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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熟

作者:郭良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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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32

十一

32

「能不能給我一杯酒?」
「稚白,你說如果我們生活在一起會怎麼樣?」
「什麼辦法?什麼辦法?快說呀!」
心樵把唱片擺好,當唱頭轉出一組由銅管吹出的主題時,他回過身來對稚白說:
心樵怔了怔,接著後退一步,打量著她的神情:
「問題可能很突然,不過並不貿然,因為我們認識已經不是一朝一日的事,彼此可以說相當瞭解。」心樵竭力輕鬆地說:「你以前不是也鼓勵我早點結婚嗎?還記不記得?」
心樵調頭看她一眼,然後停止取汽水的動作,只取出一杯冰水,微笑著為她摻了少量的威士忌。
石小叔大約以為她在專心聽音樂了,他也沉默了一段時間。
稚白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如果不是他的話聲很真誠,她幾乎以為他在和她開玩笑了。他的神色也很嚴肅,飲完剩餘的酒後,他把玻璃杯放下,然後輕而慢地移動到她身邊。
心樵把注意力集中在稚白的焦慮表情上:
「好吧!」稚白忽然堅決地站了起來。
「我說過我不肯幫忙嗎?」
「嗯!原來威士忌加冰水這麼香,甜甜的像有糖。」
「如果我告訴你,我昨晚一點也沒有睡,也許你不相信。」
「你願意到哪裏去?」心樵注視著她:「以前你不是說過想來純吃茶嗎?」
「對於已發生的事雖然沒有用,可是檢討過去,有助於將來。」
「我不但不會笑你,而且你給我一種我以前從沒有過的感覺,我覺得我們很接近,很有感情。」
她不想談柴可夫斯基,也不想談第四交響曲的標題,她急於挽回自己的命運走向悲劇。
那句曾經被她輕易說出口的話,現在卻感到萬分難以啟齒,至少她缺乏這種感情。她不知道她是否還愛他,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愛過他。愛,被愛,在她心裡已經不重要,甚至她可以今生今世不再涉及這個字,只要眼前的障礙能順利除掉。
「我和你開過玩笑嗎?」心樵緊緊握住她的雙手:「相信我的誠意,稚白。」
由他的目光www.hetubook.com.com流露出的光亮以及他的雙手發出的力量,她很快冷靜下來。
「什麼話?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別著急,想好以後我會說的。」
「那麼我們現在去問醫院。」
「習慣和機會有關係是不是?沒有機會,哪來的習慣呢?」
稚白搖搖頭,只要不感到翻胃就好了,怎敢再裝東西進去?雖然她知道這家純吃茶有不少點心,一種巧克力做的蛋糕起個怪名叫魔鬼蛋糕。倘若洪森口袋比較充實,便舔舔舌頭,對蛋糕作個鬼臉,同時拉住她的手指了指:「我們一個人一塊。」她嚥了口唾液笑著,以她的胃口吞得下整整一個,只是那蛋糕貴得像魔鬼,為了省錢,她故意說:「我們兩個人叫一塊夠了。」
稚白暗暗計算著,從中午出來吃飯,看電影,然後又來純吃茶,心樵一共用掉了不少錢。她雖然瞭解他是一番好意,但她並不感激,吃飯沒有食慾,看電影心情無法集中,坐在這種深受拘束的環境裏,更一點也不感興趣。也許他認為這是她過去所嚮往的,她確實曾經要求他去純吃茶,那時的心情和現在多麼不同,那時她恨一切,也愛一切,現在只因一件事的困擾使她對整個世界感到絕望。
心樵無奈地嘆了口氣,他記起以前和她談論這件事時,曾經提過「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俗例,想不到他的勸導沒有收效,而他的警告卻變成了讖言。像她這樣大的年紀懂得什麼?懷著好奇感去探求人生奧秘,結果惹下了不可擺脫的麻煩。
「你總不願意別的女孩子再受害。」
她撇著嘴哼了一聲:
「道義上的責任,因為你相信我。」
稚白突然緊閉上嘴唇,目光變得冰冷。
心樵緩慢地點點頭,他的複雜心情不是她所能瞭解的。他自然不願把濤然如何希望他影響她的話告訴她,他也不願指明她所以犯下今天的錯誤起因於他拒絕了她的感情。只有一項理由,他可以用來堂堂正正的作答覆:
「可是我昨天晚上還在你面前哭過,你一定笑我!」
「不知道。https://m•hetubook.com•com」她的聲音單調極了。音樂的好處在可以把它的有當作無,因此平時她把無線電開得好響而照常睡得著。坐在純吃茶,她很少去注意那些難懂的古典音樂。另外一家專門播放熱門歌曲的純吃茶,洪森帶她去過,熱烈的動作正符合快節拍。忘掉洪森!對他,她沒有回憶,只有恨!恨!
「我已經問過了,星期天下午醫院休假。」
心樵的咖啡一開始就喝完了。當侍者經過時,他又叫了一杯,好像不喝咖啡就無事可做似的。他也找了些事做,譬如他把眼鏡取下來,用白手帕慢慢擦玻璃鏡片,其實在這種地方最好閉著眼睛,來個不見為淨。咖啡來了,這一杯又要在帳單上多十四元。到這種地方來根本不是為著喝咖啡,一杯又一杯實在浪費。
稚白悄悄瞥了心樵一眼,原來天下的恩怨並非絕對,也非永恆。以前他對心茹避而不談,現在提起來竟非常自然。這種光線雖然使她看不清楚他的臉,但可以分辨出他臉上的微笑。那種微笑好深沉,而且帶著淒涼的意味,好像他在回憶什麼。一定是回憶宋海真。她不再注意宋海真,也不再忌妒宋海真,因為她滿心都是自己的倒霉事情。
稚白作了個不服氣的表情,端著玻璃杯喝了一大口,翻著眼珠說:
「稚白,」經過一番思慮,心樵才慎重地說:「我希望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你,你開什麼玩笑?」
「這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響曲。」他靜靜欣賞完強而有力的序奏,才又若有所感地對她說:「這部交響曲有個非正式的標題,叫作:無憐憫的命運。」
「我的事怎麼辦?」她忍不住冒出一句:「你昨天晚上說替我想辦法,想了沒有?」
心樵以斯文的動作調好咖啡,然後輕啜著,見她一味的悶悶而坐,才問她一句:
「也許我們還有別的辦法,可以不進醫院。」心樵沉吟著把聲音放得很低。
「這就是無憐憫的命運。」
「是,」稚白認真地說:「我相信你。」
「什麼?」稚白並非不明白他的話義和*圖*書,只是她不相信他的話義,她認為可能是他說錯,否則便是自己聽錯。
「稚白,把你的想法告訴我,」他見她低頭不語,繼續設法打動他:「你不必顧慮家裏,只要你不反對,爸爸媽媽由我負責去說,我相信他們都不會有意見。至多認為你年紀太輕,不過爸爸生病,按迷信沖沖喜也許有用。」
「我問你願不願意和我結婚?」
「本來不可以的,姑且破一次例。」
「你說過爸爸來臺北的前一晚,你收到信,也一點沒有睡。」
「是那兩百元引起的,以前你給我兩百元修車的時候說過一句話,也許你已經忘記了!」
她咬著牙,閉著嘴,仍然凝視著那杯檸檬水。她不需要吃,也不需要喝,只需要這樣縮成一團坐著。如果不是石小叔答應為她想辦法解決問題,她才不會和他在一起。石小叔並不贊成她沉悶不語,現在又轉過頭來問她:
「你舉的例很適當,」心樵吁了一口氣:「對於這兩件事我都同樣感到沉重,不過昨天晚上我更沉重,因為我覺得我有責任。」
事情急待解決,而坐在純吃茶毫無補益,只有任時間消磨過去。平常她巴不得找各種地方,用各種方法消磨時間,但不是現在。現在多拖一天,她便多一天不安。
「不是,」稚白這次搖頭時不再悽慘,而充滿了莊嚴:「讓我回去好好想想再答覆你。」
稚白本來正悠閒地坐在書桌前,這樣一來她有點失措,不覺慌亂地放下杯子,打算站起來。
「那什麼了不起?我又不是沒有喝過。」
「我們走吧!」
「你聽這是什麼音樂?」
「我才不管呢!不論你有多少道理,我都不告訴你。」稚白負著氣:「不肯幫忙算了。」
在經濟方面,石小叔自然充裕得多,不但一塊,他可以把整個蛋糕搬來。去他的魔鬼蛋糕!去他的洪森!
「你有什麼責任?」
「你那是胡鬧。」
「還要等到明天!」
「你說那是:我們共有的秘密。」
「要不要吃點什麼?」
「本來你不肯告訴我,我不明白你怎麼會下決心打電話給我?」
「我既然www.hetubook•com.com沒有告訴你,你再問我也不會告訴你。」
「那個男孩子是誰?」
稚白淡淡地點了點頭,心情絲毫不在音樂。不過坐在這房間裏比坐在純吃茶自在得多。
「我早就來過了。」她的語氣很沉鬱。
「因為你已經慢慢懂事了。成年人的羞恥感比孩子強烈,這點你大概知道,小時候你可以隨便在人前大哭,現在你不會了。」
「什麼?」
「你並沒有告訴我。」
稚白雙手叉抱著胳膊,縮在沙發一隅的身體顯得比平時瘦小許多。音樂放著,冷氣開著,心情不能適合環境,她感到音樂特別淒涼,冷氣也特別寒冷。純吃茶,永遠是同樣的冷氣,假日更座無虛席,就在旁邊那對便目空一切地糾纏在一起,體力的運動使沙發吱吱作聲。平日也有這種情形,但從沒有像現在這麼令她發窘。她悄悄窺視旁邊的心樵一眼,心樵靜靜地坐著,和她少說也間隔著一尺多寬的距離,來到純為吃茶能夠名符其實的純吃茶而不輕舉妄動,恐怕只有他們兩個。她不知道心樵在想什麼,是不是也像她一樣發窘?幸而光線昏暗,誰也看不見誰的表情。稚白既不願意看眼界中的醜惡形態,更不願意聽附近低笑和私語聲,只有凝望著桌子那杯檸檬水。
「馬後炮有什麼用?」
「管他的將來!」稚白狠狠地唾棄。
「讓我知道有什麼關係?」他盡量親切:「難道你怕我張揚出去?」
心樵因稚白嚴肅的態度與緩慢的聲音深受感動,特別是一句漫不經意的話而能被別人牢牢記憶在心裡。他默默拉起她的手,輕輕地撫摸著,最初,她有點吃驚,只是她沒有用拒絕的動作表現出她的心情,僅僅瞪大眼睛。她發覺他沒有任何邪念而只有真誠,何況他的動作那樣小心,好像她的手是一隻受傷的鳥雀,需要他的撫慰與憐憫。
沉默中她產生一個奇想,倘若她這時像酒後那次突然對他說:小叔,我愛你,他會有什麼反應?這種環境,這種氣氛正適合愛情事件進行。以他的拘謹個性,他絕不可能抱她吻她,但她相信他也不會責備她失言。由他拉住她和圖書的手不肯放鬆這點證明,他對她已不像以前那樣冰冷。
「不會,我再也不會笑你。我倒羨慕你能哭,如果我有眼淚,我也要哭一場才痛快。」
稚白沉思著,把頭一搖:
「還要加上欣賞一項,這樣公式才能成立。譬如說你有機會去純吃茶,並且欣賞它,才會養成習慣。」
「這張唱片我也有,柴可夫斯基的唱片我差不多都有,有一段時期我很熱愛他的作品。」心樵撫摸著已空的咖啡杯思索著說:「我在臺南那年,每天都放幾遍這張唱片,你石阿姨還笑過我。」
「希望你不要養成喝酒的習慣。很多事一旦成為習慣,有它時感覺不到,可是沒有的時候就不能忍受了。」
稚白的振奮立刻轉為頹然。
她的目光由檸檬水向上移,呆呆凝視著黑暗的天花板。
當然記得。她應該點頭的,卻悽慘地搖起頭來。事情往往不合時宜,他為什麼不趁著他們正在討論結婚時向她提出這樣的問題呢?如果他肯顯示出一點感情,她也會對他死心踏地,從那時和洪森疏遠。
「你昨天晚上已經問過我了。」她的話聲帶著敵意。
他知道她是指她上次醉倒在這裏。
稚白先是一陣驚愕,接著哈哈大笑起來。笑了起聲又驟然而止,瞪大眼睛,嘴唇抽動著,發出帶有神經質的話聲:
她低下頭,懷著感激:
只是她的企圖已被心樵看出來,他伸手輕輕按住她的肩膀,同時目光緊緊注視著她,沉默剎那,才柔和地低喚她一聲:
心樵微微一笑,並沒有指責她用詞欠雅,只是說:
「你不會,可是你會去找他。」
「人的感覺會改變,真奇怪!以前我去純吃茶從來沒有覺得什麼不對過,今天和你一起去,心裏很不舒服,覺得裏面的男男女女不要臉!你說這是為什麼?」
「你答應了?」
「即使我去找他,也是很善意地勸告他,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必須負起該負的責任。」
也許和石小叔的話聲有關,音樂在她的感覺裏變得憂鬱與悲愴起來。她確實開始專心靜聽了,好像這部交響曲演奏的是她的命運,想掙扎,抗衡,卻又無奈,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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