,我已顢頇,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
「一共欠了多少?」
「別管它了!」紀遠說:「你還會有新的衣服,舊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埋葬了。」就這樣,他們上了計程車。
「媽媽,我知道怎麼分別小威和小武了,小威的頭髮邊上有一顆小痣。」
紀遠的胳膊繞住了她的肩頭,擁著她,他說:
一曲既終,場子裡響起幾聲疏疏落落的掌聲,不給人讚美的感覺,倒帶著點諷刺的意味。經理走到紀遠的身邊,把嘉齡的合同和借據交給他,說:
「在她借款之外,我另外賠償你五千元,怎樣?」
「她的真姓名叫什麼?」
「如葦,」可欣望著他:「為什麼一直沒結婚?」
歌聲結束,嘉齡低低的彎下腰來,對聽眾們鞠了一躬。轉過身子,她迅速的走向後臺。
侍者走了過來,他叫了杯橘子水,對侍者輕輕講了幾句話,侍者狐疑的望著他,然後走開了。沒多久,侍者陪著舞廳的經理過來了,紀遠拉開身邊的椅子,和那經理交換了一張名片。
「前進復前進,大家靠在手,重視掌舵人,堅強意不苟——駭浪驚濤中,前進且從容,無涯終可至,南北或西東——」
「和幾個同學合租了一間房子,很小很擠,標準的冬冷夏熱。」
「我墮落過,曾經有個孩子,害小兒麻痺癥死了。」嘉齡輕輕的說,急於想托出自己最壞的一面。
孩子們交朋友是容易的,孩子們和大人的親近也是容易的,沒有幾天,這個家庭已和洽得不能再和洽了,到處都有歡笑,到處都有溫情,只是,嘉齡仍然不知流落何方?
「而且沒有小辮子了!」小辮子摸摸自己燙得短短的頭髮,興奮的笑著說:「你什麼時候回國的?這麼久一封信都不寫來,我祖母一直記掛著你!」
「真的,只有一點點大。」
「步伐我既整,舵也掌得穩,行程要有方,涉險要和_圖_書能忍——」
紀遠來到後臺,正趕上嘉齡從前面退下來,她低垂著頭,顯得不勝疲倦。紀遠迎了過去,在她的意識還沒有回復以前,他已經用自己的大衣裹住了她,遮住了那可憐兮兮的肩膀。他輕聲的說:「你累了,嘉齡,我來接你回去。你該到一個港灣裡,好好的避避風浪了。」
到十點多鐘,紀遠出去了。十一點鐘,他打了個電話給可欣,可欣聽完只是笑,雅真坐在一邊,也望著可欣微笑,彷彿他們都有種默契和瞭解。到十一點半,紀遠和客人都沒來,可欣突然想起忘了買點花來插瓶,似乎花是必不可少的。她對嘉齡說:
「來吧!小辮子,」紀遠鼓勵的說:「我家的地方很大,空下好幾間臥室沒人住,而且,四個孩子也真需要一個有經驗的人來教教他們,可欣是最怕寂寞的,一定會歡迎你,如果你跟我們住在一起,我保證你會生活得很快樂。」
經理錯愕的望著紀遠,不知道這是那兒跑來的「大頭」?對於銀妮,他們早就不滿了,既不肯跟客人周旋,又不肯暴露色相,死死板板的唱她那幾個「藝術歌曲」,天知道,到這兒來的客人還有什麼藝術的?再加上她那份壞脾氣,動不動就砸東西罵人。假若不是因為她欠了太多的錢,他們早就要請她走路了。現在,忽然從天上掉下來這樣一個人,願意為銀妮清償債務,他們又何樂而不為呢?點了點頭,他站起身來,基於江湖義氣,他又躊躇著說了句:

小辮子垂下了眼簾,當她的睫毛再揚起來的時候,她的眼眶裡已充滿了淚,點點頭,她輕聲說:
「真的嗎?」可欣發生興趣的問,故意不在意她所稱呼的那聲「媽媽」——她一直拒絕喊可欣作「媽媽」。
這是星期天,一清早,嘉齡就知道家裡要招待客人吃午飯。早上,是可欣和嘉齡兩個人一起上的菜場,她們買了一條活的鯉魚,又買了螃蟹和海參。回到家裡,可欣親自下廚,指導阿菊如何如何下鍋。小辮子忙著把四個孩子打扮得整整齊齊,真真念念都是一頭長髮,繫著大蝴蝶結,小威小武穿上白襯衫、西服褲,神氣活現。紀遠也失去一向的鎮靜,不時在房裡繞出繞進。
「她姓杜,我們就叫她銀妮小姐。」經理說:「她是被高雄××舞廳介紹來的,我們和她簽了一年合同。」
有一條小小的船,飄泊過東南西北,西北東南。
好一會兒,紀遠才問:「你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嗎?」
「是我家,教我的孩子。」
「我來打聽一個名叫銀妮的歌女,聽說她在這兒獻唱。」
她不再是往日的那個小女孩了,紀遠帶著沉痛的心情,望著她那張脂粉堆積著的臉龐。才二十八歲,應該也不會如此憔悴呀!脂粉掩飾不住她的蒼白,那職業化的笑容裡,每個笑痕中彷彿和圖書都擠得出淚水來。一件敞胸的黑色洋裝裹著她,那裸|露的肩頭應該不勝寒冷,消瘦得可以看出骨骼。怪不得經理說她不受歡迎,青春似乎對她特別吝嗇,那張當年煥發的臉龐已換上了疲倦和蒼涼,看不出絲毫的光彩。

「你放心吧!」紀遠微笑的說。
對滿座的客人機械化的點了個頭,她開始唱一支「綠島小夜曲」。她什麼都變了,只有歌喉依然圓潤動聽,婉轉輕柔。紀遠不禁聽得呆住了。
「你能去把她的合同和借據找出來嗎?我要馬上帶她走,我希望沒有什麼牽纏。」
「你的經濟情形不好嗎?」紀遠關懷的問。
春去秋來,時光荏苒,憧憬已渺,夢兒已殘,美麗的小船,不復昔日的光輝燦爛!
「不,」小辮子搖搖頭:「早就不住在那兒了。我們的房子是違章建築,後來都市計劃,房子受命拆除,我們就連地都賣給了政府,現在,我們房子的地方已蓋了一幢最豪華的觀光旅社了。」
「教四個小孩念書,三個小學一年級,一個小學二年級,兩男兩女。」
「你是說家庭教師?」
小辮子的臉微微紅了一下。
「她還要唱一支歌,讓她唱完吧!」
紀遠深深的望著小辮子,沉思的用小匙攪著咖啡。
「讓我們回去吧,叫一輛計程車直回臺北,四小時以後,我們就可以到家了。」
「你現在住在那裡?」
「呃,」經理呆住了。「那——那不大好辦,她這樣一走,臨時沒人接替——」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
「我祖母已經去世三年了。」小辮子的笑容收斂了。「她死於肝硬化,在醫院裡住了半年。」
小辮子微笑的抬起頭來,說:「談談你吧!紀大哥,你在國外怎麼樣?過得很不錯嗎?你的太太呢?有幾個小寶寶?」
紀遠怔住了,接著,他就像發現新大陸般跳了起來,忘形的抓住了那少女的手腕:
嘉齡愕然的抬起眼睛來,一看到紀遠,她什麼都明白了。她曾在報上看到紀遠和可欣找尋她的啟事,儘管那啟事無比的吸引她,她卻沒有勇氣把這有著罪惡和墮落的痕跡的身子,帶到紀遠和可欣的面前。這麼多年來,她掙扎過,奮鬥過,墮落過——一直在聲色場中打轉。現在,她是真的疲倦了。瞪視著紀遠,她說不出話來,只覺得眼睛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朦朧——淚珠滑下了她的面頰,新的淚珠又湧了上來。
「是的,去不去?」
「她很受歡迎嗎?」紀遠答非所問。
「我知道了,」經理自作聰明的說:「你想請她去唱歌,是嗎?合同還沒滿,錢倒都給她預支光了,我並不反對和她解除合同,只是她得先償還欠的錢。」
飯後,大家聚在客廳裡,歡笑是無止無休的,許多故事都發生了,過去了。屬於以前的已再和圖書抓不回來,屬於未來的還可以創造。大家笑著談著,但是,當話題不期而然的轉到嘉文和湘怡身上時,大家就都不由自主的沉默了。只有花園裡面小辮子正在教孩子們唱一支歌,歌名是「航行」,歌聲裡充滿歡樂和喜悅:
紀遠暗中納悶,這少女彷彿在那兒見過,但,他出國這麼多年,這是不可能的!他正想走開,那少女卻突然開口了:「紀大哥!你是紀大哥,對嗎?」
「我幫他梳頭呀!他的頭髮總是亂七八糟的!」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她已經要照應比她小的弟弟了。
故事寫到這裡,應該可以結束了。不過,把時間延後半年,在紀家,還有一個小小的插曲。
「放心吧,都已經幫你弄清楚了。」
快要過舊曆年了,天氣出奇的冷,接二連三來了幾個寒流,又加上一直在下雨,氣候壞到極點。這樣的氣候下出門旅行,似乎不是什麼輸快的事情。但是,紀遠卻對這旅行抱著極大的興趣和希望。他終於接到情報,說嘉齡在臺中一家舞廳中化名獻唱,他立即趕往臺中,好在臺中沒有雨,可是,也冷得相當夠受。
「哦,當然,當然,紀老闆。」經理一迭連聲的答應,把紀遠不知當作那家新開夜總會的老闆了。
連日來,紀遠走在大街上,已經習慣性的要對年輕女性都多看幾眼,或者會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呢!他腦子裡的嘉齡,依舊是十八、九歲時的樣子,所以,對十八、九歲的少女,他就特別敏感一些。因此,這天,當公共汽車站上的一個少女不住的對他注視時,他就禁不住要心臟猛跳了。但是,這決不是嘉齡,這少女很年輕,大概不會超過二十歲,穿著一件樸素的黑大衣,懷裡捧著一大疊書,不知是那個大學裡的學生,長得清秀文靜,有一對很靈活的、似曾相識的眼睛。
「我還在等待。」胡如葦輕聲的說,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我希望不再有什麼麻煩。」
「我都知道,」紀遠打斷了她,事實上他並不知道,但他也不想知道。「可是,現在都過去了。」伸頭看看車窗外的天空,高漠的穹蒼裡,幾點寒星在閃耀著。他微笑的說:「明天會有太陽。」
紀遠點了點頭,大略的看看那些資料,就簽了一張數字很可觀的支票給經理,說:
紀遠拋下了站在一邊的舞廳經理,也向後臺走去,倉卒中,他似乎還聽到經理在討好的說:
「這位小姐並不是很好惹的,紀先生和她交情很深嗎?」
「我——」嘉齡囁嚅著。「我還有合同和一些債務。」
於是,一天,真真主動的走到可欣面前,第一次喊她「媽媽」。把她的小手放在可欣的膝上,她用發現大新聞的口氣說:
一屋子都爆發了歡笑。大家欣然入席,彼此舉杯祝福。安排這次見面,使紀遠和可欣大費苦心,蒙在鼓裡的嘉齡這時才知道胡如葦是上午十時半剛抵達松出機場的和-圖-書。他已經拿到了博士學位,回國來當副教授。比起以前,他看來穩重而成熟了。
(全書完)
「一支很好的歌,」紀遠打破了沉默。「或者人生是一條船,有著漫長而疲倦的航行,但是,『意志』是自己的舵手,航行的方向,只在於舵手的穩定與否而已。」
「是的,」經理微笑了:「你喜歡她?」
車子發動了,向臺北的方向疾馳而去。
「噢。」紀遠嘆息了一聲,拉住了小辮子的手臂:「我們找一個地方坐坐,談一談,好不好?你現在要去那兒?」
紀遠掏出了支票簿,說:
嘉齡去了,一連跑了好幾家花店,都買不到鬱金香,使她懷疑可欣是故意要調走她的,最後,她總算在中山北路一家花店裡買到了兩朵鬱金香。拿著花回到家裡,一走進門就覺得家中的氣氛有些不對,彌漫著一層看不見的喜悅和興奮。她才跨進客廳,迎面有個男人站在那兒,因為她高舉著花束,那男人顯然誤會了她那把花的意義,他順手接過了花,對她溫柔而誠懇的微笑著:「嘉齡,謝謝你。」他輕聲的說。
「去上課,我在師大讀書。既然碰到你,我今天就不去上課了。」
「嘉齡,去幫我買一束花來,到花店去買,要幾朵百合,幾朵鬱金香,和幾朵黃玫瑰。」
「說實話,並不怎麼受歡迎,」那經理坦白的說:「她很固執,愛唱的歌才唱,不愛唱的就不肯唱。她的年紀也大了點,現在,比她年紀輕,什麼都肯唱的歌女很多——」經理嚥住了,覺察到自己透露得太多了。「紀先生問她做什麼?」
「你怎麼看到的呢?」
我已疲倦,我已顢頇,憧憬已渺,夢兒已殘,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
經理進去了。這兒,紀遠再燃上一支煙,望著舞池中的人影。一支舞曲結束,燈光忽然亮了起來,紀遠本能的一震,嘉齡出來了!嘉齡,不管她化作任何名字,紀遠依舊認得出來。
她的一連串問題使紀遠失笑了,放下咖啡匙,他的臉正了正,懇切的說:「幫你介紹一個工作,去不去?只要利用你課外的時間就行了,管膳宿,月薪五百元。」
「要請家庭教師是假的,給我找個安身的地方是真的,對嗎?紀大哥?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我願意去住。祖母死了以後,你不知道我多寂寞!而且,我相信祖母有知的話,她會贊成我去的。她一直那麼喜歡你,說你像我那個被日本人征去當兵,一去不回的爸爸。當然,」她又加了句:「你的年齡只能當我的紀大哥。」
「這樣的待遇似乎太優厚了,對我當然是求之不得,」小辮子猶豫著。「只是——這是什麼家庭?為什麼出這樣高的待遇請家庭教師?」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五日於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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