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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別傳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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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馮大瑞說不到十句話,已被三次打斷;心裏不免著急,這樣談下去,一時那裏談得完;便不理王達臣的話,管自己說道:「我長話短說吧!」
「這麼說,確有此事?」
「替我給仲四奶奶問好。」
「既然交情談不上,那就不必談了。」
是如此嚴重的警告,馮大瑞不能不重新考慮;剛才是負氣,此刻卻冷靜了,「我想去找強永年。」他說:「必是他來告訴仲四爺的;我得問問他,他自己怎麼辦?」
魏疙瘩一面乾酒;一面與一聲雷目語。兩人覺得有私下商量的必要,卻不便開口請老何迴避。可是老何卻已看出來了。
「我只能掙這麼多。」魏疙瘩說:「不是知道而不告訴你;實在是不知道。等抓他的人來過了,我再來找補。謝謝、謝謝!我們走了。」
馮大瑞道:「再說:江湖道上就講的信義二字,應該去,可以去而不去,是失信;我知道了這件事,也許他還不知道,不通個消息給他是不義。失信不義的人,不是馮大瑞。」
「當然,不然能值五十兩銀子嗎?」
這是很妥當的安排,馮大瑞也同意了。當下老何把他的舖位讓給馮大瑞休息;他自己在外面結帳,附帶為他守衛。
這話問得有理;老何點點頭說:「不過,今晚上我可沒法子找他們。你還是躲一躲;明兒他們要來找補餘款,那時候我再問他們。」
一聽這話,王達臣不由得點頭;因為馮大瑞出山海關,少說也有十五、六次,說得一口盛京口音「旗話」;旗人的禮節,也很嫻熟,如果扮成一個旗下武官,足可以冒充得過去。
「你錢夠不夠?」王達臣說:「我那兒有一百多兩銀子;隨後我再寄給你。」
「好,好!」馮大瑞連聲答應;同時用江湖上的禮節,一面抱拳,一面半側著身子後退。
魏疙瘩是估計到的,也不承望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當即答說:「行!這裏頭有你兩成的好處;明兒再找補二十兩就成了。不過,你不必跟他提我們兩個人的名字。」
對這番主張,王達臣認為頗有道理;但仲四開鏢局,平時就靠鏢客們肯賣命,行事漂亮,就算丟了鏢,也還能找得回來。如今是鏢客出了麻煩,該他挺身而出露一手的時候,所以雖覺得他的話有理,卻仍不能同意。
「仲四爺,你知道不知道,強永年也在幫?」
「既然你們是同行,當然有通財之義。不過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一掌櫃不在,帳房不敢作主,你不能白耽誤工夫在那兒等。依我的意思,這十兩碎銀子你帶了去;在貫市遇見李家的掌櫃,你託他來跟我結個帳。不巧沒有遇見也不要緊,你照樣走你的路。只是千萬別往山西走。」
話又說回來,即令此事是真;張把總既已取得具結,自然回到保定去覆命;既不會轉往保德州,也不必再到通州。這段空隙,起碼有三天工夫;仍舊來得及踐約——護送繡春及夏雲回通州。
「是要緊事,你來嘛!」
「那末是誰呢?」
「一點不錯。」
這給孤寺也是京城中有名的古剎,建於唐朝貞觀年間,原名萬善寺;順治年間重新修過,改名「皇恩給孤寺」,一向用為施粥廠,是個偏僻而絕少遊人的地方;此時暮色漸起,秋風蕭瑟,正等得不耐煩時,馮大瑞騎著馬來了。
「那末以後呢?」
「不!」馮大瑞這一個字,就像利刃砍落一塊頑鐵,落地鏗然有聲;「我得等仲四爺到張九家去談妥了,我才能走。」
「不跟你說了嗎?去也是白去。」王達臣有些冒火:「你怎麼這麼滯而不化呢!」
「嗯。」王達臣答應著,伸手叩門。
王達臣大驚失色。原來前幾年因為宮中手足相殘,株連甚眾;一時風聲鶴唳,只聽說「謀反」二字,便想到那件大案上面,但雷聲大、雨點小,鎯鐺就道,安然釋回的情況也很多。他原以為強永年所說,大瑞牽涉在謀反的案子中,以及李衛不願大獄的話,是指此而言,不過話說得重些而已。此刻才知道真是在籌畫造反,這是滅門之禍,豈能不驚?
「跟我來!」王達臣低聲說了這一句,隨即揚臉向前走去。
說著,走向帳桌,打了幾下算盤;立即又起身離去,悄悄關照一個很機靈的小徒弟,在店前守著,如果見了馮大瑞,關照他不必回店,趕緊先到那裏躲一躲,晚上再回來。
「你怎麼來的?」
「保定!」老何眨了兩下眼,「好像有個保字。」
說這話時,微有些負氣的模樣,王達臣心裏明白,他是因為金二姐的緣故——婦人家的想法,總不如男子漢來得豁達;馮大瑞有作一番「一身作事一身當」的表示,必能贏得金二姐的尊敬,倒也是一番好事。
這番牢騷,不僅指馮大瑞將身許漕幫一事瞞著王達臣;而且也還指他待義兄還不如對初交的曹雪芹親密。這在馮大瑞當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但辯亦多餘,只慚愧地把頭倒了下去。
「我打算上保德州。」
「怎麼?」王達臣問:「我妹子女扮男裝去逛琉璃廠?」
仲四不答他的話,招招手將王、馮二人喚到面前,低聲說道:「順天府派人下來了,住在倉書張老九家;張老九派人來告訴我,讓我去一趟。如今咱們分頭辦事,達臣到滄州去一趟,把強永年搬了來;大瑞今夜就走,我馬上給你寫信,到歸德府投奔三義鏢局關老掌櫃。」
「保定?」
他雖一直不曾作聲,但從他只有困惑、別無表情的臉上,亦可以想像得到他心中所想。王達臣冷笑一聲說道:「你別當我妹子,是那種俗氣的女人,一心想當官太太。你知道她為甚麼要你到西邊去從軍?」
馮大瑞不敢再作聲,默默地在琢磨強永年何以敢犯此該釘在鐵錨上處死的幫規?果真是他告了密,黃象又何能倖逃毒手?這得想法子打聽一下才好。
但田文鏡與李衛不和;李衛又與鄂爾泰不和,已不是官場中的秘密。既然如此,李衛要辦的案子,在河南就會行不通;因此仲四認為馮大瑞避到河南,比較安全。
老何將經過情形,照實告訴了他;接著又以欣慰的語氣說:「你來了也好。我是深怕你回通州,非被抓走不可。如今咱們倒商量看,你應該往那裏逃?」
聽這話,知道老何已經明白他們的來意。這是個厲害角色,不能掉以輕心;魏疙瘩還在考慮時,老何倒又開口了。
所謂「站口車」是胡同口上零雇的散車。給孤寺已很荒僻;老何走了一大截路,才找到一輛站口車,直駛客店,幸喜平靜無事,取了馮大瑞包裹,到棉花頭條胡同西口,約定之處,將包裹交了給他。大酒缸上正是上市的時候,老何的熟人很多,拉住了喝酒;剛要坐下,發現有幾個人往西而去,一瞥之下,心頭大震,其中有一個正是魏疙瘩。
就在這時候,聽得有人叩門;三個人都側耳靜聽,去應門的是仲四的外婦金二姐,喞喞噥噥,低聲交談,不但聽不出說些甚麼,甚至不知道來者是男是女?
李制臺是指直隸總督李衛;這跟老何跟他所說的情況,正相吻合,不由得失聲說了句:「果然有這回事?」
遽然聽得這一聲,老何嚇得一哆嗦,定睛細看時,又驚又喜,站在燈前的,正是他一直罣念的馮大瑞。
「對了!」王達臣說:「錯的是他有眼無珠,把自己弟兄當外人;反倒是拿不相干的人,當作過命的朋友。」
「你別說了!」王達臣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你到現在都還不明白她的苦心。」
「是的。」
「那麼,趕快送上去。」金二姐又說:「我這就下廚房,糟溜魚片一下鍋就得;你可快回來上菜。」
「不!一半天還不要緊!再說,這也不是躲的事;我仍舊回店。老何,你能不能再找那兩個人替我打聽一下,我另外再謝他們。」
這話反駁得很有力,王達臣立即又作了一個決定,「好吧!」他說:「我替你去打聽。你要打聽的是甚麼?」
「告甚麼密?」王達臣問。
馮大瑞的話,雖仍不無閃爍其詞之處,但一半拼湊;一半推想,輪廓已大致可見。仔細想一想他的行逕,確是事先煞費苦心,唯恐累及他人;江湖道上的義氣,絲毫不虧。王達臣覺得有這樣一個結義弟兄,是件很值得驕傲的事;但也因為如此,不免又恨他太傻。只是不知如何責備,惟有付之長嘆。
「這樣說,你早就有心了。我再問你,我妹子要你去從軍,你怎麼倒願意了呢?」
「有道上的朋友好意,特為來告訴我的。」
「不,不!」魏疙瘩攔阻著說:「我們還沒工夫喝酒;先打聽一件事。」
「喔,」馮大瑞急忙又告訴他說:「我是悄悄兒溜進來的,一個人都沒有遇見。」
老何心想是啊!京城以正陽門為界,東面歸大興縣,西面歸宛平縣,這家客店在正陽門以西,大興縣是管不著的。
「仲四爺豈是隨便能受人騙的人?」王達臣插嘴說道:「自然有證據,教人不能不信。」
「這是幹嗎?」
等他重新回櫃房,魏疙瘩跟一聲雷已經商量好了——他們是得到一個消息,直隸總督衙門在找馮大瑞;抓人的差使不一定派到他們頭上,但有此消息,卻是一個和-圖-書弄錢的機會。先想從馮大瑞口中套出話來,看是何案情,再作道理;馮大瑞不在,又想私下搜查,能搜到甚麼證據,以便訛詐勒索。不過老何機警老練,他們又沒有火簽牌票,硬不起來。難得老何知趣,自是機不可失,決定撈一個是一個。
馮大瑞一時沒有能體會他的心境,愕然相問:「甚麼事很難辦?」
「老何!」
仲四卻比較沉著,「這也不見得。」他說:「強永年如果真的告了密,就不必先透消息;既來通知,就沒有出賣朋友。」
「道上的朋友。」
「不一定。反正離開順天府就是了。」
說到這樣的話,馮大瑞不再作聲;仲四亦無暇多說,伏案寫信,信沒有封口,遞給馮大瑞看,寫得十分切實,只說馮大瑞有為難之事求助,一切都跟他面求一樣。
馮大瑞也覺得他這話仁至義盡,是個很妥當的辦法;當下想了一下說:「二哥,你是『空子』,要見到我黃師叔不容易。只有這樣,我寫一封信,請你到保定府南大街嘉茂糧食行找朱掌櫃,把你我的關係略為提一提,說要見一位西雲道長。」
「好!就這麼說。」
這一覺睡到近午才醒,跑堂的遞上來一封信,說是曹家送來的;信是曹雪芹所寫,約他中午吃飯,措詞十分懇切,馮大瑞不能不赴此約。
「這馮鏢頭呢?回來了沒有?」
馮大瑞有些將信將疑,不過說直隸總督衙門要抓他,這個消息果然不假,則必與他昌平州之行有關。但此行極其隱秘;照常情判斷,即令已走漏消息,直隸總督衙門下手也不應該這麼快。
於是從「保」字去猜地名;老何心一橫,有意救馮大瑞,想將公差引到岔路上去,所以一直想到山西的保德州,他才欣然稱是。
「那末,就先把我交出去。」
「是、是!保德州。」
正在商量細節之際,仲四打發人來請王達臣到鏢局去議事。來人話說得很清楚,只請王達臣一個人去;馮大瑞還是留在金二姐那裏,切勿私自外出。
「回來過,可又出去了。」
「你到保定去會甚麼人?」
「剛才仲四爺不是說過了嗎?」
當然,這三個人之下,又各有心腹;王士俊是田文鏡的心腹,在河南當了兩年知州,調往廣東,升授道員,不久署理藩司,負有間接偵察鄂爾泰的密命。雍正九年擢任湖北巡撫;田文鏡老病侵尋,解任調養,仍無起色,病歿以後,調王士俊繼任河南,這是皇帝酬庸田文鏡的一番苦心——田文鏡在河南的種種紕漏,逐漸暴露;倘換了個與田文鏡毫無淵源而又能幹的巡撫,一定大為更張、嚴詞參劾,那一來田文鏡蓋棺而不能論定,身後亦許還會嚴譴,亦覺於心不忍,調王士俊繼任他的遺缺,就在期望王士俊能善為田文鏡補過。
「不是。」
為此,老何憂心忡忡,一直到三更天,還坐在櫃房中發愁,判斷直隸總督衙門,一定也派人到通州緝捕去了;馮大瑞這一回去,正好自投羅網。看來早則明日下午;遲則後天午前,自己也不免被捕;到那時候怎麼辦?
「李制臺要抓你,是說你牽涉在一件謀反的案子裏;不過,李制臺不願意掀起這件大案,怕難以收場,只要有嫌疑的人都躲得遠遠兒的,別再惹事生非,就算沒事。」
成疑問的是,馮大瑞並不信任強永年;就算強永年的行事,如王達臣的推測,黃象亦不見得就會一走了之。因為既然無事,何不多待一兩天等馮大瑞去見一面,有所交代,將這件事辦出個起落來?
「以後?」馮大瑞一楞:「以後甚麼?」
官宦人家,一日之始,在寅卯之間:倘是每天召見的權貴,大致一過丑時,便須執役,因為坐橋上朝,已頗費時,到得宮中,即全是賞了「朝馬」的,亦只能在「外朝」下騎,入直內廷,仍有一段路要走。這樣一折騰,在好天氣,亦須個把時辰;若遇風霜雨雪,或者意外情況,路阻塞車而誤時,亦是常事,所以凡是達官貴人的府第,澈夜燈火不熄是常事。
「你的膽子真大——。」
「我想他也不敢。」魏疙瘩向張把總說:「張老爺,請吧!」
「這都是小事,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餓死的人。不過,四爺跟二哥都是一片熱心;我可也不是半吊子。這件事,咱們還得琢磨。」
果然,趕回客店,已見櫃房裏坐了好些差人;掌櫃的一見老何,如逢大赦,「好了,好了!」他說:「問我們帳房何先生,一定知道。」
「我也是上次到昌平州去才知道,那次是幫裏來了一位長輩,找我去說話;就有強永年在座。那位長輩當時說了幾句很奇怪的話,一時猜不透他的意思;現在才明白,是說強永年靠不住,要防著他一點兒。如今看來,果然不錯;是他告的密!」
「他住那間屋?」魏疙瘩問。
老何回頭一看,發現了馮大瑞的影子,走來輕聲說道:「這會兒剛打過四更,你還可以睡一會兒。」
「是怎麼回事?」
仲四卻還未聽出他語氣中有悻悻之意,所以糾正他說:「不光是順天府,要離開直隸。山西不行;山東也不妥。倒是河南好。」
接著,就看見仲四掀簾而入,臉上猶有怒容。王達臣便慰勸地問道:「幹嗎生那麼大的氣?何必!」
「你說我到保德州,我就往山西走。能逃得過最好,萬一逃不過,老何你放心,我說的話,跟你告訴他們的,一定嚴絲合縫,不會有漏洞。」
「這話可長了。我進京就遇見二嫂——。」
「你是怎麼來的?」
「既然如此,我到官不供,他也不會追問。但如強永年原原本本都照實供了,而且另外有人跌在裏頭,那時候,我可不受仲四爺跟二哥你的一番好意。」
老何想到了,「有,有!」他說:「姓馮。」
「喔!」老何想問:是句甚麼話。轉念心想,這不是白問?於是嚥了口唾沫說:「這當然是句要緊的話。」
「是的。」老何答說:「我替你墊了二十兩銀子,買了個消息。直隸總督衙門要抓你;你出了甚麼漏子?」
「不!」馮大瑞立即接口:「順天府的人,自然是衝著我來的。我不能走。」
「這就是你的師叔?」
王達臣有事在心,胃口很差;馮大瑞倒很豁達,說一聲:「多謝!肚子倒真的有點餓了。」隨即坐下來,大吃大喝。
「是。」
這樣一想,心放了一半;不過老何的盛情,著實可感,當下編了一段情節說道:「前兩年我走鏢,得罪了喜峰口的一個『駝把子』;聽說前不久犯了案,也許咬了我一口,亦未可知。老何,你真夠朋友,二十兩銀子,我得回通州——。」
馮大瑞啞口無言;仲四嘆口氣說:「大瑞,你血性過人,就是做事欠檢點。加入漕幫,已是一錯;入了漕幫,又去造反,更是大錯。漕幫造反要能成功,早就成功了。現在閒話少說,你自己的事打算怎麼樣?」
「大瑞,」王達臣友愛地責備:「到此刻你還只是肚子裏做功夫,不肯說實話;咱們算是白交了一場。」
說完他往外走去,很快地又回原處,手中握著一個皮紙包,塞在馮大瑞手中,一接過來便知道是包碎銀子。
「是的。我要回來。」馮大瑞意味深長地說;但仲四與王達臣都沒有聽出他絃外有音。
「甚麼事?」
馮大瑞心中一跳;陪笑說道:「你老問這個幹嗎?」
「不!」張把總辦案雖不行,例行公事卻熟得很,「這得具結。掌櫃帶帳房都得具結。」
「怎麼著?」一聲雷一開口便讓人嚇一跳。
「道上」是說江湖道上;但也可以指同行,馮大瑞見他不肯鬆口,就只好試探了,「是滄州的同行不是?」他裝作不經意地問。
「如果你作不了主呢?」
及至飯罷,糧臺上派的車已經到了;但夏雲那裏卻來了消息,說季姨娘堅留,她還得住兩天,於是錦兒也留繡春;她卻一定要回通州,又央曹雪芹相送。結果還是走成了;馮大瑞仍舊騎馬,一直傍著車子護送。
就在這時候,有大興縣的兩名差人,到了馮大瑞所住的客棧;找掌櫃不在,帳房姓何,出面接待,請入櫃房,很客氣地張羅著待客。
「好說,好說!」曹雪芹看著他的臉色問:「你好像一夜沒有睡。」
「照這麼說,強永年當然也通知你的那位師叔。他能跟仲四爺打招呼,透風氣給你,當然更會通知你那師叔,趕緊開碼頭。你去也是白去。」
「如果我壞了兩位的事;想來兩位也饒不了我。」
因為他並無憂色愁態,使得王達臣的心情也比較開朗了,喝了口酒說:「你在漕幫,雖未明說,我也知道;不過,你有些話可以告訴芹二爺,而不肯在我面前透露一句。大瑞,你倒想,換了你是我,傷心不傷心?」
轉念到此,實在不能心甘。幸好他出門之前,曾寒暄地問過一聲:「馮鏢頭上那兒啊?」據說是應約逛琉璃廠去了。兩地相去不遠;何妨一路迎了上去,仔細找一找。
原來他的那匹馬,本繫在曹家東首的一株槐樹,此刻卻已空空如也。但正待要向曹家門房查問時,發覺有人用肘彎撞了他一下,轉臉看時,竟是王達臣。
「那當然。我不能連這一點https://m.hetubook.com.com都不懂。」
「不回你老家蒲州,上保德州去幹嗎?」
「這是怎麼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這話說得再透澈不過了,魏疙瘩點點頭;將凳子挪一挪,靠近老何,低聲說道:「有句話值五十兩銀子。」
「你老別急!」老何只好率直問道:「這個馮鏢頭到底犯了甚麼案子,兩位想要找甚麼?儘管跟我實說,我沒有不照吩咐辦的。」
胡同西口就有一家澡堂,招牌是「潤身園」;照例掛一副對聯:「金雞未唱湯先熱,紅日東昇客滿堂」,馮大瑞去得正是時候,解衣磅礴,大池裏泡了一會,讓定興縣來的修腳司務,修著腳就睡著了。
這樣的場面,令人興起一種無可言喻的感覺,新奇、感動,而又隱隱然有種捉摸不到的悲愴。因此,一時滿堂肅靜,各人都情不自禁地抓住了這片刻的感覺去細細體味,忘了自己在這個場面中的身份與職司——當然馮大瑞與繡春沒有忘記了他們是不能「忘我」的。
「你預備到滄州去找強永年?」
「你別再多說了。」仲四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你別瞎攪和。」
「這——,」老何問道:「通州來的鏢客有好幾位,不知道你老問的那個姓甚麼?」
「我們去看看。」
「雖說不會;只怕你自己心裏丟不下,譬如你還要上保定去打聽消息,不就是自己惹是非嗎?」
於是他摸黑起床,走到門口向外窺探了好一會,確定別無他人,方始輕輕叩了兩下板壁。
他的意思是,如果案子不大,弄幾兩銀子把他們打發走了就算了。馮大瑞一向慷慨,給他墊了花費,不愁他不歸還。這樣既幫了客人的忙,也替店裏省掉一場是非。魏疙瘩當然懂他的意思,想一想說道:「好吧!咱們上前面談去。」
「你打算到那裏?」
這一下,馮大瑞就不必問失馬之事了;隨著王達臣曲曲折折來到一處地方,認得此地是仲四的外婦之家,他也只來過一回——仲四非極知己而又有保密的必要時,不在這裏接待朋友。
「我,」老何答說:「我是坐『站口車』來的。你騎馬先走;在棉花頭條西口的大酒缸等我。」
「我不知道。」馮大瑞趕緊又說:「不過我想過,大概是要我多閱歷閱歷的意思。」
老何這時才發現暗處坐著一名武官,身著行裝,紅纓帽上戴著水晶頂子,便知七品把總——品級隨身份而異,七品的把總,不能比七品的知縣;七品的知縣又不能比七品的翰林。老何心想,只派一名把總來找人,案情不會太重;不過「老爺」畢竟是「老爺」,當下恭恭敬敬地請了個安,寒暄著問:「張老爺一路辛苦。」
王達臣自然不忍再作任何責備;但相知十年,一直到此刻以肝膽相見,當然有好些話不能不在此時作個切實的交代。第一件,當然是繡春的婚事;但為了替繡春留身份,他必須先讓馮大瑞表示態度。
絃外有音,「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是在講盤口了;老何便分辨著說:「我高攀一句:兩位頭兒也是我的朋友。為馮鏢頭熱心;為兩位頭兒又何嘗不熱心?來,來!請。」
聽到這裏,馮大瑞豆大的淚珠,接二連三往酒杯裏掉;抹一抹眼淚,紅著一雙眼睛說:「我真沒有想到三姑娘待我這麼好!」
一言未畢,王達臣鹵莽地抓住他的手臂,厲聲問道:「你要去找誰?你別去找死!」
「她是因為我的緣故,把你也當做自己哥哥看待;那知反倒是你把我們兄妹看成外人了。」
憶念到此,臉上不自覺地浮起一絲獰笑,「這位滄州的同行很夠朋友。」他說:「我得去謝謝他!」
「這不忙!隨便甚麼時候還我都行。倒是你得趕緊躲開才好。」
「那還用說!」仲四脫口回答。
「對了!喬妝改扮。」
「當然,當然!」馮大瑞惶恐地說:「只要這趟能夠過得去,我馬上請仲四奶奶當大媒,照規矩下聘禮。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一切都聽二哥的。」
「這不會——。」
那知談到這一點,馮大瑞卻又勾起了心事;包裹中有本漕幫的「海底」,這樣東西不能落入外人手中。果真直隸總督衙門派了人來,撲一個空也許會搜查櫃房,豈不連累了客店。但這話又不便明說,只好當機立斷地說:「這個包裹我現在就要。老何,送佛送到西天,我跟你同去,先在那裏躲一躲,請你把那個包裹交給我。」
「你們店裏,這兩天住了個通州來的鏢客不是?」
「當然有緣故在內。你不願意說,我也不必勉強;而且估量你也決不肯說。」仲四緊接著問:「你現在怎麼個打算?」
但仲四跟王達臣卻都動容了;仲四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看來你已經知道了。」他這樣回答,在承認之中仍有保留,希望馮大瑞再說下去。
「是!」老何偏著頭,故意作出苦苦思索的模樣。
「那——,」老何想了一會說:「倘或真的作不了主,就只好當作今天沒有遇見過兩位;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說。我不能壞兩位的事。」
「你簡直是找死!沒腦子到了極點。你找到強永年能拿他怎麼樣?你能『開香堂』呢,還是跟他鬥一鬥?強永年有四個兒子、父子兵一起上陣,你鬥得過他嗎?」
「這你就不必費心了。」仲四插嘴說道:「大瑞有錢存在我女人那裏;路上帶著也不便,我信上已經寫了,由三義墊付,將來我跟他們劃帳。」
「這話,你還得說清楚點兒。這件案子可大可小,如果本來可以過得去,你偏要去惹是非;又惹下一條禍根在那裏,怎麼能叫人放心?」
王達臣畢竟因為異姓手足的關切,不能不追著問:「除非甚麼?」
轉念及此,不覺憂心忡忡:「好罷,」他只能這樣說:「你就趕快寫信吧!」
不過她也很聰明,應酬工夫亦絕不在仲四奶奶之下;同時更瞭解她的年齡跟身份都比大婦輕得多,避嫌二字,更須留意;所以只聞其聲而不見其人地聽她在指揮。
「老何說你往保德州,總督衙門的人自然往保德州追了下去;你不是自投羅網嗎?」
「扮甚麼?扮甚麼都不妥當。」
「是的。」
「怎麼?」張把總說:「今兒中午,還有眼線看見過他。」
正在這樣想著,王達臣開口問道:「咱們話分兩頭,往好的一面說,仲四爺把事情撕擄平了,你既沒有對不起漕幫,漕幫也不致於『開香堂』,拿你怎麼樣。以後就幫仲四爺走鏢,安安分分,老老實實幹你的行當。是不是這樣?」
就只說老何那一段,話也不短;不過王、仲二人倒是沒有再打岔,全神貫注地聽完,仲四立即開口發問了。
仲四用過的筆硯未收,馮大瑞坐了下來,舖紙拈毫,久久未能下筆。他中過武秀才,默寫過「武經」,肚子裏的墨水,寫封信還難不倒他,只是事關重大,情勢又相當複雜,要用幾句隱語來概括,那就不是他這名武秀才所能勝任的了。
本是一番極通情合理的話,但馮大瑞心中已有芥蒂,便疑心是仲四怕事,巴不得他早早避開,免得牽累了他。所以毫不考慮地說:「好!我馬上就走。」
「這話是誰告訴你的呢?」馮大瑞說:「你老在總督衙門的朋友?」
老何沉住氣,踏進櫃房,作了羅圈揖;然後裝作沒事人似地說:「各位爺們,這會兒勞動大駕,是甚麼緊要案子?」
馮大瑞一愣,先沉住氣問:「是怎麼回事?請你先仔仔細細說一說。」
馮大瑞心頭火起,卻無可發洩,便只有賭氣了;本來還想跟仲四、王達臣求計,此時決定獨行其是。因而默不作聲。
「既然有證據,我也不必多說了。不過,說心裏的話,我不大相信會有甚麼要抓我的證據。除非——。」說到這裏,馮大瑞陡然頓住,嚥了口唾沫,將想說的話吞入腹中。
這番尖刻的責備,說得馮大瑞脹紅了臉,無地自容,本已在失悔之中;不道王達臣多說了一句話,使得馮大瑞有些惱羞成怒,復又一意孤行。
「你跟他老實說好了,讓他替你找個地方,靜靜住個兩三個月。等這件事了結了,你再回來。」
「是這樣的——。」
「其實在這裏歇著也一樣。」
「照這麼說,大興縣的差人來辦案,一點不錯。為甚麼呢?」老何自問自答地說:「總督衙門交順天府;順天府必交首縣大興;大興縣不能說因為宛平縣該管,就推了出去,只要事先知會,或者事後打個招呼就行了。馮鏢頭,你聽我的話沒有錯。」
「沒有那麼快,你也不能往保德州啊?」仲四緊接著問:「你到了保德州幹甚麼?在客店住著,等公差再來抓你。」
櫃房後面有間小屋,是老何的臥室;他持燈將馮大瑞引了進去,兩人站在床前,便無迴旋的餘地,只有並排在舖板上坐了下來。
「我想想還是這裏最平安。」馮大瑞說:「差人打你這兒出去,我已經知道了。不過既然來過,不會再來,所以今晚上我打算仍舊睡在這兒!」
「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這是繡春的暗示,應盡的禮節都盡到了;可說的話也都說到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行何待?
「大瑞,」仲四又說:「我替你預備好了!不過,既然到河南,我還得替你寫兩封信。」
「喬妝改扮?」
由於老在耽心焦急,剛才又受了嚇,所以老何的手心中有汗;這讓馮大瑞越發感到他的手掌溫暖,一直暖到心頭。
甚麼是繡春的苦心呢?馮大瑞不由得怔怔地苦苦思索。他在想,她的苦心是,賞識他的氣概性情,認為蛟龍非池中物,不願意他隨波逐流,在風沙烈日中奔走一生,到老來抱孫子、曬太陽,提當年走南闖北的好漢之勇;寧願如王寶釧苦守寒窰,只待他出人頭地。除此以外,若說還有甚麼苦心,就非他所能想像的了。
而馮大瑞感覺不同,他也很坦率地,並不掩飾他的感覺,「這些個日子,老像尼姑懷私孩子似地,有種說不出的抬不起頭的不得勁:尤其是在三姑娘面前。今天把話都說了出來,心裏反而覺得很痛快。」他緊接著又說:「幫規雖嚴,不是我洩的底,我對得起師爺爺。不過,二哥,不瞞你說;如果這裏沒事,我得到保定去一趟,會個人。回來還是幫仲四爺走鏢,幫他個兩三年,了掉這筆人情。」
「嗯!」王達臣想了一下問道:「你兩次到昌平州,強永年都在?」
說完,一路往東,進了琉璃廠,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到得馬神廟,往南就是給孤寺了。
「莫非你根本沒有把娶我妹子放在心上?」
「剛才不說過了嗎?他們也不知道是甚麼案情。」
王達臣與馮大瑞把這些話聽得明明白白,口中雖無表示,心裏卻都在想,仲四能將一般精明的大婦與外室,擺佈得醋海不波,足見本事,確實是可以信託倚靠的朋友。
「消息不打聽確實,又怎麼能放心丟開?」
「能不能把門開一開?」
這舉動有些奇怪;老何細想一想,方始明白,立即起身,從錢櫃子取出十兩頭的兩個銀錁子,找了個裝「大八件」的乾點心盒子,將銀錁子放好,拿回來掀開盒蓋照一照,一言不發。
這就使得王、馮二人都猜不透是怎麼回事?金二姐也很關心,但亦問不出甚麼來。馮大瑞為避瓜田李下之嫌,不願一個人留下,最後是王達臣出的主意,將來人留了下來陪他。
這兩名差役都在「皂班」;不算捕快,但卻是地面上很吃得開的人物,一個姓雷,嗓門特大,外號「一聲雷」;一個姓魏,五短身材,卻長得一個特大的腦袋,外號「魏疙瘩」,花樣特多。帳房老何不敢怠慢,等小徒弟倒了茶來,隨即交代:「看廚房裏有甚麼現成的材料,趕緊先揀好的,做兩個菜來下酒;再到張小腳家,將掌櫃請回來。」
「我也沒有告訴芹二爺多少話。我是怕他年紀輕不知道輕重,所以把話說得重些,也是嚇嚇他的意思。」馮大瑞又說:「二哥,你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你就不想想,我看三姑娘就像一尊觀世音菩薩,會不願意請到家裏去供養?其中的道理,只怪你自己沒有去細想。」
「不會的!」馮大瑞平常地答說:「在我入漕幫的時候,我跟我老爺子說:吃鏢行這行飯,是賣命的玩藝;或許會連累家裏,不可不防,所以特為進狀子告我忤逆,趕出家門,不認逆子,蒲州衙門有案的。」
在具結時老何才發覺,他的一條性命,已經跟馮大瑞拴在一起了。如果馮大瑞被捕,口供一定不會跟他的話相符——馮大瑞那裏會知道,老何說他到山西保德州去了?那一來,坐實了他是馮大瑞的同黨,該殺該剮,少不了他的份。
「我妹子已經受了極大的委屈了。」王達臣以退為進地說:「再多受點兒委屈,也不要緊。不過,你總得有句話吧?」
「現在當然也談不到了。」馮大瑞說:「這件事剛剛開頭,沒有甚麼證據;到官當然賴掉。不過——。」
「不,不!澡堂好、澡堂好。」
說明了這一切,馮大瑞表達了他最後的心願:「總而言之,如果我那位師叔沒有出事,他就一定會等我;即使自己不出面,也會派人給我傳話。二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惦念著他,他一定也惦念著我,彼此見一面,大家都放心,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嗎?」
「一路當心。」老何起身說道:「你坐一下。」
「你老不肯說,我也不必問。不過,你老居然就信了人家的話,是為的甚麼?」
「老何,你找我?」
老何沉吟了好一會說:「如果是十兩八兩的事,我就替他作主了。五十兩可不是個小數目;能不能這麼辦,我先替他墊二十兩銀子,只要這句話真值五十兩銀子,我敢說馮鏢頭出手一定很漂亮。」
老何心裏一跳,不知他故意問這句話的用意,但只能硬著頭皮回答:「我那裏敢?」
「仲四掌櫃在這兒?」馮大瑞問。
到得櫃房,酒菜已經齊備;老何陪著落座,一面斟酒,一面替馮大瑞說好話,「這馮鏢頭,是場面上的朋友,很漂亮的。」他說,「兩位如果肯高抬貴手,他一定會有一番敬意。」
「還不是你的事!無事最好,有事還不知大小;倘或連曹家都連累了,教我怎麼對得起人家。芹二爺是曹老太爺煊赫了一世,唯一留下的一點親骨血;曹家的一條命|根|子。倘或有個三長兩短,教我——。」王達臣說不下去了,只是唉聲嘆氣地頓足。
主意一定,更不怠慢,找得力的夥計代為招呼櫃房,匆匆出店;先四面仔細查看了一會,見無異狀,才交代在守候的夥計:「務必多留心!馮鏢頭一回來,你別讓他進店;馬上回頭到琉璃廠來找我,我在給孤寺等他。」
馮大瑞見他如此神態,頓覺汗流浹背,內心無可言喻的不安;「二哥,」他說:「如果事情鬧大了,我只好對不起三姑娘,根本不承認跟曹家有任何瓜葛,我也沒有去過曹家,不認識曹家任何人;當然也沒有攀親這回事。不過,我是這麼說,別人也別露真話才好。」
「是這樣,不定甚麼時候,會有人來抓姓馮的;你讓他趕緊走,越快越好。」魏疙瘩問:「這句話,值不值五十兩銀子?」
「我這不就得了嗎?」是另一個人的聲音;當然是四喜。
「不相干的人。」
王達臣微微一驚;沉吟了一會說:「你是怕犯下甚麼大案,會連累我妹子?」
「我,」馮大瑞說:「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二哥,你當然也知道。」
但如今事情發生了大變化,馮大瑞耽心的是黃象是否已經被捕;倘或如王達臣的推測,強永年既能通知仲四,轉告馮大瑞遠避;那末一定也會透風聲給黃象,速速避走。照這樣說,馮大瑞去了也是撲個空,根本不必有此一行。
「你沒有說瞎話?」魏疙瘩突然插了一句嘴。
「唉!大瑞,」仲四皺著眉說:「你別混充英雄!強永年既然說過這話,又有張老九在,公事上打了過門,自然沒事。你一充英雄好漢,一到了案,事情反倒麻煩了。」
「你是夠朋友的!」老何握著馮大瑞的手說。
老何大吃一驚,「值,值!」他問:「不知道甚麼案情?你老說一句,我再替他添二十兩。」
說著,走到臨窗的方桌邊,去吹拂塵封已久的墨盒;然後找筆找紙,坐下來寫信。仲四寫字,有副特殊的功架,左手五指半屈,齊肘平置桌沿;右手握筆,置腕於左掌之上,剛寫了一個開頭的稱謂,只聽金二姐在喊:「當家的,你來!」
「這不好!你現在走了,我可以說風涼話,說你來過又走了;只怨他們來遲了一步,不然我就把你留下了。如果我先不交人,到了過不去了才把你交出去,那不就坐實了窩藏的罪名?」
「二哥,你別問了。」
「不相干的人,何必約在保定?保定是甚麼地方,直隸總督駐紮的地方,你當是昌平州?」王達臣很威嚴地說:「既然你說把話都說了,就得說個明明白白,在我面前還藏頭露尾,你該不該?」
這時馮大瑞又變得沉著了,「你老先別問我。」他說:「只請你告訴我,你老的消息是那裏來的?」
「那末,他是說到那兒去了?通州?」
絃外有音,十分明顯;馮大瑞那「除非」二字,本是設譬,此時卻真的動了疑心了。
「這,回頭我會交代。先說昨天下午,芹二爺約我在琉璃廠見面;還有女扮男裝的三姑娘——。」
「我也不是要鬥他,我只問問他有這回事沒有?」
聽得這話,馮大瑞自然格外關切:心裏也很亂,當初跟曹雪芹不該說的話,說得太多,果不其然,惹得人家生了疑心。此時不免有些自悔自恨,脹紅了臉說不出話。
「不錯。」老何更為沉著;因為他發覺這張把總不難對付,如果是「老公事」決不會提「眼線」二字,所以從從容容地答說:「這姓馮的鏢頭,是我們店裏的老客人,前天他說要上昌平州去一趟,行李暫寄在這兒,張老爺你說,我能說個不字嗎?今天上午他從昌平州回來,喝碗茶、歇歇腿提著行李就走了。有人見過他,不足為奇。」
「不!一人做事一人當——」
聽這一說,連馮大瑞自己都無法再說了。王達臣覺得既然事無可爭,和*圖*書不宜耽誤工夫,當下說道:「將軍休下馬,各向奔前程,大瑞,咱們走吧!」
一聽他語聲不悅,馮大瑞大感不安,「不,不,我不知道二哥你是指的這件事。」他說:「不過,我恐怕不是做官的材料;三姑娘或許——。」
「這你別說了。」王達臣打斷他的話說:「趟子手回來告訴我們了。」
馮大瑞的臉色緩和了,自語似地說:「我還以為是強永年說的呢!」
其時王達臣心裏正在煩,如果不是馮大瑞少不更事,不識輕重,師出無名地想去造反,此刻又那裏會有這些提心吊膽的煩惱?因為有這樣一肚子的怨氣在,不由得就針鋒相對地說了一句:「這件事也很難辦!」
「喔,有的。」老何不慌不忙地說:「不過已經走了。」
「扮旗人還不妥當嗎?」
轉臉看時,金二姐一手掀門簾,一手扶門框,雙足在門檻之外;仲四以為街坊來借錢,數目較大,她不敢作主,當即答說:「不要緊,你說吧!」說完,又低下頭去寫信。
馮大瑞頓時熱淚盈眶,略帶哽咽地說:「我要不受,是不識抬舉,不過你的境況也不怎麼好,我實在收不下;而且,我在貫市李家,可以挪動個幾十兩銀子。」
「這封信很難寫!」
「這話不錯!」王達臣說,「你聽仲四爺的話沒有錯。」
「你怎麼來了?」老何立即發覺此非密談之處,所以不等他回答,便又說道:「進來,進來!」
「他當我是朋友,那是另外一件事;『欺師滅祖』、『扒灰倒籠』,那可——。」馮大瑞嚥了口唾沫,沒有再說下去。
「老何,既然你當我們朋友,我們也不拿你當外人。」魏疙瘩問道:「這馮鏢頭跟你的交情怎麼樣?」
魏疙瘩點點頭,不再多說;甚至也不看他,只跟一聲雷默然喝酒。
「交情談不上,不過老客人而已。」
「我怎麼能不問?我妹子的終身我能不管?,」
「你好好將養一會,到五更天我會叫醒你。你千萬別出來,據說有眼線,也許就是我店裏的夥計;不能不格外小心。」
「既然一定談得妥,也不爭在此一刻。不過,有句話我得說在頭裏;我也不往別處去,就在這兒躲一躲。請二哥陪了仲四爺去,倘或順天府非要人不可,不然就得拿仲四爺帶走;那時請二哥趕緊回來通知。我不能讓仲四爺栽這麼一個跟斗。」
「西跨院。」
「是的,二哥,你要申明在先,能見最好,不能見也不要緊,有信請他轉交。」馮大瑞又說:「二哥,這時候還請你特別留意,如果能見,能轉信,自然很好。他如果說不認識西雲道長,請你趕快就走,而且馬上將信燬掉,趕緊走人,越快越好;倘或他說,這封信不知道甚麼時候才交得到,你也不必勉強,在保定稍為打聽、打聽。二哥,我的意思你明白了沒有?」
「問了又怎麼樣?他告訴你有這回事,你拿他怎麼樣?」
馮大瑞將實情和盤托出。原來他第二次到昌平州時,黃象已經替他約好了,引見一個朋友,以後如何投軍到西路,那「朋友」會替他安排一切。
「萬一撕擄不開呢?」馮大瑞緊接著解釋:「我不是說仲四爺跟張老九的力量不夠,是怕他獅子大開口;或者花了錢,事情還不了,那就不如我自己到案;把仲四爺的身子先洗出來,替我在外面想法子。這樣,就從容自在了。」
仲四的意思是,河南巡撫田文鏡,自上年病歿以後,由湖北巡撫王士俊調任。王士俊是貴州平越人,康熙六十年進士,點了翰林;未到三年散館,忽然在雍正元年八月,奉特旨揀發河南,以知州任用。這是從未有過的創例,在王士俊來說,應該是很大的委屈,而他欣然奉旨,一到河南,便補了許州知州。這一下,大家才明白,原來王士俊跟河南巡撫田文鏡早有結納;而田文鏡是當今皇帝在藩邸時,暗中佈置的三名心腹之一——這三名心腹,職位不高,但居要地,一個是在宗人府的鄂爾泰;一個是在戶部的李衛;再一個就是一直在外省轉來轉去當州縣官田文鏡。有此三名心腹作耳目,親貴的交往;軍需的支銷:以及封疆大吏對於擁立的動向,在藩邸的雍親王,無不瞭如指掌;因而得以內結隆科多,外恃年羹堯,一夕之間,奪得大位。但這三名心腹,守口如瓶,不露絲毫口風;亦不顯絲毫形跡,所以都能獲重用。但此三人之間,彼此亦有猜忌;當今皇帝便是利用他們彼此之間的猜忌,相互監督,才能免除「合而謀我」之患。
「那好!」老何比較放心了。
「你先走吧!」魏疙瘩向小徒弟揮一揮手。
有他這幾句解釋,老何才能將心定下來,細細思量;首先發覺馮大瑞有句話的意思,曖昧不明,便即問說:「馮鏢頭,你說魏疙瘩不知道從那兒聽到了一句話,才跑來訛人;那是句甚麼話?」
「是,是!請吩咐。」
說完,老何怕店裏有事,匆匆忙忙地要走;臨行一再叮囑,切勿冒昧;怕中了埋伏。又說,他這一回去就會將馮大瑞的行李——主要的是一個包裹,收藏在櫃房裏;只要風頭一過,他隨時可以去取,萬無一失。
但來自江南的做官人家,很難適應這種習慣;所以等馮大瑞一登門,錦兒大感窘迫,她跟繡春都是剛剛起身,尚未梳洗。幸好曹雪芹昨夜睡在這裏,可以代為款客。
「不知道。一個人騎馬出去的。」
原以為是吃便飯,不道是在飯館裏叫的菜,主客二人而四盤六碗,過於豐盛。繡春沒有露面,錦兒卻跟馮大瑞正式見了禮;她稱馮大瑞為「姑爺」,言語中稱王達臣是「二哥」,完全是親人的口吻。
賓主未交一言,直到堂屋中坐定;仲四方始開口問道:「大瑞,你兩次到昌平州幹甚麼去了?」
「我想,魏疙瘩不知道從那兒聽到了一句話,跑來訛人的吧?」馮大瑞急忙又說:「老何,你是太關切我,沒有細想;上這個當也不過幾十兩銀子的事,算不了甚麼。你別介意。」
「嗐!現在還談不到那些。你趕快寫信吧,我非連夜去一趟保定不可;不然覺都睡不著。」
大家都這麼說,馮大瑞自然沒有話說;但他心中另有打算,只是不爭而已。
「像你這樣等被逮住了,由口供中去洗刷老何,倒不如乾脆自首,說一切與人無干,還省事得多。」
這些話金二姐在隔室都聽到了。她能作仲四的外室,而居然能讓精明能幹的仲四奶奶,眼開眼閉,不找麻煩,當然亦非等閒的女流之輩;她的唯一希望,也是跟仲四唯一爭執之處,就是仲四出錢出力為朋友,她都不反對;只絕不甘於仲四為朋友去坐牢。而馮大瑞恰好就是針對她的心病下了心藥;這一下,馮大瑞的品格身份,在她心目中當然大不相同了。
「我妹子跟芹二爺最談得來,說句不怕自己覺得寒蠢的話,他們真像姊弟一樣。芹二爺把他的疑心告訴了我妹子;她才有這番苦心,要你走到遠遠兒的,而且是在營盤裏,有軍令拘著,也不能私下『開小差』出來替朋友賣命。這一來,禍事是免了,你也不算對不起朋友。這就是她的苦心。」
「窮家富路,多帶一點兒盤纏。」
這一下,仲四不能不離座了;王達臣與馮大瑞也都有些疑心,但還不便發問,只面面相覷地凝神靜聽——始而小聲交談;繼而彷彿起了爭執;最後是仲四發怒了。
於是老何將一聲雷與魏疙瘩曾經來過的詳細情形,毫無遺漏地講了一遍;最後才說:「消息決不假。我怕是大興縣已經派了人在安著樁了,所以讓你別回店。你自己的事,自己總知道吧!」
一聽這話,王達臣與仲四相互看了一眼,臉上都是很困惑的神色。
等老何結完帳,持燈入室;馮大瑞已經另外定了主意,從從容容說道:「老何,有件事我不明白,這裏是宛平縣該管,怎麼大興縣的人來辦差呢?」
「那可怎麼樣?」仲四神色凜然地問:
「我不必說。」
這時仲四記起往事,倒非常諒解馮大瑞;便幫著他說話:「達臣,他早就有不能跟人說的心事了,不願意害三姑娘,這一點不能說他錯。」
「是到那裏去了?」
「是啊。」
「好像不是回通州。他好像說過,事不干己,我記不得了。」
「不!我有件事跟你商量。」
「那有這個道理!我能幹出這種讓江湖道上挨罵的事來,我的鏢局子還開不開?」
斗室中一片漆黑,馮大瑞有事在心;加以夜靜更深,老何滴滴答答打算盤的聲音,格外吵人,那裏能夠入夢?輾轉反側,胡思亂想,突然想到一件事,大成疑問;非立刻跟老何密談不可。
「你不是說,強永年告訴你們,李制臺不願意把事情鬧大嗎?」
說完,逼著馮大瑞脫了鞋和衣睡下,扯床被蓋在他身上,方又端著燈回到他的帳桌上。
「那是小事!」老何問道:「你預備怎麼走法?」
「打聽我師叔。」
王達臣何能不明白?馮大瑞設想的情況,包含著三個層次,第一是平安無事;其次是已經出了事,下在獄中,或者躲了起來,不便與生人見會;最後一種是朱掌櫃都不能承認識得甚麼「西雲道長」,那就一定已掀起了彌天鉅和*圖*書案——果真到了那地步,不但仲四跟他脫不得干係,凡與馮大瑞有來往的人,說不定都要受到牽累。
「那末,你倒不怕連累在蒲州的老太爺、老太太?」
「山西的保德州?」
「胡說八道!」金二姐大聲叱斥:「王二爺跟馮大爺,憑甚麼吃不下。別嚕囌了,好好兒伺候。」
提到這一點,馮大瑞像兜心挨了一拳,臉色痛苦異常,低下頭去,只說了句:「我早知道,我一定會對不起三姑娘。」
「事到如今,我怎麼能不問。」王達臣可真的忍不住了,壓低了聲音說:「莫非你想到軍營裏去造反?」
「慢著!」這回是仲四插嘴:「你上保定幹嗎?」
這話多少出乎馮大瑞的意料。王達臣知道他在幫,是早就心照不宣的;而在鏢局中,他從未露過任何口風或痕跡,誰知仲四已早有所知,足見此人深沉。因此,馮大瑞更覺得儘量說實話是明智之舉。
「仲四爺,」他又考慮了一下,覺得話到了非明說不可的地步了,「請你把李制臺為甚麼要抓我,跟你的消息是怎麼來的,先告訴我;我也把連王二哥都不知道的事告訴你。」
「別管了!」仲四說道:「大概是街坊來借錢。」
「無非是有盜犯咬上我了。」
「不,不!」老何急忙解釋:「你老別誤會我的意思。既然是老客人,我們自然要照應;兩位有什麼話,我可以替他作一半主。」
「你放心!一定談得妥。」
「我算了一下,沒有那麼快。」
「不!二哥,信很難寫;而且萬一把你也拖累在裏面,是件不得了的事。還是我自己喬妝改扮去一趟。」
不容曹雪芹急步相送,便已出二門、邁大門,向東一折,抬眼望去,不由得楞住了。
「這件案子不小。」魏疙瘩說,「你是為朋友面上熱心;不過,恐怕你做不了他的主。」
聽他語氣平靜,仲四便即問說:「怎麼個琢磨法?」
「是的。」
於是,王達臣說:「仲四爺,他這幾句話,倒也不能不聽;不過金二姐一個人在家,大瑞在這裏也不便。這樣吧,我陪著大瑞,等你到張九那裏去了回來,再作道理。」
「我過一會就走。老何,欠你的四十兩銀子,將來還你。」
仲四點點頭;王達臣卻頗為驚訝,正想開口,仲四搖搖手說:「你先別打岔,聽大瑞說下去。」
「是啊!所以我讓你快走;有事我來慢慢把它撕擄平了,等過了這陣風頭,你再回來。」
「我知道。」四喜答得倒很老實,「你儘管慢慢兒來。我看王二爺跟馮大爺也吃不下甚麼。」
不說破還好,一說破了,馮大瑞立刻就打了一個呵欠;不過這一來倒使他想到了一個好去處,「是的。跟朋友聊了一夜。這樣吧,」他說:「我先到澡堂子去找補一覺,回頭再來。」
「你不走有殺身之禍。」仲四掌櫃說:「李制臺已經交代,要抓你了。」
王達臣又被他說服了,不過他總覺得馮大瑞不宜冒險;考慮了好一會,慨然說道:「我替你走一趟;見了面我只說你病了,沒法踐約,此外一切,我都替你代為陳說;有甚麼話要交代你,亦請他跟我說好了。你我至親,事情又是迫不得已,這也不算你違犯幫規洩漏機密。我想這個主意就這樣定了,你不必再多出花樣。」
老何想了一下說:「好吧!事不宜遲,咱們這會就走。」
「我來得太早了吧?」馮大瑞歉意地說:「一大早來打攪,實在很不安。」
「怎麼打聽法?姓甚名誰;在那裏相會;會了面該談些甚麼?你詳詳細細告訴我;我一定替你打聽得明明白白。」
老何為難了。因為這犯了客店的大忌;尤其是像馮大瑞這種久走江湖的鏢客,倘或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照江湖上的規矩,提出質問,那時很難應付。
「沒有回來。」老何很有把握地說:「回來我一定知道。」
「好!我的帳馬上就結好了。」
「你一個婦道人家,懂得甚麼?嚕囌個沒完!天塌下來有我;不是你該管的事,少管。」
「對不起,對不起!」老何拱拱手說:「店裏正忙著,改日奉陪。」說完,奪身而走,經過馮大瑞身邊,低聲說了句:「只怕已經出事了。」
馮大瑞覺得這話很有道理,但仍躇躊著說:「這麼重要的約會,不去總不好!」
「一時說不完,能不能請你進來談?」
「在。」
「老何!」魏疙瘩起身說道:「我替你引見,這位是保定制臺衙門來的張老爺。」
「我不知道仲四爺你指的是甚麼?是說我捐官?」
馮大瑞躇躊了一會說:「是我幫裏的一個師叔,我兩次到昌平州,就是去看他;約了在保定相會,他替我引見一位前輩,以後就聽這位前輩的了。」
「對!」王達臣亦附和此議,「河南水陸兩路的同行很多,處處有照應。大瑞,你就聽仲四爺的話,到河南去吧!」
「閒話少說,強永年不是胡說八道,已經有證據了。老何的話不錯,這件案子現在是交給順天府在辦;保德州隔省,順天府管不著,就是總督衙門要到山西辦案,也得先出公事。可是順天府屬二十四州縣,那一處也不保險,說不定明後天就會到通州來找你。大瑞,光棍不吃眼前虧,你今晚上就走;這裏有事我替你擋。」
「那末,你是相信總督衙門會派人來抓你?」
「好吧!我說我到昌平州之前,芹二爺就跟我約好了的,送二嫂跟三姑娘回通州。本來昨天一回來要轉到保定去的——。」
馮大瑞不答,自是默認之意。王達臣過度關切之下,不由得以兄長的身份開了罵。
「四喜啊,你倒是快一點兒嘛!先不拘甚麼,先裝幾個碟子,連酒送上去。酒是十五年陳的女兒紅;下酒的碟子差一點兒,倒不要緊。都是老爺過命的朋友,還能挑剔嗎?反正總不能讓王二爺、馮大爺坐冷板凳,越快越好。」
「你這兒有個姓馮的,幹鏢行的客人沒有?」
「誰?」
老何親自領路,到了西跨院一看,馮大瑞的那間屋子鎖著。窗戶是新糊過的,無法窺看。
「也許回來了吧?」一聲雷插嘴說道。
「官你是不必再捐了。我老實告訴你吧,你趕緊走;走得越遠越好。」
「那末,他們的消息是那裏來的呢?」
「我先到貫市李家住一天;隨後往山西走。」
「這話,二哥,你最好別問。」
「你倒仔細想一想。」
「對不起!」他起身說道:「有兩筆帳等著開銷;我把人家打發走了,再來奉陪。」
馮大瑞語塞。王達臣嘆口氣說:「老何說你到保德州,你就往山西走:為的是被逮住了,證明老何沒有說假話。世界上會有你這種傻人做出誰也想不出的傻事來!你還想造反,你想造誰的反;莫非官府比你還傻!」
老何為人很熱心,也很機警,多年吃這行飯,閱歷極深,判斷消息一定不假,但魏疙瘩花樣百出是有名的,明的一面賣交情之外;還要防他暗中計算,說不定已派人在前後左右安了樁,只等馮大瑞一到,立刻就會動手,白白丟了二十兩銀子,也埋沒了救朋友的一片苦心。
不過,老何的好意不能辜負;倘或明說,變成不識好歹。所以表面上唯唯稱是;時候也差不多了,收拾停當,告別老何,直奔附近的一家牲口行,將寄在那裏的馬牽了出來,騎著到曹震家去找曹雪芹。
「不知道姓甚麼?」魏疙瘩說:「只知道來了又到昌平州去過。」
「貫市李家,就是保鏢的李家?」
「怎麼樣?不過怎麼樣?」王達臣緊釘著問:「你說啊!」
來應門的是仲四自己;他也跟王達臣一樣,面罩寒霜似地,神色頗為凝重。
這解釋很合理,馮大瑞表面是接受了,內心卻猶存疑。因為他自己知道,如果直隸總督衙門要抓他,必然與他這一趟昌平州之行有關,但算日子,在保定的總督衙門,不能這麼快就得到消息,會派出把總來抓人,而且像這樣的案子,也不能派一名把總來辦。
「怎麼樣?」馮大瑞問說:「來了些甚麼人?」
「照現在看,順天府的人一到通州,不先找仲四爺,而去報張老九,當然是因為張老九在通州吃得開,換句話說,找張老九就是想跟仲四爺講斤頭。這話是不是?」
「走江湖還少得了閱歷?她另外有番苦心。」王達臣喝了口酒,方又說道:「老實告訴你,這是芹二爺看出來的,他疑心你在這裏許了人,給人賣命;現在才知道你師叔要你造反。」
見此光景,便知是機密公事,老何交代:「你出去,在外面看著,不相干的人不能進來。」
可是他失望了!馮大瑞只是仰臉望著空中、雙眼亂眨;在回憶第一次到昌平州,在龍王廟跟黃象見面的情形;他清楚地記得,在談了強永年以後,黃象指著潭心的月亮說:「大瑞,水面上很亮不是?那是浮光掠影,水底下很深,有了這層浮光,越發看不清了。」
馮大瑞陡然色變,「二哥,」他問:「這話是你想出來的,還是聽誰說的?」
「不是我拿二哥跟仲四爺當外人,只為這種事知道了也最好裝不知道;何況本來不知道,就更不必去打聽了。不過,事到如今,不容我不說。」馮大瑞停了一下說:「我在幫,想來兩位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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