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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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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安樂鄉 二十二

第三部 安樂鄉

二十二

「我小時候來吃過一次——那是好久以前了,那時川味麵還是一個小攤子呢。」
「我有他的《鐵騎銀瓶》。」
「俞先生——我——」
「俞先生,你很像南俠展昭呢!」我突然間想起我從前看「七俠五義」的連環畫上南俠展昭的繪像來。俞先生呵呵大笑起來,說道:
「俞先生——」
「有沒有王度盧的?」
「多的是,一櫃子。」
「我不知道,」俞先生笑了起來,「我沒見過。」
「青娃兒,你睡裏面。」
「這才是錦毛鼠白玉堂呢!」我指著小宏笑道,小宏長得非常俊秀。
「還沒下班,我就先溜了,」我笑道,「我們約好十二點半見面,一分鐘也沒有超過。」
「你弟弟也看武俠小說麼?」
「俞先生——對不起——」
「俞先生,等一下我可不可以吃兩碗紅油抄手?」我笑道,「晚飯我沒吃飽,已經餓得發昏了。」
「他幾時服完役?」
俞先生告訴我小宏是從屏東到臺北來唸書的學生,念大同工專,在他這裏住了兩年多,都是俞先生照顧他,因為小宏家裏窮困,俞先生供他讀書,還替他補習英文。俞先生從皮夾裏拿出了一張他們兩人合照的照片來給我看,俞先生摟住小宏的肩膀,兩個人笑得很開心。
我看到最後那一回萬里飛鵬丁雲翔計陷鄂順,親自將自己的兒子手刃而死,不禁怵目驚心。
「這裏的粉蒸小腸、豆豉排骨、荷葉牛雜,都很棒。」
「好的。」我說。
「俞先生,要是弟娃還在,他一定會喜歡你這些武俠小說。《大熊嶺恩仇記》他也只看完前兩集呢!」我笑道,「有一次在夢裏我也夢到跟我搶武俠小說看,搶急了我還打了他一拳。俞先生,你相信鬼麼?」
我驚醒過來,身子往裏面挪了一下,俞先生那隻手仍舊搭在我的肩上,他的掌心溫溫的。
「小宏是誰?」我問道。
https://m.hetubook.com.com可以,吃完消夜,你跟我到家裏去拿好了。」俞先生笑道,我們舉杯把杯裏辛辣的白干酒飲盡了。
「俞先生——真的對不起——」我的聲音陡然顫抖起來。
「難得遇見像你這樣一個四川娃兒,我們擺龍門陣擺得正起勁,你不要走了。」
「俞先生那裏還有別的武俠小說沒有?」
我爬上床去先躺了下來,俞先生也卸去衣服,將床頭的檯燈熄滅,在黑暗中,我們肩並肩的仰臥著,俞先生便開始問起我的身世來,我一一的告訴他聽,我們那個破敗的家,死去的母親、弟娃,還有活得很痛苦的父親。
「那兒的水又清涼又乾淨,你一定會喜歡。」
那是三年前,父親帶我跟弟娃到川味麵去吃過一次消夜——那也是唯一的一次,父親帶我們上館子。那年夏天我剛考上高中,那天是我的生日,父親破例帶我們出去,大概也是獎賞的意思。大館子上不起,只有到川味麵去吃小攤子,可是在我跟弟娃來說,那是樁破天荒的大事情。我們兩人都興奮得手舞足蹈,父親只讓我們各人點了一碗紅油抄手,我們還想吃第二碗的時候,父親卻皺皺眉道:夠了、夠了。他把他自己碗裏的抄手,又分給我們一人一隻。
「不會的,青娃兒,你不要胡思亂想了。」
「青娃兒,以後歡迎你來這裏,跟我一同練武功。」
「青娃兒,」俞先生柔聲喚道。
「都是這個樣子的,」俞先生笑嘆道,「我買一本武俠回來,還沒翻兩頁,小宏便搶走了。」
星期五晚上俞浩俞先生請我到信義路川味麵去吃消夜,他跟我約好安樂鄉下班後在新生南路及信義路口見面,他的家就住在新生南路二段。還不到十二點,我便悄悄到後面把制服換掉,我拜託了小玉替我洗酒杯,並且要他轉告師傅,說我胃痛和-圖-書,先走了。其實我餓得胃真有點痛,因為知道晚上有消夜吃,晚飯只隨便吃了一碟街邊賣的炒米粉,早已飢腸轆轆,嘴裏老淌清口水。我到達信義路口,俞先生已經站在那兒等我了。他穿了一件寬鬆的套頭深藍運動衫,腳下趿著一雙皮拖鞋,很瀟灑的模樣,大概剛從家裏出來。他見了我很高興,招呼道:
「青娃兒,也虧了你,」俞先生惋嘆道,「如果你弟弟還在,也許你就不會覺得這麼孤單了。」
「弟娃死了我常常在夢裏見到他,有一次,我還明明記得握過他的手,他伸出手,向我要口琴。」
「那麼——你好好睡吧。」俞先生遲疑了片刻,他的手在我肩上輕輕拍了兩下,終於抽了回去。
「青娃兒,你很準時。」
「從前跟我住在一起的一個孩子——他去當兵去了,現在在馬祖。那一櫃子武俠小說,倒有一大半是為他買的。」
「那麼,我先去洗一個澡,可以麼?」我做了一天的工,剛才又吃下兩碗又熱又辣的紅油抄手,身上的汗酸,自己都可以聞到了。
我的眼皮漸漸重了,我轉過了身去,臉向著牆壁,矇了過去。在睡夢間,我感到俞先生的手摟到了我的肩上。
「好的。」我含糊應道。
「小宏很漂亮,」俞先生一面端詳著那張相片笑嘆道,「他走了,我很想念他呢。」
「俞先生——」我躊躇著。
「青娃兒,今晚你不要回去了,就在我這裏住。」
「青娃兒,你還在發育,這麼大的個子,要多加些油!」
「這叫做大義滅親呀!」俞先生笑道,「鄂順認賊做父,丁雲翔也是萬不得已嘛。最後那場萬里飛鵬撫著鄂順的屍體老淚縱橫,寫的最好、最動人,諸葛警我到底不愧是武林高手。」
我們上了川味麵的二樓,裏面早已坐得滿滿的了。和_圖_書我們等了十幾分鐘,才等到一張角落頭的檯子。坐下後,俞先生指著壓在玻璃墊下的菜牌,說道:
「口琴?」
「還有兩年。」
「是我教他看的,後來他比我還要著迷。我租一本武俠小說回來,他總要先搶去看。」
「是啊,」俞先生搖頭笑道,「所以有時我一個人寂寞起來,便到你們安樂鄉去坐坐,喝杯酒。」
「你吃過川味麵沒有?」我們往信義路川味麵走去,俞先生問我道。
「我們躺在床上,再慢慢聊。」俞先生說道。
「你說我像那隻御貓?那麼你呢?你是錦毛鼠白玉堂了麼?」
我們回到客廳裏坐下,俞先生去倒了兩杯冰水來過口,吃了辣子,嘴巴很乾。我們並排坐在那張籐沙發上,我也脫去了鞋子,盤坐起來。柔白燈光照在俞先生的臉上,他的眼皮都著了酒意,一雙飛揚的劍眉碧青的。
「萬歲!」我歡呼道。
「是一管蝴蝶牌的口琴。我送給他的,他生日我買給他的禮物,他要討回去呢。」
「那麼夏天我帶你到鷺鷥潭去游泳去。」他說。
俞先生俞浩住在新生南路一四五巷一棟住宅的三樓。他那間小公寓,布置得很舒坦,一套籐編桌椅,鋪著一色絳紅厚軟椅墊,一串三個由大而小的燈籠懸在客廳一角,頭一隻大如合抱,燈一亮,燃起一毬毬乳白的光來。俞先生把收音機打開了,美軍電臺正在播送著半夜的輕音樂。他招手叫我到他書房裏,裏面有兩隻書櫃,有一隻果然全是武俠小說,從老牌武俠王度盧、臥龍生,到後起之秀司馬翎、東方玉統統有了。俞先生把王度盧那部《鐵騎銀瓶》取出來交給我,指著他那一櫃武俠小說說道:
俞先生去打開了瓦斯爐,又拿了一條乾淨浴巾給我,把我帶進他的洗澡房,並且告訴我,擱在澡盆旁邊的兩塊肥皂,那塊乳白的力士香皂是洗臉用的,另外一塊藥皂是洗身和-圖-書體的。
「不、不、不,」我搖手笑道:「我沒有白玉堂那麼標致,從前我把我弟弟叫錦毛鼠。」
「你慢慢洗,我去鋪床。」俞先生帶上洗澡房的門時,對我笑道。
「好極了!」我興奮的叫了起來,「俞先生,可不可以借給我?我一直想看那部小說,幾次都借不到。」
俞先生岔開了我的話,我們就天南地北的隨便聊起來。他告訴我他從前在重慶的時候,常常到嘉陵江裏去游泳。十六歲他就能游過嘉陵江了。我告訴他,我也喜歡游泳,從前我常常跟弟娃兩人到水源地去游泳。
「俞先生,我還是想吃紅油抄手。」我說道。
我掛上花灑的蓮蓬頭,打開熱水,從頭沖到腳,我擦了兩次肥皂,連頭髮都洗了。我把浴巾包住頭,猛搓一陣,把頭髮擦乾。我赤著上身,提著外衣褲,走進了俞先生的臥房裏,俞先生的臥房很小,但也是收拾得乾乾淨淨的,他那張雙人床上剛鋪上一條天藍色的新床單,他正在把枕頭囊套入枕頭套裏,將兩隻枕頭並排放著,說道:
自從安樂鄉開張以來,有幾次也有客人要約我出去,我都拒絕了。但是俞先生我覺得他的人很好,而且確實如他所講的,我們是四川同鄉,感到特別親切。我喜歡他這間小公寓,令人覺得溫暖、舒服。
「俞先生,《大熊嶺恩仇記》果然精采!」我吃完第二碗紅油抄手,想起諸葛警我的武俠小說來,俞先生送給我的那部書我已經看完第二遍了,「不過鄂順死得也太慘了些,他老爸萬里飛鵬本來可以放他一馬的。」
「大概你已迷了心,所以常常夢見你弟弟吧。」
一陣不可抑止的心酸,沸沸揚揚直往上湧,頃刻間我禁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這一哭,愈發不可收拾,把心肝肚肺都哭得嘔了出來似的。這幾個月來,壓抑在心中的悲憤、損傷、凌|辱和委屈,像大河決堤,一下子宣洩出來。俞和-圖-書先生恐怕是我遇見的這些人中,最正派、最可親、最談得來的一個了。可是剛才他摟住我的肩膀那一刻,我感到的卻是莫名的羞恥,好像自己身上長滿了疥瘡,生怕別人碰到似的。我無法告訴他,在那些又深又黑的夜裏,在後車站那裏下流客棧的閣樓上,在西門町中華商場那些悶臭的廁所中,那一個個面目模糊的人,在我身體上留下來的污穢。我無法告訴他,在那個狂風暴雨的大颱風夜裏,在公園裏蓮花池的亭閣內,當那個巨大臃腫的人,在兇猛的啃噬著我被雨水浸得濕透的身體時,我心中牽掛的,卻是擱在我們那個破敗的家發霉的客廳裏飯桌上那隻醬色的骨灰罈,裏面封裝著母親滿載罪孽燒成了灰的遺骸。俞先生一直不停的在拍著我的背,在安慰我,可是我卻愈哭愈悲切,愈更猛烈起來。
小菜來了,俞先生又叫跑堂的拿了一瓶白干來。紅油抄手一口一個,一下子一碗抄手便讓我囫圇吞了下去,又熱又辣,非常來勁,我的額頭在冒汗了。第一碗吃完,果然俞先生又替我叫了第二碗。
「俞先生,我該走了。」我正要立起身來,俞先生卻按住我的肩膀說道:
「青娃兒,隨便你吃幾碗,吃飽算數,好麼?」俞先生伸出手,摸了一摸我的頭笑道。
「俞先生,我敬你一杯酒,」我舉起一杯白干敬俞先生道,白干一下喉便燃起來,我的整個身體都開始發燒。俞先生看我狼吞虎嚥吃得那般熱烈,也很高興,不停的將小腸排骨挾到我的碟裏,笑道:
「好,好,」俞先生笑了起來,「紅油抄手也點,這幾樣也點。」
「好的,」俞先生立起身來,「我替你去把瓦斯爐打開。」
美軍電臺的輕音樂停了,廣播報告已經清晨兩點鐘。
「哇,兩年還早得很哪!」
「可是我從來沒夢見過我母親——她活著的時候很不喜歡我,所以大概她死了也不要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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