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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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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安樂鄉 十一

第三部 安樂鄉

十一

「先去洗個澡早點休息吧。」傅老爺子立起來,走到我的身旁,拍了一拍我的肩膀。
「這本來是我的兒子傅衛的睡房,這些東西都是他留下來——」傅老爺子停了一停,他那拱起如小山丘的背一直向著我,他那顆白髮蒼蒼的頭,壓得低低的,伏到桌面上,「你要用都可以用。」
「老爺子不必操心,」我趕忙應道,「這個房間太好了。」
「老爺子有甚麼事,只管吩咐我好了。」
「你先住進來,如果發覺還缺甚麼,再向我要好了。」
「你的身材倒跟傅衛差不多,這些衣服你可以穿。」
我告訴他母親跟弟娃已過世,只剩下父親一個人。
「青菜豆腐,倒還會炒。」我也笑了起來。
「用不著了,」我趕忙推辭道,「我自己有衣服。」
「我這裏也沒有甚麼煩事,」傅老爺子微笑道,「就是燒兩餐飯,打掃庭院一些家務,不知道你做不做得慣?」
「是的,整個兵團覆滅了。」傅老爺子感慨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嘆道。
「你父親一下子在氣頭上,過些時,等他氣消了,你還是該回去看看他。」
我看見壁櫥還掛著一襲草綠色的粗呢大衣,一件黑色皮夾克,還有幾件舊毛衣,大概很久沒有人穿,透出一股強烈的樟腦味。我把西裝外套掛回原處,傅老爺子把壁櫥門仍舊拉上,然後引著我回到客廳裏去。
「聽說你也是軍人子弟呢?」傅老爺子沉思半晌抬頭問道。
「冬天的也有麼?」傅老爺子問道。
「哦,是章淦兵團,」傅老爺子點頭道,「那個兵團是川軍,抗戰的時候,很有表現,長沙那一仗打得很好。」
「他是哪個兵團的,你知道嗎?」
「還合身,就是袖子長了些。他的衣服,我都送給別人了,就還剩下這幾件,過個冬,也夠了。」
他回頭朝我打量了一下。
「父親說,連章司令也被俘擄了。」
我沖完澡,回到房中,把帶來的兩件破行李稍微整理了一下,將蚊香點了起來,熄燈上床,m.hetubook.com.com書桌那隻螢光鬧鐘已經到十二點半。或許是換了新地方,一下子很難入睡。窗外大概就是那個浮滿了葫蘆花的水池子,不停傳來嘎嘎的蛙鳴。隔壁傅老爺子大概也睡得不安,我聽見他起身兩三次,去上廁所,他趿著拖鞋的腳步聲,由近而遠,由遠而近。我記得在家裏夜半三更也常常聽到隔壁房父親踱來踱去的腳步聲。因為板壁薄,父親房中的動靜,我躺床上,聽得真切。母親離家出走的頭兩年,父親的脾氣及行動都變得異常乖張。常常在深夜裏,他會突然從床上一跳起來,好像中了魔一般,在房中走來走去。他的腳步那般急切、沉重,好像鐵籠裏的困獸,在不停的打轉似的。我在隔壁,躺在黑暗裏,凝神屏息的聽著父親磕、磕、磕的腳步聲,突然會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就是冬天,額上的冷汗也會猛然沁出來。
「楊金海告訴我,好像你們父子有點不合——」
「我父親從前在大陸當過團長的——不過,到臺灣來給革了職,因為他被俘https://m.hetubook.com.com虜過——」提到父親,我又不自在起來,說話也開始有點口吃了。
「阿青。」
說著他又顫巍巍的,蹭到壁櫥那邊,拉開紙門,半個壁櫥裏,都掛滿了衣服。傅老爺子撈起一兩件,查視了一下,自言自語道:
我一直低垂著頭,沒有作聲。
傅老爺子走到那張書桌前面停了下來,書桌上擺著一套英文書,一臺收音機,一個鬧鐘,還有一架銅製的高射炮模型。
我的頭垂了下去,避開了傅老爺子那雙一直淌著淚水眊矇的眼睛。
「你搬了進來,就把這裏當你自己家一樣,不必太拘束。」
「你家裏還有些甚麼人呢?」傅老爺子轉了話題。
「他那個兵團,後來運氣不太好。」
「不要緊,」傅老爺子笑道,「我吃得粗淡,每餐兩樣青菜豆腐就夠了。」
「園子裏有水池,蚊子多,晚上睡覺,你把蚊香點起來,」傅老爺子吩咐我道,他在房間裏巡視了一遭,東摸摸,西看看,似乎挑不出甚麼毛病了,才對我說道:
我們坐定後,傅老爺子端起擱在茶几上hetubook.com.com的一杯茶,啜了一口,若有所思的喚我道。
「謝謝老爺子。」我應道。
「該拿出去曬一曬,都發霉了。」
傅老爺子卻嘆了一口氣,說道:
「從前在家裏,也要幫著父親做家務的,」我解說道,「只是飯燒得不太好——」
傍晚我把兩件破行李先運到傅老爺子家,暫時擱在玄關,再趕去安樂鄉去上班,師傅放了我兩個鐘頭假,十點鐘就讓我先走。傅老爺子一直在家裏等候著,我回去後,他叫我把行李搬進房裏。那間房緊靠著傅老爺子自己的臥室,六個榻榻米大,床鋪桌椅都是齊全的,床上墊了草蓆,連被單枕頭套也好像剛換過,房間打理得異常整潔,我從來沒有住過這樣舒適像樣的一間臥房。自從離家以後,在錦州街那間小洞穴裏蝸居了幾個月,總覺得是一個臨時湊合的地方,從來也沒有住定下來,何況常常還不回去,在一些陌生人的家裏過夜,到處流蕩。
「楊金海跟我再三提起,說你很老成,可以搬進來給我做伴。吳大娘年紀大,那一跤摔得不輕,一下子恐怕好不了。近m•hetubook•com.com來我的身體也不大好,重事勞累不得,你來了,正好可以幫幫我的忙。」
「『長沙大捷』父親還受過勳呢,」我突然記起父親那隻小紅木箱裏鎖著的那枚生了銅鏽的寶鼎勳章來。
我一下子語塞,支吾了兩句,我的破皮箱裏,只有幾件單衣。傅老爺子從衣掛上卸下一件人字呢咖啡色的西裝外套,要我穿上試試,我把外套穿上,傅老爺子瞅了我半晌,唔了一聲。
「我搞不大清楚,」我搖頭道,父親曾經提過的,不過他提到他那個兵團抗日的光榮歷史,總是激動得口齒不清,「我只記得他說過他們的兵團司令是章淦。」
傅老爺子指了一指一卷倚在窗下的竹簾子,簾上的綠漆都已剝落,大概很舊了。他又駝著背吃力的彎下身去,從床下掣出一隻盛蚊香的磁盤子,盤子裏的鐵皮架上放著一餅三星蚊香。
傅老爺子一雙鐵灰的壽眉緊皺在一起,說道:
「這就是你的睡房了,」傅老爺子跟進來說道,「這間房別的沒有甚麼,就是窗口朝西,下午有點西曬——我把一面竹簾子找了出來,明天你自己掛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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