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密詔
「請大人接旨。」榮慶再次拿起書桌上的密詔。
「今晚上我如果見過一個女人,讓我車壓馬踩,路死溝埋!」榮慶信誓旦旦地說。
「人活百歲,總有一死!」
「好!人心不死,大清國中興有望!榮大人,您受我一拜!」譚嗣同面向榮慶深深一拜。
「脫!讓你脫就脫。」瑞王滿臉怒氣地。榮慶愣了一會兒,一邊脫掉黃馬褂,一邊嘟嘟喃喃地說脫就脫,瑞王沉下臉,讓他將黃馬褂送到他手裡,這時榮慶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老東西不放心他。看見瑞王仔細地檢查著那件黃馬褂,榮慶心裡不由得一驚,萬一皇上的密詔就藏在那件新衣裡怎麼辦?他沉下心來,不露聲色地等待著,心裡早已拿定主意,要是瑞王從裡面摸到那件要害的東西,他唯有開槍先打死對方。
茶水章抬頭看一眼坐在龍椅寶座上的光緒,見他臉上的肌肉鬆弛著,眼泡發腫,蒼白的額頭下,眼圈顯得格外烏青,心裡頓時說不出的憐憫。
「他對天起誓,我們三個人磕頭拜了把兄弟!」榮慶將昨晚上他和譚嗣同見到袁世凱的情況前前後後大致說了一遍。光緒聽了,臉上終於露出笑容。
他連忙找到一個挖耳勺,從槍管裡挖出來一個捲得緊緊的白絹。榮慶心裡一驚,慌忙關上房門,然後回到書桌邊慢慢展開那薄薄的白絹,發現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茶水章端著托盤,不緊不慢地向養心殿走去。盤內有幾個「綠頭牌」,每個牌代表一撥皇上召見,或是內閣求見的大臣,這都是軍機處事先根據皇上的意思前一天安排好的,有幾個牌就代表皇上要接見幾次朝臣。今天早朝一共有三「叫起兒」。內閣一起,軍機一起,還有法司一起。當他跪在地下,向光緒報了早朝的順序,便發現對方心不在焉,從喉頭裡輕輕哼了聲:「知道了。」
「袁世凱怎麼說?」光緒激動地。
「皇上一定要我說,我就說吧。」珍妃伸手理一下耳邊的頭髮,輕輕舒了一口氣,穩住神,盡可能平靜地說道,「您當皇上,我當妃子;您當一品大百姓,我就當您的媳婦兒。吃糠也好,咽菜也好,您就是要了飯,我也在您身邊兒。萬一皇上成了階下囚,我陪你坐一輩子牢,絕無半點怨言。」
「奴才該死!上茶上得太急了,讓奴才替皇上吹一吹,涼一涼再喝。」茶水章雙手拿起茶盞,用碗蓋輕輕撥開水面上的茶葉,不緊不慢地吹著,一邊喃喃自語,說什麼茶已經沏好了,不用急,熱點涼點香味總跑不了。他不得不在心裡比較,要是老佛爺碰到這種時候,絕對跟皇上不一樣。有時候,她越是想見誰,越是作出一副不想見的樣子,那才叫做沉得下心,守得往氣啊!不知為什麼,一想到這些,他總覺得皇上太嫩了,要是皇上及得上老佛爺一半,那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珍妃話說得平和,但卻非常到位。現在和將來可能發生的一切,她都說到了,並且作出自己的選擇,其實,她不僅是向他表明自己的態度,同時也在告誡他,面對如此殘酷的現實,你打算怎麼辦?
「這麼急,上哪兒去?」
「好,就這麼辦,讓他先下手為強。」光緒思索了一陣,連聲說好地抓起筆,正準備落筆,珍妃又叫住他。
譚嗣同雖說一再強調,現在是非常時刻,唯有以非常手段處置、但他不得不承認袁世凱的疑慮是非常合乎情理的。袁世凱見對方沉默不語,便說如果詔書是真的,皇上明天召見兄弟的時候,可以當面宣詔,至於今晚上的事,就算沒這回事兒。
「這——」面對珍妃的毅然決然,光緒渾身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半天沒說話。他在心裡思忖,要是他狠心對慈禧下手,將來一定會落下罵名,成為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孫。想起他四歲進宮,慈禧將他當親兒子一樣帶大,包括請老師教他讀書,最後讓他承繼帝位,可以說,沒有慈禧就沒有他的今天。
「我沒有!實在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忙的我腳丫子朝天。」榮慶連忙向她解釋。
「你想燙死我呀?」光緒將茶盞往茶案上重重一磕。
「快,伺候墨寶。」光緒知道愛妃是為了求神明保佑他,也不再多說。讓吟兒替他磨墨,一邊鋪開八行箋,拿起毛筆,給袁世凱寫密詔。
「上哪兒去了?」
「當然是皇上的。」榮慶有些火了,不知對方跟自己玩什麼花樣。
榮慶當即卸下槍,跪在地下,雙手捧給光緒。光緒接過手槍,問對方裝了子彈沒有?聽對方說沒裝子彈,他便伏在案桌前,拆下槍管仔細玩賞著,一邊作出虛心請教榮慶的樣子。其實這把槍光緒早已玩得很熟,他只不過藉故拖延時間,麻痺瑞王,瞅機會將密詔交給榮慶帶出宮外而已。
「就怕老佛爺那邊不答應呀。」吟兒試探地說。
「你找野娘們兒了,找臭婊子了!」小格格揪住他又撕又扯。
「回皇上話,帶來了。」
「老佛爺一時半時也不會再回紫禁城了。」
「喳!」茶水章應得特別脆,磕了頭匆匆出了殿門。
「接誰的旨?」譚嗣同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兩眼緊緊盯著對方。
「還認識呀?我當你狗眼看人低,升個芝麻官兒就凡人不理了呢。」小格格怎麼看怎麼覺得榮慶順眼,但嘴上卻故意跟他開玩笑。
「你幹嘛不死啊?」小格格一邊打他一邊叫。
「您覺得他可靠嗎?」光緒擔心地問。
「軍機處譚大人住在這兒?」榮慶指著「莽蒼蒼書齋」問道。
「現在看來,光抓榮祿還不行。老佛爺只要一句話,各路人馬還不是乖乖兒聽她的。」
「不礙事,她不識字。」光緒無奈地笑笑說。
「你先別鬧,聽我慢慢說,我辦的是大事——」榮慶好言好語哄著他,拉著她往胡同外走去,怕在這兒驚動了家裡人,事兒鬧得更大。
「瑞親王的姑爺,朕還能不放心。」光緒裝出一副很買瑞王情面的樣子,一邊在心裡思索著怎樣才能將他寫的密詔交給榮慶,讓他帶到宮外,親手交給袁世凱。他突然急中生智,連忙問起手槍的事:「榮慶!記得朕還賞過你一把手槍吧?」
「有心眼兒。」光緒點點頭,身心一下子鬆弛下來。他從寶座上站起,走到茶案邊拿起茶水章沏的茶,伸手摸了摸,見茶已經涼透了,當即仰起脖子幾口喝下,一邊說「好茶!好味兒的涼茶。」這時,他突然覺得這位經常裝糊塗的茶水章一點也不糊塗,而且確信茶水章心裡是向著他的。
光緒表面上不露聲色,心裡暗暗叫苦,因為榮慶所說都是真的,而他卻白白浪費了大半天可貴的時間。接著劉文又告訴光緒,為了不透風聲,頤和園裡裡外外加派了守衛,看得死緊,只准人進不准人出,他無法離開那兒,急得滿嘴出了泡,心想這下子完了。誰知道老虎也有打盹的工夫,偏偏這時慈禧最愛抽的青條兒煙絲沒了,讓他連夜取了趕回去,他這才回到宮中,瞅了現時的空檔來見光緒。
「隨便吧。」光緒無精打采地垂著眼皮。
「皇上要是看不上他,奴才再另挑。」瑞王這才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為了避嫌,立即表示除了榮慶還可以換上其他人。
「你告訴袁大人。」榮慶急了,走到副將面前,「說譚大人有聖旨在身,見也得見,不見也得見!」
「看來得我親自去叫。」看來已無理可講了。譚嗣同火了,搶上一步出了值房門,向袁世凱下榻處走去。
榮慶沒進殿之前,已經發覺不對勁兒,不但宮裡宮外加派了人手,就連神武門也裡三層外三層站滿新調來的衛士。他跪在地上,向光緒請了跪安,趁著他抬頭的一瞬間向皇上丟了個眼色。「榮慶!」光緒故意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問,「你寫了歪詩滿處亂扔,朕罰了你,你服不服?」
「章德順兒,你到底站在哪一頭兒啊?」光緒突然冒出一句連他事先也沒想到的話。茶水章故意裝糊塗,反問皇上說什麼。光緒又好氣又好笑,揮揮手說:「行了,傳去吧。」
「皇上賞奴才的夠多了。」
自從她拒絕替李總管當密探,便深知光緒與慈禧之間的矛盾非一日之寒。特別是老佛爺對珍主子的厭惡,更是溢於言表,出事只是早晚的事,她偷偷瞅一眼皇上,見他臉色發青,口中喃喃有詞,顯然非常激動。手裡抓著筆微微哆嗦,似乎怎麼也寫不出完整的字句,他寫了又撕,撕了又寫,最終還是沒有寫成。
「乾清門三品侍衛榮慶。」榮慶邊說邊取出腰牌。
「你的意思是?——」光緒盯著珍妃,好像答案在她臉上。
「天津閱兵,讓他先下手為強,把榮祿抓起來。」珍妃毅然決然地說。
「我還差好幾年呢。」
譚嗣同坦然一笑,顯然對方被他的笑容所打動,也開懷大笑。儘管兩人第一次見面,卻像老熟人似的在茶几邊聊起來。由個人瑣事談及朝廷大事,從強學會說到新政,由譚嗣同在湖南辦學說到袁世凱在小站訓練新軍等等,兩人越談越投機,一致認為,當今中國已病入膏肓,新政是唯一起死回生的辦法。「袁世凱接旨!」譚嗣同見時機成熟,當即從椅子上站起,袁世凱心裡一沉,立刻跪下,譚嗣同鄭重地從懷裡取出密詔,遞給對方。
「找女的,得去八大胡同。您得往北拐呀。」
「珍主子!我——」吟兒見珍妃提到榮慶,立即張口結舌,嗑嗑巴巴地說道,「要說奴才一點兒也看不出,那是騙人的,要說全看明白,那更是哄人的瞎話兒。」
珍妃知道無論什麼事,一碰到慈禧他立即軟下來。對此她心裡既憐憫他,更恨水不成冰,覺得他這種毫無丈夫氣概的懦弱,終究會毀了他。但眼下可是非同尋常時刻,手軟不得,她必須說服他。
「珍主子!」
「胡說!你——你一向跟皇爸爸有私怨——你對她有成見。」光緒突然揮著雙臂又跳又叫地衝著珍妃發起脾氣。
「不用,我在這兒等譚大人。」榮慶站在書齋門前。老管事見對方認真要等譚大人,連忙讓榮慶上門房歇會兒,說給他沏壺茶,讓他邊喝邊等。榮慶猶豫片刻,指著書齋門,說他就在這兒等,老管事無可奈何地走和圖書了。榮慶看一眼四周,沒發現什麼可疑處,這才走到書齋門前的石階上緩緩落下屁股。
「奴才謝主子大恩!」吟兒突然跪下,給珍妃一連磕了幾個響頭。吟兒畢竟不是當時初入宮,她知道這種時候磕頭不僅是表示自己的感激,同時也是向珍妃表白自己對她的效忠。珍妃在準備離開這兒前,故意遲疑了一會兒,這會兒便是看吟兒的反應,當吟兒跪地謝恩時,她心裡的疑團才完全散去,伸手將對方從地下拉起。
「你等著吧,好事兒就快來了。」珍妃笑笑說。
「這是皇上的密詔。」榮慶邊說邊取下帽子,從帽沿裡取出一卷白絹遞給對方。
「袁世凱!這麼說,難道皇上看錯了人?」譚嗣同沒想到對方會下逐客令,瞪起兩眼,不甘心地站在那兒。
「珍主子!」吟兒緊張地眨巴著兩眼,心想她一定是為了昨晚上的事來找自己的。
「什麼時候回來?」榮慶急了。
果然如吟兒猜測的那樣,珍妃的確是為了昨晚上的事來這兒找她的。昨晚上吟兒離開後,珍妃埋怨光緒不該當吟兒面寫密詔。起初光緒並不以為然,當珍妃告訴他榮慶的情詩便是寫給她的,她要是不識字,榮慶能讓人捎信給她?光緒被珍妃問住,這時他才覺得問題嚴重。兩人商量了一陣子,決定天亮後由珍妃出面找她,根據現場實際情況作出對策,有必要時先發制人,打出榮慶這張牌。
榮慶坐在石階上,一邊等譚嗣同,一邊細細想著這些天來發生的一切。他心裡有說不出的緊張和亢奮。他深知自己的身家性命,包括他和吟兒將來的前程,全都押在皇上和皇太后之間的這場鬥爭中。此刻,他再也顧不得許多,皇上對也好,皇太后錯也好,反正對他來說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跟定皇上,一條道走到黑了。
榮慶腳下的步子急,心裡比腳步更急。
「小女和榮慶兩情相許,已經訂了婚姻。」瑞王越說越出格,連兒女親家的事都一古腦兒兜出來。
「不,真的,我敢以性命擔保!」榮慶信誓旦旦地說。
「好啊!」光緒一語雙關地,「這一回,朕天津之行的生死安危,就全交給你了。」
「主子!什麼意思?——」吟兒愣住,心裡說不出的慌亂。
「皇上!這不合適吧?」茶水章跪在地上不肯起來。
「譚大人,您也沒來過,咱們也沒見過。您請吧!」
「哎喲,侍衛大人!卑職有禮了。」御史慌忙向榮慶抱拳行禮。士兵一見長官敬禮,也跟著敬禮。
珍妃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漸漸黑下來的天色。當她聽見觸動鍵盤的聲音,立即轉過身,呆呆地望著光緒。幾乎同時,光緒也抬起臉,兩人的目光在這黃昏的靜謐中輕輕碰在一起,兩人都想說什麼,但都沒有開口,彷彿一張嘴,這水一樣寧靜中的溫柔,因為突然丟進的石塊給破壞了。
「榮侍衛,」譚嗣同哈哈一笑,「你大概不清楚聖旨出自誰人的手筆吧?皇上下詔,都是我們軍機處先擬稿子,皇上過了目,還是我們軍機處抄寫下發,我沒有動過筆,哪兒來的聖旨?」
過去對做官他總覺得沒多大意思,可現在一想吟兒即將成為他的人,做官立即變得有些意思了。這不,母親辛苦一輩子,只不過是個三品夫人,吟兒父親比自己父親還不如,退休才正四品,而吟兒一嫁給自己就能當上從二品的官夫人,甚至還要更高。想到這兒,他心裡泛起一絲淡淡的甜意,覺得他不僅為了家族,更為了吟兒爭得了好大的面子。
榮慶跟著譚嗣同一前一後進了書齋。
「你只管傳我的話,有什麼事我替你擔當。」
「讓袁世凱帶兵包圍頤和園!」
「別鬧,別鬧,我都快累死了。」
「我去找個親戚。」
走著走著,榮慶一拐彎便進了他們家那條胡同,遠遠瞅見家門口掛著那盞燈籠還亮著,這才突然想起他騙小格格說家裡請客的事,糟了!他知道小格格是個不好惹的主,要是她還守在大門口等自己,讓她撞見了,一定會鬧得天翻地覆,算了,今兒麻煩事夠多了,不能再惹她。想到這兒,榮慶慌忙轉身,想從後院悄悄翻牆頭進去。他剛剛轉身,小格格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光緒推開窗扉,久久地站在窗前,夏末秋初的風涼涼的,像軟軟的綢布由黑乎乎的窗口滑進來,撫摸著他的臉頰。他叫過了,喊過了,也發了脾氣,胸口裡那顆躁動不安的心總算落下,在肺葉和肋骨間漸漸安靜下來,他終於能清醒地面對現實,覺得珍妃的主意是目前唯一的選擇。他在心裡寬慰自己,他讓袁世凱帶兵進京,將頤和園團團圍住,讓慈禧不要離開頤和園,更主要的是為了不讓那些奸臣接近皇爸爸,決不允許任何人傷害皇太后。但對恭親王和瑞王這些亂臣賊子,一定要像珍妃說得那樣,決不手軟。
劉文一走,光緒第一反應便是立即給袁世凱寫信,讓他帶領新軍來北京救駕。「來人!」光緒走到書桌前,大聲對門外叫著。
「那好吧,就算臣妾錯了。反正這會兒事情已經鬧大了,主意還得由皇上拿,臣妾什麼也不說了。」珍妃瞅著臉色鐵青的光緒,心裡說不出的痛心,就像眼瞅著自己心愛的人,沿著懸崖往前走,明知他再跨出一步,就會摔得粉身碎骨,而她卻無法阻止這一悲劇的發生。
「邊角上寫著『速送譚嗣同,曉諭袁世凱』。」
「什麼事?」
「說得好,」譚嗣同打量著對方,「你難道不怕死?」
「昨晚上,皇上給人寫的詔書你都瞧見了!」
「不叫了!今天早朝免了吧。」光緒一心想知道榮慶帶密詔出宮的結果,根本沒在意茶水章的提醒。
最近幾天,情況突然發生變化,特別這兩天,皇上成天魂不守舍。晚上召珍主子來身邊,不像從前,談得再晚,過了起更時間準要遮燈,也就是叫人落下黑紗罩住寢宮裡的宮燈,表示人睡了。昨兒前兒晚上,光緒與珍主子屋裡的宮燈一夜沒落黑紗,寢宮內外的坐夜兒的全撤了,為了防止萬一,茶水章一連兩晚上,親自帶著皇上身邊最沒有是非的老太監,分頭守住殿門和寢宮南窗邊的迴廊。
吟兒告訴光緒,說珍主子在後院佛堂燒香拜佛,一會兒就回來。為了讓光緒與劉文安心說話,特意讓吟兒留在門外,不讓任何人接近。
「讓朕看看。」
「睡下也請他起來,勞駕。」譚嗣同堅持要立即見袁世凱。
譚嗣同和袁世凱都聽說過對方的名字,但卻是頭一次,在這種非同尋常的情況下見面。他們互相注視著對方,一面揣摸對方的心思,一邊穩住自己的情緒,「譚大人!」袁世凱穩住神,從床前站起,友好地向譚嗣同走過去。
「榮慶隨身佩戴,從沒有離過身。」
顯然,皇上在寫一封非常重要的信。按理說,她磨了墨,皇上應該讓她離開,不該當她的面寫。究竟是皇上一時激動忘了,還是因為宮女一般不識字,所以皇上覺得她沒有迴避的必要,總之,她不該留在這兒,但皇上沒讓她走,她又不敢自作主張離開。
想來想去,她不知該怎麼辦。
「譚大入就住這兒,不過他現時出去了。」老管事回答說。
「見到譚嗣同了?」光緒一見榮慶,劈頭就問。
天真無邪的小格格可沒想那麼多。這會兒,當榮慶向她發誓他沒去找女人,這已經足夠了。對他不愛玩女人,作為一個追求他的女人,她也許比任何人更瞭解他。只要他不是去玩女人,管他幹什麼,哪怕他剛才將她老爸狠狠揍一頓,那也不關她的事。
「那也不行,這可是關係到皇上的身家性命和國家朝廷的大事啊!」
榮慶沒有入座,轉身關上房門,然後神色嚴肅地走到譚嗣同面說:「譚嗣同接旨!」
昨晚上,當她見到光緒在燈下寫著「朕位將不保,汝務必率軍前來」這一類的字句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是說,皇上與老佛爺之間,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一方不動手,另一方便要動手了。她不知是光緒情急中一時疏忽,還是以為她和其他宮女一樣不識字,才當著她的面寫下這種本不該讓人知道的機密,總之,不論是哪一種情況,她也不該在場,這好像就是命,硬是讓她攤上了。
「什麼?」光緒不高興地,「你耳朵不好使,嘴可沒閒著。」
「奴才知道。可奴才即便來了,也進不了養心殿,這個節骨眼兒更不能壞了規矩。」
「什麼?榮慶,你給瑞親王的小格格寫情詩!」光緒聽了冷冷一笑,心想這個瑞王確實是個草包,他自以為聰明,想用這種小聰明來騙自己,其實他早已被自己裝進了套子裡。
「小格格!我——」越是想躲越是撞上了,榮慶嚇得張口結舌。
光緒裝作非常關心的樣子問,貼身衛士是什麼人?瑞王告訴光緒,人選是藍翎侍衛榮慶。光緒一聽故意皺起眉頭:「你說那個寫歪詩的衛士?朕剛剛罰過他不久,他會不會嫉恨在心?」瑞王心裡本來就有鬼,一見光緒對榮慶不放心,立即上前替對方打包票。
「奴才斗膽了。」榮慶順著光緒的話頭往下說。
「你懷疑我假傳聖旨?」
「你是誰?說呀!」御史見得多,不吃這一套。
「榮慶,我可是為你好。」瑞王什麼也沒找到,終於放下心來,「我怕他塞給你什麼『衣帶詔』,那你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我陪你一塊兒去。」
「那——那像什麼樣兒啊?」
「你又不認識!」
「請吧。」譚嗣同當即取出匕首,持起衣袖,「好哇,縱觀世界各國,沒有不流血而變法成功的。大清國變法的第一滴血,就從譚嗣同身上取吧!」
「袁大人!」榮慶抱拳行禮。
法華寺原是北京東城郊一座香火旺盛的大廟,先皇咸豐在世時,西方列強攻入北京,在這兒放了一把大火,從此這兒便衰敗了,眼下,這座廟已被袁世凱的新軍所徵用。因為這兒是天津和北京必經之路,加上袁世凱的軍隊駐在天津小站,他將這兒當作與北京的聯絡地點,他來北京辦事也自然住在這兒。榮慶與譚嗣同趕到法華寺,天已經黑透了。守在門外的新軍一見譚嗣同亮出軍機處腰牌,立即報到值班的副https://m.hetubook.com.com將那兒,副將看了譚嗣同的帖子,知道他就是眼下最紅的四位小軍機之一,自然不敢怠慢,立即讓譚,榮二位進了大門邊的值房休息,親自去向袁世凱通報。
「我昨天等了你一天,一晚上沒合眼。」
「字是認出幾個,但連不到一塊兒,更看不出什麼意思——」吟兒心想無論如何也不能承認她看出皇上詔書上寫的什麼意思。
他正思謀著,突然看見一個人影從院門走進,他立即認出那人是譚嗣同。
副官無奈,知道來人非同尋常,只得揮揮手,命令手下新軍讓譚嗣同進了東廂房外的大殿。
「你?——」譚嗣同望著他,猶豫不決地收下寶劍。
傍晚,光緒心緒不寧地站在珍妃的起居室裡,兩眼木然地瞅著牆邊那架黑色風琴,他下意識地走過去,伸手撫摸著那黑白相間的琴鍵。隨著他手指的移動,由於沒有踩下琴身下的踏板,琴鍵發出一陣瘖啞的聲音,像是一個人在呻|吟。
「您辛苦,您辛苦!」御史點頭哈腰,帶著士兵們走了。
「此時此刻,能救駕的,還有別人嗎?」光緒反問珍妃,同時將他前一陣子召見袁世凱的情況說了一遍。他認為袁世凱長期訓練新軍,思想比較開通,至少心裡對新政是贊成的。
「是大事——只不過不好說給你們女人聽——」榮慶吱吱唔唔地,這才知道自己說走了嘴,心想要讓她知道他今晚上和譚嗣同去找袁世凱,那不是存心找死!「騙我,蒙我!什麼屁事兒,臭事兒——」小格格在這兒等了他一晚上,她本來就氣不打一處出,這會兒又見他胡說八道,根本說不出什麼事,認定他去玩女人了。她氣得又哭又鬧,撲在他懷裡使勁捶打著他胸口和雙肩。榮慶拚命哄他,無奈他一時實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因此他越哄小格格越生氣,鬧騰得更凶。
「大清國的生死存亡,四百兆黎民的浮沉,全都在此一舉。皇上正在等著袁侍郎的決斷!」
「她叫什麼名字,人在哪兒?」光緒被他的真情所感染,認真問道。
天黑透了,珍妃剛點起油燈,茶水章匆匆來報,說劉太監來了,在養心殿等他召見。一聽劉太監,光緒頓時眼睛一亮,因為此人是敬事房跑外勤的,經常在頤和園與宮中兩邊走動。他本是這兒宮監首領王商的徒弟,是光緒特意藏在那邊的耳朵。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親自來這兒的。「快,快帶他進來。」光緒即讓茶水章帶劉文到景仁宮書房。
榮慶到了菜市口北半街胡同處的瀏陽會館,他進了小院,抬頭見門上有匾:「莽蒼蒼書齋」,知道這便是譚嗣同的住處,譚大人剛從湖南調任北京不久,來不及安家,就在會館臨時租了一間四合院。院門邊一間小屋裡走出一位年過五旬的老管事,向榮慶迎上來:「大人,您找哪位爺?」
「今天夜裡,他帶著兵來。最遲天明五鼓,兵一到,先圍住頤和園。」
珍妃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想起當年先皇上康熙,十三歲那年便將攝政大臣鰲拜抓起來殺了,那是何等的氣概啊!光緒已經二十七歲了,比當年康熙大一半還多,現在對手還沒戰勝他,他自己已經倒下,默默望著她心愛的男人,她不知該說什麼,即便說了也幹事無補。她心裡長嘆一聲,覺得這都是命。她拚命克制自己,不勸他,讓他自己拿主意,作為一國之君為自己為國家作出他應有的抉擇。可是當光緒在她面前站住,執意問她如果他去求慈禧,對方會不會看在母子之情上幫他一把時,她火了,忍不住以嘲諷的語氣說:
「你想不想早點兒出宮,早點兒回家?」珍妃索性挑明了,為的是在這個緊要關頭抓住她的心。
儘管袁世凱對譚嗣同突然闖進臥室非常吃驚,其實他心裡早有預感,譚大人帶來了他既想看見又怕看見的聖旨,那天皇上在養心殿召見他時說的那些話絕非一般的玩笑話。對此,他感到受寵若驚,因為有朝一日他能借助皇上的重用,成為朝廷的棟樑。另一方面,他也覺得說不出的恐懼,擔心皇上對手實力太大,一旦事發不成,他將會人頭落地,家破人亡。所以他希望皇上說的「那一天」盡可能晚一點出現,也許那時他會擁有更大的實力。但此刻,這一天卻大大出乎意料地提前來到了。
想到皇上要對老佛爺下手,吟兒心裡頓時像一團理不清的亂麻,不知為什麼,她骨子裡對老佛爺有種說不清的好感,覺得她跟她之間有一種緣分。特別那天在頤和園,老佛爺說了有關她當初進宮時的情況,那一隻小小的毽子,令她更加確信這是一種命中注定的聯繫。在眼下的矛盾中,她將老佛爺比做自己母親,將珍妃比做她嫂子,將皇上比做她哥哥。儘管這裡頭人物角色並不完全相同,但都是一家人,珍主子是慈禧的兒媳婦,這一點是無可置疑的。順著這層人物關係往下想,她便會情不自禁地像在家中站在母親的一邊那樣,站在慈禧的立場上。這一比,她立即覺得珍主子是個從中使壞的人,因為她的緣故,光緒和慈禧娘兒倆硬是鬧掰了,正如她嫂子,攪得母親與哥哥不和,所以她本能地同情起老佛爺。
其實他和她的內心,與這黃昏時分的寧靜正好相反,像荒原上疾駛而過的馬群,千萬隻鐵蹄敲打著大地,天邊揚起一片嚇人風暴。
「皇上先叫哪『起兒』呢?」茶水章跪在地下問。
譚嗣同猶豫片刻,站起來接過榮慶手上的密詔,粗粗看了一遍,覺得這字跡,其間的語氣,顯然不像是假的。但一想到榮慶是瑞王的人,而且此人與瑞王家的小格格訂了親,唯恐其中有詐。眼下,皇上與皇太后雙方箭在弦上,一處小小失誤,可能惹出大禍,他不得不提防。其中最令他擔心的是瑞王假傳光緒皇上聖旨,讓他們在不辨真假的情況下輕舉妄動,這樣對方便可在早有準備的情況下,將他們一網打盡。
「瞧你說的。」榮慶看小格格一眼,覺得她這一身男裝比她女兒裝還要好看。想到這兒,他在心裡罵自己沒出息,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想這些。他抽身要走,小格格拖住他。
面對信箋,光緒心中百感交集,一時不知從哪兒落筆,剛寫了一行,覺得不妥,伸手揉成一團。他一連寫了好幾張,仍然沒有成文,吟兒在硯石上用心磨墨,雖說她不知發生什麼事,但從光緒和珍妃的緊張情緒來判斷,朝廷上可能出了什麼大事。當她看見光緒在信箋上寫了「朕將不保,你速速發兵」之類的字眼,心裡不由得非常驚愕,原來萬歲爺真與老佛爺幹上了。想到這兒,她心裡湧出一種難言的恐懼。
「我,我找個人。」
榮慶站在那兒,感到她那柔軟的身體在自己懷裡扭動,她那隻小手,緊緊勾在自己脖子上,撫摸著他的耳根和頸脖子,心裡突然湧出一種不安。雖說他一心愛的是吟兒,因為小格格纏著他,壞了他與吟兒的好事,心裡有些怨恨她。但另一方面,小格格對他是好得不能再好,只是不自覺地壞了他的事。現在想到她已經壞不了自己的事,甚至可能因為瑞王反對皇上新政遭到連累,心裡反倒對她有說不出的同情。
「珍主子,您意思是?——」吟兒聽出對方話中有話,想問又不敢問,不問又不甘心,變著法兒繞了彎問道。
「譚大人!信也在你,不信也在你!如果皇上看錯了人,你就把我綁到兵馬司出首!」榮慶見對方鎖緊雙眉不說話,心想難道這些當文官的都這個德行,遇什麼事兒都不急不慢,三拳打不出個屁來。
「譚大人,」袁世凱舉著手上的密詔,「密詔上並沒有點兄弟的名字呀。」
一聽有聖旨,副官慌忙轉身跑了,來到袁世凱下榻的東廂房。袁世凱聽說有聖旨,心裡一愣,當下問他們來了多少人,當他聽說連同譚大人和榮慶總共只有兩個人,心裡覺得不對勁,認為不合傳旨的規矩。
「榮慶,朕怎麼賞你呢?」
「你再不說實話,我要開殺戒了!」譚嗣同舉劍向對方懷中刺去。
對!就這麼辦。光緒關上窗戶,重新回到書桌前,拿起筆,鼓起全身膽氣寫下密詔,這個靜靜的夜晚,像往常一樣,並無任何特殊之處。然而,他作為一位歷史人物,他將要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巨大代價。這些代價,不僅有他本人和珍妃,其中也包括了大清國的命運。也許面對命運,任何人,包括這位至高無上的君主,都有一種無可奈何,即使在此事發生了一百年後的今天,人們仍然無法判定他的選擇究竟是錯還是對。
「吵醒你了?」珍主子笑盈盈地走進,在下房窗邊站住。
「營中自有軍規,你等不得擅越!」副將連忙追出去,攔住譚嗣同。門外幾名新軍也聞聲衝過來,榮慶衝上前,伸手抓住副官,不等對方摸槍,榮慶已經掏出手槍指著他腦袋,厲聲喝道:
「榮大人!」袁世凱雙手抓住榮慶的手,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怎麼不早進來?差點錯怪了譚大人。」
「——」碰到了要害處,吟兒嚇得不敢吭聲。
「該死!我幾乎忘了這事。」譚嗣同猛地拍著腦門,轉身叫著門外的榮慶,榮慶與袁世凱的副官正在門外等候,聽見譚嗣同叫他,立即推門走進,副官不放心,緊跟著榮慶一起走進東廂房。榮慶一進門,袁世凱便認出他是光緒皇上身邊的侍衛,為了讓他倆認識,皇上特意介紹他們見了面,後來又安排他押送進貢的汽車,隨袁世凱一塊進頤和園。
「這是假的。」譚嗣同突然沉下臉。
「你也用不著害怕,就是看出什麼意思,那也沒什麼。」珍妃在吟兒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自他來光緒身邊,光緒情緒一向比較低落,話不多,且多疑,除了和珍妃在一起有說有笑外,常常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發愣,顯然在想什麼心事。自推行新政以來,他情緒明顯好轉,時而興奮,時而煩躁,但不論怎麼說身上多了幾分過去所缺少的某種活力。
珍妃走到光緒身邊,像往常一樣,總是由她來打破這種凝重的。令人難堪的沉默。她不是用平常的語言,而是以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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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體的語言,她伸手撫摸著光緒的肩膀,另一隻手握住他的左手。她感到他的手濕濕的,比平時涼得多,這麼大熱的天,他手心怎麼會這樣涼,她奇怪地問:「你冷?」光緒沒說話,看了她一眼,突然轉身將她摟住。「少跟我來這一套。」瑞王突然變臉,指著對方那件黃馬褂,「黃馬褂給我脫下來!」
榮慶是個有心人。為了防止意外,他早就摸清了譚嗣同的住處,連他哪天當班哪天不當班也搞得清清楚楚,所以見到皇上的密詔,他一分鐘也沒猶豫。離了家門便向譚嗣同的住處北街胡同的湖南瀏陽會館匆匆趕去。
「你說,你說呀!」光緒逼她開口,煩躁地在書房屋裡走來走去。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她說什麼。
「當我不知道,想騙我?」小格格上下打量著榮慶,「紅頂子,黃馬褂兒。你一不騎馬,二不坐轎,連個底下人都不帶,你說你找誰去?」
袁世凱正在臥室裡秉燭讀書,聽副將來報軍機處章京譚嗣同在門外求見,心裡頓生疑慮。心想自己與這位小軍機素無來往,深夜過訪,其中必定有什麼重要事情,譚嗣同是皇上身邊新黨中的骨幹,本該立即請他進來,按副官說的那樣,「跟他交個朋友嘛,都是用的著的人」。但想到眼下時局非常微妙,帝后兩黨劍拔弩張,北京不比天津小站,棋錯一步滿盤輸,想來想去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後他向自己副官揮揮手,讓他擋駕不見。
「公事請明天送到紫禁城軍機處,我身涉機要,不便在家裡待客,請吧。」譚嗣同要榮慶明兒去軍機處找他,急得榮慶湊到他面前,說這件事十萬火急,等不了明天。譚嗣同心中已經料到對方有急事,但仍然裝作不著急的樣子,問他什麼事?榮慶猶豫片刻,說還是進屋裡說。譚嗣同趁著與他說話的機會,再一次打量著四周,當他確信沒什麼可疑之處,這才讓榮慶進了他的書房。
「你敢!也不問問我是誰——」小格格衝四周的士兵大叫。士兵們被她氣勢鎮住,一個個愣在那兒沒動手。
「這是天意,天不絕朕,天不亡清!」光緒咬著舌頭,一字一句地說,一方面心裡非常緊張,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是個好兆頭,為他與慈禧之間即將到來的攤牌生出一些信心。他在屋裡轉了一圈,又問了對方一些情況,這才讓劉文趕緊回頤和園,免得他在這兒耽擱太久,慈禧那邊會懷疑。
「甭瞎說!」
「真的!」小格格一聽他們家要請客頓時來神了,「多會呀?」
「皇上!」榮慶當即跪下連連磕頭,心裡激動得不能自制,甚至顧不上這是在皇上接見朝臣的養心殿,張口就說,「奴才就等著這天!」
「言重了。」袁世凱笑笑說,「不怕譚大人在意,你我素昧平生,從無交往,今天頭一回見面兒,您就出這麼大的題目。你想想,這事要擱在您身上,您信嗎?」
「噢,你是把你的乘龍快婿派給朕了?」光緒故作驚訝。
「榮慶!」小格格衝到他面前,怒不可遏伸手扯著他衣服大叫,「你死哪兒去了?」
「當然!」榮慶特別強調這兩個字。
「請坐。」譚嗣同指指茶几邊的椅子,讓榮慶就座。
「如果是假的,是不是抓起來?」副官問。
「現在看來,榮慶說的全是真的,沒有半點不實之辭。我正打算給袁世凱寫信,讓他發兵救駕。」光緒指著滿桌的廢紙說,「寫來寫去總覺得不得要領,想等你回來商量一下再寫。」
譚嗣同笑笑,心裡埋怨自己不該忘了這茬事。榮慶是皇上貼身侍衛,又與袁世凱見過面,早該讓他一塊兒進來面見袁世凱,就不會生出剛才的誤會。袁世凱一邊招呼榮慶,一邊叫副官出去,副官見他們認識,知道有要緊事,連忙退出。袁世凱特意走過去,關上房門,插上門栓,然後走到譚嗣同面前,深深抱拳作揖:
「好像總沒到點兒上?朕給你指婚吧!」
「奴才知罪。」榮慶一聽光緒提起這檔子事,立即明白怎麼怎麼回事。瑞王沒想光緒又提起這件事,慌忙替榮慶辯解。
經過一天的奔波,特別是精神上的高度緊張,榮慶已經疲倦不堪,但心裡卻說不出的激動和興奮,特別想到再過幾天,袁大人發兵進京,將頤和園和紫禁城團團圍住,這天下便是皇上的。皇上與慈禧是一家人,娘兒倆,再鬧也鬧不到哪兒去,但那個瑞王卻頭一個跑不了。瑞王倒了,那小格格也就不敢再纏他了,更何況皇上將把吟兒賜婚給他,小格格一個罪臣之女,縱然想鬧也不敢啊!
「他知道,說一定按皇上聖旨辦。」
榮慶回到家裡,一方面不得不佩服瑞王的精明,但他的舉止卻引發了榮慶的思慮。他認定皇上當著瑞王的面將他叫到養心殿,其中肯定大有文章,但他仔細檢查了衣服和帽子,卻和瑞王一樣一無所獲。他呆呆地坐在書桌邊出神,習慣性地取出腰下的手槍,將壓在槍膛裡的子彈退出來,突然發現槍膛裡有東西堵在裡頭。
「譚大人,恕袁某剛才失禮了。你放心,營救皇上,袁某萬死不辭!」
「不!」珍妃伸手摀住他的嘴,毅然決然地說,「要鬥過他們。一定能鬥得過。」
「皇上,您把榮慶當成劉備的趙子龍,施公的黃天霸!」瑞王在一旁見他們一問一答,心裡急得不行,沒話找話地說。光緒張口大笑,連聲說他講得好。他這一笑,逗得榮慶也笑了。瑞王原本是裝出來的笑,見他們都笑,也跟著開懷大笑,其實光緒為什麼笑,榮慶笑什麼,他並不知道,他只覺得這時皇上和榮慶都在笑,他要是不笑就難免讓人生疑了。
「好了,先不說這些。」要是她不識字,榮慶當初也不會給她寫詩了,珍妃苦笑笑,沒再跟光緒較真,問起劉文與光緒密談的情況,「劉文怎麼說?」
「小格格?」榮慶非常意外,他越是急,越是見了鬼,什麼人不來擋他的道,偏偏讓銀柳撞上了。他心裡非常著急,臉上卻不敢有半點怠慢。別說現在她是自己名義上的未婚妻,就不是,衝著她那火暴脾氣,他也不敢得罪她。
「袁世凱現在動身沒有?」光緒在屋裡興奮地轉了幾圈,突然站定,問得更具體。
士兵們一聽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御史畢竟老練,從一名士兵手中接過燈籠,在榮慶出示的腰牌上照了一下,一眼看出對方的腰牌是真的,立即嚇了一跳。
「沒留話兒。」
「那也沒有出過一個自個兒退位的皇帝!」珍妃斷然地說。面對滿臉淚痕自責自疚的光緒,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更多卻是一種失望。事態如此嚴峻,他應該不惜以一切手段力挽狂濤,無情地鎮壓他的對手,不該糾纏在自己私情的恩恩怨怨中。她深知他心地善良,秉性文弱,並且多愁善感。如果他不生在皇家,不身處這個權力寶座的巔峰,他準是個好男人,一個很有品味很有情趣的人。不幸的是,偏偏他是大清國的皇上,他所承受的壓力實在太大,他那敏感而又脆弱的天性令他無法成為一位鐵腕人物。面對眼前的攤牌,珍妃說不出的擔心,隱隱生出一種不祥之感。她並不擔心他的對手太強大,而是擔心他太軟弱。
吟兒心頭一熱,感激地點了點頭。
「榮慶!」光緒故意不以為然地說,「格格是什麼身分?你是什麼身分?你還想高攀這門親事嗎?」
「皇上放心,奴才敢以身家性命擔保!」瑞王見光緒仍有疑慮,唯恐他不肯讓榮慶隨行,這樣他精心安排的計劃便會落空,「皇上罰了他,那是他罪有應得,後來皇上饒了他,他應該戴罪立功才是。為此奴才找榮衛士談過,他一再表示要戴罪立功,所以奴才才敢安排他隨駕左右。」
這嚇人的風暴便是榮慶帶來的,慈禧要在光緒天津閱兵時逼他下台。
「那好吧,將此人帶上來。」光緒作出一副非常勉強的樣子,讓瑞王宣召榮慶上殿。
珍妃在佛堂裡燒了香,當她得知劉文已經離開,便匆匆趕到書房來見光緒,當她看見吟兒站在書桌邊磨墨,滿桌子都是光緒揉碎的廢紙團,光緒面前還放著一張寫了一半的詔書。珍妃見此情景,心裡暗暗吃了一驚,當即沉下臉,叫吟兒出去。吟兒一走,珍妃便埋怨光緒,不該當著宮女的面寫如此重要的密詔。
「回皇上的話,那件事奴才已然查清,他那首詩是寫給奴才小女的!」瑞王搶著替榮慶解釋。
「吟兒!」她正胡思亂想著,突然被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她一聽便知道是珍主子,慌忙從床上下了地,心想天還沒亮透,她來這兒做什麼?吟兒開了房門,將珍主子迎進。
「珍兒!」光緒內心極為矛盾,雙手緊緊抓住珍妃的小手,越說越激動,最後竟聲淚俱下,「為了新政,我可以罷免禮部六堂,我也可以抓起榮祿,我還可以賜瑞王自盡!可要我對皇太后怎麼樣,我,我實在做不出啊!珍兒,你想想,大清朝三百多年,入關也歷經九代了,還沒有出過一個這樣的不肖子孫啊!」
「榮侍衛在,聖旨就是真的!」袁世凱拉起榮慶手,沉吟片刻,對他們說,他將連夜趕回小站,三日之內發兵北京,解皇上之難。
「三人同心,黃土變金。袁某不才,為表奉詔救主的決心,願和二位結為金蘭之好!」
「珍兒!萬一鬥不過他們,我倒不如索性退位,帶著你躲到一個清靜處,安安穩穩過一世——」
「譚大人!」榮慶慌忙從門前石階上站起。
他知道,皇上壓力很大,所以顯得心力憔悴,這跟他在朝廷上推行新政受到許多人,其中包括老佛爺的反對有關。他是個奴才,不懂得更多的道理,但他只認一條死理,奴為主死,此乃天經地義,主子無論做什麼,不論錯與對,他都得盡心盡力。但話又說回來,他曾經是老佛爺身邊的奴才,在她身邊比在皇上這兒還久。因此面對一僕二主,偏偏這兩個主子鬧上了,他夾在中間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說不出就帶走!」這會兒輪到御史發狠了。眾士兵一擁而上要抓人。榮慶擋住小格格,不緊不慢地說,小格格是他兄弟。
不用置疑,這一定是皇上的密詔。記得光緒將手槍拋還給他的和_圖_書同時,說過「這一回,朕的生死安危,就全交給你了。」接著,他又在白絹的邊角上找到了一行光緒皇上的親筆小字:「速送譚嗣同,曉諭袁世凱。」榮慶激動地抓起手槍,將退下的子彈重新壓上膛,然後藏好密詔,佩上槍勿匆出了家門。
「你騙不了我!你是瑞王的走狗!」譚嗣同突然拔出牆上掛劍,一個劍花,直逼榮慶,「說,瑞王派你假傳聖旨,用意何在,他想幹什麼?」
「那倒是。」珍妃無奈地點點頭。她在心裡將滿朝握有兵權的大臣大致想了一遍,正如光緒所說,這些人中除了袁世凱,幾乎全都是慈禧的親信,「既然這樣,皇上就接著往下寫呀!」
榮慶猝不及防,被他用劍逼到牆角,榮慶站在那兒,將上午光緒召見他的情況說了一遍:「我發誓!跟瑞王沒關係——」
「我是,我是——」小格格話在嘴邊沒好意思說,她一個王爺家的公主,深更半夜與一個男人在一起,而且自己又穿著男裝,一時半時怎麼也說不清,她急了,拉著榮慶胳膊往他身後躲著。
譚嗣同拿起密詔,細細看了一遍。當他意識到一場巨大的風暴即將來臨,一方面非常激動和緊張,另一方面也有種說不出的擔心,擔心皇上會看錯袁世凱這個人。
「皇上!老天爺有眼哪!」劉文激動地對光緒說。
「找誰呀?」
「回主子話,奴才真的看不懂——」
從法華寺回到城裡,已經一更多天了,為了安全起見,榮慶與譚嗣同沒等進城便分了手。他跳下藍呢後檔車,吩咐車伕將譚大人直接送回瀏陽會館,自己則一路步行向家裡走去。
吟兒趴在地下送走珍妃,身子像一攤軟泥癱在地下,半天回不過神。一方面她為自己有可能與榮慶早日團圓感到說不出的興奮和激動,但一想到這種可能是建立在皇上對老佛爺勝利的基礎上,心情頓時變得灰暗。她留心到珍主子剛才說的,老佛爺可能再也不回紫禁城了,這話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皇上要對老佛爺下手了。想到這兒她心中有說不出的恐懼,她渴望與榮慶在一起,在這個世上,他是她心中唯一的愛人,對她來說,他比任何人更重要,但這並不等於為了他,她將置世上所有公理於不顧。她要活下去,別人也要活,她有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別人也有別人活下去的理由啊!
不過自古朝廷上的事應由男人管。他識字,也多少讀過一些書,對於這一點他是深信不疑的。但老佛爺這些年一直垂簾聽政,朝廷上的事也理得順順當當。不知是因為他看著皇上長大的,還是因為皇上生性文弱,儘管他在心裡一再告誡自己,在這娘兒倆的矛盾中保持不偏不倚,但凡事一落到實處,內心總或多或少偏向於皇上這邊。
譚嗣同心中一動,心想光緒果然沒有看錯袁世凱,此乃大清國之幸事,他顯然被袁世凱的決心和真誠所打動,連聲說好。榮慶見袁世凱如此慷慨激昂,想到只要他一發兵,自己便是救駕的功臣,他與吟兒成婚的事便成為定局,心裡激動得不行,當即第一個跪下。一見他先跪了,譚嗣同和袁世凱也慌忙跪下,當下拜了天地,並按年紀大小分序長幼。袁世凱最長,為老大。譚嗣同三十三歲,為老二。榮慶才二十一,自然成了三弟。
「這倒是大實話。」珍妃點點頭,顯然對吟兒的回答比較滿意。看得出,她一下子點到了吟兒的要害,於是她在這上頭做起文章來,「我再問你一句實話,你是否真心愛榮侍衛?」
「自小跟阿瑪學了一點,識字不多。」吟兒穩住神,不慌不忙地說。
「您是誰?我好像沒見過您。」譚嗣同認出他是光緒身邊的侍衛,但外表上卻裝出毫不相識的樣子,由於他的身分,早就被瑞王等人盯上了,他不能不提防。他看一眼榮慶,意識到皇上那邊可能出了事,要不皇上決不會冒險派他來這兒找他。
「這你就甭打聽了,聽信兒吧!」珍妃自信已經將吟兒牢牢控制在自己手心,善意地一笑,轉身要離開。吟兒兒突然叫住她。
「回皇上話!她就在珍主子宮裡,她叫吟兒。」榮慶已經不在乎所有的祕密,因為皇上開了金口,吟兒鐵定成了他的人,再也沒必要隱瞞。為此他一字一句,特別將「吟兒」兩個字咬得格外清楚。
「那不全在皇上一句話嗎?」
「各位辛苦啦。」榮慶笑笑向眾人擺擺手。
「她什麼都做得出,就是不會幫你的。她面子上會對你很親和,說起事兒來一推六二五,光說拜年話兒。可是,事兒該怎麼著,丁點兒變不了!」
「不怕我訛你?」譚嗣同心裡一塊石頭終於落下,半開玩笑地說。
「萬歲爺!有何吩咐?」在門外值班的吟兒,聽見光緒發話,立即走進來。
「格格兒!」榮慶知道跟她不能來硬的,立即陪著笑臉,好言好語哄著她說,「看你說的,這不沒影兒的事嗎?我們老爺子燒的慌,擺了幾桌席,非讓我把老親都請來,熱鬧熱鬧!」
「好!袁大人快人快語。」譚嗣同高興地拱手還禮。
「說,什麼大事?」小格格被他一哄,信以為真,一邊跟他向胡同外走,一邊問,「你要說不出,我非揭你皮!」
譚嗣同大步進了東廂房,只見袁世凱身穿箭衣坐在床沿,顯然副官說他已經睡下是一種搪塞。對此,譚嗣同心裡甚為不滿,但考慮眼下時局,他也不得不提防,就像他來這兒之前,對榮慶也心存疑惑一樣。不過,他深信,只要當面見到袁世凱,打消他的疑慮,他一定會站在皇上這邊的,袁世凱不但參加過支持皇上新政的強學會,而且捐過銀子,加上他所訓練的北洋新軍,與洋人、洋務接觸頻繁,對光緒在朝廷革舊布新、富國強兵的國策會由衷地贊成,否則皇上也不會於危急中寄希望於他的。
「傳榮慶?」
「皇上!你一定要狠下心來,你不動手,別人就動手了!」
「這是皇上賞的,兄弟,你就當是尚方寶劍吧!」
瑞王將榮慶的新衣裡裡外外、邊邊角角通通檢查了一遍,結果什麼也沒找到。但瑞王仍不甘心,又讓榮慶交出頭上的頂戴。榮慶氣呼呼地把帽子摘了給他,任瑞王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了半天。
「譚大人收好了。」
這時一隊查夜士兵聞聲跑來,將榮慶和小格格團團圍住。有人向押隊的巡城御史報告,說「有犯夜兒的」。御史走上前,一名士兵舉著手中燈籠照亮兩位鬧事的。士兵提的燈籠上有行扁字,上書:南城兵馬司。小格格一時沒鬧清什麼事,瞪一眼那士兵,張口便罵,說他瞎了狗眼。御史火了,當即下令將他們抓起來。御史一發話,士兵們圍上來要抓人。
「這——」
「好漢子!譚某失禮了。」譚嗣同向榮慶抱拳施禮,終於確信他是光緒派出的信使,榮慶連忙說,這會兒咱們可沒工夫了。讓譚嗣同趕緊拿主意。譚嗣同告訴他,說袁世凱人在北京,今晚上就去見他。
「朕聽你的了,先叫『起兒』!」
「皇上,這三『起兒』呢?」茶水章瞅一眼托盤上的綠頭牌,一字一句說得很慢,顯然想提醒光緒不要太著急,至少不能讓外人看出他過於急著想見榮慶。
吟兒躺在下房的炕床上,迷迷糊糊睜開兩眼,瞅見窗紙上灰白色的晨曦發呆,一想到昨晚上珍妃書房裡所發生的事,她便嚇得心驚肉跳。過去她也曾聽說過皇上、珍主子與老佛爺之間有矛盾,但絕沒想到他們之間鬧到了動刀動槍的地步。
面對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暴,她不知該怎麼辦。一方是皇太后,是她的前主子;另一方是皇上和珍妃,珍妃不僅是她的現主子,而且曾當著老佛爺的面救過她的命。她曾暗中發誓,絕不在他們之間傳話或挑撥是非。所以當初李蓮英要她打探珍主子和皇上這邊情況時,她死也不肯說的原因就在這兒。可話又說回來,眼下已經不是一般的你好我不好一類的矛盾,雙方都要動真格了,她總不能眼瞅著皇上派軍隊將慈禧抓起來啊!
「喳!」
「吟兒!別裝糊塗了,真要像你說的,不認識幾個字,榮侍衛能給你寫情詩?」珍妃打斷她。
「快,快請你們珍主子來。」光緒知道吟兒是珍妃貼心的宮女,加上又是珍妃從慈禧身邊保下來的,對她比較放心,「就說有要緊事。」
「怎麼哪!」小格格抖抖衣服,「八大祥的料子,哪點不像樣兒?哪點丟你人了?我早瞧出來了,你小子存心躲著我!」
「譚大人,卑職叫了,叫不醒。」副將匆匆回到值房,一定要他們離開。
「皇上!榮慶回來了。」茶水章壓低聲音,他知道光緒此刻最想見的人是榮慶。昨兒上午,皇上召見榮侍衛後,榮慶便匆匆出了宮門,一直到宮門上鎖,光緒不知問了茶水章多少遍,口口聲聲惦著他怎麼還沒回來。儘管茶水章不知道皇上讓榮慶辦什麼事,但心中估摸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昨兒當皇上聽茶水章說榮慶一出養心殿,便被瑞王帶到值房問話,神色格外慌亂。後來聽人說榮慶離開紫禁城,皇上才鬆下一口氣,今兒一大早,茶水章送上早茶,光緒頭一件事便問榮慶回來沒有。果然,光緒一聽榮慶來了,立刻精神起來,讓茶水章立即傳他進殿。
「沒什麼意思,你只管說實話。」
他思忖了半晌,最後不動聲色地傳瑞王進殿,故意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問起天津閱兵的事。瑞王連忙向光緒報告,說下月初三天津閱兵等項事宜,全部安排好了。光緒隨意問了一些情況,瑞王一一作了回答。最後光緒裝作極為隨便的樣子,問起他去天津誰給他當貼身衛士,瑞王連忙說他已經給皇上挑好了人選。
「聖旨兄弟也見過幾道,應該是硃筆,可是這道密詔是墨筆寫的。」
「這是皇上派人祕密帶出來的衣帶詔,請袁大人默讀。」
「皇上請放寬心,奴才只要有一口氣兒,保皇上安然無恙!」榮慶聽出對方話中有話,也向對方表白了自己的決心。
儘管瑞王是個粗心人,但他對慈禧交辦的事比什麼都認真,榮慶走到哪兒他盯到哪兒,不讓光緒有任何下手的機會。光緒看出瑞王的心事,讓榮慶免禮平身,讓他在陳列架前隨意走走看看,挑出一件他心愛的陳https://www•hetubook.com.com列品,在他去天津前賜給他。與此同時,光緒特意將瑞王叫到身邊,跟他大談手槍的性能和構造。這樣一來,果然引起瑞王警惕。他心不在焉地聽著光緒說話,眼光卻死死盯著榮慶,光緒看出他心不在焉,頓時火了,將他一通臭罵,然後將他扔在一邊,對站在不遠處的榮慶說槍口都燻黑了,他一定打過不少槍了。榮慶立即回答說:「奴才基本練到彈無虛發了。」
「什麼?」榮慶愣了片刻,沒想到對方會冒出這個問題。
「好!什麼時候回來?」
「奴才不但見到譚嗣同,還見了袁侍郎。」榮慶跪在地下,湊上前低聲說道。
「我們大人的脾氣——」副官露出為難的表情。
「袁侍郎。」譚嗣同打量著這位三十九歲的新軍首領,在他那保養得很好的臉上看到一絲游疑的笑意,贏得對方的好感,他先抬舉起對方,「一向無緣識荊,今天一見,果然丰采不凡吶。」
榮慶當下謝了皇上大恩後,跟著瑞王回到值房。瑞王眼瞅著身穿黃馬褂、戴插有雙眼花翎官帽的榮慶,陰陽怪氣地說:「咱們皇上,還真看上你了。」榮慶趕忙說:「那還不是王爺的保舉。」
慾望拒絕後退,特別是權力的慾望。光緒已經嘗到了這種至高無上的權力所帶來的滿足感,何況他比任何人更需要它。他需要權力來改造大清帝國,雄心勃勃地實現他令國家強盛的抱負。從某種意義上說,權力本身是一個獨立的充滿誘惑和魅力的藝術。如果權力轉化為具體的行動,為了某種具體的目標,就像光緒此刻想以此來改變國家時,便會出現一些意想不到的弱點。相反,慈禧只是為了保住這個長久以來屬於她的權力,對她來說,這是一種近乎生命本能的需要,她不能沒有它。因此,她出神入化地玩弄這種藝術,並非為了一個非常具體的目的,所以她在這場權力遊戲中始終比她的對手更清醒,也更自由。
「譚大人,客氣點,就憑你假傳聖旨,我就能把你抓起來!」
「帶來了嗎?」
「要不您留個字兒,等譚大人回來,讓他回拜您去。」老管事歉意地對榮慶笑笑,說譚大人一時半時可能回不來。
「你識字不?」珍妃突然問吟兒。
「別說那麼狠!」小格格伸手摀住他嘴巴,頭埋進他懷裡,偷偷笑了。
光緒連夜寫好了密詔,本想直接召榮慶進宮,讓他帶出紫禁城,立即交與軍機處章京譚嗣同,然後與譚嗣同一塊去找袁世凱,但第二天一大早,光緒便發現情況不對。他剛從珍妃處回到養心殿不久,只見乾清門內外增加了人手,過去瞅著眼熟的侍衛也換了人,心裡不由得暗暗叫苦。
「大人吃了安眠藥,恐怕叫不醒——」
榮慶騙她說就在今天晚上。小格格想了半天,終於放了他,不過說她到時候也可要去他們家熱鬧。榮慶連聲答應著,說了一大通好話,終於將這位生性好強難以應付的小格格打發走了。
榮慶與譚嗣同乘一輛馬拉轎車,俗稱藍呢後檔車向法華寺趕去。
「奴才不會說話,奴才就會沏茶。」茶水章邊說邊從茶案上端過一碗剛沏的熱茶雙手遞上,「請皇上用茶。用了茶再決定先叫哪『起兒』。」
「請問你是什麼人?」御史沉下臉,顯然不肯輕易放過他們。
光緒聽了珍妃的話,沮喪地在書桌前的椅子裡落下身子,低著頭半天不說話,過了好一陣子,他突然站起,對珍妃說:「愛妃!我連夜去頤和園!我要向皇爸爸說明白。」見珍妃沉著臉不搭理他,臉上的神色顯然不贊成他的做法,便像頭狼似的在屋裡來回走著。他一邊走,一邊不停地搓著雙手,嘴裡喃喃低語,發出一連串含混不清的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說給珍妃聽,「皇爸爸是明白人,她會幫著我的——一定會的——」
不過,不論怎麼說,瑞王也是有恩於他的,要不是對方保舉,他不可能進宮當差。進不了宮,自然也就接近不了皇上,成不了皇上的貼身侍衛。想到瑞王可能會坐牢從軍,甚至會掉腦袋,他心裡稍稍有些不安。不過一想到吟兒,他立即鐵了心。他在心裡寬慰自己,他已經救了瑞王家的傻兒子,也算是一報回一報,兩清了。為了吟兒,這是他唯一的選擇。一想到他與吟兒之間的事,他覺得就像做夢似的,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榮慶!榮公子!」小格格多遠就叫他。她依然是一身男裝,身穿長袍,手中搖著一把紙扇,神色顯得很瀟灑,一見榮慶,她格外調皮,一邊笑一邊跟他開玩笑,「榮公子,給您道喜啦!」
「我不知道往下該寫什麼,甚至不知道我——我究竟要袁世凱做些什麼!」
「他昨天連夜坐火車回天津了!」
「她是你最貼心的宮女,而且你救過她——」光緒雖然覺得珍妃說的有道理,但仍吶吶地替自己辯解。
光緒大笑過後,突然叫了聲:「榮慶接槍,」將手槍拋還給對方,榮慶俐落地接住手槍,將手槍插在腰間。光緒在榮慶和瑞王臨離開之前,突然下旨,著藍翎侍衛榮慶升為乾清門侍衛,官居三品,賞戴二品頂戴,外加黃馬褂,光緒說完,當即讓太監捧來托盤,托盤裡放著二品官帽。官服和黃馬褂。
「嚇死我了。」小格格平日威風慣了,沒想剛才嚇得沒了詞兒,差點栽在幾個當兵的手裡。直到巡夜的士兵走遠,她才回過神,身體軟軟地偎依在榮慶懷裡,過了好半天才柔聲軟語地問他,「說實話,你真沒去八大胡同啊?」
「王爺!您幹嘛呀?」
「那——」吟兒心裡一驚,故意裝糊塗,「那她也不能總住頤和園呀。」
「既不抓,也不接。」袁世凱沉吟片刻,這種時候他不能冒得罪任何一方的危險,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來人打發走。
聽著他口中唸唸有詞,看見他那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光緒突然意識到他是有意做給自己看,說給自己聽的。這不,既然榮慶已經來了,早一步晚一步總能說上話,何必非要放下面子讓該做的事不做,讓別人疑心不說,而且落下話柄。望著這個身邊的老人,說到伺候沒得說,比誰都精心,從他嘴裡也從沒是非,但一碰到關鍵事,卻不敢跟他商量,說他不向著他不像,說他死心塌地跟定他也不像,總之鬧不清他究竟心裡怎麼想的。
「等等。」袁世凱見譚嗣同拔出匕首,欲割手腕,連忙上前攔住,「譚大人不說還有一位宮中侍衛隨你一起來的,為什麼不讓他進來作證?」
長期以來的宮中生活,茶水章對主子們摸得非常清楚,根本不用對方開口,甚至不用有意關照,憑著某種本能便能於無聲中察覺到主子們的心情,包括主子與主子之間,主子在朝廷或宮中發生了什麼事。
趁著光緒接見過閣部大臣的同時,茶水章非常巧妙地借皇上之名,帶著兩名小太監提著食盒來到乾清門,說這幾天乾清門的老爺們日夜加班,非常辛苦,皇上從御膳裡分出幾道點心,賞給各位軍爺。眾人同聲說謝皇上賞飯。茶水章故意說:「這兒謝恩皇上聽不見,你們誰上去磕個頭啊?」大夥兒都嚷著榮大人代表他們去磕頭,榮慶故意地說他一見皇上就哆嗦。推來推去,畢竟榮慶品階最高,最後還是由他跟著茶水章去見皇上。
袁世凱跪在地下,接過密詔,認真讀著。他越讀越感到情勢危急,正如自己先前所擔心的那樣,皇上說的「那一天」已經到了。他將聖旨一連看了兩遍,然後站在那兒沉吟不語。
光緒無奈地接過茶盞,呷了一口,剛進嘴便吐出來。
「表面兒上什麼也瞧不出來,可內裡在用暗勁兒。」劉文告訴光緒,慈禧太后這幾天明著請王公大臣們聽戲,暗中調兵遣將。太后已和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榮祿等人商量好了,趁著下月初三皇上閱兵,逼皇上退位。
「王爺!」榮慶心裡有說不出的緊張,嘴上卻故作輕鬆地說,「您找什麼呢?裡外三新,還沒長虱子呢。」
榮慶見對方動手,虛晃一招,側身轉體迅速出手,趁對方身體前傾的一瞬間,奪過對方手中的寶劍。看見榮慶有如此不凡的身手,譚嗣同心中暗暗驚訝。他站在那兒,運足底氣等著對方出手。榮慶顯然沒有出手的意思,雙手捧著劍遞給譚嗣同。
「榮慶!你聽著,我可不是衝你來的。從今兒個起,從這會兒起,咱們可都是一根繩兒上的螞蚱了!過了下月初三,該有的就全有了。」瑞王看一眼緊閉的房門,低聲安撫著榮慶。
「別害怕,有什麼話只管跟我說,皇上上次已經饒了榮慶,不會再追究這件事,而且皇上許下諾言,說等到哪一天榮侍衛立了功,皇上將為你們主婚,你信不信?」珍妃細聲細語問道。
「我可沒看出來,」小格格冷笑笑:「什麼親戚?別是你那個小妞妞兒又還陽了吧?」
「什麼衣帶詔?」榮慶故意裝傻。
「你跟袁世凱說沒說,絕對不能傷了皇太后?」
「對不住二位大人,袁大人睡下了。剛吃過安眠藥。」副將進了值房,向譚,榮二位表示歉意。
「我陪您一塊兒去見袁大人!」榮慶說。
「公事?」譚嗣同不動聲色地問,一邊打量著四周。
「說,瞧見沒有?」珍妃緊緊追逼。
「男的女的?」
「頤和園那邊兒情況怎麼樣?」一見到劉文,光緒便迫不及待地問。
「在下是乾清門侍衛,有特別要緊的事!」榮慶連忙向譚嗣同解釋,心裡卻不高興,因為他跟這位譚大人在皇上身邊已經見了好幾回了。
「對,你說的對。」光緒苦笑笑,「你過去多次提醒我,要我防著她,我總不信,總以為你心眼兒太小——」
珍妃踏起腳,將臉貼在對方臉上,此時此刻,她還能說什麼。按她脾氣,她早就下令袁世凱動手了。但他偏偏要等,等到頤和園那邊送來確切消息再行動。他擔心萬一榮慶是對方的人,故意放出風聲,讓他做出過急的反應,對方再趁機下手。而她則百分之一百相信榮慶,要她說出更多的理由,她說不出。僅僅憑著他對吟兒的寧死不屈的深情,也許還不足夠說明一切,但對她來說,這一條已經足以說明一切,這就是女人的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