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早熟

作者:郭良蕙
早熟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八 21

21

「走,我送你回去吧!」
「可是痛苦在當時總是痛苦。」稚白不覺借用洪森的論調。
道賀時,她的臉上一陣發麻,她覺得她的胳膊上也起了雞皮疙瘩。什麼白胖兒子?明明是個又瘦又皺的小老頭。她不敢多看,否則真會作嘔。
韻白也在改變,懷孕期間的醜陋已成為過去,躺在病床上,腹部平了,胸部反而突出了,臉上帶著一種疲乏的寧靜,嬰兒就在她旁邊,錦白正笑嘻嘻稱讚那個眼睛閉成一條線的小東西漂亮。二等病房有兩個床位,陳日新靠那個空床位站著也許很無聊,第一個看見她,便說:「稚白來了。」韻白向她微笑,錦白則淡然掃了她一眼,然後去掃陳日新:「又不是娘娘駕到,用得著你那麼大聲喊嗎?」實際上錦白說話的聲音大過陳日新。
同學之中,也有生各種病的,但絕少和婦產有關係,產科更談不到,媽生聲白住院時她去過,不過印象已經模糊了。
黃婦產科的新建高樓位置在乘公共汽車到世界日報的前一站,以前稚白經過時從來沒有注意過這裏有一家氣派這樣大的醫院。記憶中她幾乎和病痛絕緣,偶而發燒感冒,多半不藥自癒,只有騎摩托車摔跤那次最嚴重,不過那是不用包紮的內傷,她不能斷定以後會有什麼影響,但現在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因此她很少往這方面考慮。尤其她接受了洪森的論調,認為將來既是未知之數,不如重視眼前的快樂與痛苦。
「什麼錢?」
「你惹我生氣的。」她的聲音顫抖著,他為什麼不能像洪森那樣熱烈呢?只要他的手扳一下她的臉,便會吻到她。即使她給他一個暗示,她便會立刻迎向他。愛與被愛的感覺不同,如果他肯接受她的愛,她怎麼會允許洪森愛她?
「不要你送我!」她逕自走開,多少有點故作姿態,她希望他像洪森那樣急忙趕過來。不料他竟站立在那裏沒有移動。她一氣,在門口跺著腳說:「以後再不來!發誓再不來了!」
「死相,什麼都有你插的嘴?」錦白就此站起來:「走了!我們走了。」
稚白裝作沒有聽見韻白的話,同時裝得很意外。
經錦白這麼喝叱,稚白反而聰明起來了。
這次她沒有喝酒,沒有力量幫助她自動說出醉話。他喝了酒,就在她和_圖_書來以後他還自酌了一杯,而他的行動絲毫不受酒的刺|激,他仍然保持著一貫的平靜。她不知他在想什麼,只聽見他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後和善地對她說:
她一面拖著錯亂的腳步,一面扯下身上的毛衣,胡亂擦了擦臉,她發現她的額頭有汗。季節在轉變,雖然是夜晚,空氣仍然沉悶不堪,這自然和她的心情有關。站在路口,她回頭瞥望那團藍色的燈光,更後悔自己不該把事情弄糟。她猶豫著,有一種幾乎想跑回去請求心樵原諒的衝動,倘若如此,她必須把自尊心拋開,壞就壞在她的自尊心面積太大,體積太重,她試想拋開,卻移不動。
原來承認錯誤這樣困難,她黯然轉過身來,任她的倔強牽引著她向停車站走去。她仰起臉,對夜空頻頻作深呼吸,她知道她和心樵之間的感情已無法挽救了。她要竭力把他忘掉。
小老頭被護士抱到育嬰室去了。由護士良好的態度,引起稚白的問題:
拋開洪森不談,她還有石小叔。石小叔的反應雖然冷,但對她並不是完全無情。連傲慢成性的錦白提起他來,也存著一份敬重。
「可是你傷害了我,」她執拗地說:「從我進來你就不歡迎,你一直站著,也不讓我坐。」
「生孩子苦透了!好像死過一次,又把命撿了回來。」
「啊!我知道了,拿掉孩子要花那麼多錢?」
走出門,稚白便後悔了。不知道哪來的這麼多怨恨?心樵在眼前時,她怨恨心樵;離開了心樵,她才怨恨起自己。
「真巧,錦白他們也剛來。我回家看看,知道哪間房嗎?」
廢物順著桌腿滑在地上,硬幣重新裝在口袋裏,對著小鏡望了一眼,拉了拉外衣走出去。
陳日新接受錦白的嬌嗔一瞥,於是在旁邊侷促地笑著表示意見:
「聽了大姐的話,女孩子都不敢結婚了。」
「一塊錢!打發叫花子差不多!」稚白擔心媽轉身只取一元,於是氣急地頓著腳說:「我同學家一給就五十一百!還有給好幾百呢?」
「謝謝你。如果我有一天結婚,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別人。」
「當然不是,」心樵笑著,他已經領教過她的突發的脾氣,因此盡量委婉的解釋:「你應該知道我毫無這種想法,我www.hetubook•com.com更沒有傷害你的意思。」
稚白本來要到後面推車,嚇得她急忙開逃。耽誤時間不說,車上掛看裝鍋的菜籃,死難看!她聽見媽在後面喊她等等,她頭也不回跑得好快,深怕媽追出來。
「原來二姐和陳哥哥也在這裏。」她以討好的態度打罷招呼,才向韻白說:「大姐,恭喜你添了個白胖兒子。」
「一個人的價值,不是憑一件事或者一部分可以決定,而是憑很多事和許多部分堆積起來才能認識。」心樵知道自己文不對題,但又不知如何解釋才恰當,只好鄭重地望著稚白說:「以你看呢?」
「其實這都不重要。」
「亂罵人有失風度,稚白。」
推開醫院玻璃門,正值下班時間,進進出出有不少人,原來醫院也像一個獨特的小社會,包括著多少死亡的抗拒與新生的掙扎。
「作男人有什麼痛苦?作女人才痛苦呢!女人生下來就帶著很多限制。」
「失敬失敬。」
「當然大家都有責任,誰也不忍心看你作老處男。」
「為誰?」她因他的深沉語氣引起驟然的夢想,他會不會說出為了她?
「錢。」稚白伸出手。
稚白哼了一聲,她所需要的不是他的友誼,是他的感情,而他步步為營,有意製造一條溝渠,使她無法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
稚白把一元硬幣放在桌上,一雙手又從口袋裏掏,掏出上課傳的小紙條,掏出花生米皮,掏出口香糖紙。沒有了。
「為什麼?」
「我不是那種意思,我指的是生理方面的現象。」稚白猶疑了一下,才神色激動地把臉上那抹暗影突破:「譬如女人有是不是處女的標記,男人就沒有是不是處男的標記。」
稚白撇嘴笑笑,她覺得二姐把「我們」兩個字咬得特別重,好像故意炫耀似的。以前可能有點功效,現在她才不稀奇呢!因為她也有男朋友,只是她沒有錦白這種公開交往的自由,否則她會把洪森帶來氣氣錦白。不過洪森年紀太輕,經濟不能獨立,重財不重貌的錦白不會把他放在眼裏。
「進醫院得存車呀!」
「為什麼生男孩叫弄璋?」
錦白的話聲和眼神又一度使稚白的胳膊起雞皮疙瘩。她記得以前楊哥哥向錦白求婚時,得到的反應是一句反問:「你養和-圖-書得活我嗎?」其實楊哥哥在各方面勝過陳日新許多,錦白所以拒絕前者而這樣挑逗陳日新,也不過是他錢多,想起剛才她還為了幾塊錢和媽爭執,她實在沒有資格批評錦白,錢財固然俗氣透頂,可是她越來越認識它的重要性。以韻白來說,如果籌不出費用,她能住在這家醫院?
「下輩子吧!這輩子你沒有那麼好的命!死丫頭胃口越來越大!你只知道人家花錢,怎麼不問問人家爸爸是作什麼的?人家爸爸的手指頭都比你爸爸的腰粗,你爸爸要是爭氣,就應該為你們多賺點錢,也不會只顧著去打女人的主意。」
「婚姻制度對社會有益處,一方面可以維持社會安寧,一方面可以教育兒童。不過這種制度很折磨個人。因為婚姻最能磨損愛情。我看見過大多數夫婦彼此之間已經沒有愛情,或者根本沒有過愛情,可是必須生活在一起,甚至對外人裝作幸福美滿的一對,實在苦不堪言。與其這樣,不如單身。」心樵忽然發現自己失言了。不應該和一個小女孩談論這類問題,何況這個小女孩本身就有問題,不必給她複雜思想再增加一份複雜。他趁機看看錶說:「話越來越遠,轉眼快該上班了。」
稚白發現又有疲勞轟炸的趨勢,立刻一陣緊張,趁媽不備,一把搶過來那張紅票,她知道只要媽一提起爸爸的事,情緒就不會轉好,五元改為十元絕對無此可能。
心樵聽了不但不生氣,反而淡然一笑:
「難得來一次,又下逐客令了!」稚白著惱了。她不覺拿心樵的態度和洪森作一個比較,更加不服:「你以為我是沒有地方去才來找你的?」
「男人也有限制。我們生活的社會是法治社會,人如果不加限制,生活便失去常軌,變成一片混亂了。」
「大姐,你怎麼找這家醫院生產?」
「死丫頭像填不完的坑,給多少錢都不滿意,你大姐嫁出去了,生孩子還對我伸手。你大姐夫又不是孤兒,也有爸媽,給許家添後的生產費為什麼許家不想辦法呀!」陸胡蘭琴儘管大罵,心地仍然是慈悲的,扯著喉嚨向後面喊著:「王媽,雞燉好沒有?三小姐要到醫院,讓她帶走。」
「為關心我的人,像我母親,我妹妹,還有很多親戚朋友,好像我不結婚大家都有責任似的。和圖書」心樵發現她的眼睛暗淡下來,才立刻又接一句:「你也是其中之一。」
「靠痛苦來充實?」稚白瞪著眼睛大不以為然。
「生老病死是自然的現象,沒有什麼可怕的。而且絕不能因為你怕,時間便停著不動,倒不如把怕改成欣賞,也許情緒會好轉一點。」
「男孩是寶貴的玉器,女孩是低賤的瓦片子,這是哪個不要臉的人發明的?」
「車錢。」
「誰說的?我就敢。不信你向我求求婚看。」
當心樵注視稚白的時候,稚白的眼睛也在他臉上打轉,幸好聲白出世時親友紛紛向媽恭喜,她才瞭解弄璋的意義。
「嘖嘖!媽已經在發牢騷了,說作祖母作老了,難道你不怕老?」
「重男輕女更有失風度。」
稚白笑了一下,心想你既然把我看得年幼不懂事,又何必提防你的男朋友?
「天下沒有過不去的事,把眼光放遠一點,多在結果上著眼。韻白雖然經歷了苦難,不過作母親的欣慰已經把苦難抵消了。」心樵談到這裏,重新回到原來的話題:「你還沒有答覆我作阿姨的感覺。」
「給她說這些等於對牛彈琴,她根本不懂。」
「別把痛苦看得這樣可怕,快樂往往是個沒有內容空殼,痛苦的實質要比快樂豐富得多。」
心樵因稚白的大膽言詞有點發窘,在經驗裏他從沒有和女孩子討論這種問題,但他又不能置之不理,示弱的表現可能更加強稚白的氣燄。一時他不知說什麼好,只有含糊其詞:
「去就去吧?又沒有誰拉住你。」陸胡蘭琴以冷淡回答稚白的熱情聲音。
「什麼三千塊錢?」稚白沒有聽清楚錦白的話,同時為三千塊的數目吃驚。
「反正作女人痛苦!大姐剛才還說女人生孩子像死過一次。」
上樓梯時,稚白正遇見許啟平下來,蒼白的瘦臉上沒有作父親的喜悅,稚白只顧注意他的匆忙神色,竟忘記說出已準備好的道賀。
「願意叫名字那是另外一回事,不過你的帳並沒有算對,韻白的孩子叫你阿姨,可是該叫我什麼?公公。」
「那倒不至於。想結婚也很容易,不過我對婚姻生活甚不感興趣。」
「黃婦產科很有名,你懂什hetubook.com.com麼?」錦白搶先白了妹妹一眼,然後又對姐姐說:「聽說這裏手術很保險,我有同學來過,三千塊錢。」
稚白點點頭。媽已經告訴過她了,不過她沒有聽清楚,仍然需要臨時問護士小姐,醫院的氣氛多少給她一點壓迫,如果啟平能帶她去最好,但她不忍再勞他陪她上樓。向啟平的背影望了一眼,她甚至感慨起來,拿他作新郎時和現在的狼狽態一個對照,人變的實在太快!
適可而止,稚白有礙於自尊,不便和心樵徹底研討,也只好悵悵地把話轉回來:
「有了外甥,升成長輩,從此可以神氣了。」
可笑的是韻白一派受之無愧的神色。然後嘆了口氣說:
「璋是一種玉器,弄璋是根據『為生男子,載弄之璋』這句詩來的。」
「媽,我去看大姐。」
「如果真如她所說,那也並非壞事,增加人生經驗,會使生命更充實。」
失望的情緒驅使她以刻薄的氣語作為報復:
讓石小叔像陳日新那樣跟進跟出自然不可能,不過她若開口請求他作一件事,她相信他仍然會答應。她懊悔到醫院來以前沒約上他,但是她可以離開醫院以後再到他那裏去。
「你是長輩,我也是長輩,現在可以不叫你小叔,改叫名字吧?」
稚白本來沒有什麼感覺,醫院的伙食很有營養,秀白又把燉雞送來,也不管韻白說的天氣太暖不能放是否誠意,她分享了一半。填飽了肚子,她便藉著報告消息散步到心樵這裏。大約連心樵自己也沒有注意到,他前後提出的問題同中有異,先是針對韻白作母親,現在卻針對她作阿姨,因此她表露了一份得意說:
「又沒有下雨,騎腳踏車去。」
「存車一塊錢就夠了。」
「不過你總不能永遠這樣下去,一個人不結婚。」
「你現在不是坐著嗎?」他見她驀地站起,於是走過去拍撫她的肩膀說:「好好的,又生氣。」
「傳統的觀念並不能決定作男人或作女人的真正快樂或痛苦。」
「她是女孩子,將來總會經過這一關。」
「少打聽,不干你的事。」
「稚白,你對於大姐弄璋有什麼感想?」
來找心樵,是為了增加感情的,然而每次都由她弄巧成拙,情況越來越不可收拾。究竟是怎麼回事?除了歸咎於她的愚笨,她再也尋不出其他的道理。
「怎麼不重要?」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