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靖港慘敗
九 白雲蒼狗
「去年鎮筸兵譁變,衝進你的宅院要殺你,還記得嗎?」
曾國藩心想,這是拿朝廷的錢來結私人的感情。這種事,曾國藩也見得多了。湘勇現在缺的就是銀子,你既然送銀子上門,我就照收不誤。曾國藩客氣地微笑著說:「徐方伯厚意,國藩很是感激。」
一日下午,曾國藩正在書房讀書。曾國藩的書房原自名為「求缺齋」。有一次,他深夜之中高聲朗誦古文,在前人的妙辭巧構和自己的抑揚頓挫聲中進入一種藝術境界,領略到極大的樂趣。他想起孟子說過「君子有三樂」的話,總結出自己的三大樂趣:宏獎人才,誘人日進,一樂;讀書聲出金石,飄飄意遠,二樂;勤勞而後憩息,三樂。一時高興,他把「求缺齋」易名為「三樂書屋」。這天讀的是《史記.高祖本紀》。曾國藩深為漢高祖稱讚蕭何、韓信、張良的一段話所吸引。他想,劉邦起事前,不過泗水一亭長,文武兩方面都平平,後之所以有天下,實仗三傑之功;而使三傑各盡其才,這便是劉邦的才能。自己在帶兵打仗這方面,既無才能又無經驗,靖港之敗便是明證。今後務必要讓塔、羅、彭、楊等人充分施展其才,還要多多發現、物色人才。正思忖間,親兵來報:「門外有一人求見,自稱大人故人胡林翼。」曾國藩心裏喜道:「吾之蕭韓來了。」立即放下《史記》,奔出門外。
「智亭兄,今日治綠營,當首在收撫人心,其手段只有一個字。」曾國藩伸出一隻手,清脆地吐出一個www.hetubook.com.com字來:「賞!」
曾國藩說:「這種人骨頭軟架子大,派在軍中,反而誤了我的事。莫說他還拿了十萬兩銀子來,就是朝廷下令調他到軍中,我都不要。」
與遍賞綠營相反,對湘勇,曾國藩卻實行塔齊布所提出的「嚴加整頓」的方針。
寒暄畢,徐有壬說:「去年中元節的節禮,鄙人原擬綠營、練勇一體散發,不分彼此,怎奈鮑起豹堅持說不能發給練勇,不然,他的提督面上無光,並以辭職相要挾。也是鄙人生性軟弱,一時間少了主張,還望仁兄千萬勿掛在心上。」
塔齊布搖搖頭說:「遠不及。」
這時,天天都有西征軍圍攻武昌的消息傳到長沙,曾國藩與大家日夜商議,準備救援鄂省。
說罷,二人都笑起來。因徐有壬的到來,曾國藩想起一件大事,趕緊叫荊七到提督衙門去請塔齊布來。曾國藩對當初推出塔齊布的決策深為滿意。倘若塔齊布不是滿人,何能如此快地得到朝廷的絕對信任!綠營在塔齊布的手裏,也就在自己的手裏。
塔齊布感到事情嚴重了,他望著曾國藩,以祈求的口吻說:「大人,我是你老一手提拔上來的。我只有一句話,從今以後,死心塌地跟著大人。聽大人分析,我才知我這個提督位子尚在動搖之中。請大人明示,塔齊布一定照辦。」
徐有壬放下心來,又說:「去年湘勇向衡州陸知府騰借的十萬兩銀子,我已通知陸知府,這批銀子就從藩庫裏增撥下去,不必再向湘和圖書勇討還了。」
徐有壬徹底放心了,滿意出門。王錱看不過去,對曾國藩說:「何不委他個苦差事,讓他嘗嘗味道。」
塔齊布按曾國藩的指示,遍賞綠營將士,得六品軍功者,多達三千人。火宮殿鬧事的那幾個鎮筸兵,也都在賞賜之列,於是綠營皆大歡喜。塔齊布又特地請來鄧紹良一道喝酒,鄧紹良很受感動。綠營將士知曾國藩和新提督寬宏大量,不記舊怨,軍心立即穩定下來。
塔齊布招之即來。曾國藩問:「塔提督,湖南綠營,你將如何統率?」
第一個拿來開刀的便是曾國葆的貞字營。這個營在靖港戰役中最先潰逃,除開五十餘名跟著曾國藩敗退的勇丁外,包括曾國葆在內,一律開缺回籍。曾國葆不服氣,聽了大哥「正人先正己」的一番大道理後,勉強服從了。曾國藩把滿弟叫到書房,密談了大半夜,最後叮囑國葆,要國華、國荃各招募五百壯丁,用心操練,五百勇丁都當什長訓練,到時便可由五百立即變成五千。
幾天唱下來,從官到勇,個個都唱得流暢,記得爛熟了。每天上操下操路上,湘勇們高聲唱著軍歌,雖不動聽,但合著步伐,也還顯得整齊、威武,長沙城裏的百姓覺得十分新鮮。
「智亭兄,你資歷不及鮑起豹,軍中不服者必多;你記下鎮筸兵的仇恨,又必然引起鎮筸兵的害怕。這一個不服,一個害怕,綠營軍心能穩嗎?」
湘勇的再次興旺給曾國藩帶來喜悅,他想到,幸而沒有死成,否則哪能看到今天的氣象!www.hetubook•com•com他很感激救他性命的康福和左宗棠,思量報答他們。左宗棠是大才,今後可以大事相委託,眼下不著急。康福有統領之才,但曾國藩不想讓他離開自己身邊,他極需要康福這樣的保鏢。若讓他領統領的薪水,別人會說是因救自己而得到額外好處,也或許會有人說;當初自己投水是做樣子的假死,不然,何以對救者這樣重報呢?曾國藩想來想去,想不出一個如何報答康福的好辦法。一次,他偶爾翻閱野史,上載鰲拜厚報塾師的故事。他覺得這個方法好。於是暗地叫荊七到沅江去,以康福的名義買下一座大宅院和三百畝水田,遷一戶老實人住進宅院,每年代康福收這三百畝水田的租。不久,康福知道了這事,十分感激曾國藩的厚賜,對曾國藩更加忠心耿耿。康福有救主帥之恩,又並沒有加薪晉官,湘勇上下也都稱讚曾國藩不以官祿報私恩的品德。
湘潭水陸全勝,把曾國藩和整個湘勇從死亡中挽救過來。
曾國藩淡淡一笑,說:「徐方伯客氣了,區區小事,國藩早已淡忘,何煩再提。」
「綠營腐敗已甚,當今之務,首在嚴加整頓。」塔齊布不加思索地回答。曾國藩微微搖頭,說:「嚴加整頓,固是必行之事,但今日首務,卻不在此。」
「這仇恨永世不忘。」
徐有壬擺出一副誠懇的神態,說:「都是皇上的銀子,仁兄在為皇上辦事,何謝之有!湘勇不久就要出省與長毛作戰,隨營征戰,非鄙人所長,這後方籌款籌糧之事,鄙人則盡力而https://m.hetubook.com.com為。」
當天夜裏,藩司徐有壬便客客氣氣地單獨來審案局拜訪。
「為什麼?」塔齊布感到奇怪,曾國藩不是常常說綠營已爛,必須下狠心割去爛肉嗎?
不久,報捷的奏摺加上咸豐帝的朱批轉了回來。朱批大大嘉獎湘潭之捷,對岳州和靖港的失敗僅輕輕帶過,未加指責。尤使曾國藩感到意外的是,皇上嚴詞訓斥鮑起豹失城喪土之咎,並革了他的職,交部查辦;塔齊布被任命為湖南水陸提督,管帶湖南境內全體綠營,又撤銷了對曾國藩降二級的處分,准其單銜奏事。還有一點,是曾國藩做夢都不曾想到的:除巡撫外,包括藩、臬兩司在內的湖南所有文武官員,都可以由曾國藩視軍務調遣。這一道上諭,是咸豐帝對曾國藩最有力的支持,使湖南官場對曾國藩的態度徹底改變了。駱秉章帶著徐有壬、左宗棠等一班官員來到水陸洲畔,並抬來一頂八抬綠呢空轎,親來拜訪一直住在船上,被長沙官場冷落了兩個月的曾國藩。駱秉章異常親熱地對曾國藩問長問短,說鮑起豹等人要上參摺,自己如何反對;對湘勇的能征慣戰,自己如何賞識等等。這種官場的極端虛偽,曾國藩見得多了,心裏不住地冷笑。經過左宗棠那一頓痛罵後,曾國藩對功名與事業、人情與世態,認識又大大加深一步。他知道自己今後仍需要駱秉章,需要湖南官場,故當駱秉章執意恭請他上岸,依舊回到原來審案局衙門去住時,他在幾經推辭後,還是上了駱秉章送來的大轎,帶著水陸營官和郭、和-圖-書劉、陳等一批參謀進了城。王闓運則在前次隨彭玉麟的船回湘潭雲湖橋老家去了。曾國藩坐在轎中,想起這一年來的酸甜苦辣,心裏很不是個滋味,特別是這幾天的變化,更令人感慨良多。「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改變成蒼狗。」變幻難測的人世,真比白雲化作蒼狗還來得快!
「塔提督,論資歷,你比得上鮑起豹嗎?」
曾國藩心想,原來他是怕徵調入營去擔驚受苦,便笑著說:「隨營征戰之事,哪裏敢勞動大人,若能為湘勇籌款籌糧,方伯之功,將莫大焉!」
每天,南門外操場由塔、羅負責訓練陸師,江面上由彭、楊負責訓練水師。曾國藩再忙,每天也要到操場、江邊去看看,訓訓話。曾國藩又吸取戚繼光用軍歌教育士卒的經驗,用心編了幾支通俗易懂的歌,又由精通樂理的郭嵩燾譜成曲,早晚教習。這些歌詞七字一句,將行軍打仗安營紮寨等要點都包括了進去。陸勇唱《陸軍得勝歌》,水勇唱《水師得勝歌》。
由於貞字營先被撤掉,曾國葆帶頭回原籍,其他各營的整頓都很順利,共裁掉團丁三千餘人。岳州、靖港戰場上逃走的人,有的又想回來,曾國藩命令一個不收。他又乘著這個大好時機,將湘勇擴大一倍,建陸師二十營;水師二十營;又水陸二師分別設統領二人。陸師由塔齊布、羅澤南充當,一人管十營;水師由彭玉麟、楊載福充當,也是一人管十營。塔、羅、彭、楊均聽調於曾國藩。湘勇建制更顯得健全了。鮑超、申名標在湘潭戰場上打得勇敢,都被提拔當了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