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倒真會打扮你自己！」朱寧笑道，「賽似三戲曲牡丹的呂純陽。」
于永確有個姿容曼妙的女兒，是賴不掉的，而且也知道一定有人為了報復，在御前進了饞言，所以皇帝開出口來，才有這種不滿詰責的語氣。如果應付不善，眼前便是一場大禍。
「怎麼呢？」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我非擠到前面不可，不然，就買不到了。」
「茲事體大，得要從長計議。」馬大隆答說，「我一定盡心竭力，為乾殿下籌一善策，不過不能責我以太急。」
皇帝想了想，嘆口氣說：「罷了，罷了，從此不必進這種臭時魚了。」
「不急不行！人家已經著手在布置了。」
皇帝覺得他的話極有道理，決定一仍其舊。蕙娘還故意提起此事，皇帝還向她表示歉意。因為如此，禮部不肯給誥封，更不肯鑄「蕙華夫人」的印時，皇帝特意叮囑劉瑾，非辦到不可。倘或不遵，禮部尚書便得換人。
「這是幹甚麼？」有人不解地問。
皇帝沒有皇子，又不能像宋仁宗那樣，預選宗室中的賢者，迎入宮中教養，以為儲貳，這是朝中正人君子最擔心的一件事！因為這一來勢必啟宗藩以覬覦之心，所謂「消禍本，計久長」即指此而言。而眼前的情況，比「前星來耀，儲位久虛」還要壞，石天柱當然更要說話；一次沒有結果，第二次糾合同官再爭，話更率直了。
「先面奏御前再說。」
首先，李東陽自己就不免惴惴然，因為劉瑾在日，他亦很假以詞色，稱兄道弟，詞色謙恭，還有許多措詞卑下的書信，已為抄家的校尉所搜到。如果認真究治，李東陽也脫不了諂媚權閹的罪名。
「買甚麼？裏面只有劊子手，沒有菜販子，你要跟誰打交道？」
「受剮啊！」有那懂的人回答，「這就叫『魚鱗剮』。」
「這是防到有一天出事，如果抄家，這些名片、禮單、書信搜到了，就是跟他有勾結的證據。為了避免連累，唯有設法救他、保護他，因為保護他，就是保護自己。」
日久天長，屯法漸壞，主要的是有勢力的軍官明侵暗奪，以致於每畝田原可徵糧二斗四升的，結果只能徵到三升。為原額的八分之一。其餘八分之七，都已化公為私，變成私人的產業了。
劉瑾一向尊重張綵，此時卻忍不住了，「你也反對我！」一面說，一面撈起一個茶盤，就往張綵臉上扔了過去。
皇帝終於准許了張永的請求，亦可說是接納了張永的忠諫，當即傳旨，責成張永逮捕劉瑾下獄。
「不怪你。」
「沒有。」
太監監軍的制度，起於唐朝。而到明朝，則幾有變本加厲之勢。名為監軍，實在就是主帥。張永本就掌管著神機營，奏准率領所部隨行，特保一名叫做神英的總兵為先鋒。啟程之日，皇帝御戎服到東華門為張永送行，賜關防、金瓜、銅斧，這都是在皇帝鹵薄中才有的儀仗，足見皇帝對張永的重視。劉瑾心裏很不舒服，但亦無可奈何。
由南京到達京師，計程二千餘里，出水即死的時魚，到京總要一個月，早就腐敗不堪入口了。因此，進鮮時例限十天，最多半個月，每年五月十五先進鮮於南京的孝陵，然後開船，晝夜不停，所到之處傳喚地方官準備冰塊，急如星火。就這樣，不過維持得兩三天，到五天以後，沒有不腥臭的。
于永想想，除此別無他法，只好跟間壁白家去情商，認了阿真做女兒，大大地送了一筆見面禮。那阿真已非完璧，名為待字閨中，十足少婦風情，生得冶艷非凡，送入豹房，龍顏大悅。可是于永卻不免心虛，過了幾天，託辭中風，讓兒子承襲了世職，自己帶著妻子、女兒、大批家財，回原籍享福去了。
「出家了？」朱寧越發詫異，「出家做道士？」
「這倒也是實話。」朱寧定定神，問起他感興趣的事，「馬先生，捉鬼拿妖，修煉採補是怎麼回事？」
「要吃時魚，自己到江南吃去。」
「小寧兒，小寧兒！」皇帝大喊。
「貧道自己也不甚了了，只覺得人世繁華，恰如鏡花水月，倒不如潛心向道，性命雙修，一切都靠自己的好！」
張永知道他話中有話，隨即率直問道：「楊先生，你是指誰？」
皇帝欣然嘉納，如計而行。於是京中勳臣家，凡是籍設入官而分賜功臣的色目婦女，不論已未婚配，有子無子，只要年在十六以上，三十以下，身無殘疾的，一律要送到豹房，聽候選取，教習西域歌舞。結果許多勳臣的愛姬寵婢，都被納入後宮，而于永就成了眾矢之的了。
為了固寵，江彬亦學朱寧的辦法，為皇帝多方物色艷婦。不過于永的前車可鑒，物色有人而本人不願，惹出糾紛來，可能便是為自己找了麻煩。因此，雖然打聽到許多絕色的官眷，卻不敢輕率舉薦。
這時張永抓住機會，在皇帝面前，據實奏陳，於是特召已經致仕的三邊總制楊一清，掛帥討賊，另以張永監軍。
朱寧惆然若失，累日不歡。幸喜劉瑾的逆案，由於張永與李東陽內外協力，波瀾平靜，株連不多，而朱寧亦能脫然無累，得寵如故。
「這，乾殿下可是問道於盲了！宗派不同，我不敢瞎說。」
皇帝眼都哭腫了，不管朱寧如何諫勸，一定要在蕙娘入殮以前，看一看她的遺容。
「那就先送回家，等生產了再接進宮來。」
皇帝好武，可是平時所接近的京營武將，大多養尊處優，虛有其表。一看江彬、許泰那種真材實料的體魄武猛，恍然大悟，甚麼叫做「猛將」。當即便將兩人留了下來，江彬矯捷強狠，能說善道，更為得寵；連升三級，官拜都指揮僉事，率領四鎮邊兵，稱為「總管」。又賜國姓，改名朱彬。許泰亦是都指揮僉事，掌管西官廳，實權比江彬差得多了。
「小寧兒，小寧兒！」皇帝喊得更急。
「恰好無事。」
可是這個太醫的母親，卻是婦產科的名醫，由朱寧作主，將她接到豹房，細心診察，斷定是三個月的身孕。
朱寧大吃一驚，丟下宋文，親自騎馬去覓一位御醫。
但是，劉瑾卻不曾想到，這樣的大事是瞞不住的。八虎之一的張永，早就要伺機而發了，得知其事，當然要奏聞皇帝——張永是神機營的首腦，先與劉瑾同黨，後來發覺他所作所為，實嫌過分，慢慢地便疏遠了。而劉瑾是容不下異己的，見此光景，先發制人，在皇帝面前說了張永許多壞話，決定把他調到南京去坐冷板凳。
原來含芳膽小而多疑，以為借墮胎為名，要結果她的性命，枕上向皇帝痛哭流涕，說是墮胎恐有痛苦，不堪忍受。求皇帝將她剃度為尼，從此以後，青燈黃卷，為皇帝禱祝長生，報答恩寵。
在劉瑾，覺得這是太小的一件小事。他不必去找禮部尚書，只派人跟禮部一個司官去說一聲就行了。
警覺到此，立刻在臉上堆足了笑容答道：「臣女相貌也還看得過去，只為體弱多病，不敢進奉。臣馬上讓她進來伺候就是。」
「既然如此，為甚麼把兵器盔甲藏在你家裏？」
心裏是這樣想，表面不露聲色，只這樣答說：「等我換了衣服，馬上就走。」
「啊！啊！妙極！妙極！」朱寧很高興地乾了一杯酒，又斟滿相敬，「朱某何幸，得遇先生！」
「請劉公公去見駕。」
凡是造反，必得有個很說得響的原因，然後寫成不限特定對象的佈告，其名為「檄」。如果原因正大，勢力強大，所到之處，便可「傳檄而定」。安化王寘鐇起兵的這道檄文，出於孫景文的手筆，主要的便是數劉瑾的罪狀，指他勾結內外文臣武將，圖謀不軌，「今特舉義兵，清除君側。凡我同心，並宜響應。」
於是借換衣服的原因，故意拖延，最後是禁兵忍不住了，闖進臥室，將劉瑾抓了就走。
得到的是這樣的回答，張永大出意外，略想一想問說：「劉瑾取了天下，置萬歲爺於何地？」
劉瑾因為「邊用不足」，慨然「修舉屯田」。如果說，能夠將私人侵吞的公田追出來，還給衛所，當然是件了不起的好事，事實上劉瑾不是這樣做法。
「我知道，我知道。」朱寧連連點頭。
「皇上是個色鬼！」于小姐說，「只要人夠美就好，真假不在乎。間壁白家的阿真，極好虛榮，談到宮裏妃子，羨慕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想，不如跟白家商量商量看，就裝作是我，送進宮去。爹爹，你看可使得？」
「這樣說，『全真』應該亦有戒律。」
「捨不得是捨不得的辦法，捨得是捨得的辦法。反正不是龍種就不能留，咱們先考究出幾個辦法，讓萬歲爺自己挑一個。」
「還不知道。」
臠切到盡，費了半個時辰的功夫。劊子手最後割下劉瑾的腦袋，到監斬官面前覆命，這趟難得一遇的「紅差」，便算結束。
「萬歲爺，」張永進一步提出要求，「老奴斗膽，請萬歲爺親臨『觀變』。」
寘鐇得報，發帖請客，大張盛宴；酒到半酣，伏甲齊起，地方文武官員，死的死，捉的捉，幾乎一網打盡。
「萬歲爺，」于永說話很粗魯，「玩過維吾爾女人沒有？」
於是兩個士兵將他半拖半扶地，弄到刑場中央。那裏預先已樹好一根大木樁，頂上釘一個鐵環；劊子手的兩個徒弟分頭動手，先將劉瑾的頭髮在鐵環上繫緊；然後抖開一張漁網，將赤著上半身子的劉瑾連木樁都罩在漁網裏面，抽繩子使勁裹緊，只見劉瑾上半身肌肉，一塊一塊從網裏凸了出來，恍似長了一身鱗片。
「不妨！」馬昂毫不在乎地。
「罷，罷！」朱寧無奈，只得這樣答說：「這事我作不得主，等我得便跟萬歲爺回奏了，再作道理。」
「北宗是出家道士，所以稱為『全真』。」馬大隆說，「道教不分南北，都以性命雙修為宗旨，命者壽命，換句話說，修道希望長生不老，這個目標是相同的，不過手段各異。修煉採補，是火居道士之事，全真則純然清心寡慾，以求長生。」
「這不怪廚子。」薛立齊急忙說道：「是時魚不好。進貢的時魚，歷經長途，自出水到入口相隔一個多月之久，那裏會不腐敗的？」
不過，他的樣子，皇帝看不到。因為他在皇帝背後，而皇帝不敢回頭，也不敢移動一步，只要動一下，老虎就撲將上來。唯有這樣堅持相對，才能鎮懾老虎，得保一時之安。
「那是大舍
和圖書妹。」馬昂答說，「恐怕有些不便。」席間張永表現得非常高興而友善的樣子，劉瑾不疑有他，將近午夜時分，因為第二天葬兄要起早，先行告退。
原來「不許早」是怕臨刑之際，突然有恩旨到，刀下留人；過早動手，人死不能復生，監斬官就得受極大的處分。
「我說個道理給乾殿下聽。人都是貪小的；想那小廝有何知識，何能瞭解他主人有此深心？每天禮單甚多，豈能張張收藏妥善？看這張禮單是泥金所寫，拿字刮了下來，但可換錢。這一來，那裏還有乾殿下的名字留下？」
「冤家是怎麼來的，還不是你自己作的孽！」
皇帝卻聽不進去，他已有了酒意，一心只想著豹房中的旖旎風光，所以只敷衍著說：「算了、算了！喝酒。」
「我當然不會讓她做尼姑。且等她生產了再說。」
如他這種想法的大有人在。說明白了，大家都願望讓他拿著碗，擠在前面。直到午時將近，一輛沒頂的騾車，由大群兵士，押解而來，受剮的劉瑾終於到了惡貫滿盈的時候。
平賊之師分道出發，楊一清先趕到寧夏，安化王寘鐇，已為他的舊部游擊將軍仇鉞所平，等張永浩浩蕩蕩帶領大軍到達，等於撲了個空，已經沒有用武之地了。
「蕙娘也好，劉瑾也好，真所謂富貴如浮雲，飄散無常，此皆由於無根之故。古人有言：『趙孟能貴之，趙孟能賤之』，蕙娘如果不死，色衰愛弛，境況也不見得會好到那裏。總之，靠人的事，那怕是靠皇帝也是靠不住的。」
其時劉瑾還在受審之中，因為大罪三十餘款，一款一款要審明白，頗費功夫。皇帝是急性子，凡事要做便做得快，所以他寫一道六個字的手諭給會審的公卿：「毋覆奏，凌遲之！」
送入慈寧宮去為太后作伴的計議，很快地被打消了。
「容易！六科十三道，誰不想拿白簡打他。」
薛立齊開了一張方子，名為「解毒活血湯」，以蠶沙為主。方子很普通，煎藥卻很麻煩，要用「地漿水」，這個名目，朱寧連聽都沒有聽過，少不得還要薛立齊指點。
「多得很。」于永想了一下說，「臣去找好的。會歌會舞，萬歲爺一定中意。」
張永的用意是，第一，要搜出真贓實據給皇帝看，以示本心無私；第二，深恐劉瑾有所反抗，雖力足以制服，但究竟以不驚動京城上下為宜，到必要之時，把皇帝請出來，便可省卻許多周折。
「喔！」馬昂問道：「我有兩個舍妹，不知是那一個？」
說完，回到自己臥室，禁兵已經密布，連牆上都有人，知道事情棘手。
「請準備後事吧！」
然而朱寧的短處，卻在無意間暴露無遺——有一次，皇帝忽然興起，要入虎檻中去捕虎，左右苦諫不聽，只得將籠子打開，放皇帝入內。
於是張永不動聲色地只在胸中盤算。這件大事真個如楊氏「四知堂」的出典，「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有他跟楊一清兩個人知道。
朝中卻有十分嚴重深切的遠慮近憂。遠慮是含芳生子以後，倘或留而不遣，畢家的孩子認作朱家的血胤，將來會引起極大的糾紛。近憂是有個強藩，逆謀日顯，皇帝有一件荒唐行徑，恰恰是授人以柄。
教坊司日夜待命，一聲傳召，片刻不得遲延；尤其是幾個頂兒尖兒的腳色，眠食不安，更以為苦。先是私下發發牢騷，到後來便約齊了向朱寧去請命，要求輪班承應，訴說苦況時，聲淚俱下，令人惻然。
「李先生，事大可憂！」張永跟李東陽商議，「非斷然處置不可了！」
聽他說完，馬大隆眨著眼很用心地想了一會問說：「名片能不能不用？」
「就是京裏白雲觀。」
江彬雖有許多短處，貪殘凶狠，其人很難相處。可是皇帝只看到他的長處，看不到他的短處，所以朱寧的話，並無多大效用。
「那就不要緊了！」馬大隆輕快地說，「不寫信、不用名片，就沒有甚麼把柄；至於送禮的禮單，不妨用泥金書寫，金子的成色要足，字要寫得大。這樣，包乾殿下沒事。」
因此，受恩愈重，愈覺不安。當然，她內心的隱憂是決不會擺在臉上的；同時，日子也確實過得很舒服，要甚麼，有甚麼，天家富貴，畢竟不同。除了想念女兒以外，再無半點不稱心。
皇帝的日子又過得很興頭了。
見此光景，張永記起楊一清的話，覺得到了以死相爭的時候，因而離席而起，俯伏在皇帝腳下說道：「去此一步，老奴就再也見不到萬歲爺了！」
明朝的屯田，分為軍屯、民屯兩種。軍屯就是古代「兵農合一」的制度，衛軍皆有一定的駐區，平時耕作操練，有事應|召赴敵。它的制度是：每軍受領公田五十畝，稱為「一分」，應納正糧十二石，多餘的收益，便歸衛所支放官兵糧餉。
皇帝想了一下說：「好在還早，到時候再作處置。」
果然，在李東陽的授意之下，六科給事中，十三道監察御史，紛紛上奏彈劾，數劉瑾大罪三十餘款。內裏又有張永說話，皇帝終於降旨，著錦衣衛將劉瑾交付廷訊。
張綵抱頭鼠竄，從此不敢再多說一句；而劉瑾亦就從此開始，打造兵器盔甲，秘密地開始作篡位的打算。
「怎麼？」朱寧大驚失色，「甚麼要命的病？」
劉瑾語塞。由此開始拷問，果然審出劉瑾的逆謀。事起於一天與吏部張綵閒談——
這一說才又把朱寧的情緒鼓舞了起來。另外設了素齋清茶，談談養生之道，清心之方，歡聚到三更方散。
這一問將皇帝問住了，愣了一會說：「他要造反，可容不得他！」
「我早有此意。『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及今動手，猶未為晚。」
「吃啊，喝啊！」那人咬牙切齒地說，「我讓劉瑾害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總算皇天有眼，他也有今天的下場！」
說罷，退出豹房，急馳回家，回到家跟妻子商量，于太太視愛女為心頭肉，一入深宮，永難見面，如何捨得？當時便哭將起來。
「那，」朱寧又插嘴了，「可以不可以取妻生子呢？」
估量他走得已遠，張永便將預先寫好的奏疏，面呈皇帝，極力陳說，劉瑾如何指派爪牙在寧化苛徵暴斂，凌虐軍眷，以致激出這場大亂。同時又指出，劉瑾為此事內心頗不自安，所以私造兵器，陰謀不軌。在座作陪的，大部分與劉瑾不和，自然幫著張永攻擊劉瑾，幾乎眾口一詞，勸皇帝早下決斷。
這年，賜魚的名單中加了一個新名字，便是「蕙華夫人」。太監一送了來，蕙娘便覺胸頭作嘔，可是連皇帝都吃臭魚，蕙娘又何能不識抬舉？勉強吃了一塊，誰知就此得病。
這天是九月初三，雖近重陽，並無風雨，但有老桂留芳，黃花吐艷，渲染出好一片絢麗的秋色！到得傍晚，開軒筵客，馬大隆翩然而至，可是形容與往日不大相同。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于太太反唇相譏，「你也明白，這不是甚麼有面子的事，所以怕人知道，是不是？我不管。女兒就是我的命，你要葬送女兒，先要了我的命去！」
馬大隆一怔，心裏在想：這樣聰明的人，怎會問出這種話來？但念頭一轉，恰好有話可答：「我出家修道，就是想靠自己……」
朱寧心想，也許馬昂願意獻妹，而畢龍不願獻妻，正好給江彬拴上一個冤家。因而這樣答說：「我是奉旨辦事，作不得主。畢指揮有話，該找『薦賢』的人去說！」
起事由孫景文出面，置酒、邀請妻室被辱的軍官，說寘鐇準備為將士報仇，將所有的地方官殺掉，隨即舉事。大家一聽這話，無不高興，表示：「即或大事不成，死亦無恨。」於是歃血為盟，誓同生死。
這個日子不平常！原來寘鐇之亂一平，捷報到京，劉瑾自以為是自己的功勞，論功行賞時，假傳聖旨，將自己加了祿米。又「推恩」將他的哥哥劉景祥升為都督同知，那知劉景祥的福祿有限，陞官不久，一命嗚呼，下葬的日期，就定在八月十六。
「老江！」馬昂問道：「怎麼回事？」
「皇上至今沒有兒子，將來勢必奉迎外藩，回承大統。如果嗣位的新君，年紀較大，又有作為，說老實話，我公之禍不可測。」
「這可是讓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了，好端端地看破紅塵，是為甚麼？在那裏出的家？」
「正是。」馬大隆說，「『全真』的戒律甚多，有一百八十戒，不過通常奉行的是五戒：不得殺生，不得嗜酒，不得口是心非，不得偷盜，不得淫|色。」
原來這把扇翣的貂皮後面，藏著一把薄如柳葉，鋒利無比的鋼刀，兩把扇翣就有兩把刀。如果說，是造來給將來得登大寶的劉二漢所用，何須藏刀？不言可知，是供皇帝所用——不知那一天，皇帝臨幸劉瑾私第，用這兩把扇翣交遮在寶座後面，一聲暗號，雙刃交下，是如此貼近，又是如此由背後下手，那真是神仙也救不得駕了。
他的做法是，派出爪牙到邊疆去丈量屯田，這一量只會量多，不會量少，量多了便責成領屯田的衛所軍官，補繳欠租。這一來，平空增加了許多負擔，自然搞得怨聲載道。
「接來看看！」
「昨天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變得成了不治之症？老薛，你再看看！病人是個極要緊的人物。」
接下來是劊子手的買賣來了。三文錢一片賣劉瑾的肉，頃刻而盡。買了去大都餵狗，也有的拋在地上踩兩腳出氣，真的吃了劉瑾的肉的，百不得一。
「當然，若不能取妻生子，小張天師從何而來？」
「我知道，我知道！但凡有一分生機，我沒有不盡心的。這個病，最快！『傷寒論』說：『嘔吐而痢、名曰霍亂。』意思是揮霍之間，便致撩亂。初起急救，或許還有希望，如今，是神仙都救不活她的了！」
等皇帝安然脫離虎檻，大家才將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不過，他好面子，不肯承認是江彬救了他。
所謂「人家」是指劉瑾。這個一夕之間崛起的權閹，自知作惡多端，樹敵甚多，深怕一旦群起而攻，寡不敵眾，因而想了個抵制的法子，囑咐貼身小廝將朝士外官，特別是權勢之士，平日投謁的名刺、饋贈的禮單，以及往還的書信，都收集在一起，以備不時之需。
「姓江的看到的那一位。」
朱寧無奈，不能不硬著頭皮救駕；正要移步和*圖*書時，閃出一個人來，直奔上前，擋住皇帝。老虎一驚，掉頭而走，縮在一邊。
「是啊！善門難開，如之奈何？」
「別人的話，皇上聽不聽，不可知；張公公你剛立大功，班師還朝，說的話一定有用。」楊一清又教他，「不過，話要說得有條理，而且要委婉。如果皇上不信，張公公，你得以死相爭！一退下去，必為劉瑾所殺；與其死在他手裏，不如死在皇上面前，以盡愚忠。只要皇上一點頭，不管是甚麼時候，立即就要動手，決不能有片刻遲緩。否則，事機洩漏，大禍就到。切記切記！」
不過，張永亦不是沒有收穫，他結交了楊一清，談得相當投機。半個月下來，交情大增，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
這一來，朱寧便大感威脅了。眼見江彬的寵信，日甚一日，自己有相形見絀之勢，而且江彬為人狡黠，一旦勢力凌駕而上，自己必遭排斥。為了先發制人，常在皇帝面前說江彬短處。
薛立齊本人，醫道既博且精，醫家分十三科，而薛立齊無所不通，尤以骨科為最擅長。朱寧跟他是好朋友，排闥直入，將薛立齊從他姨太太床上喚了起來，拖著就走。
朱寧自有辦法。他跟皇帝說，蕙娘一入慈寧宮，行動不自由，皇帝便難得跟她在一起了。尤其是晚上，更無法召蕙娘來共度良宵，因為慈寧宮一到黃昏便即下鎖，內外隔絕。除非有太后的懿旨，誰也不能出入。
「這，還可以辦得到。」
當然，言官看不過去，會上疏切諫。有個戶部給事中石天柱，說得最懇切；當乾清宮失火時，他就有道奏章，慷慨指陳：「今日外列皇店，內張酒館，寵信番僧，從其鬼教，招集邊卒，襲其衣裝；甚者結為昆弟，無復尊卑。數離深宮，馳騁郊外，章疏置之高閣，視朝月止再三。視老成為贅疣，待義子以心腹。時享不親，慈闈罕至，不思前星來耀，儲位久虛，既不當御宮中，又弗預選宗室，何以消禍本，計久長哉？」
馬大隆作的是道家裝束，不冠而髻，髻上插一根木簪子，身穿一領灰布道袍，腳上高腰襪子雲頭履，配著他那三綹清秀的花白長鬚，頗有仙風道骨的模樣。
最後輪到劉瑾受剮，劊子手取一把刃薄如紙的牛耳尖刀；走上前去，先割劉瑾的眼皮，薄薄切開一層，垂搭下來，正好蓋住雙眼，然後從雙臂剮起，運刀如飛，割下一片片凸出於網眼外面的皮肉；有個下手接住，拋在一隻朱漆大盆中——這時看熱鬧的已走了好多，因為慘不忍睹之故。
這場病是吃時魚吃出來的——時魚出在江南，尤以富春江嚴子陵釣臺所在地的這一段江面為最有名。凡是各地的名物，照例需要上獻朝廷，名為「進貢」。時魚是浙江富春江起始的縣分富陽的貢物，照例由南京兵部撥馬派船專運。
「啊！啊！」朱寧笑了，「說的是。」
馬昂不答，將盛妝的妹子喚出來，送上轎子，抬入豹房。皇帝一看，煙視媚行而彷彿弱不勝衣，不由得想起蕙娘在世的光景，念舊憐新，格外寵愛，賜名含芳。馬氏一家，皆賜蟒衣，特准馬昂，隨時出入豹房，太監們都管他叫「馬大舅」，是戲言，但也是尊稱。
這個強藩是南昌的寧王朱宸濠。早在皇帝即位之初，宸濠便勾結劉瑾，暗中擴充兵力，打算起兵謀反。這幾年看皇帝荒淫無道，又無皇嗣，更覺得可以取而代之，所以一方面在江西招兵買馬，籠絡民心；一方面以重金在京中活動，得寵的教坊樂工臧賢是宸濠的死黨，朱寧亦在暗中迴護，甚至兵部尚書陸完亦被收買。
說到這樣的話，朱寧不能不硬著頭皮應承：「好了，好了！我總替你們想法子就是。」
「越說越不成話！女兒進宮，怎麼說是『葬送』？這話傳到皇上耳朵裏，還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的冤家很多。」
「啊！啊！此計大妙。」朱寧很高興地說，「準定照此面奏，」他又問：「馬先生今天可得閒？」
劉瑾的私第，好大的氣派，但奉命行事的禁兵，是特別經過挑選，並且受了指示的，不會讓劉瑾的「家將」攔住，敲開大門，排闥直入，奔向劉瑾的臥室。
有天到後軍都府右都督馬昂家喝酒，無意間看到屏風後面閃過一條影子，雖是驚鴻一瞥，但靈魂兒彷彿已被勾上半天，一雙發直的眼睛，只盯著那座大理石屏風。
到了行刑那天，宣武門前所謂「西市」的菜市口，萬頭攢動，人山人海，都為的是要看巨奸伏法，一吐胸中骯髒之氣。也有些人手中持著一隻碗，拚命地往前擠；被擠的人，少不得白言相向。
這把扇子，不是普通夏日風行、秋來捐棄的扇子，而是大駕儀仗之一，形似長柄團扇，用五光十色的野雞毛織編而成，名為「扇翣」，交遮在皇帝身後，用來障蔽塵土。「扇翣」不分季節，盡皆使用，但冬天用的，飾以貂皮，劉瑾的異謀就在貂皮後面。
見此光景，江彬心中一動。雖有愛慕之意，不敵富貴之念；想了一下，有意試探著說：「老馬，你可得留點神，令妹不可讓皇上看見。」
閒談之間，劉瑾忽然起了感觸，想到這幾年樹敵甚多，來日大難，憂懼交併，不覺涕泗橫流。
「面奏容易。萬歲爺知道了以後，會作何處置，不能不先考慮。」朱寧說道，「看起來，萬歲爺會捨不得她。」
「那怎麼辦！聖旨難違，不遵就是抗旨，殺頭充軍都有分，那時那裏還有女兒？」
「有三天了。」
薛立齊不敢贊一詞，怕皇帝果真動了下江南的興緻，自己的老家蘇州，一定也在巡幸之列，那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因為「辦皇差」而傾家蕩產。
「不中用你不怪我？」
「照規矩午時三刻。」監斬官鄭重囑咐，「一刻不許早，一刻不許遲。」
馬大隆已成了朱寧的智囊，凡有疑難，每每向他問計。這件事當然難不倒足智多謀的馬大隆，略想一想答說：「幫了這幾個的忙，別人少不得也會來求乾殿下，那時怎麼辦？」
「怎麼動法？」
「南宗在家，北宗出家。南宗道士，飲酒食肉，一如在家，稱為火居道士……」
皇帝無奈，找了朱寧與馬永成來商量，朱寧不語，馬永成自恃是從小陪伴皇帝的老奴，率直說道：「既要剃度，更當打胎。不然，尼姑生兒子，血光沖污佛門，是萬歲爺的罪過。」
「外頭反對他還不要緊，如今有一樁隱憂，內裏也有人反對他，尤其是張、谷二位，一直在找機會動他的手！」
「為甚麼？」
「萬歲爺打死奴才，奴才也不能放手。」
此言一出，惱了一位「皇親」。此人名叫蔡震，尚英宗第三女淳安公主，照例官拜「駙馬都尉」，算起來是當今皇帝的姑丈。
時刻越來越近，刑場竟出現了出奇的沉靜；突然間「唏嚦嚦」一聲馬嘶，真的宮城中有一名錦衣衛飛馳而來，連監斬官亦翹首以觀。等那錦衣衛衝入刑場，從懷中取出文書來，監斬官方始鬆了一口氣！那裏是甚麼恩詔？是准許行刑的「駕帖。」
由於「黃河千里，惟富寧夏」，所以安化王府附近的衛所，受害最深。而寧夏巡撫安惟學，雖是地方官，卻助桀為虐，藉著朝中派來大理寺少卿周東，盡力壓搾，甚至將士的妻室都被抓了來打屁股。這一下，衛所憤恨不平，益發助長了寘鐇的不逞之心。
原來劉瑾除了京中私第的財產以外，還有許多金銀財寶，寄頓在別處，是抄家所抄不到的。而抄得到的家，卻抄了二十天還未抄完，光是大元寶，金的有二十四萬錠，銀的五百萬錠。搜括得可真不少。
這下使得張永記起來了，楊一清與劉瑾原有舊怨——楊一清原籍雲南，從小是個神童；成化初年間被保薦到京裏，十四歲就做了秀才。憲宗命他在翰林院讀書，特選飽學之士教導，後來中了成化八年的進士。
「老兄，你別擠行不行？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都像你這樣後來的要擠到前面，莫非先來的反倒落在後面？」
討只討一兩件，卻賞賜了上百之多，想見皇帝對劉瑾還有情分。這一下張永害怕了——本來大學士李東陽，頗以劉瑾不死，可能復蒙重用為憂，張永還拍胸擔保：「有我在，可保無慮！」到此時不敢再說這樣的滿話。
於是監斬官傳令：「開刀！」
原來京軍自景泰年間經于謙大力整頓以後，至今三十餘年，已經暮氣沉沉，徒耗糧餉，不能得力，所以京畿群盜並起，兵部特調遼東、宣府、大同、延綏四鎮的邊兵剿匪，果然收功。
張永聽得心動了，考慮了一會問道：「如果皇上不聽，又將如何？」
「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馬先生、馬先生，」朱寧使勁搖著他的身子，「日子過得興興頭頭，怎麼會去做了道士？」
但皇帝此時卻無「觀變」的興趣，搖搖頭答說：「今天我就不去了。到明天再說。」
同樣是死刑，亦有輕重不等之分。最輕的是絞，在獄中執行，照例「三收三放」，氣絕始已。其次是斬，就是俗語所說的「殺頭」。再次是梟首，亦就是殺頭，所不同的是，斬後准家屬即時收屍，把腦袋請皮匠縫起來，勉強還可算是落得個「全屍」，梟首則腦袋高懸示眾，不能隨屍體一起埋葬；明朝的刑制，凡強盜處決，規定在行劫之處梟首示眾。
這是很寬大的處分。「奉御」是宦官中的五品閒職，這樣不但性命可保，比起那些打掃廁所的「淨軍」，亦是強得太多了。因此，劉瑾欣然自|慰地說：「即便如此，我亦不失為富太監。」
朝中自大學士李東陽以下，對於劉瑾落得如此下場，人人稱快。不過表面如此，內心頗不自安的也很多。
「講起來話長了！一部歷史，尚且不知從何說起；一部『道藏』，四千三百多卷，就更不知道說甚麼好了。」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薛立齊神色嚴重地大搖其手，「這個病要傳染的，萬歲爺怎麼好來？兩三個月都來不得。」
「我就是要跟劊子手打交道。」那人將碗一揚。「我要買劉瑾的肉，買劉瑾的血。」
開刀先斬劉瑾的親屬——這是附帶的懲罰，要讓他眼看親屬盡皆畢命，教他心如刀絞。十五顆人頭，滾滾落地；血如流潦，流得到和*圖*書處都是。旁人觸目驚心，而劉瑾視如不見；他早就嚇得靈魂出了竅了。
皇帝是很任性的人，臣下越爭得厲害，他越不肯聽從。石天柱的奏疏，依然留中不發，而含芳的肚子卻一天比一天大了。
「公侯伯爵家，色目女子多得很，」于永獻計，「萬歲爺只要降旨，以教舞為名，把她們都找了來，看中了誰，留在宮裏，不放回去，誰敢講話？」
「馬都督，」朱寧率直道明來意：「奉旨迎接令妹入宮。」
到得第二天，朱寧特為備辦了四套單夾不同的精美道裝，兩枝玉簪，一具牙柄拂塵，一副奇楠香手串，親自去面送馬大隆。那知人去樓空，說是一早就動身出京，雲遊名山去了。
這下，朱寧不能不跟司禮監馬永成去商量，「怎麼辦？」他說，「明明是畢家的種，將來生下來便是皇長子，如果立為太子，大明天下不是歸姓畢的所有了嗎？」
張綵勸劉瑾向皇帝進言，在宗室中選一個幼童，養在宮中，作為儲貳。這個幼童從小便受到劉瑾的照應，長大成人，接位為君，感念劉瑾擁立之功，扶掖之情，當然另眼相看。
「是駕帖！」刑場的觀眾，爭相傳告，歡聲四起。
「這得好幾個月，牽腸掛肚多難受？」
接著，放獄囚，燒衛門，劫庫藏，奪舟車，偽造印章旌牌，大舉起事。
「那一天的事？」
一面哭，一面罵，「老殺才！早就勸你，不要作孽，不要作孽！你不聽。如今可不是現世報了！天啊！」于太太搶天呼地直嚷，「坑死我了！」
「好啊！」皇帝急急問道：「到那裏去找？」
「何故如此？」張綵驚惶地問。
午炮一響，行刑在即。除了劉瑾以外，他家親屬男子，包括劉二漢在內，共是十五個人，亦都論斬；刑場上一字排開，面北而跪，有一兩個心不死的，癡癡地望著，希冀宮城中突來一騎快馬，齎來恩詔，一律赦免死罪，改為發往邊外充軍。這種事不是沒有過，所以痛恨劉瑾的人，亦不免有度日如年之感，深恐夜長夢多，巴不得即時到了午時三刻，如律正法，才得安心。
於是宣召大醫到豹房來診脈。這名太醫不是有名的薛立齊，本事有限。而且為宮眷診治，隔著帳子牽出一根紅絲，要從幾乎不可覺察的紅絲的震動中，去分辨脈息的升沉強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所以徒勞無功，說不出是有喜還是有病。
「臣在。」
當然，異心之起是因為皇帝似頑童，而又有弄權情勢，且無惡不作的劉瑾，失盡民心之故。這樣到了正德五年四月裏，終於由於整頓屯田一事，激出了變故。
「回萬歲爺的話，『病從口入』。」薛立齊答說：「蕙華夫人的病，是飲食不慎所致。」
明朝宮中沿用宋朝的稱呼，后妃皆稱「娘娘」，「老娘娘」就是太后。這一下，皇帝無可奈何了，暫收涕淚，降階去迎太后的軟轎。
即令是腥臭腐爛的時魚，仍然要進貢；六月底必定到京，因為七月初一太廟「時享」，供品中少不得一味時魚。
劉瑾深以為然。可是過了幾天，由於一個算命的一句話，改變了主意。這個算命的叫俞日明，推算劉瑾的一個名叫二漢的侄孫的八字，說是「貴不可言」。為甚麼「不可言」呢？因為將來要當皇帝，而這話是不能明明白白說出來的。
「取天下？」皇帝信口答說：「天下隨他去取！」
「罪過，罪過！剛入門的全真，如何拿呂祖來相提並論？」
由於思念蕙娘，皇帝一直鬱鬱不樂，興緻大減。這一來，宮中倒顯得安靜了。但靜極思動，而又適當「豹房」完工，到了重陽時節，皇帝已不大想得起蕙娘，在豹房中玩得很起勁了。
話雖如此，心中有數，朱寧的忠心、勇氣、武藝都不及江彬。可是在豹房的復道秘室中講求聲色，朱寧就比江彬來得有用了。
「在豹房。」
如果宸濠用這樣的藉口，起兵聲討，不僅師出有名，而且很容易博得天下的同情。那一來，情勢就會很糟糕，所以宰相楊廷和、梁儲、蔣冕、毛紀等人，大為擔心，但一時卻籌不出有何可以挽回的善策。
「不然！張公公，你亦是天子的親信。討賊重任，不付他人而付你，可見得皇上對你的信任。我以為你這回班師進京，找個機會把寘鐇的檄文拿給皇上看，再痛切陳詞，揭發劉瑾亂發凶狡，圖謀不軌的陰謀。皇上英武，一定震怒，會殺劉瑾，他一死了，張公公您自然當政，那時矯正劉瑾的一切荒謬莠政，就是名留千載豐功大業。」
「是！到了元朝，分為三派，一派就是世稱『正一真人』的天師道。不過照我看，天師道無非南宗的巨擘，與北宗大不相同。」
這道檄文傳到陝西，地方大吏，飛章告變，同時附上原件。劉瑾一聽檄文中的內容，「啞子吃扁食，肚裏有數」，盡皆真實不虛。心想，小小安化王，又遠在寧夏，能成甚麼大事？倒是這道檄文上達御前，諸多不便；因而將原封往抽斗裏一塞，決定瞞住皇帝。
「這一著倒很厲害！」馬大隆說，「乾殿下既然知道他有此深心，要防備他才好。」
「那是舍妹。通家之好，見見無妨！」
這樣到了正德九年，宸濠竟自稱「國主」，改「護衛」為「侍衛」、藩王的命令本稱為「令旨」，亦擅稱為「聖旨」。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獨獨皇帝不知道，因為有些人不肯告訴他，而有些人則是不敢告訴他——如果皇帝不信，便成了誣控藩主，是殺頭的罪名，而顧慮皇帝不信宸濠會謀反，又是有根據的。
好不容易到得五更打過，後門開放，宋文一面派人請醫生，一面親自奔去見朱寧，說知經過。
皇帝卻是常常提起，蕙娘的心思也活動了，預備秋涼派人去接。誰知一入新秋，便生了一場大病。
「我對付得了牠！何用你來插手？」
寘鐇是太祖第十六子慶王的曾孫。慶王第四子秩炵，在永樂十九年封為安化王，直到弘治五年才死，由他的孫子襲爵，就是寘鐇。安化在寧夏，地方很富庶，庫藏一富，就不安分了。
發現了這個機關，皇帝勃然變色，「這奴才果然要反！」皇帝終於下了決斷。
他很忙，一早要上教場——教場就在豹房附近，三海之西，有一大片空曠的地方，設立東西兩座教場，名為「東官廳」、「西官廳」。東官廳歸太監張忠掌管，操練京軍，但皇帝所看重的是在西官廳操練的邊兵。
「是啊！那是一定要出事的。張先生，」劉瑾焦灼地說，「你無論如何要替我想個法子。」
于永還不曾開口，于太太已連聲說道：「使得，使得！怎麼使不得？」
既然不要覆奏，且下了處決的命令，再審下去便成了多餘之事。於是決定三天以後執行死刑。
「大舍妹已經嫁了，舍妹夫就是後軍都督府的指揮畢龍。」
「老薛！老薛！」朱寧幾乎要哭出來了，「無論如何請你想法子，救她多活幾個時辰，好讓萬歲爺見她一面。」
他的相貌很醜，但肚子裏確有學問，這學問並非記識淵博、詞章典雅，而是治國經世的大經濟。他的口才又好，往往一席之談，能使素不相識的人，傾倒不已。這樣的人才，在仕途上自然會很得意，到當今正德皇帝即位，他已當到三邊總制，奏請發給庫帑，大修邊牆。只為不肯依附劉瑾，被誣侵冒公款下獄；大學士李東陽等上疏力救，得以不死，但革了職，還冤枉賠了公款。仇恨不可說不深。
這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朱寧怕蕙娘入宮，便似失卻了可居的奇貨；再一個是她本人並不怎麼願意。儘管她口中總是提到老太后，心裏又是一樣想法，怕宮裏拘束，怕皇后與其他妃嬪嫉妒，又怕從此不得與丑妞相見。因而，朱寧一勸，隨即同意，但皇帝面前可又如何交代？
這兩個秀才一個叫孫景文，一個叫孟彬，密密計議已定，買通一個王府養著的女巫，大談禍福，說寘鐇的八字，貴不可言；孫景文又花重金買了一隻能言的鸚鵡，進呈寘鐇，一見便「老天子、老天子」地叫個不停。奇的是，若非寘鐇就不叫，從不弄錯。這一下，寘鐇的異心就愈熾了。
「這哭個甚麼勁！」于永煩躁地說，「女兒進宮得寵，封做妃子，有甚麼不好？」
「我不管！殺頭充軍，我們母女也得在一起。」
朱寧又嚇了一大跳，「怎麼？」他有些不信，「又不是瘟疫！」
「怎麼看得見舍妹？」馬昂答說，「就看見了也不妨。」
江彬心知有數了，此人亦是不惜奉獻妻婦，換取富貴的。於是當天便秘密奏上皇帝。
「這話就不對了，時魚分賜大臣，為甚麼別人吃了不要緊，偏偏她吃了就會得病？」
第二個是劉瑾，如此權勢，如此富貴，一夕之間，煙消火滅，風流雲散，真正是黃粱一夢！
對這件事，宮中與朝中的看法不同。在宮中，只覺得此事尷尬異常，九重禁地有個大腹膨亨的婦人出現，而所懷的卻不是皇帝的骨肉，真是窩囊透頂。
不過，他之反對劉瑾，卻不是為了報復私怨，「張公公，」他說，「此人惡名昭彰，盡人皆知，可是惡貫有滿盈之時，我看就在眼前了！」
「此是長保富貴之計，萬無一失。請我公留意。」
「放手！」皇帝厲聲大喝，同時揮手夾頭夾腦地打了去。
「不許遲」倒也不是執法唯謹，只為監斬官也恨極了劉瑾，時辰一到，絕不容他再多活片刻。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恰好觸及張綵久藏心中早就想建議的一樁大計。於是要求劉瑾的左右迴避，關上房門，吐露肺腑。
「那就在這裏喝酒。我另外還有件事要請教。」
因為「外四家」深受重視，所以有好些邊將得寵。其中有個宣化府人氏江彬，是大同一軍中的游擊；在兩淮剿匪時，身中三箭，其中一箭由頰上射入，耳旁穿出；江彬拔箭再戰，勇冠一時，更為皇帝所賞識。
「貧道出家了！」
「這樣說起來，馬先生，我今天特為約了御廚，專誠請你的這番心意，看來是完全落空了！」
馬永成還爭辯，皇帝卻不耐煩了，起身就走，根本不容他進言，事情就這樣擱了下來了。
這個人正是江彬，一面監視老虎，一面大聲說道：「萬歲爺請往外走走。」
張永又通前徹後想了一遍，慨然應承：「幹！我又何惜餘生以報主？」
先是胸膈之間，只想作嘔，ｈtｔｐs://ｍ•ｈｅtuｂoｏｋ.cｏm.cｏm勉強可以忍住，到了半夜，突然間上吐下瀉，來勢甚凶。左右侍兒，慌了手腳，喚看中門的老婆子，將管家老蒼頭宋文喊了進來，商量結果，唯有趕緊延醫。
偏偏王千戶這天回家歇宿，警衛的小校不敢作主，亦不放宋文去延醫——其實，延醫亦很困難，時當三更，又在外城偏僻之地，醫生不容易找。宋文跳了半天的腳，無法可施，唯有尋些蕾香正氣丸之類的成藥，胡亂讓蕙娘服下，卻是影響全無，依然吐瀉不止。
明朝的御醫通稱「太醫」。這位太醫蘇州人，姓薛，單名一個己字，號叫立齊。薛立齊是太醫世家；他的父親叫薛鎧，是兒科權威，著過一部書，叫做「保嬰撮要」，凡是學兒科的，莫不奉此書為圭臬。
「那好！且試一試看，不過這服湯頭泡製起來要功夫，看她的命了！」
抄家未完，劉瑾已經在圖謀復起了。他先作一個試探，上了一道「白帖」，說是被捕時赤身露體，乞賜舊衣一兩件蔽體。皇帝批了個：「與故衣百件。」
「不敢！」馬大隆喝乾了酒，正色說道：「彼此勾心鬥角，成敗決於不動聲色；此事乾殿下要做得秘密，倘或洩漏機密，立即便有禍事。」
廷訊在午門，問官是六部尚書及一班勳臣。劉瑾一點不怕，大模大樣地到了午門，高聲說道：「滿朝公卿，都出自我門下。誰有資格問我？」
所謂「自立」就是立劉二漢為帝。這是篡位，張綵大搖其頭：「不可！決不可！」
「找塊黃土地，掘一個三尺深的坑；灌上新打的井水，找根木棍把水攪渾。渾了再讓它沉澱澄清，那就是地漿水。」
一天置酒閒談，楊一清酒在口中，事在心頭，看四下無人，便長嘆一聲：「唉！藩宗之亂易除，國家內亂不可測！為之奈何？」
這件事很重要。原來劉瑾過於跋扈，動輒假傳聖旨，作威作福，朝中正人，無不痛心疾首，有那骨頭硬的，或者公然反抗，或者上疏抨擊，無奈皇帝只顧沉迷在豹房，根本不理，所以將劉瑾的膽子，縱容得越來越大了。
最重的就是凌遲，又名「臠割」，俗稱為「剮」。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痛極哀呼，極人世未有之慘。因此，劊子手或者是受了賄囑，或者是自己做好事，往往在動手之際，暗暗在受刑人胸前偏左刺一刀，心跳停止，便無痛苦；換句話所剮的不是活人，只是一具屍體。
於是喚了他妹子出來，只覺艷光四射，不可逼視；馬小姐倒也很大方，喚一聲：「江哥！」敷衍了幾句，方始入內。
「連靠皇帝都靠不住！」這話讓朱寧悚然心驚，便即問道：「馬先生，你的意思是人要靠自己？自己又怎麼靠得住呢？」
趁更衣的當兒，悄悄將家下人等，都招到上房院子裏，壓低聲音說道：「平時萬歲爺召見，事先一定有所叮囑，不教我離開京城。如今不照這樣正規的辦法，深夜傳旨召見，恐怕有了甚麼變故，各位辛苦，今晚上不要睡，聽我的消息！」
禮部設有籌印局，照司禮監的通知，按一品規制，鑄了一顆「蕙華夫人之印」的銀印，連同誥封，一起送到，前後不過三天功夫。
可是，刑部的劊子手對劉瑾卻不敢行人情，更不敢受賄囑。因為凌遲之日，萬人空巷，都要來看無惡不作的劉瑾是如何死法？眾目昭彰，不敢徇私，而況又有監斬官在，倘或一翻臉抓住弊端，就得陪劉瑾一起去死了！
「乾殿下，既有這樣的情形，我奉勸，要早自為計。」
「是的。」
「我是國戚，難道也出在你的門下？」
「你要不要拿丑妞接來？」皇帝問她。
「那好啊！」朱寧迫不及待地說：「馬先生請你好好跟我講一講。」
「這太奇怪了！且等我見了皇上再說。在這一天半刻間，大家千萬各守本分，不要跑來跑去，多惹是非。」劉瑾這樣密囑親信。
「兵器盔甲，造了來都是保護皇上用的。」
「你家有個很漂亮的女兒，怎麼不送進來陪我喝酒？」
「不相同在甚麼地方？」
所迷的自然不止於歌喉舞步，還有明眸皓齒、雪膚花貌、與衾枕之間迥異於中土女子的別樣風情。這樣，皇帝便更要求索回疆佳麗了。
「我不嚇你。確有這麼厲害！對不起，我要告辭了。」
這樣不到一個月，含芳忽然愛酸作嘔，是有喜的模樣。這是一件極大的怪事，如果說她懷的是龍種，受孕不及一月，不應該有此現象。看來不是有喜，而是有病。
楊一清拉過他的手來，在他手掌中寫了一個「瑾」字，自是指劉瑾。
召見的原因是，于永精於「房中術」。促膝密陳，大談一夜可御十女的素女經，皇帝大為高興，即時便有躍躍欲試之意。
張永心想，劉瑾不早不遲，定在這天叫自己入覲，事非偶然，這天百官送葬，城內空虛，可能要下手暗算自己。「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應該先發制人。
于小姐也很不願，不過她比她娘能幹，向父親使個眼色，回身就走。于永會意，緊跟了去，隨後于太太也一面揮涕，一面急步趕到了。
於是張永領旨退下，立刻口啣天憲，光明正大地調集宿衛的禁兵，出宮直奔劉瑾的私第。
「言重，言重！」馬大隆稽首答說，「乾殿下的隆情盛意，早就拜領，不在乎一頓盛饌。好在貧道出家與佛子出家不同，心向碧落，人在紅塵，以後還是可以常常來往。」
不想蕙華夫人之死，換來了一大德政；從此運河所經的州縣，免了時鮮貢船傳呼索冰的騷擾，只是又有一句話，卻為江南帶來了隱憂。
其次是教坊司增添了好些各擅一藝的樂工，皆體態輕盈，能歌善舞的伎女。由於遠隔大內，不須顧忌，皇帝特命教坊司常駐豹房，不論深夜清晨，興到傳召，所以笙歌之聲，晝夜不絕。中宵好風傳送民間，真有「仙樂風飄處處聞」之概。
因此，在中秋那天下午，張永帶著一批親信，出其不意地進了城，直叩豹房，謁見皇帝。
張永面有難色：「劉瑾日夜御前，皇上一天不見他便不樂。羽翼已成，耳目甚廣，怎麼動得了他？」
這四鎮邊兵，名為「外四家」，此外皇帝又選用年輕力壯的大小太監，自立一營，名為「中軍」。每天一早一晚，兩次下操，鼓噪發炮，驚動九城，宮牆之內，刀光閃耀，旌旗飄拂。太后對這件事很不高興，認為是天下要動干戈的不祥之兆，說過皇帝幾次，然而只要皇帝陪個笑臉，太后就說不下去，等於未說。
「不妨？」江彬重重地問一句。
「飲食不慎？」皇帝虎起臉對朱寧說：「把廚子抓起來拷問。」
劉瑾剛好入夢，一聽人聲嘈雜，呼喚值夜的小廝，卻又毫無蹤影。心知不妙，趕緊披衣下床，臥室門上已是急如擂鼓了。
「這有兩個緣故，一是各人的體氣不同。蕙華夫人的稟賦較為纖弱，容易得病；一是時魚腐敗的程度不等，毒性只有輕重，想來蕙華夫人適逢其會，吃的是毒性最重的一條。而且，」薛立齊提高聲音，特別強調。「據臣所知，大臣中亦頗有吃時魚壞了肚子的。」
「馬先生，」朱寧困惑地問，「怎會沒事呢？」
皇太后當然有一番責備，為了一個婦人，這樣不自愛其身，何以上對祖宗付託之重，下慰臣民仰望之殷？接著，更有一番殷切的勸慰，百般譬解，沖淡了皇帝的悲痛。不過，見蕙娘最後一面之議，雖已作罷；得病之由，致死之因，卻不能不問，要問，自然是問薛立齊。
朱寧毛骨悚然，「好傢伙！」他聳聳肩說，「這麼厲害。」
馬大隆知道，他所說的「張、谷二位」，是指「八虎」中的張永與谷大用。這兩個人亦是隨時可以闖到御前，甚麼話都說得的。果然找到機會動劉瑾的手，則冰山一倒，萬事全休。這樣想著不禁為朱寧捏一把汗。
「太好了！」于永翹一翹大拇指，「維吾爾女人高頭大馬，皮膚白，鼻子高，眼睛大，上床『活』極了。」
「那有這樣便宜的事？」馬永成問道，「萬歲爺知道了沒有？」
「有條一勞永逸之計。」馬大隆答說，「乾殿下這樣奏明萬歲爺，光是京裏的教坊司伺候豹房，不但勞逸不均，且怕萬歲爺日久生厭；可否傳召近畿各地的教坊司，輪番來京，豹房祗候？」
「如何防備？書信可以儘量不寫，有事當面商量，禮可不能不送。送禮就得用禮單，去看他，也少不得用名片。」
照朱寧的判斷，皇帝會採取最後一策。事如所期，皇帝吩咐在安樂堂特闢精舍，安置含芳，誰知一切安排就緒，事情發生了變化。
皇帝雖以豹自命，究竟不是豹子，力不足制虎；人|獸相對，看那頭大蟲張牙舞爪，作勢相敵時，不由得膽怯不前了！
「劉瑾必殺老奴。」張永答說，「劉瑾已下令宵禁，老奴一出宮，就會被劉瑾的手下抓走。」
這樣大吵大鬧驚動了家人，也傳到了四鄰，于永急得連連頓足，「輕點，輕點！」他說，「這樣吵得大家都知道了，怎麼好意思？」
于永是想起有個後軍都督呂佐，是維吾爾人，家中少女甚多，出色的亦不少。便即假傳聖旨，一共挑選了十二個人，送到豹房，一個個剛健婀娜，兼而有之；用西域的樂器，獻天山的歌舞，別有一種濃郁的鄉土風味。好新奇的皇帝，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一下子就著迷了。
這話說對了。馬大隆正是受了感觸。第一個是蕙娘，意外姻緣，恩榮可羨，誰知道吃時魚會送了一條命！玉碎珠沉，一切成空，令人悵惘不已。
「不！」有個叫阿柔的歌伎恃著與朱寧有過一夕之緣，硬逼著說：「乾殿下一定得替我們作主，好歹幫個忙，免得累死。如或不然，倒不如此刻就死在乾殿下面前！」
這一下當然被送入監獄——其實只是宮中一所閒廢的屋子，臨時打掃乾淨，派人駐守，稱為「內獄」。至此地步，劉瑾知道栽了大跟頭，可是，他不相信自己會就此送命。
聽這一說，膽小的不敢再看，反倒往後擠了出來。其時監斬官已經到場，劊子手上前請示：「何時動手？」
立功歸來，恩遇更隆，皇帝下令，這天晚上在東華門為張永設宴接風，劉瑾、谷大用等人，都奉命作陪。
劉瑾答不出來，唯有笑一笑，表示輕蔑；蔡震吩咐隨帶的校尉，上前狠狠打了劉瑾幾個嘴巴。
「公卿是朝廷所用，怎說出你門下
和-圖-書，即此一端，可以定你的死罪！」蔡震又問：「你養著術士，又私下造了兵器盔甲，你要幹甚麼？」
劉瑾遇到一件很傷腦筋的事，安化王寘鐇起兵造反，檄文以討劉瑾為名。這就是說，如果皇帝能殺掉劉瑾，寘鐇就可不反。
開門出外，見是禁兵，不由得一愣：「你們來幹甚麼？」他問。
於是，道家的宗派，便成了一個話題的開頭。原來道教大別為南北二宗，南宗起於遼，祖師叫劉海蟾；北宗起於金，祖師姓王，道號重陽子，所以人稱王重陽。
偏偏安化有兩個秀才亦想造反，打算著拱寘鐇以成事，奪了正德皇帝的江山，就像當年燕王手下的謀士那樣，平步青雲，成了開國元勳。
薛立齊不須把脈，拿蕙娘的手抓起一看，又靜靜地望了一下，悄然回身。朱寧趕緊跟在後面，到客廳方始交談。
「正是！我就是這件事要請教。馬先生，你好歹得替我想個避禍的法子。」
「取天下。」
平常的花燈，莫不是四面臨空懸掛，唯有寧王府所進的花燈，大多著柱附壁，同時又在乾清宮四周，漢白玉石的欄杆上，用彩色氈幙覆蓋，而暗中貯存火藥。到得這年——正德九年正月十三上燈以後，著柱附壁的花燈，連著點了三天，將板壁門窗烤得極乾，一處起火，迅即蔓延，再一燒到火藥，其勢更不可收拾。乾清宮及坤寧宮，烈焰騰空，整整燒了一夜，火勢最盛的時候，皇帝在西苑高處遙望，還笑著說道：「好比一棚大煙火。」
由於朱寧的薦引，錦衣衛的都督同知于永特蒙召見。于永是色目人——這是元朝傳下來的名目，蒙古人與漢人以外，其他各族人等，都稱為色國人，于永是個回回。
不想事機不密，為張永知道了。八虎是皇帝小時候就在一起的，情分特殊，隨時可以進見，張永便逕自到御前陳訴劉瑾陷害，請求皇帝主持公道。
見到蕙娘，朱寧嚇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這一夜功夫，蕙娘已經「落形」了！躺在床上氣息奄奄至不能說話，但神志卻還清楚，看到朱寧，熱淚滾滾而下，形狀實在淒慘。
這一味早成了鮑魚的時魚，由御廚房特別加工洗刷，配上各種解腥臭的佐料，烹調好了，充作上方玉食。大臣照例亦蒙分賜，而不夠資格，或者雖夠資格而為皇帝所厭惡的人，還無福享受這一味臭魚。
話雖如此，這個法子卻真不好想，那就只好找馬大隆來商量了。
但是延醫又須先告知一個錦衣衛的王千戶。原來此處是皇帝的「外室」，不但護衛是件極重要的事；蕙娘亦如宮內的妃嬪一般，不准外人一窺顏色，所以門禁極嚴，出入禁制，都歸這王千戶管。
「全真？馬先生，」朱寧愕然，「你說的甚麼，我全然不曉。」
「那是幹甚麼？」
皇帝便找了劉瑾來對質，一問，劉瑾說張永如何不法，大都子虛，張永怒不可遏，揮拳直擊劉瑾，皇帝便做和事佬，命谷大用為他們擺酒調解，筵前彼此一笑而罷，當然，和雖和了，是面和心不和。
朱寧就在虎檻外面，「來了，來了！」他口中答應，人卻不進去，只在那裏張皇瞻顧。
「喔！」劉瑾問說，「萬歲爺在那裏？」
江彬自知失態，不由得臉一紅，但看馬昂毫無慍色，便即笑道：「我只怕是遇見仙女了。」
此外滿朝文武，心境似李東陽的，亦很不少，唯獨朱寧吃得飽，睡得著，飲水思源，想起來都是拜受馬大隆之賜；兼以好幾天不見，亦頗嚮往他的奧妙的詞令，所以特地約了一名御廚中的好手到家，精心調製了幾色時新餚饌，親自寫了個柬帖，約馬大隆來家小酌。
皇帝好武，見邊兵驃悍善戰，不肯放回原地。大學士李東陽上疏力諫，認為邊防至重，非精兵防守不可。調來剿匪，是一時權宜之計，如果「久假不歸」，九邊空虛，敵人長驅直入，震動京師，為患不堪設想。可是皇帝不聽，硬是留住了四鎮邊兵。
在豹房！劉瑾心想，自己黎明便須為胞兄發喪下葬，此事曾經奏明皇帝。何以深夜相召？其事大有可疑。
「不行！你要走，就不要再認我作朋友。」朱寧一把拉住他說，「還是那句話，請你無論如何要下藥！下了藥不中用，多少也還有個交代。」
江彬的得蒙皇帝賞識，是由於朱寧的引薦。當四鎮兵追流寇到兩淮，在南通狼山一戰大捷，班師回防，經過京城，兵部奉旨犒勞邊兵；江彬趁此機會，送了朱寧一個大大的紅包，得以進入豹房去謁見皇帝。同時進謁的邊將，還有一個許泰，他跟江彬一樣，能近御前，全是紅包的效力。
這些事向來歸朱寧承辦。奉到口諭，不敢怠慢，備了轎子，隨帶儀從，去拜訪馬昂。
「萬歲爺，去不得！」朱寧無法，跪下來抱住皇帝的腿。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馬永成說：「不能生在宮裏，宮裏落地的嬰兒，不是皇子、就是皇孫。」
「十指螺紋皆癟，俗名『癟螺痧』，已經無法可治了。」
於是商量好三個辦法：第一，如果皇帝已經厭棄，或者捨得割愛，就將含芳遣回馬家；第二，倘或捨不得含芳，但在宮外覓隱秘之處暫行安置，等產後滿月，再迎入豹房；第三，上面兩個辦法都不同意，而又一天都不願離開含芳，那就直接了當為她墮胎，打掉畢家的孩子——這是毫不費力的事，宮女中擅此道的很多，或者用藥物，或者用手術，只要胎兒的月分，不是太大，保證沒有危險。
對宸濠這種彰明較著的奸謀，竟會懵然不覺，深宮大火，竟會無所警惕顧惜，居然以看煙火的心情去欣賞災難。在宸濠看來真是不可救藥的敗家子，江山遲早不保。與其落入外人手中，不如姓朱的自家來取而代之。否則，不但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祖宗。
審是審問明白了，但奏報給皇帝，卻只覺得劉瑾的想法可笑，至於私造兵器盔甲，皇帝也不以為有甚麼了不起。直到後來抄家搜出來兩把扇子，才致了劉瑾的死命。
「你好，我不好！女兒就是我，我就是女兒，不得見面就不好。別說封妃子，就封皇后也不行！」
原來皇帝於玩樂之事，無所不好，每年元宵大張花燈，耗費的黃蠟總得幾十萬斤。宸濠投其所好，前一年雇了名工巧匠，造了上千盞的新樣奇巧花燈，進貢到京。表文中又說明，所進花燈的形製新穎，懸掛的方法，與眾不同，因而特遣專人進宮布置。
這樣到了夏末秋初，寧夏變亂以後的善後事宜，皆已妥貼，楊一清奉旨仍為三邊總制，張永則領著大軍，押解俘虜班師回京。到京駐紮在城外，張永上表報到，並且請求在午門行「獻俘禮」以前，先行入覲。劉瑾定了個日子，八月十六。
「傳染開來，就是瘟疫。你我都要當心！」
一說明白了，倒也不難，只是要找黃土地，就很費事。黃土地要到山裏才有，九陌紅塵，又近水邊，那裏來的黃土地？好不容易在兩里之外找到了，掘坑灌水，攪渾候清。用磁罈子裝了回來，只聽哭聲大起，蕙娘已經香消玉殞了！
有天晚上，皇帝在豹房把杯觀舞，酒到微酣，忽然想起一件事，頓時心癢癢難以按捺，喊一聲：「于永！」
皇帝還是不依不饒，多少人攔不住他，正在不得開交的當兒，只聽內監遞相傳呼：「老娘娘駕到！」
蕙娘著實感動。自分一個居於妾媵地位的孀婦，雖然衣食無憂，但已近遲暮之年，不少的春花秋月，等閒虛度，誰知竟有這一番奇遇！自己想想，那一點都不配皇帝如此眷顧，若說有可取之處，無非容貌顏色。可是攬鏡自顧，眼角已隱隱有了魚尾紋，真是不覺老之將至。一旦入於中年，是不是還能維繫得住皇帝的愛心，實在難說得很。
「慢慢再說。」蕙娘是顧慮到丑妞不懂規矩，萬一不知輕重，說了不該說的話，惹起許多麻煩，所以不願接她來。
「法子我早想好了。」
到了第二天，大駕降臨劉瑾私第，一面監視抄家，一面處分劉瑾，只得八個大字：「降為奉御，鳳陽閒位。」
「慢點！」朱寧打斷他的話問，「江西龍虎山的張天師，難道不能算一派？」
搞成不可理喻之勢，于永大傷腦筋，情急智生，衝到女兒面前說道：「做爹的也是無奈！你娘不顧一家死活，你倒說一句！」
因為如此，從這年起，宸濠的行跡益發無所顧忌，看樣子隨時可以造反。但師出必須有名；如今皇帝將有孕婦人，留在宮中不遣，恰好給了宸濠一個藉口，皇帝竟要將太祖高皇帝辛苦締造的大明江山，因為寵愛一個婦人之故，拱手送與外人，不忠不孝，罪浮於天，不但不配再做大明的皇帝，甚至亦不配做朱家的子孫。從前陽翟大賈呂不韋，以有孕的姬妾，進奉秦國的王孫子楚，生子為後來的秦始皇，秦國的廟祀血食，歸於呂氏，這是子楚受人所愚，猶有可說，而當今皇帝明知故犯，愚不可及，更何足以君臨天下？
「他敢？」皇帝問道：「他要幹甚麼？」
豹房中實在好玩。首先是馬大隆大獻長才，將公開的太素殿、天鵝池等處，秘密的複室夾道，布置得新奇靈巧，情趣各各不同，而又無一處不舒適自然，隨處皆可流連。
朱寧怔怔地將他的話想了半天，卻是參悟不透，好半天才說了一句：「想必你是受了感觸？」
於是，劉瑾對張綵說：「立甚麼宗室？還不如我自立。」
劉瑾善哭，可是此時卻無眼淚，一雙眼半睜半閉，身子站不直，步子踏不穩，人已是嚇得半死的了！
他說：「臣等請出孕婦，未蒙進止。竊疑陛下之意，將遂立為己子。」如果如此，此「子」將來自然會繼承大位，然而「異日諸王宗室，肯坐視祖宗基業與他人乎？內外大臣肯俯首立於朝乎？」這是很明白提出警告，倘或有此一日，不但諸王宗室要起兵，甚至朝中大臣亦要反抗。因而簡單有力地提出要求，「望急遣出！以清宮禁，消天下疑。」
「你不知道我心裏的委屈悔恨。」劉瑾且哭且訴：「皇上接位之初，我們八個人都蒙重用。谷大用、張永他們怕內閣攻擊，大家商量，該先下手為強，公推我出頭，這幾年得罪的人很多。如今天下的怨氣都集中在我身上，他們倒是安然無事，坐享富貴。一旦出事，我首當其衝，你想冤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