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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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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青青 二

楊柳青青

夢也無由寄,念也無由遞,
聽了這一篇話,看了這一闋詞,句句字字,無不敲進了浣青的內心深處。她只覺得柔腸百折,腹中儘管有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握著那張紙,她再也按捺不住,淚珠就成串的滾落了下去,濡濕了那張詞箋,漾開了那些字跡。正好珮兒端著酒菜進屋來,不禁嬌嗔的對狄世謙說:
珮兒取走了琵琶。浣青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去,推開窗格,可不是,窗外那雨正淅淅瀝瀝的打著芭蕉葉子,簷前滴滴答答的滴著水,天色暗沉沉的,園裡的花影樹影,都模糊難辨,遠處的山巒和湖水,更是一片朦朧了。是的,這樣的夜,他是不會來了。想現在,他可能正和他的夫人,剪燭閒話,挑燈夜讀吧!她輕咬了一下嘴唇,不由自主的,再嘆了口氣。一陣風過,那雨珠從樹梢上篩落了下來,簌簌落落的發出一串輕響,她拉緊了衣襟,禁不住的打了個寒噤,桌上的燭光,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珮兒趕了過來,說:
「那麼?」她低低的問。
「除非你趕我,」狄世謙接口:「否則,我可以留到天亮。」
「呵!你這丫頭越來越胡說了!」浣青紅了臉叱責著。「去吧!別在這兒煩我了!」
「所以啊,小姐,你也注意點兒吧。」珮兒壓低了聲音:「周家是肯花錢的,我們太太,又只認得這個,」她把手指圈起來,做了個制錢的樣子。「你要是真喜歡那個狄少爺呵,你就該催促他拿個主意呀!」
醉也何曾醉,睡也何曾睡,
狄世謙用手扶住了她的肩,俯首凝視她,然後,他用雙手捧起她的面頰來,深深的盯著她的眼睛:
狄世謙看完,再看浣青。一時感慨萬千,滿腹柔情,難以言表,忍不住在書桌前坐下來,說:
「還早,不是嗎?」浣青說,不安的看了看那燒殘了的蠟燭,和燭台上那堆燭淚。「也不太早了,」珮兒說,看了看窗子。「打晌午起,就飄起雨來了,現在,雨好像越下越大了呢,看這樣的天氣呵,那狄少爺是不會來了呢!」浣青瞪了珮兒一眼。「誰告訴你我在等狄少爺呀?」
浣青看著他寫,等他寫完,抬起頭來,他們四目相矚,兩手相握,無數柔情,都在兩人的目光中。終於,浣青低喊了一聲,投身在狄世謙的懷裡,他緊緊的攬住了她,攬得那樣緊,似乎這一生一世,也不想再放開她了。
醉也艱難睡也難,此際難為計。和-圖-書
「算了吧!你這丫頭!」浣青笑了笑,又莫名其妙的嘆了口氣。「珮兒,你把這琵琶拿走吧!今晚什麼曲子都彈不好。」
「小姐,別好好的在那兒吹風吧!前兩日著了涼才好,這會兒又不愛惜身子了。」說著,她關起了窗格子,拴好了栓。浣青望著珮兒那苗條的身子,和那姣好的臉龐,忍不住點點頭說:
「你嫌麻煩就去先睡,我不用你服侍。」浣青不高興的說。「什麼時候學得這樣嘮嘮叨叨的!」
「不要去!」狄世謙命令似的說,又緊握了她一下,握得她的手發痛。「我能不去嗎?」浣青哀婉的說。
夢也艱難念也難,輾轉難迴避。
「這些天做了些什麼?」

「珮兒!」珮兒立即走了進來。「是的,小姐。」
「你都淋濕了。」


低問傷心底事?含愁淚眼盈盈。山盟莫道太無憑,願結人間仙影!
心事有誰知我?年來瘦骨輕盈。燈紅酒綠俱無憑寂寞小樓孤影!
浣青倚著窗子坐著,懷中抱著一個琵琶,只是胡亂的撥著弦,始終沒有撥出一個調子來。珮兒三度進房,剪燭挑燈,添茶添水,看到浣青一直那樣無情無緒,不動,也不說話,她忍不住說:「小姐,如果沒事呵,不如早點睡吧!」
「可不是,哪一次能拒絕周家呢?人家有錢有勢嘛!上回,我聽周少爺的小童兒說,他們家少爺還想娶你去作四房呢!」
「別傷心了,浣青,告訴你一句話,遲早我要讓你跳出這個火坑。」浣青輕輕的搖了搖頭,勉強的笑著說:
浣青又一次搖了搖頭,眼裡已漾滿了淚,掙脫了狄世謙的手,她輕聲說:「別說了,我都瞭解。你人來了,也就好了。」
「你寫了些什麼?」
狄少爺!真的是他了!浣青幽幽的吐出一口氣來,已分不出心中是喜是憂,是感動,還是傷心。扶著桌沿兒,她盈盈起立,呆呆的望著房門口。從那珮兒拉開的珠簾裡,狄世謙已大踏步的跨了進來,一襲薄呢罩袍,已半被雨珠所淋濕了,肩上、袖口、下襬,都是濡濕的,連髮際和頭巾,都沾著水珠兒,看來多少有些兒狼狽,卻仍然衝著浣青笑,一面說:「我只怕你已經睡了。」
珮兒不敢再說話了,看著浣青,後者那眉和-圖-書頭已緊緊的蹙了起來,眼中已漾著淚,滿面淒惶之色。她不禁大大的懊惱,自己不該多嘴了。悄悄的退了下去,留下浣青,被勾動了滿腹心事,兀自在那兒發著呆。
「跟了我,也就夠可憐了。」浣青傷感的說。
「哎呀,你不能少說幾句嗎?」浣青煩惱的瞪著她:「你知道什麼呢?傻丫頭!像狄少爺那種人家,那份門第,不是我們進得去的,知道嗎?人家是世代書香,家教嚴謹,狄少爺每回來這兒,都不敢給家裡知道,你想,他家還會允許他把我弄進門嗎?還不走開去!別在這兒多嘴了!」
屋裡靜悄悄的,浣青提著筆,望著面前的花箋。聽窗外的風聲,已一陣比一陣緊了。清明節早就過了,殘春時節的夜雨,別有一份特殊的淒涼意味。想起自己,父母早喪,孤苦無依,惡叔無賴,竟賣入風塵,而養母嗜財如命,自己前途堪憂。想將來,一定也是「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不禁感懷萬端。再聽雨聲零亂,更鼓頻敲,心中就愈加煩惱。把筆蘸飽了墨,她在那紙上,一揮而就,灑灑落落的寫下了一闋詞。剛剛寫完,只聽到屋外一陣騷動,接著,就是養母那興奮的、尖銳的嗓子,在外廂裡嚷著:
「你可知道……」浣青的頭垂得低低的:「那周少爺想要贖我的事嗎?」
浣青搖搖頭,默然不語。狄世謙又問:
「我狄世謙如果不能救你,就不算人!」
「你醉了!」浣青說。「真的,浣青,我明天回去就和我父親說,我要娶你。你媽這兒,多少錢能夠解決,你問個清楚。」
浣青站起身子,繞到狄世謙身後,把雙手放在狄世謙的肩上,她柔聲的說:「算了,我們別為這些事煩惱吧,何必耽誤眼前的歡樂呢?你瞧,窗子都發白了。」是的,春宵苦短,良辰易逝,那窗紙已隱隱泛白,遠處也已傳來雞啼之聲。狄世謙站起身子,攬著浣青,走到書桌邊去,一眼看到桌上的詩箋,他高興的說:
浣青垂下頭去。珮兒已斟上了一杯熱茶,又捧出四碟小點心來。浣青低聲的說:「珮兒,叫廚房裡燙點熱酒,再準備幾碟酒菜,狄少爺淋了雨,得喝點兒驅驅寒氣。」說著,她伸手摸了摸狄世謙的衣襟:「寬了這件罩袍吧!」
「又要寫東西嗎?其實,不寫也罷,每回作詩填詞的,總要鬧到五更天才睡。」
「人家是氣你,這麼晚了,也不乘輛轎子,就這麼淋了雨來了,也不怕生病。」浣青婉轉的說和-圖-書
浣青慌忙拭去了淚,回頭瞪了珮兒一眼說:「誰哭來著?你這丫頭最多事!我不過是……」
「一粒沙迷了眼睛!」珮兒接口說,衝著他倆嘻嘻一笑。放好了菜餚,布好了碗箸,她一面退開,一面說:「我想你們寧願我走開,不要我侍候,我就在隔壁小間裡,你們有事,儘管叫我一聲就是了。」
「跟來的人呢?」
「哎哎,好小姐,人家還不是為了你好,我就不再說了,行嗎?」珮兒說著,走過去準備著紙筆,一疊米色的花箋,整齊的放在桌上,研好了墨,把兩支上好的小精工架在筆山上。她就走開去給浣青重新斟上一杯好茶,又把香爐裡添滿了香。再去取了件白緞子小毛邊的團花背心來,央告似的說:「小姐,好歹添件衣裳,總可以吧!你聽那雨下大了,天氣涼得緊呢!」浣青看著珮兒,那丫頭滿臉堆著笑,手裡舉著背心,默默的瞅著她。浣青忍不住噗哧一笑,穿上了背心,喃喃的說了句:「拿你這丫頭真沒辦法!」
「好的。」狄世謙脫下了那件罩袍,珮兒立即接過去,叫人烘乾去了。屋裡剩下了狄世謙和浣青兩個人。狄世謙伸手托起了浣青的下巴,仔細的審視著她,浣青害羞的把頭轉向了一邊,睫毛就垂了下去。狄世謙皺皺眉,嘆口氣說:「怎的?幾天沒見,你好像又瘦了?」
「你真的醉了。」浣青笑得淒涼。「別說你父親不會允許,你的夫人也不會答應,如果你要納妾,他們寧願你去買一個無知無識的女孩子,也不會願意你娶我,這是敗壞門風的事。你自己也明白的。更何況我媽對我,也不會輕易放手,這事根本就不可能!我們只是做夢罷了。」

就在桌前坐了下來,先端著茶杯,啜了一口,然後提起筆來,靜靜的凝思著。珮兒早就識趣的退到隔壁的小間裡去了,她知道浣青作詩時,是不願有人在旁邊打擾的。
「別這樣說!」狄世謙緊握了她一下。「憑你的容貌,憑你的才氣,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你哪一樣不能?你比那些世家小姐,名門閨秀,不知要強多少!拿我的妻子來說吧,她和我家門當戶對,出身於書香之家,但她父親遵著古訓『女子無才便是德』來教育她,她竟連字也不認識,更別談詩詞歌賦了!我和她常常終日相對,卻找不出一句話來談,還有什麼閨房之樂可言!浣青,你不知比她強多少,你所差的,只是命運不濟而已。這天地之間,實在是太不公平了和_圖_書!」
「噢,小姐,」珮兒悄悄的笑著,走到床邊去整理著被褥,又去添了添薰爐裡的香。「跟了小姐這麼多年,小姐的哪一項心事我不知道呢!」
「給我研磨,準備紙筆。」
相見方知恨晚,雙雙立盡深更,千言萬語訴難成,一任小城漸醒。
「讓我和你一闋!」提起筆來,他在那闋後面,一揮而就的寫:
「浣青哪,狄少爺來了!」
「唉!」浣青低歎了一聲,深深的望著狄世謙,眼裡雖漾著淚,唇邊卻浮現著一個好美麗好美麗的笑容。「風塵之中,能贏得你這樣一個知己,我也該滿足了。」
「還沒呢,但是,我媽答應了人家,要我明天陪他們去遊湖呢!」

狄世謙驚跳了起來。「你媽答應了?」
這倒是真情,但是,男歡女愛,情投意合之際,誰肯去接受那醜惡的真實?狄世謙凝視著浣青,握住了她的手,他誠摯的說:「浣青,如果我能克服重重困難,你可願跟我嗎?你知道,我的家庭也很複雜,我不可能給你一個很好的名義,你只能算是小星。」浣青低下了頭。「只怕我連小星也不配呢!」她低聲說。
「你還沒回答我,你願跟我嗎?」狄世謙再問。
「不好,亂寫的!」浣青臉紅了,要搶,狄世謙早奪入手中,湊到燭光下去看,只見上面也是一闋詞:
浣青回過神來,這才走上前去,默默的瞅著他。想笑,卻笑不出來,半晌,才逼出一句話來:
狄世謙入了座,浣青慇勤執壺,婉轉勸酒,幾杯下肚,狄世謙有了幾分酒意,看著浣青,眉細細,眼盈盈,風姿楚楚,柔媚可人。心裡更是愛不忍釋,不禁詛咒的說:
「我說的才是正經話呢!不要錯過了機會,將來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狄少爺,你這是怎的?你不來,我們家的小姐早也念著,晚也念著,眼巴巴的把你盼了來了,你就逗著人家哭了!」
「算了,我們別談這個,來喝點酒吧!」
「那麼,幹嘛生氣呢?」
「好一個聰明丫頭!」他讚歎的說。
「我只帶了小書僮靖兒來,你媽已經叫人安置他了。」狄世謙說。浣青點了點頭,用一對期盼的眸子瞅著他。
狄世謙看她嬌嗔滿面,似笑還顰,心裡已不勝其情。再看她穿著件粉紅色的衣服,紅綾裙子,外面罩著小毛邊的白緞背心,說不出的嬌俏動人,就更加心動神馳。挽住了她,他說:「別生氣了,都是我不好,好不好?只希望有一天,你成為和-圖-書我的人,能朝朝暮暮在一起,也免掉這份相思之苦。你以為我的日子好過嗎?自從遊湖相遇之後,我的這一顆心,就懸在你的身上。從早到晚,沒一霎時定得下心來。以往我一杯在手,一卷在握,就其樂無窮,而現在呢?看不成書,睡不好覺,甚至有時,只圖一醉,都醉不了。這份牽腸掛肚,是我從來都沒有經歷過的。喏,給你一樣東西看,是昨晚睡不成覺寫的。」狄世謙從袖中取出了一個紙卷,遞給了浣青,浣青接過來,打開一看,上面墨跡淋漓,寫的是一闋詞:
「你去吧!也別多嘴了,這裡沒你的事了,你睡你的覺去吧!」浣青說。「是,小姐。」珮兒退開了。狄世謙望著浣青,微笑了一下。
狄世謙閉了一下眼睛,放開了握著浣青的手,他轉過頭去,面對著窗子,用手支著頭,悶悶的發起呆來。
「好丫頭,跟了我,你也是夠苦命的,如果投生在好人家,不也是千金小姐嗎?」一句話說得珮兒心酸,轉過頭來,她望著浣青,勉強的笑著說:「罷了,小姐,怎麼又勾出這些話來?跟了您是我的造化呢!說真的,你還是早些睡吧。今晚你拒絕了張家少爺的邀請,太太很不高興,明天,周府裡約好了還要你去遊湖呢!」
浣青再搖搖頭,依然不說話。
雖然是暮春時節,湖畔的夜,仍然涼意深深。
狄少爺!浣青心裡猛的一跳,只怕是聽錯了,而心臟已擂鼓似的猛敲了起來。坐在那兒,只覺得手腳軟軟的,動也動不了。珮兒早從裡間裡跑了出來,投給了浣青又興奮、又喜悅、又神秘,而又會心的一笑,就趕過去掀簾子,接著,就似喜似嗔的在那兒埋怨了:
「狄少爺,你再不來呵,我們小姐可要生氣了呢!」
「沒什麼,打了傘,但是風狂雨驟,實在擋不住。」
「我媽答應周家了嗎?」
「呸!他也配!」浣青沒好氣的說。

花謝花開幾度,雨聲滴碎深更,寒燈挑盡夢不成,漸見曙光微醒。
「怎麼?你真的怪我了?」他說著,眉峰蹙了起來,眼底一片心疼與無奈之色。「你不知道,浣青,我來一趟實在不容易,兩位老人家管得嚴,我的那位又盯得緊,今晚,還是侯家請客,就託言在他家過夜,才溜了來的。」
一盞茶之後,風聲更緊了。浣青獨自坐在桌前,聽著那雨珠兒打著窗紙,淅淅簌簌的,又聽著那風聲,把窗檻震動得格格響,就更加沒有睡意了。揚著聲音,她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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