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長沙激戰
六 巡撫衙門裏的鴻門宴
「鄙人來貴鄉不久,民情不熟,不知哪幾戶有錢,能拿出多少來?」
說罷,張亮基整整衣冠,抱拳,並彎下腰去,慌得全體來客都站起答禮。張亮基高舉酒杯,說:「各位賢達,亮基誓與長沙共存亡。耿耿此心,皇天后土共鑒!」
這時只要拿得出,隨便拿多少他都願意。賀瑗趕忙說:「敝號也借四萬!」
「一個醬園能有多大的收入,他即使願借也借不了多少。」
這天夜晚,張亮基憂鬱地對左宗棠說:「藩庫的銀子已用得差不多了,朝廷的餉銀又一時不能來。倘若銀子接不上手,軍心便會渙散。這如何是好?」
「歐陽先生真是個爽快人。」處在尷尬局面中的張亮基見歐陽兆熊有如此豪俠之舉,無限感慨地說,「事平之後,亮基一定為先生向朝廷請封,並在八角亭鑄一銅鐘,上鐫先生大名,名揚三湘,永垂不朽。」
闊少爺賀瑗從小便不知愛惜銀子,拿出幾萬來,他看得並不重。現在見門口站著荷槍持刀的兵,知道要留他作人質。
黃冕老練,知道今日局面,不拿出銀子來,無論在朝廷,還是在百姓面前都會過不去,且自己的銀子來路也不是那麼乾淨的,於是硬硬心說:「張中丞的苦心,鄙人深知。鄙人兩代受朝廷恩澤,豈有不思報效之理,且又何忍眼看長沙城破,鄉親蒙難。只是敝號近來生意不景氣,拿不出太多罷了。鄙人竭盡全力,借出四萬兩來,如何?」
張亮基話一出口,客人們立時傻了眼。常言道:「說到錢,便無緣。」酒席桌上剛才那股熱乎氣氛即刻冷下來。各人低頭望著筷子,默不作聲,心裏懷著鬼胎:悔不該來吃這頓酒席。
他想起今夜已約好要和三姨太打牌聽曲,心裏正急得不得了。
「哦!」張亮基輕輕地喊了一聲,他沒想到,長沙城裏居然有這等財力雄厚的商人。
「這個主意好是好。」張亮基摸著下巴上幾根疏稀的鬍鬚,遲疑地說,「不過,這些個老闆商賈,向他們借銀子,就好比要他們身上的肉一樣,他們肯借嗎?」
「十里香醬園的老闆歐陽兆熊。」
說到這和_圖_書裏,左宗棠瞟了一眼黃、孫、賀等人,見他們頭上流汗、面帶憂愁,知他們內心鬥爭激烈。左宗棠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把身旁的親兵喚過來,悄悄地吩咐幾句,然後提高嗓門說:「歐陽先生,你可以回去了,門外已備好轎子。南坡兄、靈房兄和賀公子,暫時委屈一下,在這裏還坐一坐。」
「中丞,這歐陽兆熊不比別的經商牟利者,此人最是古道熱腸、仗義疏財,頗有當年魯肅指倉借穀之氣概。他是湘潭人,十里香醬園只是他在長沙的落腳點。此人來了,不容他們不借。中丞,你且放心,明天看我的安排。」
大家面面相覷,唬得說不出話來。左宗棠繼續說:「今日事不關張中丞和羅、潘兩位大人,全是左某一人所為。左某斗膽代表長沙數十萬生靈挽留一下各位。各位心中若有委屈之處,盡可以上告朝廷。不過,」左宗棠目光威厲,露出一副凜不可犯的神態,「左某也會將各位的態度宣告長沙全城,讓父老鄉親們來評說評說。」
「賀公子從小錦衣玉食,本不懂經商營業,只是讀書不成器,家裏怕他學壞,也為著要磨練他,有意開了這爿藥店,讓他當個少老闆。藥店出息不大,但賀家的財產,少說也有三四十萬。第三戶是利生綢緞舖的老闆孫觀臣,號靈房。」
張亮基順勢說:「有諸公這等慷慨仗義,亮基有何困難不可克服?今有大事一樁,懇請在座諸公幫忙。大家知道,自從髮逆圍城以來,朝廷急調了七八千人馬到長沙,餉銀卻一時供應不上。這些人馬和其他費用,每天約增加五千兩銀子的開支。潘大人竭盡全力,勉強支撐了二十餘天。眼下藩庫枯竭,再過幾天,就要斷銀了。一旦斷銀,軍心就會渙散,其後果不堪設想。亮基為此事,連日來憂心如焚,千思百慮,無計可施,只有請諸公前來共商。諸公均三湘大富,又素抱忠義之心,亮基以湖南巡撫名義向諸公借十萬銀子,待長毛撤退,難關度過,亮基即申報朝廷,表彰諸公愛國之hetubook•com•com心,並連本帶息償還。」
「誰?」
歐陽兆熊站起來說:「不敢當,不敢當。」
黃、孫、賀三人大吃一驚,不由地向門口一望。只見門口站立一排手拿大刀、滿臉殺氣的兵士。三人心怦怦亂跳,沒想到剛才還是觥籌交錯的歡聚,忽然化作刀槍相見的鴻門宴。
歐陽兆熊只得把酒喝了,依然坐下。黃、孫、賀等人早就聽說湘陰左宗棠厲害過人,現在見他這副模樣,聽他這幾句摻了骨頭的話,已知來者果然不善,都一齊規規矩矩坐在凳子上,恭聽他的下文。
左宗棠把酒杯舉到歐陽兆熊的嘴邊,說:「你一定要把這杯酒喝了,我還有話說。」
「好!」十二萬兩銀子已到手,張亮基喜出望外,他站起身說:「多謝諸公慷慨解囊,亮基代表長沙闔城老少,給諸公作揖。」
「敝號也差不多。」接話的是賀瑗,一副紈褲子弟的打扮,「長毛一包圍,連買藥的人都少了。你們說怪不怪!」
次日下午,又一村巡撫衙門花廳裏,擺下了一桌豐盛的酒席。出席的客人為黃冕、孫觀臣、賀瑗和歐陽兆熊。主人為巡撫張亮基,作陪的有前湖北巡撫羅繞典、布政使潘鐸和幕僚左宗棠。客人們為新巡撫的禮遇而感動,興致勃勃地喝酒談天。酒過三巡,張亮基起身說:「諸公乃三湘賢達,亮基承乏貴鄉,今日能借此相識,實生平之幸。」
左宗棠為人最是忠直,不避嫌疑,不答應則已,既已答應,便把保衛長沙視為當然責任,好像半個巡撫似的,有關守城的一切事務,都往自己肩上壓。他事事過問,樁樁關心,凡他經辦的事,無論鉅細,沒有一件不是有條不紊、妥妥貼貼的,且主意甚多。在他面前,幾乎沒有難事。有這樣一個好幫手,張亮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張亮基對江忠源、左宗棠依畀甚重,計劃謀略,無一不跟他們商量;守城的軍務,明以鮑起豹為首,實際上,已全部委託給江、左了。從此,長沙城裏的混亂階段已過去,代之而起的是一派調度有方、忙而不亂的新氣象。
「賀長齡家還開藥www.hetubook.com•com店?」賀長齡歷任封疆,勳名赫赫,是道光年間的名宦,張亮基知道。不過,他不知道賀家也經商。
張亮基高興地說:「多謝老先生資助。亮基擔保,一定償還。」
孫觀臣掏出手絹來,擦了擦頭上的汗,說:「敝號店小財薄,不能跟南坡兄和賀公子相比,就借三萬吧!」
「是侍讀學士孫鼎臣的弟弟嗎?」
黃、賀、歐陽均隨聲附和。
「左某論家世,累代耕讀;論功名,不過一舉人。今日是中丞大人請各位來共商守城大事,按理,無左某置喙之地。且長沙守與不守,與左某亦無干,萬一長沙攻破,左某一走了事。湘陰東山白水洞,有我的妻室老小,我可以仍在那裏過隱居生活,僻山野嶺,諒長毛不至來犯。左某今日多嘴,實是一為長沙數十萬生靈著想,也為各位老先生著想。在座各位,不是曾做過朝廷之官員,便是顯宦名吏之子弟,世受國恩,身被榮澤。試想想,沒有朝廷,各位能有今日這份家業嗎?當前國家有難,各位袖手旁觀,置之不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對得起父祖兄長嗎?且長沙城一旦被長毛攻破,玉石俱焚,金銀財寶,悉被長毛所虜;富戶財主,一個個被長毛肢解殺頭。與其眼睜睜地看到那一天的到來,為何不設法保住長沙呢?各位可以比較一下,是讓長毛攻破長沙,人死財亡好呢,還是借銀發餉,打退長毛,度過難關好呢?」
倘若長沙守不住,張亮基革職殺頭,誰來還債!冷了好長一段時間,孫觀臣掏出手絹揩揩油晃晃的嘴臉,說:「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借銀助軍餉,在下本不應推辭。只是敝號手頭拮据,拿不出銀子來。往年這個時候,湖南四方都到敝號來定買綢緞,準備秋後的婚嫁和年節的賀禮。眼下給長毛一鬧,連個登門問價的人都沒有。敝號十多個伙計要過日子,每日裏沒有進錢,只有出錢。唉,再這樣下去,利生號要關舖門了。」
兆熊這兩句話說得黃、孫、賀心裏高興,齊聲說:「中丞有何困難,只管說吧!」
「正是。孫鼎臣是其大哥,二哥孫頤臣現在兵
和_圖_書部職方司任員外郎。孫觀臣仗著兩個哥哥的勢力,在城中心紅牌樓開一家利生綢緞舖,一年也有三四萬的收入。這三個富戶,每戶借出三四萬,就可以得十來萬,可以對付半個月二十天。待長毛一退,再申報朝廷,還給他們。」
張亮基見他們一個個叫苦連天,心裏很是著急,擔心酒席就會這樣散了,半兩銀子也借不到。他一雙眼睛老瞅著左宗棠。只見左宗棠悠閒自在地邊喝酒吃菜,邊聽老闆們的訴苦。待賀瑗一說完,他端起酒壺,走到客人們身邊,邊給他們敬酒邊說:「這個把月來,各位老板生意的確是蕭條些,可是各位的家底都很厚啊。俗話說,餓死的駱駝比馬大,再苦,拿出幾萬銀子也不成問題。」敬到歐陽兆熊身邊,輕輕地用腳踢了他一下。兆熊大聲說:「張中丞為保長沙,苦心孤詣,令湘人感動。剛才各位老闆說的也是實情。十里香醬菜園是個小買賣,不能和各位的寶號相比,這些日子生意也清淡。不過,古人說得好,為人當公而忘私,國而忘家。處今日之際,除守住長沙,打退長毛外,別無選擇。鄙人家底本薄,又不善經營,也拿不出許多銀子來,我就先借一萬吧!杯水車薪,不足為濟。真正起作用的,還是各位財主。」
左宗棠說:「長沙首富,當推黃冕。黃冕字服周,號南坡,其父黃博曾任過岷州知州。南坡當年以兩淮鹽運使委辦淮陽賑務,受知於時任江蘇巡撫的陶文毅公。陶文毅公提拔他當江都知縣,又調上元知縣,後又升為常州府、鎮江府知府。那年夷人打到東南沿海,鎮海陷落,裕謙殉國,南坡以隨員謫戍西域。後朝廷賜他回籍,並賞六品頂戴。南坡回籍後,不過問官場事,一心經商,在八角亭開辦永泰金號。據說南坡為官不太廉潔,家中積蓄有好幾十萬。憑著這分財力,永泰金號成了長沙城首家富戶,每年獲利都在五六萬之多。」
「好個識大體、顧大局的賀公子!」羅繞典、潘鐸一齊稱讚。
但歐陽兆熊的舉動並沒有引起連鎖反應,巡撫的話一完,酒席上又是一片沉寂。張亮基、羅繞典、潘鐸坐
https://m.hetubook.com.com立不安。左宗棠看看情形不對頭,端起酒杯,霍地站起來,走到歐陽兆熊身邊,說:「歐陽先生,你不是長沙人,田產家業都不在長沙,能有如此俠義舉動,宗棠敬佩不已。宗棠從不敬人酒,今日卻要為了長沙數十萬生靈,敬你這一杯。先生不愧為三湘父老之肖子,孔孟程朱之賢徒,朝廷官府之良民,士林商界之楷模。」
左宗棠沉吟半晌,說:「中丞所憂慮的,也正是宗棠這幾天所考慮的大事,我思來想去,別無法子,只有向長沙的幾家巨富名紳借錢,以救燃眉之急。」
待黃冕坐下,張亮基接著說:「亮基奉皇上聖旨巡撫湖南,自應誓死守城。只是戰事尚無轉機,諸公和闔城百姓受驚不少,亮基心中有愧。」
黃冕起身答禮:「張中丞危難之際來到長沙,率我全城軍民共抗髮逆,令我等敬重感佩。」
孫觀臣說:「中丞說哪裏話來,守土抗賊,乃是我們分內之事。中丞已盡力了,戰事無轉機,豈能怪中丞一人。」
張亮基激動地說:「諸公如此明達,亮基為長沙數十萬生靈免遭塗炭,就是粉身碎骨,亦心甘情願。然亮基才疏學淺,深恐有負重托,今日邀請各位光臨,敢請諸公遺我以度危濟困之良策。」
黃、孫、賀等人平日於守城之事想得不多,一時也無良策出來,只好默默喝酒。左宗棠拿眼瞟了下歐陽兆熊。兆熊會意,大聲說:「中丞,你有何為難之處,儘管說吧!兆熊不才,但南坡兄、靈房兄和賀公子都是胸藏奇策、腹有良謀的能人,他們可以為中丞排難分憂。」
張亮基微笑說:「多謝諸公厚愛。老先生請坐。」
孫觀臣說到這裏,現出垂頭喪氣的樣子,似有傾吐不盡的苦楚。話音剛落,黃冕就接著說:「永泰金號和利生綢緞舖一樣。這個時節,誰還有心打金銀器皿。一個月來,敝號沒有做一筆生意。我頭髮都急得全白了。」
「第二個要數普濟藥店賀瑗。他是賀長齡的侄兒、山東道監察御史賀熙齡的二公子。」
「中丞說得不錯,是難得很。」左宗棠邊走邊思考。突然,他停住腳步,「再請一個人來,事情就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