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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熟

作者:郭良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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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38

十三

38

「活該,管得了那麼多?」
她乾笑了一聲:
她又乾笑,他擔心?鬼才相信!即使他的擔心,比起她的經歷又算什麼?她再也不會讓他知道她所受的折磨,能瞞住他最好不過,連心樵的同情和憐憫她都不肯接受,難道會接受他的?她至死也忘不了他如何臨危而悄悄逃脫。
死ㄚ頭故意學她爸爸!陸胡蘭琴想罵而沒有罵,因為她只顧對自己感嘆了:在她的疏忽中稚白已經長大了。
好像有人穿過車輛與人群直直趕來,她沒有十分注意,她只顧著躲避車輛與人群,而且她思想裏裝了很多問題,千頭萬緒。什麼時候可以再看見石心茹?什麼時候到爸爸的墓地去?什麼時候成績報告單寄到家裏?什麼時候開始溫習代數和英語?
「我,」他望了她一眼,才低下頭來:「我知道你很恨我。」
她聽見了他的話,但故意偏過臉去,沒有理會他。
他被她注視得有點不安,他也發覺毛病出在剛才那句話上,於是他聳了聳肩膀補充說:
「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那是我弄錯了。」
他記得過去她總附和他的論調,但現在則不然了,她從鼻孔哼的笑笑,像是揶揄,也像是漫不經意。他感到很無趣,舉起手撫弄了一下蓄得很長的頭髮,心裡太不服氣,這個女孩,他曾經征服過,拋棄過,她竟然在他眼前活神氣!豈是他能夠忍受的?只要他願意,仍然會把她掌握在手裏。
「好了!吃飯罵人不消化。」錦白滿臉不耐煩。
「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會有長性。」
「那是因為你躲著我。」
「石阿姨,你快點搬來好不好?就這個暑假搬來。」
心茹點點頭,她想告訴她搬一個家不是容易的事,必須出售房屋,償還欠債,並且在臺北找好住處,謀妥職業才能由南北遷。
「三姊,吃飯。」
洪森反而侷促地垂下頭來,心裏產生一陣同病相憐的黯然。他記起有一段日子他常陪她跑醫院,那已是兩個月以前的事。在遠處發現她時,他曾經在猶豫中仔細注視過她的身材,現在他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腹部,看不出什麼異樣來。
她默默望了媽一眼,她實在不忍心對媽懷著反感。論改變,媽最近改變得厲害,眼泡經常腫著,頭髮已經花白。
她冷冷輕笑,她實在奇怪一個人的言行竟會如此不一致,他一直在躲避她,而他竟毫不費力的說出高興看到她的話。既然他這樣不可捉摸,這樣虛www•hetubook.com.com偽,她也不必以真誠對待他。有時候憤怒也是一種感情發洩,對他表示憤怒太不值得。
「石阿姨,你的東西不要忘了。」
「真的?」
她瞥了他一眼,她記得第一次到他家去,他便說過同樣的話,那時她認為他很豪氣,現在她卻深深感到他的從不為別人著想的自私。為什麼早沒有發現他呢?
「溫習功課。」
她望著他所指的車站餐廳,連連搖著頭,她要揮去純吃茶的記憶,以及更多其他的記憶。
陸胡蘭琴注視著稚白的神情,那種淡漠和沉著,全是濤然在世時的作風。
「三小姐真的用功了,回家就看書。」
甚至她在答話時表現的持重,也超過她的年齡。
「看那份陰陽怪氣!」媽對她的沉默甚不滿意:「死ㄚ頭別的沒有學會。」
她沒有回答他,卻淡淡地輕問他一聲:
「我早就覺得像你,趕過來看果然是你。」洪森本來笑著打量稚白,就在她轉過臉去時,他的大酒渦忽然隱消了,因為他發現她卡在髮際的那朵小白絨花。
「難道你忘了?你說……」
「是。」
心茹被長龍般的觀光號帶走了,剩下她惆悵地留在空蕩的月臺上發呆。
「說不定我會偷偷跑到臺南去看你。」
「時間算什麼?」他雙手一攤,嘴一撇說:「這個倒楣的暑假,正不知做什麼好!巴不得把時間統統殺掉。」
檢票員把月票剪了個洞,稚白接過來,緊緊地握在手裏,另外一隻手提著心茹的小箱。心茹走到她前面,瘦骨嶙峋的身體幾乎被流水般的旅客沖去。稚白一緊張,不覺喊了聲「石阿姨」,心茹回應著,回過身來,向稚白柔和地指了一下月臺的標號:
「你走吧!」心茹靠在車窗口,蒼黃的瘦臉上對稚白露出一些淒涼的微笑。
他曾經領略過她的壞脾氣,現在她的沉靜態度使他安心下來。尤其是她眉宇間的那股哀愁為她增加一份動人。黑色的喪服裏著清瘦的身體,她看上去比以前成熟多了。由這裏引起他一陣與她和好的衝動。
無論如何應該感謝錦白,那個耳光沒有白挨。如果錦白不向她招認用謊言捉住陳日新,她還不會想到也用謊言對付洪森。
稚白覺得她的態度不夠熱心,才焦急的強調著:
車站前面仍然一片匆忙,九點鐘的陽光便這樣火辣,惆悵的情緒絲毫未減,稚白望著流動的景象,滿心迷茫。猶豫和圖書了剎那,才決定回家,雖然家裏到現在還是亂糟糟的,捨此而外無處可去。
「你說搬到臺北,可以常去看爸爸的墳。」
「我真想跟你去臺南!」稚白嘆了口氣,爸爸生前囑咐過她要對心茹好一點,如果她同行,沿路她可以照顧心茹。可惜媽不許。
「不吃算了!餓死她!」媽在飯廳大罵:「什麼用功?裝蒜!」
「我?」他仰臉哈了一聲,酒渦不自然地閃出來:「那種狗屎學校下學期請我,我也不去了。」
粉紅襯衫好刺眼,灰白長褲緊緊箍在身上,兩胯之間顯得特別鼓。稚白退後一步,她知道她的臉發白了,她想起那天早晨洪森的臉如何慘白,自然她還想起其他的事,她窒息,如果不是為了表示風度,她會返身走開。
「你,」他說不出話來了,主要他一時找不出合適的措詞,白晝的熙攘道上,不宜於談論隱秘,何況他和她疏遠已久。不便坦率提出存在心裏的疑慮:「你後來怎麼辦了?」
空氣一陣僵冷,接著電話鈴聲將大家的注意力集中。
「還有什麼話?」
稚白正要走出房門,突然一驚,洪森的影子還揮之未去,聽見媽的話,更使她聯想到那件不幸的隱密。
「你呢?」
「你少管閒事!」媽立刻轉移目標:「用不著嫌這個家不好,反正你也快滾了。」
「還不是最近受了點刺|激。」
「如果真因為受了刺|激就會使她改變,她爸爸的死倒也有點價值!」
「回家做什麼?」
月臺與月臺中間,鐵軌交錯,陽光將黑亮的鐵軌曬得冒汗。稚白也在冒汗,用手背往額頭抹了一把,然後攤開手掌看看那張票,把票丟掉便不能出火車站了。
「陸稚白。」
「我會寫信給你,再見。」
她沉默了剎那,然後一派平靜地說:
「非要三催四請才露面?」
「喂!明天晚上有個舞會,請我們去演奏,參不參加?」他用手比作話筒,大聲向車廂裏喊:「我們在電話裏聯絡吧!」
「就在那裏。」
「不,別人在等你郊遊。再見。」
「喝!變乖了!」他點動著腳尖,用眼梢眇她。
「什麼人找你?你還擺架子窮神氣。」
「我不信。」
「你以為他們那麼傻?等不到我,自然不等了。」
調過臉來,稚白發覺媽瞠目以對:
「慢慢!我的話沒有說完。」他跟隨著她。
「那也說不定,女大十八變呀!」
她輕輕把他擺脫時,有點難為情,旁邊候車的人都和*圖*書在注視他。以前她和他在一起接受別人的目光時,她會感到驕傲,現在她卻認為是羞慚了。
「用不著解釋了。」
「不坐了。」她淡淡地低聲說。她曾經那樣需要他和她共渡難關,現在她還需要他什麼?她轉身走開時,對他說了聲:「再見。」
(全書完)
「沒有,什麼都沒有。」
本來她的目光不願停留在他臉上,經過一瞥,她覺得她的躲避很多餘。她和她之間已經不再有恩怨,她注視他像注視陌生人一樣,應該坦坦然然。
因此她緘默著。
她疑惑這話的真實性,倘若他確實去郊遊,又和什麼人結伴同行?「女生字典」自然缺少不了異性。管他這些作什麼?他如何已和她完全無干了。因此她順水推舟:
月臺的鈴聲突然大作,車就要開了,稚白伸出手依戀地捉住心茹的手,抓住最後機會提高聲音:
「走吧!都給我走吧!一個個全滾開,眼不見為淨。」媽好像在和菜賭氣,大口快嚼。
「石阿姨,你會不會搬臺北住?」
「開學要補考,誰像你那麼有把握?」
她這樣裝糊塗的目的,希望他能知趣地就此結束,偏偏他不肯罷休:
心茹目光遲鈍,聲音低沉:
倘若善於支配,雖僅五分鐘仍然很從容不迫。心茹上了車,找好座位,還有多餘的時間。
錦白撇了撇嘴,沒有再說話。
「真的。」
「沒有。」
如果是以前,她早已對心茹發牢騷了,現在她卻懂得忍著,避免用話刺|激她。
「我為什麼恨你?」
「可是會耽誤別人的時間。」她的語氣平穩而溫和,他也知道這種語氣是心樵的影響。心樵以前經常開導她,現在她用來開導頑劣的洪森一點也不過分,她覺得她比他大很多,從頭到腳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她已不屑和他為伍。
他倒很聰明,瞭解她的心情。但她不會把她的心情向他表明,依舊淡然的說:
「二姐,如果找我,就說我不在。」
沒有時間解釋了,車已駛動,她向退後的稚白擺擺手:
「不要,稚白,」心茹發覺失望爬上她的臉時,立刻又說:「不是我不要你來,是我不要你惹媽媽生氣,除非她答應你。」
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快去吧!」
「我不懂你說什麼。」
她笑著搖搖頭,她可以感到他在注意她的表情,因此她格外裝得極其輕鬆:
在他支吾的過程中,她已猜測他所想的問題。頓時她心頭蒙上一種暴露的屈辱和羞恥,剎那間她記起承受的全部痛苦來,她咬著嘴唇,發誓絕不向他吐出一個字。
稚白慢慢扒著飯,眼睛卻在望錦白。錦白要隨陳日新回南洋結婚,就在這個暑假,日子還沒有確定。
媽永遠不會答應她到臺南去,她只有希望心茹到臺北來了。
「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
「到那邊喝杯水怎麼樣?」他退而求其次。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他不勝懊惱:「害我擔心。」
計程車不會向她兜生意,那排三輪車也不會把她放在眼裏,她孤獨地移動著腳步,走向路口的停車站。
「可能有無聊的男同學。」
「怎麼?」
「是我的。」錦白推開椅子跑去。
他跟隨著她站立在候車站。
「不會的。」心茹輕輕回答,同時調過臉去注意頂端的行李,突然她由稚白的動態聯想起濤然來,她的嘴唇不由得顫抖著,滿心都是悼念的悲哀。
「是嗎?」他興奮的挽住她,卻被她輕輕擺脫:「走,不要等車了,我們到別處玩玩。」
「啊!」她急忙打斷他的敘述,她不願聽見任何不堪的言語,而且這時她 已尋索到對策:「我想起來了。」
昏倒,那是她的揣測,由爸爸病重到死亡,她已深深洞悉心茹的堅強。就在殯儀館舉行奠祭時,心茹接受多少熱嘲冷諷,但她始終目光低垂,忍辱吞聲。在被人看起來,都以為「那個小女人自知理屈」,但在稚白的眼裏,心茹的表現卻非常偉大,而且莊嚴。只是她不敢把這樣的想法公開,當媽媽辱罵心茹時,她暗中特別憤慨。
他的態度使她不悅:
「別人會等你。」
突然她的身體一震,腳步不覺停下來,不過她努力使自己保持鎮定。
「是我又怎麼樣?」她的聲音既冷又低。她一逕望著從路心過往的車輛,並不知道他的態度已經起了變化。
在媽大聲的哀嘆中,稚白暗暗喘了口氣,原來她的擔心完全多餘。隱秘仍然是隱秘,除了心樵,永遠不會再有人知道。黃婦產科的醫生和護士雖然知道,但是都不認識她,她用的是假名字。瞞住洪森,尤其是智舉。倘若要使自尊復活,必須先讓羞恥洗去。
「噢。」她答應著好心的聲白。
「也許。」心hetubook•com•com茹低聲清理了一下阻塞的喉嚨。
心樵答應過她,凡是功課有疑難,可以找他解答。她要在午後給他打個電話,告訴他她的任務已圓滿達成,心茹為了體念他的睡眠,不允許他趕車到車站送行,他只好委託她代替他。
「找個地方談談好不好?」帶著熱烈感情的建議沒有得到反應,他又追問她:「你要到哪裏去?」
車已駛來,徐徐停下。她隨著人群邁步,心裏有一份沉重,也有一份輕鬆。
心茹畢竟很有旅行經驗,態度平穩。而稚白雖然送客,卻像踏上旅途一樣慌亂。月臺上的大鐘指明只有五分鐘便開車,萬一趕不上怎麼辦呢?她很想學一些旅客匆匆奔跑,不過她一個人奔跑也沒有用,但她又不願催促心茹,勉強支持過爸爸的喪禮,心茹的身體壞極了,只怕一跑便昏倒。
「站著又熱又累,去坐一會怕什麼?」
「很高興能看到你,」他吸口氣,故作輕鬆,好像彼此之間毫無芥蒂:「我們好久不見了。」
「不行,我要回家。」
她默然。可能他已經推測到因觸犯校規太多,操行不及格,學校勒令退學。
「真的,你為什麼不在發現弄錯以後馬上告訴我?」洪森不肯罷休。
「三小姐,」王媽探頭喊了一聲:「吃了飯再用功啦!」
「算了!」
「我本來要去野柳,和人約好在車站見面。」
「可是你對我說……」
「你並沒有什麼地方讓我原諒的。」
臨別依依,該說的話很多,卻不知從何說起。她的手仍然緊握著那張月臺票,另一隻手空了,她想起心茹的小箱,還有心茹手提的大小包,她向裏面探探頭,急切地說:
稚白那聲「再見」好機械,預先準備好的「一路順風」竟因一時慌亂,忘記說出口來。
「等車開了。」稚白感染上心茹的淒涼。原來離別的時刻會這樣酸楚,主要的是她喜歡心茹。一開始她便對她懷著好感,爸爸去世以後,她更憐憫她的孤單。經過一個星期的時間,喪事已料理完,得到心茹回臺南的消息,不禁黯然。
「我不是躲你,」洪森的振振有詞變成理屈了,他仍掙扎著:「我不知道怎麼辦好,我嚇壞了。以後我怕你不理我,所以不敢再看見你。」
現在心茹已遠去,在這熙攘的街頭,她任何事情,任何時間,即使經過再大的波動,仍然會慢慢恢復原狀,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當記憶觸及心身的疤痕時固然隱隱作痛,但她又為著化險為夷的人生而暗覺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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