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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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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十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郭公公,再戳深一點,就省了你這些麻煩了!』
「後來呢?」沉默了半晌,我囁嚅問道。
我在郭老家裏居留了三天,聽郭老把公園裏的滄桑史原原本本的敘述了一遍。他教授我公園裏許多的規矩,甚麼人可以親近,甚麼人應該遠離,甚麼時候風聲緊,應當躲避。郭老的「青春藝苑」請了一位照相師傅,普通客人,便由照相師傅在樓下照。但我的相,郭老卻親自在樓上替我拍,自己拿到暗房去沖洗。拍了十幾張,他才選中一張半身像,編進了他那本「青春鳥集」裏。我的編號是八十七號,郭老說,我就是一隻小蒼鷹。臨離開,郭老又找出了一套舊衣裳來給我換上,那套衣裳是鐵牛留下來的,他跟我的身材差不多。郭老塞了一百塊錢到我口袋裏,雙手按著我的肩膀,定定的注視著我,沉重的叮囑道:
「因為他的脾氣難纏,公園裏的人,縱是有心,也不大敢去招惹。到了他十八歲那一年,合該氣數已到,偏偏遇見了他那個煞星。對頭是個大官的兒子,還是個獨生子呢,因為屬龍,小名叫龍子。龍子人長得體面,家世又顯赫,大學畢業,在一家外國公司做事,本來都預備要出國留學了,原該是前程似錦的。哪曉得龍子跟阿鳳一碰頭,竟如同天雷勾動了地火,一發不可收拾起來。龍子在松江路底租了一間公寓,悄悄築了一個小窩巢,把阿鳳藏到了裏面。那時松江路底還是一片稻田,他們那幢小公寓就在田邊,一打開窗子,就看得見一大頃綠油油的稻秧了。他們兩個人打著赤膊光著腳,跑到田裏去挖田螺捉泥鰍,糊得一身的爛泥,坐在田邊,敲破一隻香瓜和-圖-書,你一口我一口便大嚼起來,兩個人確實過過一段快樂的日子的。但是那隻野鳳凰哪裏肯那樣安安分分守在巢裏?有時半夜三更他便飛回到公園去了,騎在蓮花池畔的石欄杆上,仰起頭,在數星星。龍子追來了,要他回家,他說:『這就是我的家,你要我回到哪裏去?』偏生龍子也是一副狂風暴雨的脾氣,兩人一言不合,在公園裏便揪鬥成一團,一身的衣裳也扯得稀爛,打完了,又坐在臺階上,互相抱頭痛哭。公園裏的人都笑他們,說他們得了『失心瘋』。那段時期,常常在深夜裏,龍子坐了一部計程車,滿臺北找了去,見了人就問:『你看見阿鳳麼?』公園裏有些人吃醋,有些人幸災樂禍,編出許多話來:『阿鳳到新南陽去了。』『阿鳳跟人到桃源春吃消夜去了。』『阿鳳麼?不是讓盛公帶走了麼?』於是龍子就真的一一到那些地方去追尋,有時追到天都亮了,才一個人失魂落魄的回到公園裏來,在那蓮花池畔的臺階上,焦灼的來回走著,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從那一頭走回到這一頭。
「有一天晚上,阿鳳跑到我這裏來,一臉發青,一雙深坑的眼睛閃得要跳出來似的。
郭老的聲音戛然中斷,眼簾漸漸垂下,他那張龜裂般的皺臉,好像蒙上了一層蛛網似的。
「阿鳳,是在臺北萬華出生的,萬華龍山寺那一帶,一個無父、無姓的野孩子。阿鳳的母親,天生啞巴,又有點癡傻,見了男人,就咧開嘴憨笑。但是啞巴女偏偏卻長得逗人喜愛,圓滾滾一身雪白像個粉團,人都叫她『粽子妹』,因為她從小便跟著她老爸在龍山寺華西街和圖書夜市擺攤子,賣肉粽。有人走過他們攤子,啞巴女便去拉住人家的衣角,滿嘴咿咿啞啞,別人看見她好玩,便買她兩隻肉粽。後來啞巴女長大了,還是那樣不懂顧忌。有時候她一個人亂逛,逛到寶斗里妓|女戶的區域去,她趿著一雙木屐,手裏拎著一掛烤魷魚,一路啃一路搖搖擺擺,腳下踢踢踏踏,自由自在。衝著那些尋歡的男人,她也咪|咪笑。附近的一些小流氓欺負她是啞巴,把她挾持了去睡覺,回家後,她向她老爸指手劃腳,滿嘴咿啞,她老爸看見她蓬頭散髮,裙子上濺了血,氣得就是一頓毒打,每次啞巴女給她老爸打了,便打著赤足跑到龍山寺前面坐在路邊一個人默默掉淚,鄰近那些年輕攤販們看見啞巴女哭泣,互相使眼色,笑道:『粽子妹又挨扎了!』啞巴女十八歲那一年,一個颱風來臨的黃昏,她收了攤子,推著車子回家,半路上便遭一群流氓劫走了,一共五個人。啞巴女那次卻拚命拒抗,那幾個流氓把她捆綁起來,連門牙都磕掉了一枚,事後把她拋到龍山寺後面的陰溝裏,在大風雨中,啞巴女一身污穢爬了回去。就是那一夜,啞巴女受了孕。她父親給她亂服草藥,差點沒毒死,大吐大瀉,胎始終打不下來。懷足了十個月,難產兩天多,才生個一個結結實實哭聲宏亮的男嬰來。啞巴女父親多一刻也不許留,連夜便用一隻麻包袋裝起那個哇哇哭叫的男嬰,送到了靈光育幼院裏。阿鳳便是在中和鄉那家天主教的孤兒院裏長大的。
「去吧,阿青,你也要開始飛了。這是你們血裏頭帶來的,你們這群在這個島上生長的野娃娃,你們的血裏頭就帶和*圖*書著這股野勁兒,就好像這個島上的颱風地震一般。你們是一群失去了窩巢的青春鳥,如同一群越洋過海的海燕,只有拚命往前飛,最後飛到哪裏,你們自己也不知道——」
「阿鳳失蹤了兩個多月,龍子找遍了全臺北,找得紅了眼、發了狂。在一個深夜裏,那還是一個除夕夜,龍子終於在公園的蓮花池畔又找到了阿鳳。阿鳳靠在石欄杆上,大寒夜穿著一件單衣,抖瑟瑟的,正在跟一個又肥又醜、滿口酒臭的老頭子,在講價錢。那個酒鬼老頭出他五十塊,他立刻就要跟了去。龍子追上前拚命攔阻,央求他跟他回家,阿鳳卻一直搖頭,望著龍子滿臉無奈。龍子一把揪住他的手說:『那麼你把我的心還給我!』阿鳳指著他的胸口:『在這裏,拿去吧。』龍子一柄匕首正正的便刺進了阿鳳的胸膛。阿鳳倒臥在臺階的正中央,滾燙的鮮血噴得一地——」
「『郭公公——』他的聲音都在發痛,『我要離開他了,我再不離開他,我要活活的給他燒死了。我問他,你到底要我甚麼?他說,我要你那顆心。我說我生下來就沒有那顆東西。他說:你沒有,我這顆給你。真的,我真的害怕有一天他把他這顆東西挖出來,硬塞進我的胸口裏。郭公公,你是知道的,從小我就會逃,從靈光育幼院翻牆逃出來,到公園裏來浪蕩。他在松江路替我租的那間小公寓,再舒服也沒有了。他從家裏偷偷搬來好多東西,電扇、電鍋、沙發,連他自己那架電視也搬了來,給我晚上解悶。可是——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耐不住,一股勁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往公園裏跑。郭公公,你記得麼?我十五歲那年在公園裏出道,頭一次跟別人睡覺,就染上了一身的毒,還是你帶我到市立醫院去打盤尼西林的。我對他說:我一身的毒,一身的骯髒,你要來做甚麼?他說:你一身的骯髒我替你舔乾淨,一身的毒我用眼淚替你洗掉。他說的是不是瘋話?我說:這世不行了,等我來世投胎,投到好好的一家人家,再來報答你吧。郭公公,我又要溜掉了,飛走了,開始逃亡了!』
「後來麼——」郭老那蒼啞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龍子坐在血泊裏,摟住阿鳳,瘋掉了。」
「從小阿鳳便是一個稟賦靈異的孩子,聰敏過人,甚麼事一學便會,神父們教他要理問答,他看一遍,便能琅琅上口。院裏有一位河南籍姓孫的老修士特別喜歡他,親自教他識字講解聖經的故事。但是阿鳳那個孩子的脾氣,卻是異乎常人的古怪,忽冷忽熱,喜怒無常。他最不合群,在院裏一向獨來獨往,別的孤兒惹了他,他拳打腳踢便揍過去,當他犯了眾怒,那些孩子聯合起來修理他,他卻連手也不回,任他們泥巴沙子撒了一頭一臉,然後獨個兒到自來水龍頭去慢慢沖洗乾淨,孫修士問起他臉上的青腫,他狠狠閉著嘴,一聲也不吭。阿鳳自小便有一個怪毛病,會無緣無故的哭泣,一哭一兩個時辰停不下來,哭得全身痙攣。有時候,三更半夜,他會一個人躲到院中小教堂裏,伏在椅子上嗚嗚抽泣。孫修士發覺了,問他哭甚麼,他總說心口發疼,不哭不舒服。阿鳳漸漸長大,變得愈來愈乖戾了。一個聖誕夜,院長領著孩子們在教堂做彌撒,他拒絕上前領聖體hetubook•com•com。院長申斥了他幾句,他突然暴怒起來,跑到聖壇上,一把將幾尊瓷聖像掃落地上,砸得粉碎。院長把他關了一個禮拜的禁閉,孫修士天天領著他跪頌玫瑰經。阿鳳十五歲那一年,他終於從靈光育幼院裏逃了出來,再也沒有回去過。
「阿鳳——他真是個公園裏的孩子,公園裏的一隻野鳳凰。他在蓮花池畔的臺階上,逛來逛去,蓬著一頭獅鬃似的黑髮,昂頭挺胸,一副目中無人的狂勁兒。當時還有不少老頭子迷他呢!萬年青電影公司的盛公就是其中的一個,盛公想收養他,把他帶回到他八德路那間公館裏,將他從頭到腳打扮起來,替他在西門町上海造寸縫了一套法蘭絨淺灰的西裝,又在亨得利買了一隻銀殼的勞力士戴在他的手腕上,把他裝扮得闊少爺一般,然後帶他上麗池去吃西餐。盛公倒是有意栽培,想送他進學校唸書,將來讓他拍電影,當明星。可是那隻野鳳凰在盛公公館裏,只待了一個星期便又飛回到公園裏來了。西裝手錶當得精光,當了幾千塊,他把公園裏那些野孩子一大夥帶到楊教頭開的那家桃源春去,點了兩桌菜,跟那些野孩子猛吃猛喝,大打牙祭,喝醉了,他便爬到桌子上去唱歌,唱〈雨夜花〉。正當大家樂不可支,拍手喝采,他卻跳下桌子,一個人頭也不回的走掉了。
「阿鳳一闖進公園,便如同一匹脫了韁的野馬,橫衝直撞,那一身勃勃的野勁,誰也降不住他,就是我的話,他還順從三分。因為他剛出道時,便跟公園三重鎮幾個登記有案的流氓幹上了,給捅了好幾刀。是我把他帶回家,替他療好的。他躺在床上,撫弄著自己腹上一道紅腫的傷口,對我笑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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