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是的,我知道!」江雨薇高高的仰著下巴。「你們彼此仇視,你們彼此爭鬥,你們彼此挑剔,只因為你們的個性太相像!只因為你們都驕傲,都自負,都不屑於向對方低頭!尤其,最重要的一點,你們都太愛對方,而感情的觸角是最敏銳的,於是,你們總是會誤傷到對方的觸角,這就是你們的問題!」耿若塵緊緊的盯著她,像要把她吞進肚子裡去。
她一怔,倏忽間,以為門裡是耿克毅,但是,立即她醒悟了過來,這是耿克毅的兒子!一個那麼「酷似」的兒子呵!
「用不著,」老人的聲音更冷澀了。「我還管理得了我的事業!你們去吧!」
江雨薇在門前佇立了兩秒鐘,終於,她深吸了口氣,在腦中準備了一遍自己要說的話,然後,她鼓足勇氣,叩了房門。門裡寂然無聲,他不在家。她想著,有些失望,卻有更大的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再叩了叩門,她準備離去,卻驀然間,從門裡冒出了一聲低吼:
「你沒有聽錯,耿若塵,」她的聲音堅定了,她的勇氣恢復了,她渾身的血液都在亢奮的奔流,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迎視著他。「是我要你回去,回到你父親的身邊去!回到風雨園裡去!」
「哈,你父親!」她憤怒了,她代耿克毅不平,那兩個兒子是那樣的猥瑣與卑劣,這個兒子又是如此的張狂與跋扈。「你休想!他根本不會叫你回去,你自己也知道這個,他憑什麼要叫你回去呢?」
「我在這兒等十分鐘,萬一他不在家,我好送你去別的地方。」老趙周到的說。「這樣也好,十分鐘我不出來,你就走吧!」
「很好!」她一下子站起身來。「不用你趕,我也準備走了,和你這種人沒有道理好講,因為你不會接受真實!我懊悔我跑這一趟,早知道你是這樣一個人,我根本就不該來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天知道,你也值得你父親夜夜失眠,做夢都叫你的名字!原來是這樣一個沒心少肺的——渾球!」她不知不覺的引用了老人的口語。「好吧!讓開,算我沒來過!」
「就是這條巷子,江小姐,車子開不進去了,你走進去到巷底,有個更窄的弄子,轉進去左邊第四家就是了,那是間小小的木屋子。」江雨薇下了車,遲疑的看看這巷子:
「那麼,」他怒吼:「是誰要我回去?」
「你是什麼意思?」他惡狠狠的問,眼睛瞪得好大好大,直直的盯著她。「我的意思是,希望你回去!」她惱怒的叫了起來,耿若塵那盛氣凌人的態度激怒了她,那對閃閃逼人的眸子更使她有無所遁形的感覺,她準備了許久的話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這句最直接的言語就毫不經思索的衝出口來。
「是我!」她大聲說。一說出口,她https://m.hetubook.com.com自己就呆住了,怎麼回事?她為什麼要這樣說?她為什麼如此不平靜?她為什麼要把這件事攬在自己身上?但是,她已經攬上這件事了,不是嗎?「是你?」耿若塵一個字一個字的問,驚異使他的聲音都變了。「你要我回去?」他不相信似的問:「我有沒有聽錯?」
「夠了!」老人做了個阻止發言的手勢:「別說什麼,我瞭解你們的『孝心』,不過,我的護士認為我需要安靜休息,是嗎?雨薇?」江雨薇只得點頭。「所以,你們還是帶著孩子回去吧!」
一坐進老趙的車子,江雨薇就從外衣的口袋裡掏出了老李給她的紙條,她毫不遲疑的說:「和平東路,老趙,你知道的地方!」
「為什麼?」
「把這個女巫婆給我帶出去!讓我永遠不要見到她!你們還不滾?一定要氣死我嗎?」
「你到底要說些什麼?」他吼了一句:「能不能幹乾脆脆的說出來?」
「好了,你找我幹什麼?」他咄咄逼人的問。
「你怎麼知道?」他粗聲問:「他說的?」
那是令人煩擾的一天,那是充滿大呼小叫的一天,培中的太太思紋一進門就教訓了翠蓮一頓,說她沒有把窗隙擦乾淨,一直把翠蓮罵哭了。培華和老李爭吵了起來,因為老李最近把培華小時手植的一棵夾竹桃連根拔掉了,這爭吵逼使那一向沉默的老李竟冒出一句話來:「反正風雨園不會是你的,二少爺!」
「爸爸,」培華把握時機說:「您的身體不好,別太累著,公司裡需不需要我去幫忙?」
「和老李來過一次,不會錯的,江小姐。」
「站住!」他大喊。她停住,抬起眼睛來,他們相對怒目而視。
「哦,不,不!」她慌忙說:「他現在還很好,已經能走路了,一切都算不錯。」他緊盯著她。「聽說你已經住進風雨園去照顧他了?」他問,聲音冷淡而嚴肅——另一個耿克毅,一個年輕的耿克毅。
「我要分別去兩個大學,看我的弟弟,然後……」她笑笑,沉吟著沒說出口。「那個X光科的嗎?」老人銳利的問。
老人氣得發抖,他用枴杖指著培中:
江雨薇用舌頭潤了潤嘴唇,侷促的在那椅子上坐了下來,她的手緊握著手提包,感到渾身的不自在。她的聲音乾而澀:
「好吧,你回去吧,告訴老爺,你送我到師範大學的,知道嗎?」
江雨薇驀地一笑。「或者。」她說。「小心點,」老人警告的說:「男人是很危險的動物。」
「他什麼也沒說,他不會說,他永遠不會說,因為他太驕傲了!驕傲得不屑於去向他的兒子乞求感情,尤其在他生命已將結束的時候!」他渾身一震。「你是說,他快死了?」
「好,好,hetubook.com.com」他喘著氣:「你連我是私生子也知道了,你還知道些什麼?」
「他隨時都可能死亡,他挨不過明年的秋天。」江雨薇深深的凝視著耿若塵。「但是,我要你回去並不是因為他快死了,而是因為他孤獨,他寂寞,他需要你!需要這個他認為唯一算是他兒子的人!」他又一震。「你是什麼意思?」他問,喉嚨粗嗄。
老人沒有再說話,只是目送江雨薇退出房間。
「你不是來告訴我什麼……」
「謝謝你,我會記住。」
「我知道你被一個女人所騙,竟然沒有面目再去見你父親!我知道你膽小而畏縮,倒下去就爬不起來!我知道你恨你父親,因為他料事如神!我知道你沒有骨氣,不能面對現實!我知道……」
「管你是個什麼鬼,進來吧!」
李媽也端了杯開水過來,顫巍巍的說:
「你是個什麼鬼?」他叫:「你懂得些什麼?你這個自作聰明的傻瓜!他恨我!你知道嗎?他一向恨我,你知道嗎?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就是兩隻鬥雞,我們會鬥得彼此頭破血流,你明白了沒有?我不回去,我永遠不會回去,因為我恨他!」
老趙點點頭,不再說話,他開足了馬力,向山下駛去。江雨薇靠在車中,望著車窗外的樹木叢林,她輕咬著嘴唇,心中七上八下而忐忑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幹些什麼,也不知道見了那個耿若塵之後,該說些什麼。多麼魯莽呵!自己怎麼會決定來做這件事呢?
「哈!」他怪吼:「我自己的事,我不知道,你倒知道了?」
「爸爸,您別生氣,何必和婦人家生氣呢?」
「你怎麼有膽量對我說這些話?」他狠狠的注視她。「你又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些話?」
「耿先生……」
幾分鐘內,培中培華這兩個家庭就離開了風雨園,當他們的車子都開出了大門,老人才一下子頹然的倒在沙發上了。江雨薇趕過去,按了按他的脈搏,立刻上樓拿了針藥下來,幫老人打了一針,她用藥棉揉著那針孔,一面溫和而低柔的說:
「你還要做什麼?」她問。
「你們有完沒完?能不能讓我耳邊清靜一點?如果你們還懂得一點為人子的道理,現在就給我滾得遠遠的!聽到了嗎?你們走吧!統統走!馬上走!」
「爸爸!」培中驚愕的喊。
「爸爸!」培中又開了口:「我覺得唐經理不見得靠得住……」老人仰起頭來,陡然發出一聲暴喝:
他的背脊挺直了,他的眼睛裡冒著火。
「因為你是你父親的兒子!」她重重的說:「因為他愛你,因為他想你,因為他要你!」
「是的。」
「你恨他?!」江雨薇呼吸急促而聲音高亢:「你才是自作聰明的傻瓜!你才是什麼都不懂!你真恨他?事實上,你愛
和圖書他!就和他愛你一樣!」
「好吧!我們走!我們統統走!凱凱,中中,云云,我們回家去了!快穿上大衣,別在這兒招人討厭,有那個祖父當你們是孫兒呢?只怕是群來歷不明的野孩子呵!」
他俯近了她,他的眼睛裡充滿了火氣,他的臉色變得像鐵一般青,他的聲音低沉而帶著威脅性:
「告訴我,你準備如何消磨這一天?」
她終於找到了那個小弄,也終於找到了那個門牌號碼!她望著那房子,事實上,這不是房子,這只是別人後門搭出來的一個屋披,房門所對的,是別人後門的垃圾箱和養雞棚,一股濃厚的垃圾氣味充塞在空氣裡。
於是,這就翻天覆地的引起一場咒罵,培華說老李「不敬」,老李掉頭而去,根本不理。美琦陰陽怪氣的勸解,不知怎的又惹怒了思紋。於是,思紋和美琦也開始彼此冷嘲熱諷,偏偏這時培中的小兒子凱凱和培華的大兒子斌斌又打起架來了,大人就藉著喝罵孩子,彼此攻擊。一時間,大的吵,小的叫,鬧得簡直不成體統。耿克毅呢?自從培中培華一進門,他就關在自己臥房裡,說是需要睡覺,而避不見面。這時,聽到樓下鬧得實在不像話了,他才拄著枴杖走下樓來,他的出現那樣具有權威性,使滿房間的爭吵聲都在剎那間平息了,連孩子們都沒有聲音了。老人嚴肅的站在那兒,眼光凌厲的從培中、培華、思紋、美琦……的臉上一一掃過,冷冰冰的說了句:「你們的探訪該結束了!」
「啊呀,」江雨薇衝口而出:「你比你的父親還要凶!我真不知道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大家要把你當寶貝!還要千方百計的把你弄回去?」
「你不是先要去看你的弟弟們嗎?江小姐?」
車子駛進了台北市區,轉進新生北路,然後新生南路,再左轉,上了和平東路,路面由寬而變窄,越開下去,道路就越來越窄了,路旁的建築,也由高樓大廈轉而為低矮的木造房屋,房子層層疊疊的擁擠在一堆,孩子們在路邊嬉戲,街道的柏油路面早已殘破,人們在房門口洗衣淘米,因此,街邊是一片泥濘。在一條窄窄的巷子前面,車子停了,老趙回過頭來:
「讓老趙送你去,晚上,你在什麼地方,打個電話回來,讓老趙去接你,這山上太冷僻,不適合女孩子走夜路,而且,最好盡早回來!」
她走進了那條小巷子,這真是名副其實的「小巷子」,街邊有些小雜貨店、菜攤子、魚肉販子,因此,整條巷子瀰漫著魚腥味和說不出來的一股霉腐的味道。江雨薇對這味道並不陌生,她住過比這兒更糟的地方,使她驚奇的,是耿若塵居然會住在這兒!那個充滿奇花異卉的風雨園中的小主人!
「回去?!」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的聲音陰和圖書沉而嚴厲:「誰派你來的?」他其勢洶洶的問:「誰叫你來找我的?我父親嗎?」
「哦,」耿若塵把畫筆拋在桌上,轉過身來,死死的盯著她:「我記起來了,你是那個特別護士。」
培中一把掐住了思紋的胳膊,對老人強笑:
「見鬼!」他立即打斷她,「我叫耿若塵!」
推開門,她跨了進去,一陣油彩顏料和松節油的氣味對她撲鼻而來,好嗆鼻子,她不自禁的打了個噴嚏。定睛細看,她才看到屋裡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畫板和畫布,一個高大的男人——她所熟悉的那個耿若塵,只穿著件汗衫,下面依然是那條洗白了的牛仔褲,正握著畫筆和調色板,在一張畫布上塗抹著。聽到門響,他回過頭來看著她,眉頭蹙得緊緊的。
「我……我……」江雨薇突然張口結舌起來。「我想和你談談。」
「是的。」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他的眼神緊張。
「你和我一樣清楚,耿若塵!」她直率的、坦白的、毫不保留的說:「他討厭培中培華,他打心眼裡輕視那兩個兒子,他真正喜歡的,只有一個你!可是你背叛他,你仇視他,你故意要讓他難過,你折磨他,你,耿若塵,你根本不配他來愛你!」
他擋在她的面前。「你不是要把我丟出去嗎?」她挑高了眉毛:「你攔在這兒做什麼?反正我已經來過了,說過我要說的話了,你回去也罷,你不回去也罷,我只要告訴你,你兩個哥哥隨時準備把你父親切作兩半!你就躲在這兒畫你的抽象畫吧!把那孤獨的老人丟到九霄雲外去吧,反正他也快死了,你現在回去,別人說不定還會嘲笑你是要遺產去的呢!」她瞟了那些畫布一眼:「順便告訴你一句,你這些抽象畫爛透了!只能放在中山北路的三流畫廊裡騙騙外國人!我真奇怪,一個有那麼高天才的人怎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她衝過去,從他身邊一下子衝到門口,但他比她還快,他伸手支在門上,迅速的攔住了她。
這星期中沒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老人的腿已幾乎完全康復,他能拄著枴杖上下樓了,也能在花園裡散散步,曬曬太陽了。黃醫生來出診過一次,對老人的進步感到滿意,對他肝臟及心臟的情況卻不表滿意,他仍維持原來的看法,老人不會活過一年。耿克毅似乎並不關心自己的生死,他照常每天接見唐經理,吩咐業務,每隔一天和朱正謀小聚一次。這星期裡唯一使風雨園中充滿風雨氣息的一天是星期六,培中和培華兩家都攜眷而來了。
「一切遵命。」江雨薇微笑的應著。
「弟弟有的是時間可以看,」江雨薇輕歎:「下個星期也不為晚,這件事呢,卻越早越好!」
「真的,老爺,如果您少跟他們生點氣,也不至於把身體弄得這樣糟呵!」老人乏力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仰躺在沙發上,闔上了眼睛,他看起來心灰意冷而又筋疲力竭。「兒子,兒子,」他喃喃自語:「這就是我的兒子們!這竟然是我的兒子!」江雨薇把手蓋在老人那枯瘦的手背上,她緊緊地,安慰的緊壓了那隻手一下,什麼話都沒有說。站起身來,她和李媽交換了瞭解的一瞥,她知道,刻不容緩的,她應該去做那件艱苦的工作了!
星期天,是江雨薇休假的日子。早上,她幫老人打過針,又詳細的吩咐李媽老人吃藥的時間,要她記得提醒老人。然後,她穿了件黑色滾紅邊的洋裝,和同色的外套,準備出去了。耿克毅上下的打量著她,問:
「我已經管了!就管定了!」她執拗的怒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理嗎?你自卑,因為你是個私生子!你把這責任歸之於你父親!事實上,你心裡根本明白,愛情下的結晶是比法律下的結晶更神聖!但你故意要找一個仇視你父親的藉口,這就成了你的口實!」
「談吧!」他簡明的說,把一張籐椅子用腳勾到她面前。「請坐!別想我給你煮咖啡或是泡茶,我這兒什麼都沒有!好了,你要談什麼,開始吧!」
「住口!」他厲聲大叫,聲音淒厲而狂暴,幾乎震破了她的耳膜。「在我把你丟出這房子之前,你最好自己滾出去!」
「是的,耿若塵,」她慌忙說:「我……我……」
「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高興說什麼就說什麼,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她盯著他:「別讓你過強的自尊心與毋須有的自卑感淹沒了你的本性吧!不要以為你父親代表的是權利與金錢,他只是個孤獨的老人而已!你所要做的,不是向你的父親低頭,而是向你自己低頭!尤其是,向你自己的錯誤低頭!」一轉身,她衝出了那間雜亂的小房間,很快的向小弄的出口走去,一直轉出了那巷子,她似乎仍然感到耿若塵那對灼灼逼人的眼睛在她身後逼視著她。
一個星期匆匆過去了。
思紋首先尖叫了一聲:
「你是誰?」他問。「我不相信你已經忘了。」她說,打量了一下室內,一張木板床,上面亂七八糟的堆著棉被、衣服、畫布、稿紙、顏料等東西。一張書桌上,也堆得毫無空隙,她注意到有一套徐志摩全集,幾冊文學名著,還有很多稿紙。房裡除了這張床和書桌之外,所剩下來的空隙已經無幾,何況,還有那麼多畫板、畫框。使整個房間零亂得無法想像,她不自禁的想起風雨園裡那間寬寬大大的書房,和那些分類整齊的書籍。
「哈!」他再怪叫了一聲:「你說得倒真是頭頭是道!你以為你是調解人間仇恨的上帝嗎?你對於我們的事根本不清楚,我奉勸你,少管閒事!」
「你以前來過嗎?老趙?」
「何苦呢?耿先生?何必要和他們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