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七 恭王被罷,曾國藩跌入恐懼的深淵
「有一個時辰了。」荊七輕輕地說。
宮闈事祕,詳情莫知,但有一點已很清楚了,恭王的確是因蔡壽祺的彈劾而被罷黜的,且上諭寫得明白,是奉兩宮太后懿旨。所謂兩宮太后,實際上是西太后的代名詞,這點曾國藩早已知道。事情完全如趙烈文等人所分析的,西太后指使蔡壽祺上奏,又親自下令革去恭王的一切差事,措詞如此嚴厲:「目無君上」「諸多挾制」「暗使離間」,竟類似三年前指責肅順的口氣。
曾國藩由恐懼慢慢轉到絕望,木然坐在椅子上,彷彿身子正在被人推向黑暗的深淵。
「蔡壽祺一個小小的御史,哪會有這樣大的膽子,必定有人在後面指使他。」彭壽頤托著腮幫子,深思熟慮地說出這句話來。
現在,曾國藩終於明白了,攻克金陵後所遭遇的一切不愉快之事,如富明阿的暗訪,三御史的參劾以及沸騰人口的物議,很可能都是西太后這條線上生的事。是不是西太后害怕恭王利用湘軍這支軍隊,作為日後重演辛酉政變的工具?抑或是西太后討厭恭王過於重用漢人,使湘軍坐大,成為滿人江山的最大隱患?不管怎樣,恭王的被罷黜,在曾國藩看來,是這十餘年間所受到的打擊中最為致命的一次。
在曾國藩的密室裏沒有禁忌,上至皇太后、皇上,下至督撫兩司都可以直言明說,但出門則不能妄說一句,而進得這個密室的也只有少數幾個心腹幕僚。聽著他們的分和-圖-書析,曾國藩覺得事情比自己所想的還要嚴重得多。假若恭王不是猝然去世,而是被罷黜的話,那最主要的一定是因為他和湘軍的緣故。想到這一層,曾國藩心裏恐懼起來。他端坐在太師椅上,右手不斷地捋著長鬚,面色凝重,一言不發。
正說話間,荊七捧來一大堆從京師來的函件,彭壽頤急忙從中挑選京報。找到了!京報在首要位置上登載明諭:「諭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兩宮皇太后懿旨,本日據蔡壽祺奏恭親王辦事循情貪墨,驕盈攬權,多招物議,妄自尊大,諸多狂傲,倚仗爵高權重,目無君上,視朕沖齡,諸多挾制,往往暗使離間,不可細問,若不及早宣示,朕親政之時,何以能用人行政。恭親王著毋庸在軍機處議政,革去一切差事,不准干預公事。特諭!」
「長庚說得極有道理。」趙烈文說,「這個人八成是西邊的太后。」
從那以後,譁變不再出現,但索餉、鬧事卻時有發生。一時沒有別的法子可想,曾國藩不得不實行老九的辦法,向湘軍將官們宣佈:裁軍之事暫時不提了,以後再說。這樣,才逐漸平息了湘軍的怒潮。
第二天一早,他把曾國荃、曾紀澤叫進內室,關起門窗,向他們談了自己對時局的分析。叫兒子立即離開江寧回荷葉塘,取消原定全家遷居江寧的打算,並轉告四叔要事事謹慎,勿再招惹是非。也要弟弟對奏請開缺一事作好心和*圖*書理準備。倘若太后溫詞慰留,當此時勢,勿再固請,以保存實力;倘若太后同意開缺,要坦然接受,接旨後立即啟程,在家養病讀書,不涉及湖南官場絲毫。一向我行我素、不畏人言天命的曾國荃,對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也大為震驚,不免冒出一股灰溜溜的心緒來。
曾國藩憂慮地說:「自同治元年來,軍機處發出的文件,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即使恭王生病期間,『議政王』三字亦冠在前,這次若不是有生死大變,則一定有非常大事。」
天氣尚只是初秋,曾國藩已覺冷得發抖。他叫荊七找出一件棉褂來,穿在身上,還冷不過,於是又要荊七乾脆生一盆炭火。曾國藩深知,在他離開京師,創辦湘軍到現在十餘年間,恭王一直是他在朝廷中最強大的支柱。文宗在日,恭王以皇弟之親貴,力勸文宗信任他,重用他,儘管遇到多方掣肘,滿蒙猜忌,甚至文宗本人亦不甚放心,只因有恭王這座大靠山在,曾國藩始終還是受到器重的,當然,那時還有肅順的大力支撐。文宗歸天後,肅順被處決,但恭王擁戴功勳巨大,位居議政王,朝廷一切大事,皆出於恭王一手。恭王將曾國藩引為腹心,給予完全信任,直至節制四省兵力,成為三藩之亂後軍權最大的第一個漢人。後來,曾國藩漸漸看出西太后葉赫那拉氏是一個權欲極強,心機極多,手段極狠的女人,她不甘於大權旁落,與恭和圖書王常有齟齬,太后與恭王之間的不合,使朝中有識之士為之擔憂,處於軍事最前線的曾國藩則更是忐忑不安。
「什麼?天黑了,我坐了多久了?」曾國藩如同睡夢中醒過來一般。
這百餘個老儒們回去後四處傳揚,把江南兩省的舉子們喜得心花怒放,感激的信件成百上千地飛向總督衙門,使久處憂鬱之中的曾國藩略感一絲欣慰。這天上午,曾國藩照例來到簽押房,審批案頭上堆得高高的文書。首先打開昨夜送來的幾份廷寄,剛讀到第一句話,曾國藩就驚呆了,照例的「准兵部火票遞到議政王軍機大臣字寄」套話中赫然缺了「議政王」三字。他頓時詫異萬分,連下文都無心看下去,便打開第二件,也沒有「議政王」三字,再打開一份仍沒有。昨夜收到的三份廷寄,均無「議政王」三字,他覺得此事非同小可,趕緊招來趙烈文、楊國棟、彭壽頤三個心腹幕僚看後也深為不解。
趙烈文一哄二騙三收買的辦法起了作用,譁變的八千人除一百多人跟著申名標逃走外,其餘的都由趙烈文、滕繞樹帶回了撫州老營。不久,鮑超由四川奉節日夜兼程趕回,將這些譁變的人狠狠地訓罵了一頓,並以嚴刑拷打迫使他們供出了一百多個哥老會人。鮑超將他們一齊斬首示眾。這場譁變終以慘敗告終。曾國藩重賞了趙烈文和鮑超,並將霆軍譁變之事曉諭湘軍水陸各營,嚴禁哥老會,一旦發現,格殺勿論;所
和_圖_書有參與譁變的人,不論過去功勞高低,一概嚴懲不貸。
「中堂。」趙烈文輕輕叫了一聲,「我們在這裏議論,好比瞎子摸象。這樣一件大事,震動中外,這兩天必有京報來,我們看到京報後再說。」
曾國藩的這些話引得老儒們萬千感激,紛紛稱讚此舉是為江南讀書人所做的第一大善事,功德無量。一個老頭子顫巍巍地當眾跪下,給曾國藩磕頭,涕淚滿面地說:「中堂大人,你是活佛活菩薩,我為我祖孫三代人向你磕頭祝福。我從咸豐三年起,整整盼了十三年,終於盼到了今天。十一月我要帶著兒子、孫子,祖孫三代前來應試。中堂大人,從明天起,我每天三炷香,對著你的長生牌位磕頭行禮,託你老人家的福,我李老頭子還能活著看到這一天的到來。」老頭子趴在地上,嘮嘮叨叨地說了許多,說得曾國藩又歡喜又酸楚。
這時,曾國藩忙於部署修繕城垣,重建滿城,並親自監督江南貢院的修復。貢院開工的那天,曾國藩邀請金陵城內城外百多位德高望重的讀書人,來到位於秦淮河畔貢院街上的貢院舊址邊。這些讀書人中,有汪曾甫、錢密之等十人為宋學宿儒,在江南素有三聖七賢之稱,曾國藩對他們很是禮遇。大家見偌大的江南試院,除至公堂、衡鑒堂、明遠樓未受大的損壞外,其他如監臨、主考、房官、提調、監試各屋,謄錄、對讀、彌封、供給各所片瓦不見,一萬六千間號房板蕩然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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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這些耆儒們對此慘景莫不哀歎不已。曾國藩對他們說,不管工程量多大,都要搶在十一月前把貢院修好,不但舉行本屆鄉試,還要補行戊午、辛酉、壬戌三科,都在今年一併錄取,並增建號舍四千間,達兩萬整數。又考慮皖北尚在捻軍控制之下,其應試秀才不能前來江寧,特為安徽省留下四成名額。「好吧,掌了燈後,你告訴廚房,今晚不要送飯,叫他們煮一碗新鮮青菜湯,再打兩個雞蛋就行了。」待荊七出門後,曾國藩的腦子才開始轉動過來。
「這話我也聽說過。」楊國棟說。
「事情來得突然。」趙烈文沉思著說,「不過卑職早就聽人說,蔡壽祺的那份劾摺,原不是衝著中堂、九帥和其他湘軍統帥來的,矛頭指的是恭王,說恭王是湘軍的靠背山、保護傘。」
皇上的親叔,在辛酉年起了旋轉乾坤作用,近年來外撫諸夷,內平戰亂的議政王,無論從親,從貴,從功,從哪方面來講,都是當今天下第一臣。就是他,都被這個西太后弄了下去,此人之手腕心腸可想而知!曾國藩想起前朝的呂雉、武則天,莫非大清王朝也要女主臨朝了。牝雞司晨,國之不祥,恭王已被先行開刀,接下來大概是自己和自己的兄弟了。
曾國藩看完這道特諭,半晌作不得聲,他輕輕揮手,示意趙烈文等人退出。自己獨自坐著,忡忡然彷彿呆了似的。不知過了多久,荊七在他的耳邊說:「大人,天已黑了,要掌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