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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少爺！先生在公司還沒回來呢，快——」她一眼看到了小眉，像中了魔，她張大了嘴，愕然的盯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雲樓怕她發出驚喊或怪叫，慌忙說：

「噢，雲樓，」小眉掙扎的說：「你不怕涵妮在悄悄的看我們嗎？」

「唐。」

小眉笑笑，沒說話，她有點兒隱隱的不安，她不知道來這兒是智還是不智？也不知道這扇門裏迎接著自己的是什麼。雲樓按了門鈴，仍然在打量著小眉，她今天沒有經過濃妝，只擦了點口紅，長髮垂肩，丰姿嫣然。穿了件鵝黃色的一件頭的洋裝，她乍一看來，和涵妮幾乎一模一樣。世界上竟會有這樣難解的偶合！門開了，秀蘭的臉孔露了出來，看到雲樓，她高興的說：

「哦！」小眉又哦了一聲，眼睛裏已蓄滿了淚。

「是的，我要說，」雅筠有些神思恍惚，她還沒有從激動中完全恢復過來，而且，要揭穿一件二十年來的秘密對她是件很困難的事。她又沉默了很久，終於，她振作起來了，挺直了背脊，她喝了一口水，下定了決心的說：「好吧，這事並沒有什麼神秘性，我就從頭說起吧！雲樓，你記得我告訴過你，我當初是受過你祖母的詛咒的……」

「涵妮！」接著，她用手扶著頭，身子就搖搖欲墜。小眉大叫了一聲：「快！雲樓！她要昏倒了！」

「她會看到，她會歡笑。」雲樓模糊的說。

一走進雲樓那間小屋，小眉就被一種異樣的感覺所抓住了，一開始，她不知道這種感覺的來源在什麼地方，接著，她就發現了，是那些畫像！是那些琳琅滿目的畫像。她站在屋子中間，愕然四顧，那些畫像都靜靜的望著她，另一個小眉的臉譜！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覺得有股奇異的寒流從她的背脊裏鑽了進去。那些畫畫得那麼好，那麼傳神，那麼栩栩如生，竟使她覺得那每張臉都是活的，都會從畫紙上走下來一般。她面前靠窗子的地方，還有個畫架，畫架上釘著畫紙，上面有張水彩人像，依然是同一個人，涵妮！她慢慢的走過去，望著那水彩畫像出神，她被這屋子裏的氣氛所震懾住了。「像不像？」雲樓問，一面給她倒了杯開水。

「你看！」雲樓眩惑的望著她：「你們都會唱相同的歌！這豈不奇怪！」

「沒有，只是有點頭暈。」她勉強的說，抬起頭來看著雲樓，她忽然下定了決心，坐正身子，她挺了挺肩膀，抓住雲樓的手說：「你告訴我你和涵妮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詳詳細細的告訴我，我從沒有弄清楚過。」

「我不會唱，只記得一部份的歌詞，有這樣的句子，」於是，他念：

「我試試看。」雲樓哼了兩句，小眉點著頭說：

琴聲流動著，擴散著，雲樓癡癡的看著。忽然間，樓梯上傳來一聲驚呼。雲樓迅速的回過頭去，一眼看到雅筠正扶著樓梯，慢慢的走下來，眼睛緊盯著小眉的背影。雲樓跨上了一步，正要解釋，小眉聽到了人聲，停止彈琴，她回過身子來了。於是，雅筠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用手迅速的捂住了嘴，她啞著嗓子喊了一聲：

小眉走到鋼琴前面，猶疑的看看雲樓。

「你呀！」

「四月十七！」這次，驚呼的是雲樓，他的臉色也變了。「涵妮也是四月十七！」

「噢，我懂了。」雲樓低低的說。

「是——是的，」小眉結舌的說。「她確實很像我，尤其這張水彩，連神態都——都像。」

「她嚇昏了！」雲樓說：「小眉，我們進去吧！」

小眉不由自主的走向前來，坐在沙發前的一張擱腳凳上，把手給了雅筠。她自幼失母，雅筠又天生具有那種讓人感到親切和溫情的氣質，何況，她曾有個酷肖小眉的女兒！小眉對她就本能的產生出一份近乎依戀的好感。她自己也無法解釋，只是，看雅筠那含淚的眼睛，和那又驚、又喜、又懷疑、又淒惻的神情，她那顆熱烈的心就被感動了，被深深的感動了。雅筠緊握住小眉的手，她那帶淚的眸子，不住的在小眉臉上逡巡著。和圖書然後，她問：

「跟你住一起嗎？」

雲樓的眼睛暗了一下。「你真要聽？」他問。「是的。」她堅決的回答。

「我知道了！這是一支老歌，原名叫『In the Geoaming』，中文名字是憶別離，但是，歌詞更改了一些！」

「噢！您也知道他喝酒嗎？」小眉驚歎的。「他整天都在醉鄉裏，很少有清醒的時候。」

「民國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雅筠低低的說。「是不是？你出生在四川重慶，你的母親——死於難產，是不是？」

「陰曆四月十七。」

雲樓搶前一步，一把扶住了雅筠，把她扶到了沙發上面。雅筠躺在那兒，呻|吟著說：「給我一點水，給我一點水！」

「什麼歌？」小眉著迷的問。

幾乎所有的女性，對小動物都有天生的好感。小眉伸出手去，撫弄著潔兒的耳朵，潔兒畏縮了一下，也就舔了舔小眉的手，算是回禮，小眉興奮了，像涵妮第一次看到潔兒一樣，她高興的喊著：「它舔我呢！它舔我呢！」

「原來，同一日，四月十七日，」雅筠接下去說：「有一個產婦也在那家醫院生產，那年輕的丈夫是個窮苦而落拓的、音樂學院的學生，那產婦送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昏迷不醒了，醫生為了挽救胎兒，破腹取胎，取出一對雙胞胎，一對粉妝玉琢的小嬰兒，那就是涵妮和——小眉。」

「哦！」小眉喊著：「你怎麼知道？楊伯母？」

「哦！」小眉再一次驚歎。「我從不知道我有個孿生姐妹！爸爸一個字也沒提過！」

「這是天意。」雲樓喃喃的說，臉上煥發著光采。

「那時，那父親已經心碎了，而且他的境況很壞，他是流亡學生，學業既未完成，工作又無著落，再加上失去了妻子，一來就是兩個嬰兒，讓他手足失措。何況，醫生已經斷定那個小的嬰兒是無法帶大的，即使要帶，也需要大量的補品和醫藥。所以，那父親在喝醉的時候就狂歌當哭，不醉的時候就對著嬰兒流淚，說她們投錯了胎，來錯了時間。當我們的提議提出來的時候，那父親起先很不願意，但是，後來發現我們確實是真心愛著那孩子，家庭環境和經濟情況又不壞，他終於歎息著同意了。那就是我的孩子——涵妮。」

雲樓不解的望著雅筠，不知道該如何接口。

「秀蘭，這是唐小姐，你看她長得真像涵妮小姐吧！」

「哦！」小眉到這時才吐出一口氣來。

她深抽了一口氣，用手支住頤，她呆呆的望著玻璃板下那張畫像，越看越像自己，越看越是自己，她的頭有些暈，她的心境迷茫而微帶恐懼。雲樓走了過來，用手扶住她的肩膀，他說：「你怎麼了？臉色好蒼白！」

是嗎？小眉從雲樓的頭後面看過去，望著牆上的畫像，忽然，她覺得那些畫像真的在笑，欣慰而讚美的笑，她吃驚了，慌忙閉上了眼睛，一心一意的獻上自己的唇和整個的心。

「唐文謙？」雅筠驚跳了起來，再看著小眉，她的嘴唇毫無血色。「天哪，多多少少奇怪的事情！原來你是……你是……你竟然是……」

「哦！」雅筠深長的歎息了一聲。「多麼不同的命運！」

雅筠看看雲樓，又看看小眉，她立即知道這一對年輕人之間發生了什麼。是的，天意真奇怪！你完全不能料到它有怎樣的安排！她忽然心頭掠過了一陣莫名其妙的欣喜，站起身來，她興奮的說：「你們得留在這兒吃晚飯，我去告訴秀蘭！噢，」她用手撫摩了一下胸口，深吸了口氣，眼中閃著光。「雲樓，我覺得，過去的時光又回來了。」雲樓默然不語，他的眼睛深情一片的停在小眉的身上。

「我……」小眉有些羞慚。

「好吧，我說給你聽。」雲樓點了點頭，拉了一張椅子，他坐在小眉的身邊，他們面對著面，她的手被他闔在他的大手掌之中。於是，他開始敘述那www.hetubook.com.com個故事，詳詳細細的敘述，從初到楊家，午夜聽琴說起，一直說到父母逼令回港，涵妮竟香消玉殞為止，他足足說了兩小時，每個細節，每個片段，都沒有漏過。小眉仔細的聽著，隨著雲樓的敘述，她仿佛看到了涵妮，那個酷肖自己的女孩！她動容了，她為這個故事而動容了，她忘了自己，忘了那份醋意，她融化進了雲樓和涵妮這份淒苦無奈的戀情之中。當雲樓說完，她已經含著滿眼眶的淚，和滿心靈的激動與柔情。望著雲樓，她憐恤的，關懷的，惋惜的說：「哦，雲樓，我為你們難過，我——想哭呢！」她真的想哭，一種她自己也不瞭解的感動震撼了她，她突然那麼熱愛起涵妮來了，她何止容貌和小眉相似，那種一往情癡，不也和她一樣？涵妮，涵妮，到底她和她之間，有什麼隱秘的關聯嗎？「故事還沒有完，」雲樓繼續說下去。「涵妮死後，我發現我自己不能畫了，我畫什麼都畫不好，畫涵妮都畫不像，你看玻璃板下那張，連神韻都不是涵妮的，我畫不好了，我失去了靈感。」小眉不自禁的又看了看玻璃板下那張畫像，怪不得他說：「一片傷心畫不成」呢！忽然，她驚跳了一下。「這張畫像像我！」她喃喃的說。

小眉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我在街上碰到，後來還到你們這兒來吵，你和楊伯伯都咬定我是眼花了，你忘了嗎？」雲樓說。

小眉唇邊湧上一個微笑。

「什麼？」雲樓大叫：「難道——難道——小眉也是您的女兒？」

「你生下了涵妮和小眉！」雲樓插口。

「她在一家歌廳唱歌。」雲樓代她回答。

「她？」雲樓一愣：「你在說什麼？小眉？這畫的是你呀！我昨夜回來之後才畫的，我無法睡覺，就畫了這張畫，你以為我畫的是涵妮嗎？」

「小眉！」他把她的手拿到了唇邊，輕輕的吻了那雙柔軟的小手。「你和她的個性完全不同，她柔弱，你堅強，她畏怯，你勇敢，她像火焰尖端上那點藍色的光焰，你卻是火焰的本身。整個說起來，你像一個實在的物體，她像一個虛幻的影子，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嗎？」

「剛到臺灣的時候，他還工作，他在一個中學教音樂，教了好幾年，而且，那時他手上還有一點錢，一到臺灣就曾以低價買了幢房子，後來他喝酒，教書教不成，就把房子賣了，租了廣州街現在的房子住，房子的價錢賣得很好，這樣，總算好勉強好勉強的支持我到中學畢業，畢業以後，我就……」她看雲樓一眼，低低的說：「出去做事了。」

「是的。」小眉猶疑的回答。

「有什麼不妥當呢？彈吧！小眉，我急於想聽！」

雲樓望著潔兒和小眉，一陣心神恍惚。拍了拍琴蓋，他說：「你不彈彈嗎？」小眉坐了下來，立即，她開始彈了，一連串的音符從她手指下流瀉了出來，夢幻曲！涵妮生前曾為雲樓一遍又一遍的彈過的曲子，小眉對鋼琴並不很嫺熟，彈得有些生疏，但是，聽到這同一支曲子再流動在這間室內，由一個和涵妮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彈來，雲樓覺得自己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覺得一切像個夢境。連潔兒也似乎震動了，它不安的豎起了耳朵，又聞了聞周遭的空氣，然後，它竟熟練的伏下了身子，躺在小眉的腳下了，一如它在一年前所做的一樣。

「唉，是嗎？」雅筠歎口氣，憐惜的看著小眉。「那麼他如何養活你呢？」

小眉斂眉凝思，然後問：

「是的，這詛咒立即應驗了，」雅筠說了下去，並沒有等雲樓回答。「我和你楊伯伯結婚後，兩人都希望能有孩子，我們熱愛孩子，可是，我一連小產了兩次，而你家卻有了你，我們仍然沒有孩子。到民國三十四年，我第三次懷孕了，你們可以知道我有多麼歡喜，我們用盡了全力來保護這個胎兒，居然順利的到了足月，那是民國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我在重慶某家產科醫院生產……」

「不，不是的！」雅筠拚命的搖頭。「我生下了一個女孩，陣痛了四十八小時之久，那女孩漂亮極了，可是，我是受https://m.hetubook.com.com過詛咒的，我沒有做母親的那種幸運，那孩子生下地就死了。而且，醫生判定我終生不能再生孩子！」雅筠頓了頓，雲樓和小眉都定定的望著她。「這使我幾乎發瘋發狂，幾乎自殺，楊伯伯終日寸步不離的守在我身邊，怕我尋死。而這時，一件意外的事情竟把我救了。」她停住了，眼睛癡癡的看著小眉，唇角又浮起她那個淒婉的微笑。「怎麼呢？」雲樓追問。

「你也會唱？」

「是嗎？」雲樓問，俯身看了看那畫像，再看看小眉，他愣住了。一時間，他們兩人靜靜相窺，都被一種神秘的、難解的力量所控制了。冥冥中真有神靈嗎？有第二個世界嗎？有操縱這人世間一切事物的大力量嗎？有第六感嗎？他們驚愕了，困惑了，迷失了。只是彼此望著彼此。

「唐——唐小姐？」秀蘭張口結舌的說，接著就猛烈的搖了搖頭，嘴裏喃喃的嚷著說：「不，不，不，不對！不對！」接著，她像見了魔鬼，喊了一聲，掉轉頭，就沿著房子旁邊的小路，跑到後面廚房裏去了。

午後，小眉跟著雲樓來到雲樓的住宅。

「喔，小眉，你重新創造了我！你知道嗎？給了我新的意志，新的靈感，新的生命！」他拉她過來，擁住了她，他的嘴唇探索著她的，帶著如饑似渴的需索與熱情。「喔，小眉！我全身每根纖維都在需要你！」

「再告訴你一件事，昨夜我回家後，突然渴望畫畫，我畫了那張水彩人像，把記憶中的你畫出來，這是我一年來畫得最成功的一張畫——我的靈感回來了，甚至沒有用模特兒。」

「為什麼不試試？」雲樓走過去，打開了琴蓋。「這琴好久沒有人彈過了，來吧，小眉。」

「對我呢，那晚的一切像夢，我以為我看到的是涵妮，我簡直要發瘋了！我衝到楊家去大吵大鬧，直到楊伯伯楊伯母都對我指天誓日的發誓為止。然後，那晚我住在楊家，夜裏，我竟夢到了涵妮，她對我唱了一支奇怪的歌。」

「哦，」雅筠徘徊在她記憶的深處。「他——還喝酒嗎？」

「再告訴我一句，」雅筠奇異的看著小眉說：「你的生日是那一天？」

小眉深深的陷進這故事裏，一時竟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好一會兒，她才眩惑的說：

「楊伯母！」雲樓也同樣吃驚，他緊緊的盯著雅筠。「這是怎麼回事？小眉和涵妮，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雅筠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來，她的臉色仍然是奇異而蒼白的。「豈止是同年同月同日？」她幽幽的說：「而且是同時同分，同一個母親生的，她們原是一對孿生姐妹呀！」

雲樓凝視著她，突然握起她的手來，緊壓在他的唇上，用力的用嘴唇揉擦著她的手，他低喊著：

「唐文謙。」

「伯母，」雲樓急了。「您還沒有說出來，到底這是怎麼一回事！」

雲樓迅速的跑去倒了一杯水來，扶著雅筠喝，一面急急的解釋：「我很抱歉沒有先通知你，楊伯母。這不是涵妮，是唐小眉，我跟你提過的，我曾在街上碰到的那個女孩子！」

「好，我說下去。涵妮死後一年，我在街上碰到了你，你還記得那晚的事吧？」

好一會兒，小眉才恢復過來，說：

「是的。」

「涵妮也不知道，我們像撫養親生女兒一樣撫養涵妮，同時，我們也一直和——」雅筠注視著小眉。「你的父親保持聯繫，關心著你的一切，我們用各種藉口，給你的父親許多經濟的支援，希望他能振作起來，但是，他始終沉溺於酒。抗戰勝利了，接著又是打內戰，我們離開了四川，從此，也就和你父親斷了音訊，不過，臨走，我們還給你父親留下了一大筆錢。然後，輾輾轉轉的，我們到了臺灣，以為你一定留在大陸了，再也沒有料到……」她不信任的搖著頭：「今天會又見著了你！」

「在那兒做事？」雅筠追問著。

「我說過，幾乎一模一樣。」雲樓說。ｈｅtuｂｏoｋ.ｃｏｍ.cｏm

「這屋子佈置得好雅致！」

「好漂亮的狗，那麼白，那麼可愛！」

「那正是抗戰的末期，奶粉的價錢很貴，那兩個孩子沒有母親，只好吃奶粉。但是，那父親拿不出錢來買奶粉，情況很尷尬，於是，一天，一個護士抱了那較小的嬰兒來找我，我那時的奶已經來了，卻沒有孩子可餵，她問我肯不肯餵一餵那個失母的，可憐的孩子！」

「是楊伯母設計的。」雲樓說，指指那架鋼琴：「涵妮就經常坐在那兒彈夢幻曲。」

「哦！」小眉哦了一聲，再凝視那張水彩，又掉頭打量了一下牆上所掛的。「別人會以為你是同一個模特兒！」她說，更加不安了，她有迷失的感覺，覺得自己被涵妮所吞噬了，覺得涵妮的影子充塞在這屋子的每一個角落裏，連自己都仿佛變成了涵妮！她走到書桌前面，無力的在書桌前面的籐椅裏坐了下來，這才又看到玻璃板下壓著的畫像和詞：

「這樣不會不妥當嗎？」

小眉十分不安，她的臉色有些蒼白。

下午四點多鐘，雲樓和小眉來到了楊家的門口。

「我真的這麼像涵妮嗎？」她不信任的問。

「說下去吧！」雲樓凝視著她，半晌，喘了口氣。

「噢，伯母！」雲樓喊著：「我實在沒有料到是這樣的！我只是覺得小眉和涵妮像得奇怪，卻從沒猜想過她們是同父同母的雙生姐妹！怪不得她們兩個都愛音樂，怪不得她們都會唱！哦，現在，一切的謎都解開了！」

「是的，還有那支『我怎能離開你』！這些都是老歌。」

「不，不，不，」雅筠猛烈的搖著頭，眼睛模糊的看著虛幻的空間。「世界上一切的事多麼不可思議呀！天意是多麼難以預測！二十年來的秘密就這樣揭穿了！」

「楊伯母！」雲樓喊著。「你說吧！說吧，小眉和涵妮到底是怎樣的關係？我早就覺得世界上沒有這樣的偶合！孿生姐妹！楊伯母！」雅筠虛眯著眼睛，又仔細的看著小眉，慢慢的，她微笑了，笑得好淒涼好落寞。「好吧！我講給你們聽，涵妮已經死了，這秘密早也就沒有保持的必要了。」她摩挲著小眉的手，就像當初摩挲著涵妮的，她帶淚的眸子裏含滿了某種屬於慈母的摯情，仍然一瞬也不瞬的停在小眉臉上。「在我講給你們聽以前，先告訴我，唐小姐，你父親好嗎？」

「夢幻曲？」小眉歪了歪頭。「我也會彈，如果我有架鋼琴就好了！」

「你姓——？」

「不過，很多人都會唱這幾支歌的，只是——」她想著「憐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緣再續勿蹉跎」的句子，有些說不下去了。「你再繼續說吧！」

「是的，」小眉說：「我以為你不是瘋狂，就是個瞎捧歌女的輕薄子，可是，我又覺得對你有份莫名其妙的好感，覺得不忍也不能拒絕你。所以我約你去青雲。」

「我怕——我沒有她那麼好。」

「潔兒！」開了紗門，潔兒一衝就衝了進來，撲在雲樓身上，又抓又舔又低鳴，小眉驚喜交集的低喊：

「醒來我很迷糊，」雲樓接著說：「老是反覆的想著這幾句話，然後，我和你就陷進那段忽冷忽熱的情況裏，到前天晚上，我從中央酒店回來，幾乎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去找你了，結果，夜裏我又夢到了涵妮，她仍然在唱這支收，唱著唱著，卻變成了你，在唱那支『我是一片流雲』，於是，我忍不住，終於昨晚又去了青雲。」故事完了。小眉看著雲樓，小眉被涵妮的影子所占滿了，再抬頭看涵妮的那些畫像，一張一張的，那些滿臉充滿了恬靜的溫柔，滿眼含著癡迷的深情，滿身帶著飄逸的輕靈的那個少女，她著迷了。被這個女孩所迷住了。把眼光從牆上收回來，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雲樓。

「楊伯母。」雅筠閉了一下眼睛，楊伯母！這多麼滑稽，這明明是涵妮呀！她再張開眼睛，仔細的看看面前這個女孩子，同樣的眉毛，同樣的眼睛，同樣的鼻子和嘴！只是，涵妮和-圖-書比她消瘦，比她蒼白，比她多一份柔弱與稚氣。不過，世界上怎會有這樣相像的人？怎會？怎會？她不信任的抬起頭來，看著雲樓說：「雲樓，你從哪兒找到她的？」

雅筠的神志恢復了一些，雲樓的話逐漸的在她腦海裏發生作用，她終於慢慢的放下了遮著眼睛的手，勇敢的挺起背脊來了。小眉正站在她的面前，由於自己的來訪竟引起了這麼大的驚恐和震動，而深感不安。看到雅筠的目光轉向了自己，她勉強的笑了笑，彎彎腰輕聲的叫：

「我竟有一個雙生姐妹！假若涵妮還活著，我們能夠見面……噢！那有多好！哦，雲樓，」她看著雲樓。「我們兩姐妹生長在不同的環境和家庭裏，卻都偏偏碰到了你，這豈不奇怪嗎？」

「我是什麼？」小眉不解的問，看著雅筠。

「唐！」雅筠震動了一下，臉色變得十分奇怪，她的眼睛深邃而迷濛，眉峰微蹙，似乎陷進了記憶的底層。她的嘴唇蠕動著，喃喃的重複著那個姓氏。「唐？唐？是了！是唐！」她驚異的看著小眉：「你父親叫什麼名字？」

「不，楊伯母，」雲樓大聲說：「您沒有做夢，這是一個長得和涵妮一模一樣的女孩，是我帶她來的，帶她來見你的，楊伯母！你仔細看看她，就知道她和涵妮的神態舉止還是有出入的，你看呀！她姓唐，叫唐小眉。」

「不，不，」雅筠無力的搖著頭，她一向是堅強的，是有絕大的克制力的，但是，今天這件突來的事故把她完全擊倒了。她本來正在睡覺，琴聲驚醒了她，她以為自己又是想涵妮想出來的幻覺，她披衣下床，走出房間，琴聲更加清晰實在，她下樓，一眼看到室內的景象，雲樓坐在那兒，一個長髮垂肩的女孩正彈著琴，潔兒睡在她的腳下。她已經受驚了，心跳了，喘息了，而涵妮卻從鋼琴前面回過身子來……「不，不，」她繼續呻|吟著，用手遮住了眼睛。「我在做夢。我睡糊塗了。」

小眉怔了怔。「像不像什麼？」她心神不寧的說。

「哦，是了。」雅筠想了起來，再看著小眉，她不由自主的眼眶發熱，如果涵妮也像她這樣健康……她搖搖頭，歎了口氣，對小眉伸出手去。「過來，孩子，讓我看看你！」

「那產婦在生產後只活了兩小時。兩個嬰兒都很瘦小，尤其其中一個，生下來還不足五磅，像個小老鼠，醫生聽過那嬰兒後，認為她發育不全，根本帶不大。另一個比較大，也比較健康，兩個孩子的長相都一模一樣。那年輕的父親呢，在產婦死後就發瘋一般的狂吼狂叫，他詛咒嬰兒，也不管嬰兒，終日喝得爛醉如泥，呼天搶地的哭他那死去的妻子。」

室內好安靜，雲樓和小眉都聽得出神了。「我答應了，護士把那孩子交給了我，一個又瘦又小的小東西，可是，當那孩子躺在我的懷中，吸吮著我的乳汁，用她那烏溜溜的小眼睛對我望著的時候，所有母性的喜悅都重新來到我的心裏了，我說不出我的高興和狂喜，我熱愛上了那孩子，甚至超過了一個母親對親生子女的愛，我再也捨不得讓人把她從我懷中抱走。於是，我們找來了那個年輕的音樂家，懇求他把這孩子讓給我們。」

走進了楊家的客廳，那一屋子靜幽幽的綠就又對雲樓包圍過來了。偌大一間客廳，好冷清好安靜，沒有一個人影，雅筠顯然在樓上。雲樓四面張望著，看著那沙發、那鋼琴、那窗簾、那室內一切的佈置，再看看小眉，他依稀恍惚的覺得，那往日的時光又回來了。小眉仍然沒有消除她的不安，那一屋子的靜有股懾人的力量，她走到雲樓的身邊，輕輕的說：

門口有一陣抓爬的聲音，夾雜著嗚嗚的低鳴，雲樓回過頭去，一眼看到潔兒正爬在紗門上面，伸長著頭，拚命搖尾巴，急於想進來。雲樓高興的喊著：

「看吧！他們也會和我第一次看到你一樣，嚇得跳起來！」

按門鈴之前，雲樓打量著小眉說：

「你能哼哼調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