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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於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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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盡

情盡

我立刻抓住機會說:「說起中國人外國人,她與那個美國男孩的事怎麼樣了?」
那孩子想必真是急了。「真的,只有妳才可以幫這個忙,迪娜阿姨。」她那一聲叫,是充滿了感情與信託的。我情不自禁的放下杯子,回看她。又是那種眼神,那含蓄的,透露著柔光的眼神。當年就因為他父親這副表情,才令我陷入今日這種不清不白的地位。他每次這樣看我,就看化了我像冰塊一樣的恨。現在她的表情也發生了同樣的效果。「說吧,孩子,我能做到的,一定做。」我說。
「妳錯了。只要兩個人有愛情,大家都犧牲一點,改變一點,什麼問題都可以解決了。」
「走,我們回去,媽媽,就當沒有生過這樣一個叛逆的女兒。」
我笑笑,搖搖頭。
我一把將她拖入懷裏,高興得不知如何才好。「這麼快?!妳怎麼把妳父親說服的?我當然來,一定來。不過妳可不能讓妳母親知道我是誰,懂嗎?妳要什麼東西?我現在就去買,還是送妳兩百元錢?真好,向蘭,妳真有辦法,能使妳爸爸回心轉意,真不容易啊!進來,陪我喝杯咖啡。」
我倏的從床上坐起來,那一團安寧自在全沒有了。「誰告訴她我住在這裏的?」
他沒有來握我的手,就奪門而走了。我掏出粉盒,掩蓋了臉上殘留的淚痕,未與洛倫的家人道別,就走了出來。客廳裏傳出一片熱烈的歡笑,想大家正在慶幸一雙璧人,不會注意到一個年華漸逝的女人悄然離去。
枕上有他的頭印,枕套上有他的髮味,床口有他身上特別的帶點雪茄味的氣息,我伏在他睡過的地方,貼著他的頭印,夢魂迴繞地想著我們過去的日子。明晚,明晚他是否會來呢?來了我要加意的愛他。青春老去的女人,就靠這串回憶裏的甜蜜來染亮逐漸黯淡下去的時光啊!願明日一切都平安過去吧!
「我不曉得?」我慘淡無聲的笑了一下。「妳知道我和妳爸爸在一起有多少年了嗎?十九年了,沒有想到吧?十九年,聽起來好長的一串日子,是不是?妳還沒有出生我就……」
「迪娜,忘了吧!我大概是累了,亂說話。」
他伸手在我額上輕點一下,「唉,妳這個愚蠢的女人。好吧!我一個人去吃,什麼時候我有約會了,別忘了通知我。」
好厲害的女孩,不愧是得烈的寶貝女兒。她既然知道得這樣清楚,我也不用與她繞彎了。「妳有什麼事找妳爸爸嗎?他大概下班後五點半到此,妳再來看他好了。」
第二天,我到洛倫叔父家,洛倫來開門,他有一張好脾氣的圓臉,灰褐的眼,一頭棕紅的髮,不高,但十分強健。他把我帶入客廳,我和他叔父母、姊夫、牧師等閒談。大家都顯得很緊張,尤其是洛倫,站在那裏,不知道把腿怎麼放才好。我坐不住,就到預先講好的小室坐等。那張室連著起坐間,有一個小窗可以向內觀望,向蘭將在這個起坐間向她父母作最後的請求。
她臉上的光彩一下子失去,房內又黯淡下來。「怎麼辦呢?」
「妳忘了昨天自己說的話了,向蘭,有的人是把情字捏在手裏,提得起放得下。有的人被情字牽著走,不由自主。對你說,向蘭,你們真相愛,趕快結婚,不要再猶豫了,有什麼困難,再來找我。」
「啊!這正是你錯的地方:就是因為你的女兒,對任何一個中國人沒有愛情,才有這些問題出來。她的愛情在洛倫一個人的身上,所以我主張你開通一點,讓他們結合。」
「但是我也沒有一點中國文化背景啊!妳看我,連中國話都講不清楚。在學校裏唸中國歷史,還沒他們美國學生唸得好。對中國事情,除了和爸爸有關的之外,根本毫無興趣。如果我和中國人結了婚,是絕對不會有幸福的。」她轉臉對著我,「爸爸也曉得這一點,而且曉得這是他沒有從小培育我對中國發生興趣的關係。因為他曉和圖書得這是他的錯才不肯正面認錯,而故意這樣阻止我。他雖然在這裏幾十年,卻是連骨帶皮,都仍是中國人,就要一個面子。如果我和洛倫結婚,他的中國朋友會看不起他,這是他不能忍受,所以他才這樣固執。其實這真是十分不現實的想法,如果我真的和一個人結了婚,最後鬧分居離婚,那麼他不但失了面子,同時還對我不起,是不是,迪娜阿姨?」
「姓羅的?」我剛睡醒,躺在床上享受初醒時的慵懶安寧,不想見任何人。「來過沒有?跟她說我在睡,有什麼事留個條好了。」
他猛的摔了菸,一把捏緊了我的手腕,圓睜著他那雙平時充滿了柔情的眼睛,惡狠狠地看住了我的臉:「妳怎樣知道她愛的只有洛倫?妳怎麼知道的?我說過不許妳過問我的家事,妳怎麼幾次越過這條界線?妳不尊重我,是不是叫我也不尊重妳呢?這些年來我一直以為妳與其他女人不同的,結果不過是我自己的幻想而已。妳想通過我的女兒,來破壞我的家庭,是不是?」
他猛吸五六口菸,才說:「好吧,妳先講。」
向蘭手掩著臉,好一陣,才恢復平靜,把手拿掉,對著她父親說:「你們如果是真的愛我,就讓我和洛倫結了婚吧!沒有你們的准許,我結了婚也不可能快樂的。」
「妳問我,還是問妳自己?」
向蘭跳起來,衝過去抱住他,慟聲大哭起來:「爸爸,謝謝你,爸爸,謝謝你。」
向蘭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房中央,下脣抖了好半天,才說:「牧師是牧師,他來給我們證婚的,三點鐘就……」
她真是孩子。快活或不快活是不是能講盡十九年中苦苦甜甜的日子呢?情婦的生活就像一鉤寒夜的上弦月,彎彎的一條,短短的幾小時,躲躲閃閃的見不得人,淒淒涼涼的掛在樹梢。「有時快活,不快活的時候多。」
光憑她這一席話,我已暗暗心服。對她父親的心看得如此透澈,而對他父親之情仍能如此深沉,是件不易做到的事。我本來就不同意得烈對她婚姻的反對。經她這一說就完全和她站在一邊了。
「萬一不肯呢?」
「算了?這裏有的是優秀的中國青年,她為什麼非要和一個不了解中國的粗野的美國人結婚呢?妳說算了,那妳留下來看著他們結婚,我要走了。」
得烈厲聲問,「慢點,慢點!讓我先問妳一句,沒有我們的准許,妳是不是還要和他結婚?」
他快步走過來。「看樣子今天又是惡運,遇上妳心情不好。我回家轉了一下,故來晚了。」
吉利還是呆著臉。黑人就是這樣,出了亂子就會裝出這副呆相來。
「得烈,得烈!別這樣,這是別人的家。」他太太站起來把他拖回椅邊。「你讓向蘭說完再發脾氣也不晚啊?」她想按他坐下來,但她的手被他不耐地推開了,自己坐在一邊。
打完了信,傑克說:「一起去吃飯,好吧?今天做到了一筆大生意,稍為得了點好處,我請妳。」
「隨便。」
他擦的一聲點亮了菸,洋火照亮了他眼睛裏不能抑制的憤與憎,我立刻噤了聲。「我們不是說好的嗎?妳活在我家庭之外的世界裏。我不喜歡也不能讓妳干涉我家庭的事,我也尊重妳與別人出去或交往的自由。」
她的淚,來得很快,一下子就湧出來了。流滿了淚的臉,充滿了童稚的痛苦,因為是年青人的淚,就顯得特別真切,特別令人愛惜。「愛了一個人是不容易隨便放棄的,」還有人能比我更深更痛切地體味出這句話的真理嗎?我放下杯子,走過去,拉起她的手。她輕泣著站起來,跟我一起坐在長沙發上。
我把他的頭髮攏好,不經心地說:「你也真是!只有這麼個寶貝,平時百般的依順,一碰到這個有關她終身幸福的問題,就這樣固執起來,這不是把她逼到絕路了嗎?萬一她真的不理會你,你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何況,據我看來m•hetubook.com•com……」
「爸爸,請你饒恕我。但是我還是希望能先得到你的准許。」
「……在洛倫的小叔家舉行。他爸媽在加州,不能來,由他小叔代表家長。哈德遜牧師也是他請的。除了洛倫的姊姊、姊夫之外,沒有其他的人,我這方面,有我弟弟,我的好朋友裘利,還有妳。請妳做我的家長,儀式是明天下午三點。行完禮,我們就去加州,等爸爸原諒了,我再回東部來。」
「那妳何必和他在一起呢?像妳這樣的人還怕摘不到合適的對象嗎?即使是現在。」
門鈴一響,我聽見吉利碎步跑出去,過了一會她來敲我臥室的門。
大概我的神色相當冷酷,她一下子失去了自持。「不是,不是,迪娜小姐,我找的是妳,也只有妳可以幫我的忙的,真的。」說著那雙眼睛對我直視著,完全是一副無助的樣子。
向蘭轉過來,激|情地用手環著我的頸,「迪娜阿姨,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妳的。」
世事本是如此,歡樂的另一面即是悲哀,有了年輕的歡樂做本錢,才能抵住老年的悲哀。
我吃了一驚,她怎麼講一口英語呢?她爸爸和我在一起,很少用英語的。我擺一擺手叫她坐下,然後坐在她對面,燃了菸,吸了幾口,才用中國話說:「我倒是很少在這時招待人的。」我畢竟有點心憐,所以想先發制人:「怎麼,爸爸還好吧?」
「妳先回答我的問題;如果我不准,妳是不是要在三點鐘結婚呀?」
她對我的不嫌棄、不輕視,使我感動得流下淚來。如我能在十九歲那年與得烈結婚,她就是我的親生女了。她對我如此親近,使我尖銳地感到身世的淒涼及日後的無依。為了這點,我也要成全她的。「聽著,向蘭,現在回去,對妳爸媽說;洛倫的叔叔為了你們的事請他們明天下午兩點過去談談。到了那裏,妳坦白對他們說了,求他們准許妳結婚,希望他們給妳們祝福,即使妳要下跪叩頭,都不能顧了。孩子,他愛妳勝過一切,最後一定會肯的。」
「她說有要緊的事,一定要看妳。」吉利的黑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說她是羅得烈的女兒。」
「爸爸沒有來?還是爸爸不肯聽你的話,迪娜阿姨?」她伏下身來,細察我的臉。
她太太突然打破了她的沉默:「得烈,你可以請你的朋友出去,我們的家事,不用外人來參與。」
我做他的情婦至今已有十九年,我們也爭風吃醋,為了許多小事爭執過。但是他還從不曾用什麼話刺傷過我的自尊心。因為他知道我為了他,犧牲了很多女人——尤其是中年女人——所想得到的東西,如家庭、孩子、半夜醒來枕邊有人的安全感,以及在人前能抬得起頭的正常生活。所以他這一番話直戳到我的心裏去了。就像一個在爬山的人,手中的繩索忽被搶走一樣。我感到一種一下為失去了唯一的生命的保障物似的震怒、驚惶,而又想抓到點什麼卻又抓不住東西的恐慌。他大約看到我臉上的神色,有點不忍,連忙把我的手腕放鬆,帶點不安的說:
「向蘭,怎麼回事。他叔父不是要和我談嗎?」
「什麼?!」得烈大聲咆哮起來,衝到向蘭面前,右手的五個手指把她的左肩緊緊拑住。「她說什麼?妳居然把我和妳媽騙來,看妳嫁給那個蠢笨的愛爾蘭人嗎?妳怎麼可以對愛妳的父母做出這種下品的事來?」
他對我觀望半天:「在家吃飯,還是出去,達令?」
這幾句話,像是險山峻岭邊緣上的一根枯枝,是不足以依攀的。它一點也沒有減少我心理的忽無依傍的絕望。突然的,我覺得自己老了、倦了、情盡了。我說:「沒關係。你肚子餓了吧?我去燒點東西。」
「這是唯一的辦法。不然,他要和我斷絕關係的,我受不了。除了洛倫,我只愛他。」
「問你,我自己早已決定了。」
向蘭點點頭,無聲地哭泣起來https://m.hetubook.com.com
我故意在臥室裏磨時間,用了三種脣膏都覺不對,最後還是擦掉,著意的畫了眉,微微塗了一點眼膏,穿了得烈送我的黑緞緊身睡袍出去。一進小客廳,就覺得眼前一亮,倒不是那女孩特別美,只覺得她的風度像她父親一樣十分吸引人。併著腿,直著腰,兩手閒閒的排在腿上的黑皮包上。使人先看到她修長的小腿與修長的白皙的手指。身上穿著一條紅方格蘇格蘭式的呢裙,腰間束了一條特別寬的紅皮帶,上身是一件黑色的套頭毛衣。胸不大,可是腰十分細,就顯得身材很好。臉長得很像她爸爸,奕奕的大眼,薄薄的脣,短小的鼻子.幸而她沒有那個高聳的顴骨,不然就整個破壞她臉上女性的柔美了。
他見我笑,手鬆懈下來,坐在我身旁,拿走了我手裏的菸。「我故意逗妳的。說起十八,今天是向蘭滿十八,所以我先回家去,把禮物給她。」
她走了之後,傑克來了電話,我立即換衣化裝,叫了車子到第五大街他的辦公室。他真是一個理想的上司,跟了他這些年,對我這種名士派的上班從不斥責。每次他有急信要趕,把我叫去,第一句話總是:「對不起,寫幾封信,妳就可以自由了。」若不是因為他是美國人,而又瘦高得出奇,而又吝嗇得叫人臉紅,早幾年我就嫁給他了。
我喝了咖啡,較為鎮定,靜靜的聽她講下去。
兩點正,他們來了。我的雙手忽然冰冷,屏息等著他們進來。向蘭先帶他們去會客室,然後就來了。我顛著腳,望著他們進來。得烈的太太我看過相片的,很平常的樣子,人比相片老些,頭髮白了一半,風度卻很好,像個大家庭出來的。得烈幫她坐下,望著正在關門的向蘭,滿臉狐疑。
她在我頰上吻了一下說:「我從前把妳恨得入骨,以為妳是一個妖媚下流的女人,破壞了我們的家庭。現在才知道……。」
「我知道。不必勉強。你能原諒你的女兒,已經很夠了,再見吧,得烈。」我伸手給他。
「萬一不肯,我會幫妳忙的。妳等我,我換了衣服和妳一起去洛倫叔叔家,妳給我介紹,說我是妳的表姨好了。」
「他會的,妳不曉得我爸爸的脾氣。」
我的心軟了一半。本來得烈不肯與他太太離婚的主因是捨不得這個女兒,得烈為了她而不能來,而我又無心與別人出遊的時候,我就獨自在家恨毒她。可是現在她來求助于我時,倒又滿足了我的虛榮心,而不忍多與她為難。我一時也不回答,只高聲叫吉利沖杯咖啡來,熄了菸蒂,把咖啡喝了幾口才說:「我不相信能幫妳什麼忙,不過妳只管說出來讓我聽聽。」
「怎麼?還是跟那個白髮老頭纏在一起?」
大家都等著得烈的反應。他卻把眼睛放在向蘭身上,隔了很久,他說:「妳陪妳媽媽去,要洛倫他們準備好,我就來。」
「小姐,有一個姓羅的小姐要看妳!要不要讓她進來?」
有一天清早,門鈴大響,吉利還未來,我迷糊著眼,跌跌撞撞的去開門。是她。蒼白著臉,幾夜未睡的樣子,而眼睛則冒著興奮的紅光。見了我劈頭一句話就是:「迪娜阿姨,我和洛倫明天結婚,妳一定要來。」
「對她說我不見!我一向不見事先不打電話來約好的客人,妳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氣。」說完又狠狠地躺下去。等吉利走到門口。我的氣還沒有消。「讓她進來,不見她反而顯得我太小氣,請她到小客廳坐,給她沖杯咖啡,讓她自己加糖。」
「妳快活嗎?這麼多年?」她紅著臉,打斷了我的話。
我一進房!她就站了起來,靈活的將皮包放在茶几上。「對不起,我這樣冒昧來打擾妳,希望妳能原諒我。」
「不知道,他昨晚從妳這裏回去已經很晚了,今天一早他去上班,我還沒有見到他呢?這句話該由我問妳。」
他嚴重地搖搖頭,幾根灰髮抖落在他寬大的前額:和*圖*書「執迷不醒,執迷不醒。真是傷透了我的心。上次她還向我提出結婚的事,我告訴她有他沒有我,有我沒有他,隨她選一個好了。」
「我認為向妳女兒這樣澈底美國化的女孩,還是嫁給美國人合適一點。第一:她不大會講中國話。嫁了中國人,大家還要捲了舌頭說洋文,總不是味道。第二:她不懂中國習慣,和中國人生活在一起,一切都要從頭學起,恐怕只有增加麻煩和誤會,如要對方像她一樣,澈頭澈腦美化,也同樣傷腦筋。大家都不是小孩,到底做不到忘得快學得快這一步。第三: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如果語言隔閡,習慣相異,興趣不同,怎麼能過得美滿?」
她隨她母親出去後,得烈一步搶到我面前,眼裏閃著可以逼得死人的冷光說:「我不會原諒妳的。」
「倒底是怎麼回事,向蘭,那個牧師是什麼人了?」得烈站在他太太身後問。
「兩樣都猜對了,對不起,向蘭,我無法幫妳的忙。妳爸爸把我罵了一頓。」
我狂笑起來,把他拉過來,在他刮得精光慘白的唇邊吻了一下。「你大概忘了我的年齡吧?我今年三十八,不是十八呀,還會生這種無謂的氣?」
「爸爸,爸爸!」向蘭一下子跪在他面前,抱住他已經立了起來的腿。「你一向這樣疼我,難道就忍心一下子不要我了嗎?爸爸,你平時那麼明白事理,為什麼對這件事一味固執呢?我愛的是洛倫這個人,對他所屬的國籍毫無關係,而且,我自己在這裏生長,和美國人沒有兩樣。如果是別的事,我一定聽你的話,但這件事有關我將來的幸福,你這樣強迫我,是不公平的,爸爸。」
「噓!不要說下去了,我懂。我也恨過妳的,所以不必要原諒我。妳等著,我去換衣,二十分鐘的樣子。妳看看雜誌,不要緊張。」
得烈先是僵立著,但終于軟了下來,拍拍她的肩:「走吧,妳這傻孩子,希望妳不後悔。」
「得烈!」我顧不得一切,直衝入起坐間。他見了我,神色大變,他太太正要站起來,見了我,又愕然坐下去。我冷著臉說:「我沒有想到你居然能自私到這步田地,你對我有感情,卻又不能離開你的家,于是和我私通了十九年,毀了我一輩子。現在你的女兒和洛倫相愛,你又不許她結婚,難道你寧願她做他的情婦,叫她也一輩子見不得人嗎?」
「我現在心亂得很,還不知道。反正我會答應妳,使妳們達到目的,夠了吧?」
「好,好,不談,不談你女兒的事。不過我們能不能就事而論呢?大家都用客觀的態度討論一下好嗎?我心裏煩得慌,抬一下槓也許會舒服一點,總可以吧?」
向蘭的臉慘白,好像隨時會暈厥似的。說了一句:「爸爸……」就嚥住了。
「傻孩子,你這樣做,他更要和妳斷絕關係了,我知道他的脾氣。妳這孩子怎麼事先不來和我商量一下?妳不是已經當我是朋友了嗎?牧師請了沒有?請了?!天!這怎麼辦呢?進來,進來,我要好好想想,唉,妳這孩子!」
我壓住了自己的萬種感情,平靜的說:「去找洛倫吧,我祝福你們。不要再哭了。」
「爸爸一定對妳說過我和洛倫的事,請你代我向他求求,允許我與他結婚。爸爸說要我在他與洛倫之間選擇,這怎麼能呢?妳知道我除了洛倫之外,就愛爸爸一個人,我不能為了洛倫放棄他老人家,但為了他而放棄洛倫我也做不到。爸爸平時最依順我,怎麼對這件與我終身幸福有關的事,竟能這樣的狠心?何況,他自己也應該了解的,愛了一個人是不容易隨便放棄的。迪娜阿姨,我求妳,勸他讓我們結婚,我需要他對我們的祝福。」
只有美國女孩,對她們父親的情婦才如此坦率無忌。得烈迫她不與洛倫結婚,必會釀成大錯,我微喟一聲,搖搖頭。
我把她的頭托起來,在她臉尋索,不能相信自己是否聽對了。
「哦?我還以為和-圖-書你上個月給她開過生日派對的,怎麼又過生日了?」
她俯下來吻吻我的面頰,就紅著臉跑掉了。她走後我覺得家裏有難耐的寂寞,就天天按時去上班,下了班也不敢回家,跟著傑克到處玩玩。他倒受寵若驚似的狠心的花了些錢,帶我上夜總會,或到百老匯看戲,也從不曾問我關于得烈的事。美國人就是這點知趣。我每夜都是過了夜午才回家,得烈十二點後是不出來的,所以我們就不曾碰面。我有時想他想得要命,幾乎打電話去他的辦公室,但想及他那一句「妳原來和其他的女人一樣」那句話,又打消了念頭。心裏倒是惦著向蘭,不知她怎麼樣了,單槍匹馬,要說服她父親,不容易的。
「迪娜阿姨,妳預備怎麼幫我的忙呢?」
一夜未眠。第二天向蘭來時,我還在床上。我叫吉利帶她到臥室來。她穿了一件大紅線織衣裙,發散著青春的光彩,進入我黯淡的房裏。她很自然的坐在我床沿上。「好舒服,還睡懶覺,爸爸昨夜在這裏?」
「不要哭了,我們可以慢慢商量,我完全了解妳的。」我說。她的手細潔柔軟,與她爸爸的一樣。有多少多少個夜裏,我和她爸爸坐在這張椅上喝咖啡,無語地牽著手不說一句話,讓那十餘年的愛流滿了靜靜的小室。多少多少次,我對自己說,為了他,放棄了結婚,放棄了自己的名譽,也是在所不惜的。愛情是一個無知的執迷的孩子,男女老少都拗不過它的。「妳知道,妳爸爸不願妳與美國孩子結婚,也是為妳好。不同國籍結婚的人不多,能夠幸福到老的更不多。他年紀比妳大,見過的人,看過的事,比妳多。你要相信他,他不是無理反對妳的。他對我說過,他對洛倫本身沒有惡感,所以反對的是因為他是個美國人,沒有中國文化背景。」
「不了。我還是回家帶向蘭出去吃頓飯,順便勸勸她。」
回到無人的家後一直是悵悵的,吉利早已回去,只有一屋寂寞飄忽在每個角落,我也無心情開燈,坐在小客室的一角,看著菸頭上星星一樣的火,在暗中亮了又熄,熄了再亮。得烈進來時開亮了燈,我已抽得滿嘴菸味了。
我笑笑,點點頭。
那夜,傑克送我回家,床邊的小几上有得烈的留條:「達令,妳還要罰我多久?我受不下去了。明晚在家等我,得烈。」
我愛了他十九年,自然知道他最愛的,是他的名譽。但我千萬也沒有料到他為了「名譽」這個抓不住看不見的東西,會對我絕情如此。這時我心裏雖是迴腸百轉,痛惜十九年的情愫立即將告結束,也不得不還擊他。「得烈,我倒是沒有瘋,而是你要面子要瘋了。我是不是胡說八道,有向蘭在此可以證明。不過我今天來這裏,並不是要毀你的名譽,而是要你為你女兒的婚姻祝福。你如不答應,得烈,我從現在開始,就帶著向蘭到各處公開你與我的關係,你自己選擇一樣吧。你讓她安心結了婚,不但可以保持你的名譽,同時也可以有向蘭。如果你一味固執,就兩者都失去了。」
「今天是真的生日,算陰曆的話。我們中國人,算陰曆才對。」
她把頭伏在我胸前,悒悒地說:「我並沒有說服他,我瞞了他。」
他倒底是一個富有經驗的人,很快就恢復了鎮靜。等我說完,他走過來,毫無表情地說:「妳大概瘋了,怎麼闖到這裏胡說八道,破壞我的名譽?妳收了人家多少錢?」
「妳同洛倫去結婚好了,妳爸爸不會和妳斷絕關係的,我可以擔保。」
我絕望地搖搖頭,她最後兩句話完全說錯了。果然,得烈把腳一踢,甩丟了她的手,叫著說:「我迫妳?我迫妳?這不是笑話嗎?在美國,最大的好處就是各人有充分的自由。即使妳現在要和非洲人結婚,我也不敢管妳的,妳放心好了。走不走,媽媽?我還有事要辦。」
「得烈,事情已到了這步田地,就讓她結了婚吧,洛倫不是一個壞孩子,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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