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 紋枰對弈,康福贏了韋俊
漢子忙推開死鹿:「將軍說哪裏話!這頭鹿明明是將軍的獵物,小人豈敢妄取。」
原來這米福就是康福。他與楊國棟二人帶著幾個親兵,奉曾國藩之命,悄悄來到池州城外,已有些日子了。那天窺視韋俊外出打獵,便尾隨其後,伺機行動,恰巧梅花鹿幫了忙。
凌煙台閣方新構,杞梓楩楠一例收。
「那你為何要送給他呢?」
五更未到,韋俊就醒了。近一個多月來,他常常都這樣,每到這時,他心裏就生發出隱隱痛楚。四年前,天京內訌,韋俊的二哥北王韋昌輝慘遭殺戮,韋俊在武昌城裏嚇得心驚肉跳,常覺不測之禍就要降臨頭上。幸虧他與翼王石達開很要好,翼王後來入京主持朝政,在天王面前竭力稱讚韋俊能征慣戰,功勞赫赫,又暗地叫韋俊上一道奏章給天王,表示堅決擁護天王誅殺韋昌輝,誓死效忠天王,又將三歲的兒子送到天京作人質。這樣才取得天王的信任,不再株連到他的頭上。韋俊終於安下心來。去年天王重新調整軍事領導集團,任命他為左軍主將。韋俊感激天王對他的信任,要從心底深處抹掉韋氏家族不幸的往事,全力去爭取自己今後的前程。但今年來,許多事情使韋俊又陷於憂慮之中。先是五軍主將中的其他四人,一個接一個地封王。中軍主將蒙得恩是天王最寵信的人,在朝廷中扶持朝綱,封贊王,他不能說什麼。陳玉成、李秀成戰功卓著,全軍敬佩,封英王、忠王,韋俊也沒有意見。但李世賢參加起義時,不過才十來歲的娃娃,這些年戰功平平,封右軍主將猶不夠格,現在居然也封侍王了。
韋俊一驚,問:「你認得韋將軍?」
「哈哈哈!」康福放肆地笑了起來,韋俊忙用手摀住他的口。
韋俊滿臉堆笑地拉起米福的手說:「兄弟,我就是韋俊。今日真是天父安排我們在此見面。」
神威欲挾雷霆下,大業常同江水流。
韋俊望著康福不作聲,多年來心裏想的,今日由康福嘴裏痛快淋漓地說出,他感到非常的舒心。
「哪裏,哪裏!將軍運子,出神入化,今日偶失一局,豈能輕言『輸』字。若將軍有興趣,明晚再下如何?」
談了這些大事後,韋俊又對曾國藩談了些太平天國內部的繁瑣稱謂,如天王的話稱聖諭,東王的話稱誥諭,翼王的稱訓諭,英王的稱金諭,干王的稱寶諭,勇王的稱瑞諭等;又如王長女稱天長金,二女稱天二金,丞相子稱丞公子,丞相女至軍帥女皆稱玉,師帥女至兩司馬女皆稱雪等等。曾國藩和眾人聽了哂笑不已。
康福這幾句話,說到韋俊的心坎裏去了。他熱淚盈眶,甚為感動,以手示意康福坐下來,小聲點。康福坐下,壓低聲音繼續說:「現在,他以為清妖江南大營潰敗,天下坐穩了,又要來算計將軍了。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將軍,依小人看,這天王早已不是金田起義時期的傳道先生了,他煞費苦心為洪氏一家一族謀私利,而不顧當年冒死從他起義的數十萬兄弟姐妹的利益。將軍,你心裏難道還不明白嗎?」
「那太委屈你了!」韋俊顯然被康福的誠意所打動。
康福神色自若地說:「韋將軍,你砍了我,就能救你的命嗎?依我看,它不但不能挽救你,反倒加重了你的罪責。」
曾國藩命韋俊率所部渡江援安慶,另派湘勇進駐池州。
聖主中興邁盛周,聯翩方召並公侯。
「米福,你這棋子非比一般,不是尋常之物啊!」韋和*圖*書俊出身豪富,見多識廣,雖說不出此棋的許多佳處,但見其色澤質地,已知它的價值。米福湊過臉去,小聲說:「不瞞將軍,這盒棋是前明宮中的御用之物。」
「不認得。」
「常用陣法有四種。」為討曾國藩的歡心,韋俊滔滔不絕地詳細談開來,「一是牽線陣。行軍時隊伍按一條線行進,有敵情時,首尾蟠屈勾連,頃刻會集,互相救援。二是螃蟹陣。三隊平列,中隊人少,兩翼人多,形似螃蟹,可以隨時變陣迎戰。三是百鳥陣。以二十五人為一小隊,全軍分成數百個小隊,散佈如散星,使敵驚疑,然後突然進攻,常可取勝。四是伏地陣。在遇敵追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忽一旗偃,千旗齊偃,轉瞬間全軍都貼伏地上,寂不聞聲;然後一旗舉,千旗齊立,全軍從地上爬起,按旗號指點,如風湧潮奔,向敵軍反撲,轉敗為勝。」
一陣急馳過後,韋俊回首看九華山已在朦朧之中,忽然想起了唐代大詩人王維的名作,遂在馬背上高聲吟誦起來:「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韋俊覺得,此刻的自己,正是王維筆下的那個將軍,不禁感歎起來:人生有此一日之樂,即不枉活在世上了。
韋俊常常打獵,從來沒見過鹿,更不用說這樣好看的梅花雄鹿了。韋俊吆喝一聲,拍馬衝上去,張弓便射。可惜,沒射中!那鹿受此一驚,沒命地奔跑。韋俊不氣餒,夾緊馬肚,風也似地追上來。鹿前馬後,相距總在兩三百步遠。韋俊連射幾箭都不著,他生怕梅花鹿逃進樹林中,死命追趕,那馬卻偏偏不能超過鹿的速度。眼看前面真的現出一座叢林,韋俊急起來,又射一箭,仍不著。正在失望之際,草叢中突然飛出一鏢,正中梅花鹿的後頸。那鹿四蹄掙扎幾下,倒在一棵樹下不動了。韋俊看在眼裏,高喊:「好鏢!好鏢!」
曾國藩想起那年石達開一夜之間撤離南昌時,正是用的這個戰術,心裏說:「這些個長毛,決不可等閒視之。」
「兄弟,你怎麼說出這種話來?」韋俊驚恐地瞪起眼睛,死盯著康福。
果然是一派江南好春光:清溪河碧波蕩漾,兩岸楊柳葉暗,桃李花明,黃鸝歡啼,紫燕輕飛,江風陣陣,吹面不寒,細雨飄飄,沾衣欲濕。韋俊一時興起,揚起馬鞭子,那馬飛也似地奔跑起來,穿過清溪鎮,跨過五溪橋,不知不覺地進入了九華山地面。近看濃綠撲面,遙望山峰鬱鬱蒼蒼,韋俊連日來的積鬱頓時散去,興致極高地與侄兒打起獵來。韋俊箭法好,座下又是千里挑一的神駒,凡在他的射程內的飛禽走獸,幾乎沒有僥倖逃脫的。午後,親兵的馬背上載滿了羚羊獐兔,喜氣洋洋地往回轉。
「兄弟,你哪裏知道,此番回京,就會被人囚禁,再也出不來了。」韋俊的面容更沮喪了。
曾國藩一怔,看來安慶的要害在集賢關。這真是一句至關重要的話。
「究其實,也不是干王的主意,完全是天王長兄信王、次兄勇王有意陷害。韋氏家族只剩我和以德二人,以德年幼不更事,信王勇王必欲置我於死地而後快。」韋俊木然坐在棋枰對面,憂心忡忡。
「韋將軍,聽說你們守城很有一套。」曾國藩和氣地笑著說,儼然一個寬厚慈祥的長者。
「有緊急軍情?」康福試探著問。
待韋俊離開祁門後,曾國藩叫彭壽頤將韋俊所談的加以整理,題名叫「長毛戰術」,謄抄十多份,分發給湘勇主要將領。又派人將李鴻章獻的安徽分府地圖給曾國荃送去,另附一封密信:
漢子答:「小人叫米福,湖廣人,多年來浪跡江湖,以棋會友和-圖-書。」
「將軍也太忠厚了。你們韋氏家族宣誓不背叛天王,天王卻背叛了韋氏家族。這幾年來,他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將軍。前年任命將軍為左軍主將,乃是迫不得已。現在稍一穩定,便露出真面目了。將軍想過沒有,五軍主將,其他四人都已封王,唯獨將軍例外。將軍受此奚落,有何威望去統帥士卒?有何顏面對待韋氏父老兄弟?」
「將軍,你說對了。」康福坦然地說,「我不叫米福,我是曾國藩曾大人麾下親兵營營官康福,特來為將軍指出光明大道。」
「將軍在外日久,回京住幾天也好。」
「哪裏的話!曾大人正是從此看出將軍超群的才能,他特地要我向將軍致意,若將軍獻池州府投奔朝廷,曾大人將奏請皇上,授將軍總兵銜。」
「兄弟,你不知道這中間的底細。」韋俊歎息道,「丙辰六年十一月,我困守武昌孤城四個多月後,終因糧盡援絕,不得已退出。事隔三年多了,前一向風聞干王要追查責任,懷疑我是因兄長被誅而有意放棄武昌,要我回京向天王陳述戰事的經過。」
「將軍,不是小人多言,陷害將軍的,名為信王勇王,其實就是天王。天王對將軍一家太不公道了。」康福滿腔義憤地站了起來,「小人聽人說,北王當年與天王結為異姓兄弟,毀家起義,全家老小一百餘口都加入了義軍,從金田打到天京,戰勝攻取,出生入死,其功不在東王之下。東王逼天王封萬歲,當時北王正在江西督師,天王手詔北王、翼王、燕王回京勤王。北王殺東王,乃奉詔行事,名正言順。誰知事情鬧大了,天王卻諉過於北王燕王,殺二王來平息內亂,這已是大大的缺德。爾後,又定東升節,封幼東王,而將北王亡靈打入地獄,使天國數十萬兩廣老弟兄心寒齒冷。如此天王,豈不太自私殘忍?」
「兄弟,你也不是外人,你看看,可千萬不要傳出去。」康福接過雲馬文書來,看上面寫著:「遵天王聖諭,著左軍主將韋俊,立即回京述職,不得延誤。」下鈐一長方形雲龍邊紋印:欽命文衡正總裁開國精忠軍師頂天扶朝綱干王洪仁玕。下面蓋著一顆三寸見方的大印:旨准。
「我打死他手下第一號大將,他不恨我?」
康福在韋俊主將衙門一住半月。白天與韋俊一起講兵法,談武藝,巡視防守,夜晚二人閉門對弈。韋俊十分器重康福,康福亦百般曲奉韋俊,二人成了莫逆之交。康福有心,常趁韋俊不在的時候,細細瀏覽太平軍的往來文書。當時太平軍的文書檔案管理不嚴密,在外帶兵的將領就更散漫。康福恰恰鑽了這個空子。不久,康福把這些情況都瞭解得一清二楚了。池州城外,楊國棟密切配合著,再次施展他的亂真絕技。
「天國軍律:違令者斬。」韋俊搖搖頭。
漢子笑道:「小人久聞韋將軍是天國的名棋手,小人一生只好下棋,特到池州府來找韋將軍對局,這頭鹿正是一個見面禮。煩將軍帶路,引我去拜見韋將軍。」
這時,只見草叢中走出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背上背著一個藍布包,面帶微笑地朝韋俊走來。韋俊下馬,對著漢子大聲說:「兄弟,了不起,你真是一個神鏢手!」
韋俊展開。這是一張條幅,上首寫「韋俊將軍兩正」,下首題「滌生曾國藩」。旁邊一枚鮮紅的印章,襯出兩個清晰的白文:滌生。中間題著一首七律:
漢子說:「小人孤身隻影,無家無室,用不著拿死鹿去換銀子。若是將軍硬不肯受,我和將軍將此鹿馱回城裏,一起獻給韋將軍如何!」
康福看畢,把雲馬文書放到桌上。二人都無心再下棋。康福問:「韋將軍,文書上並沒有囚禁的意思,和圖書你何必如此焦急。」
「不理睬!」康福不假思索地回答。
過幾天,韋俊帶著侄兒和幾個親信部將,由康福、楊國棟陪同,來到祁門拜見曾國藩,將那頭梅花鹿的角製成的一架鹿茸作為晉見禮。曾國藩樂呵呵地收下了。與太平軍交戰八年了,他們的許多底細都弄不清楚,韋俊是第一個投降的高級將領,且於打仗很有一套,在詢問了一些有關當年內訌和現在天京政權的事後,曾國藩著重打聽太平軍的戰術。
康福跟隨韋俊進了城,楊國棟帶著親兵仍住城外。親兵早晚進出,與二人互通聲息。
字跡剛勁謹嚴,韋俊以前見過曾國藩的字,知不是偽造。
「也好!不過,」康福說,「以德是將軍的侄子,將軍對他的生命安全,可能會不放心。這樣吧,我留在將軍身邊作人質,另外再安排人陪小將軍去如何?」
「韋將軍。」康福換上了平和的語調,懇切地說,「請你息怒,暫且不要理會我的身分,你冷靜想一想,我剛才說的這些話對不對?」
「要我火速回京。」韋俊的聲音不太自在。
「兄弟,你不知道,當初起義時,我們韋氏全族人都起過誓的,決不背叛教義,決不背叛天王,我們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呀!」韋俊面色痛苦,看得出內心正在進行激烈的鬥爭。
「噢!」韋俊又拿起幾枚棋子,細細摩挲,瞪大雙眼看著,「怎麼會到了你的手裏?」
「回稟大人,」韋俊欠身答,「我們守城有句話,叫做守險不守陴。即精銳人員不聚在城內,而在城外要塞守禦。比如守武昌時,就在花園、蝦蟆磯築壘;守安慶,則在集賢關築壘。」
韋俊心裏愈加敬佩,懇切地說:「兄弟,看你這身打扮,也不像有錢人,這頭鹿拿回家去,可以保一家人幾個月的吃飯,但對我來說,可有可無,你就不必推辭了。」
而他,始終只是一個「義」。論功勞,別的不說,單是兩次下武昌的功勳,就讓李世賢遠遠不及;論資歷,癸好三年,韋俊就受封國宗爺,賞穿黃袍,而李世賢只是一個普通聖兵。李世賢憑什麼封王?難道因為他是李秀成的堂弟;而自己不能封王,是否也因為是韋昌輝的胞弟?想到這裏,韋俊渾身發冷,感到前途一片陰暗。最近,從天京傳來消息,說天王族弟干王洪仁玕要追究他丙辰六年丟失武昌的責任,擬撤銷他左軍主將之職,召回天京。韋俊心裏想,自己在天王心目中尚有點地位,憑借的就是手下八千子弟兵,倘若召回天京,離開了弟兄們,則如同魚兒離開了水,成為別人砧板上的菜了。
「這是怎麼回事?」康福大驚。
韋俊大驚失色,猛地從牆上抽出佩劍來,指著康福怒喝:「大膽清妖,你竟然鑽到我的衙門裏來了,老子砍了你!」
正在得意之際,前面林子裏忽然閃出一頭梅花鹿來。那鹿毛色光滑,斑紋耀眼,頭上長著高聳的角,甚是逗人喜愛。
江南大營的潰敗不僅沒有給韋俊帶來歡喜,反而使他又增一分恐懼。戰事不利,天王要用他,一時還不會下手;打了勝仗,力量雄厚,就會想到要剪除異己了。丙辰六年的內訌,不正是發生在踏破江南大營之後嗎?他天天忐忑不安,也曾暗暗想過,大丈夫豈能眼看著人為刀俎,己為魚肉,而不思動作?但如何動作?學當今的翼王出走邊徼,還是學前明的闖王遁入空門?他覺得都不好。天已放亮了,韋俊仍然心煩意亂。他起床,推開窗門。正是暮春季節,長江南岸的池州府草長鶯飛,春意盎然。他想城外的春意必然會更濃,於是叫起侄兒韋以德,帶著幾個親兵,背上弓箭,跨上戰馬,悄悄地出了城門。
「曾大人想的是國家大局,從不計個人恩怨,不信,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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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看這個。」康福說著,從藍布包裏取出一副字來,「這是曾大人送給將軍的。」漢祖曾聞韓信勇,唐宗亦賜尉遲裘。
這一句話,深深地刺痛了韋俊的傷心處。他的心在汩汩流血,他的四肢在陣陣抽搐,好半天,他才從極度悲痛中甦醒過來。「兄弟,你真是一個有血性、有見識的好漢,干王的這道命令,你說我該如何處理?」
曾國藩心裏暗暗吃驚:原來長毛並不簡單,從前總以烏合之眾視之,難怪常常吃敗仗。百鳥陣、偃旗陣,不見於前人兵書中,真是了不起的創造。曾國藩表面上沒有任何變化,繼續問:「還有一些什麼方法?」
韋俊的手軟下來,頹然倒在椅子上。
茲派降人韋俊帶所部前來援助。此等賊匪,逼迫無奈才降我,其性反覆無常,終不可重用。然分化瓦解,自古以來為制勝良策,望弟善於運用;且此輩久在賊中,深知賊情,用之制賊,可謂以毒攻毒,要害在嚴加駕馭也。
「天國誰人不知王長兄次兄庸劣貪鄙,翼王就是被這兩個小人排斥出京的。但天王偏偏要封他們為王。最近又封恤王、對王,都是洪姓子弟。洪仁玕來京不過一月,天王不顧合朝文武反對,便封他為軍師、干王,總理朝政。一個未立寸功的白面書生,憑什麼瞬息之間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呢?還不是憑一個洪字。我前向在天京,聽人說,天王進小天堂八年之間,只到過東王府一次,足不出王宮一步,終日在後宮淫樂,不管朝政。如此昏憒的君王,將軍值得為他效忠嗎?」
「有這等事!」康福驚道,「小人在江湖上,到處聽說將軍功高蓋世。天國三克武昌,有兩次的指揮者便是將軍。論功勞,天國將官中難找得到幾個;況且事過三年,還提它作甚!這干王何以非要與將軍過意不去。」
「你!?」康福「棄暗投明」的話引起了韋俊的懷疑,他虎地站起,陌生人似地將康福上下仔細打量一番,厲聲問,「你是不是曾國藩派來的奸細?」
二人不再說話。紋枰對弈,靜觀默思,四周一片闃寂,唯一的響聲,是棋子叩在木盤上所發出的鏗鏘聲音。韋俊的棋藝,使米福心裏稱讚不已;而米福,則更使韋俊暗自佩服嗟歎。三局下來,韋俊一勝二負。他爽快地承認輸了。
此時,陳玉成正率兵五萬來救安慶,曾國荃向祁門告急。
「人數太少,難成氣候。」韋俊又搖頭。
「有這事?」韋俊十分驚訝。
康福說罷,邁步向門口走去。
「您就是韋將軍,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剛才多多冒犯。」米福剛要下跪,韋俊一把拉住。二人說說笑笑,一起進了池州府。
「再不然,改換門庭,投靠朝廷。」康福想了想,說。
韋俊吩咐宰鹿款待米福。杯盞之間,韋俊知道米福不僅精於鏢法,且於拳劍刀棍樣樣精熟,十分喜愛。吃完飯後,又特意留住米福下圍棋。米福從藍布包裏取出一盒圍棋來,韋俊立時被棋盒上那條穿雲破霧的銀龍所吸引。米福打開棋盒,取出幾粒子來。韋俊接過棋子,摸摸掂掂,眼中射出驚奇的光彩。
「等等!」韋俊叫住,「康營官,這是件性命攸關的大事,不能有半點馬虎,我一直聽的只是你一面之詞,並沒有見過曾大人的面,叫我如何拿得定主意!」
韋俊不作聲。康福繼續說下去:「韋將軍,你那天不是問我,圍棋是怎樣到了我的手嗎?我今天告訴你吧!我一個普通老百姓,哪有可能得到前明御用之物。這副圍棋是曾大人的,當今皇上親手賞賜與他。他久慕將軍棋藝,特地要我將這副棋子送給你,和你交個
和圖書棋友。」
「將軍,容米福日後慢慢稟告。久聞將軍乃義軍中圍棋高手,今夜陪將軍圍幾局如何?」
「你們慣用的陣法是什麼?」曾國藩又問。
韋俊之部,宜放在前沿打四眼狗之援軍,令其火併。另據韋俊供,安慶之賊,精銳在集賢關,切切注意。
康福輕輕地一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束手待斃,做一個千古不瞑目的冤死鬼不成?我看只有這一條路了:棄暗投明!」
「天京來的。」韋俊回過頭來,神色憂鬱。
他捲起條幅,許久不說一句話。康福在一旁耐心等著,慢慢地將棋子收好,裝進紫檀木盒裏,雙手遞給韋俊說:「將軍不必急,再從長計議,這盒棋和字請收好。曾大人要我多多致意,他願意和將軍交個棋友、詩友。我走了。」
韋俊高興起來,問:「兄弟叫什麼名字,何處人氏?」
「不!」韋俊擺手,「讓以德跟你去吧!」
「學翼王,另樹一幟!」康福很快指明第二條出路。
這天深夜,一個前胸繡有「兩司馬」字樣的精幹信使,叩開了池州府東門,一溜煙直奔主將衙門,看上去一副千里奔馳、風塵僕僕的模樣。此人將一封印有雲朵飛馬的信函,交給主將衙門的親兵。這種印有雲朵飛馬的信函,在太平軍中喚作雲馬文書,是一種特急的重要文書。各驛站接到這種文書後,不管白天黑夜,颳風下雨,都要加蓋印章,立即投到下一站。親兵見信函上蓋著沿途二十幾個驛站的印章,一一驗證無誤,便開了一個回條。那兩司馬接過回條,撥馬便走,並沒有留下一句話。
韋俊竭力思索,想了一會,說:「以前我們常用的,還有以進為退的戰術。每當要撤離一地時,必連日出隊,打仗不息,前進幾十里,逼近敵營下寨,使敵不疑。到了佈置完備,忽然一夜之間安全撤退。當撤退時,必在城牆上或立草人,或立木樁,上頂竹帽;白天遍插旌旗,晚上虛張燈火。」
韋俊心想,他不告訴我,興許是不服我的棋藝,今夜就請看看我的手段吧!
「最好,最好。」韋俊高興地說,「你若不嫌棄,就住在我這裏。你這身武藝,池州府裏少有人可及。過幾天立了軍功,我提拔你做師帥、軍帥。」
「將軍要見曾大人?」康福興奮地說,「那容易,我陪將軍去!」
韋俊見漢子身懷絕技而如此謙遜,甚為敬重,雙手提起死鹿,說:「兄弟拿回家去吧,光這對鹿角就可以賣得百把兩銀子了。」
「曾大人思賢若渴,惜才如命,將軍不只是棋藝受曾大人器重,曾大人更欽佩的是將軍帶兵打仗之大才。」
第二天,楊國棟陪著韋以德離開了池州府。池州府距祁門不到三百里,騎馬一天的路程。第三天,楊國棟又陪著韋以德興高采烈地回到了池州。以德向叔父敘述了曾國藩如何地傾心仰慕,如何地推誠相待,並答應韋俊手下的八千子弟兵,仍全部歸他統帶不撤不換,這點最讓韋俊放心。以德又帶來了曾國藩贈送的兩件禮品:六兩長白山人參送給韋俊,一斤洞庭藕粉送給以德,均為御賞。韋俊大為感動。
親兵將雲馬文書送到韋俊臥房。臥房裏燈火明亮,韋俊正在與康福聚精會神地對弈。他離開棋枰,將文書放在燭火邊,慢慢地化開膠封,從中取出一張紙來。一會兒功夫,韋俊的臉便變了色,呆站著,好久回不過神來。康福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輕輕地走過來,關切地問:「這麼夜深了,哪裏來的信件?」
「這怕是不可能吧,我的軍隊殺死湘勇何止千百,他曾國藩能不記仇?」
那漢子客氣地說:「將軍誇獎了,這只是偶爾碰中而已。將軍身後獵物這樣多,才真正是神箭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