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嚄，這下你可抖了，玉仔。」

「你的櫻花夢又碎了，玉仔。」我說道。

「我倒一點也沒有怨林樣呢。人家對我真心，才肯對我講真話。臨走時，他也很捨不得，身上的幾千塊臺幣都掏了出來給我，他常用的一支派克六十一也留下給我做紀念了。阿青，我和林樣在一起沒有多少日子，可是每一天我都是快樂的，從來我也沒給人家那樣愛惜過——」

「池部良在裏頭真帥！他穿了雪白的一身和服，站在一棵櫻花下面，——我到東京去，就想穿得那樣一身雪白，在櫻花樹下照張相。」

小玉把菸按熄在床頭的醬油碟裏，躺了下去，雙手枕在頭底，沉默了半晌，突然問我道：

小玉猛吸了一口菸，深深的舒了一口氣。

「阿青，林樣已經走了。」

「小玉，我看你想去日本想瘋了！」

「你知道甚麼？你們有老爸的人懂個屁！我這一生，要是找不到我那個死鬼阿爸，我死也不肯閉目和圖書的！」

「甚麼？」我叫了起來，「你拿你哥哥開玩笑！大熱天，替你補習。」

「嗯——」我剛矇著，小玉又把我推醒了。

「成城我也不要去做了。潘經理你看見了？兇神惡煞，我還去受他那副老虎狗的臉嘴嗎？五千塊，哪裏撈不到？褲帶鬆一鬆，只怕還不只那一點。」

「也難呀，」小玉笑嘆道，「看走眼也是常有的。」

「我睡不著。」小玉一個人躺在黑暗裏抽菸。

「玉仔，我看你游水游到日本去算了。」

「今天早上。前天東京總公司打電話來催，那邊業務忙，他們老闆又病倒了，馬上要他回去。」

「我去上班，唸書，全是討林樣的歡心呀，他走了，還有甚麼心思？昨晚他跟我講得很坦白，他說以後有機會，他會回來看我，東京，他是不能帶我去的——」

「幾時走的？」

「昨天晚上，我跟林樣談到半夜。林樣真周到，甚麼都替我安排好了。wｗw.ｈｅtｕbook•com.ｃｏm他在我們公司裏另外給我安插了一個位置，做潘經理的助手，一個月五千塊，比現在要多一倍。」

「他那位滿洲太太倒沒有關係，只會念佛，不管事的。就是他那個兒子太厲害。他兒子知道他的事，有一次，在新宿一家酒吧門口，他兒子撞見他帶著一個孩子出來，回家後鬧得天翻地覆，弄得他簡直無法做人。他兒子便乘機要挾，家裏的事，他兒子倒做了一半主。把我帶到東京，他兒子發覺了，更不得了。」

「明天我帶你去吃滷豬耳朵。我阿母今天下午託人帶信給麗月姐，要我明天回三重去吃中元拜拜。她那個山東佬到高雄送貨去了。」

「豬耳朵？」我笑了起來，「我喜歡吃滷的。」

「這次小爺回去，吃他娘一對大豬耳！」

「臭美！」我笑道，「你值那麼多？」

「你知道，阿青。《好色一代男》是我阿母帶我去看的，她自己看過五、六遍。她wｗｗ.hｅtubook•cｏｍ•ｃｏｍ說，我那個賣資生堂化妝品的阿爸，穿起和服來，像足了電影裏的池部良。」

「那還不好，你的華僑乾爹可以接你去東京了。」

「不是自己的親骨肉，到底是差些的。連林樣那樣體貼的人，還不能自己做主呢！」

「H2S04。」

「他說他回去後，仍舊會按月寄錢來，供我去讀夜校，他要我好好去考試。」

「游得過去我一定游，」小玉嘆了一口氣說：「阿青，有一天，我要是真能離開這個地方到東京去，我就改名換姓，從頭來起。好兄弟，我十四歲便在公園裏出道，前後也快四年了。你以為那個地方那麼好混麼？你看看趙無常，還不到三十哩，好像哪個墳裏爬出來似的。我聽說，有人給他五十塊，他就跟了去了。我看見他那個鴉片鬼的模樣，心裏就發寒。你說老古董，也不好伺候呢！我跟老周也有一年多了。今晚他那些話，很好聽麼？就算我不好，在外面野，他來和_圖_書找我，講幾句好話，我也會跟他回去了的，到底他對我還不算壞哪！你聽見了？他罵小爺是賣貨哩！笑話，他又不是百萬富翁，那兩個臭錢，就想買小爺了？」

「那麼我先來考你一下，硫酸的分子式是甚麼？」

「《好色一代男》你看過麼，阿青？」

「他死了麼？他的骨頭總還在吧！」小玉的聲音有點忿忿然起來，「我去把他的骨頭揀回來，運到我們楊梅鄉下去，好好的造一個墓，供起來，豎一塊大理石的墓碑，刻幾個大大的金字：顯考林正雄之墓。以後清明，我便可以真的替他去掃墓了——」

「阿青。」

「阿青，」小玉突然好像記起了甚麼似的，一骨碌翻身起來，推我道，「你喜不喜歡吃豬耳朵？」

「我也不一定要他認麼！」小玉冷笑道，「我那麼不要臉？自己老爸不認，還要死賴不成？我是要知道確實有這麼一個人就行了，就算他長得不像池部良也不要緊，我要看看那個馬鹿野郎，是個牛頭和*圖*書馬面，還是個七爺八爺！」

「萬歲！」我叫道，「好久沒吃拜拜了。明天我要狠狠灌他幾盅老酒。」

「睡不著你就去寶斗里去賣！」我翻過身去沒好氣的應道。

「你穿起和服來，我看倒真像淺丘琉璃子！」

「要是你爸爸已經死了呢，小玉，那麼你的心血不是白費了？」我再激他一下。

「要得嘛，小子，開竅了。」

「算了，玉仔，」我拍了一拍小玉的肩膀安慰他道，「反正你是個考古專家，不怕找不到真骨董。」

「沒有，我很少看日本片。」

「好吧，就算你到日本去，找到你老爸了，他不認你，你怎麼辦？」我看見小玉那般認真，便存心逗他道。

我的瞌睡已經讓小玉吵醒了大半，他把菸遞給我，我吸了一口。

小玉猛搥了床一下，卻又落寞的嘆道：

「睡覺吧，玉仔，天都快亮了。」我轉過身去。

小玉轉過身來，一隻手撐著頭。

「其實我認真起來，也能讀書的。可是——我不要去考開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