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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別傳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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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那怎麼能委屈你?」
「她的事呢?」秋月指著繡春問:「怎麼跟太太回?」
「不!等我回到我自己家,才能告訴你們。」
「我倒有個辦法,一定妥當。」
「總得有個專供你使喚的人才好;出門也方便些。」
「這有甚麼關係?你們還分彼此嗎?」
她是陪著他來看她的新居,一半也是故意躲開錦兒可以暢所欲言;所以感情激動時,絲毫不想抑制,流過一陣眼淚,心裏舒暢得多;臉色反倒變得開朗,這就讓曹雪芹更感困惑了。
本來不打算再往下說了,但因為他的最後那句話,她覺得不妨乘機問一問:「那末你一定在做夢!夢見甚麼了?」
「喔,提起來我倒有件要緊事告訴你們。四老爺要出差,到盛京宮裏去理一批書;差使不好,不過在四老爺倒合適,又是頭一回派差使,所以四老爺很高興。」曹震看著秋月說:「四老爺的意思,想把雪芹帶去歷練、歷練;不知道太太放心不放心?」
「蘇東坡本來就是個饞鬼。」繡春唸了些蘇東坡詠飲饌的詩句,忽然問道:「『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從廣東到長安得多少天,那荔枝還能吃嗎?」
這樣就又要談繡春與她二哥合作置產的事。馬夫人聽完;慢條斯理地說了句:「繡春比你們誰都有算計;她的事,實在不用旁人替她操心了。」
「情分之外,還有個緣故;我是還震二爺的人情。」
「辨不到的事。」繡春儘自搖頭。
「別油腔滑調!說正格的。」
聽得這話,曹雪芹像當胸挨了一拳,隱隱心痛;夏雲發現他神色有異,急忙問說:「芹二爺怎麼回事?臉色不好;是那裏不舒服?」
「對了!正在做夢;是個美夢,讓你一巴掌打碎了。」
「那末,我算是甚麼身分呢?」
秋月知道是有話要談,便即答說:「我睡過一覺;怕太太睏了。」
這一說,將繡春塵封了多少年的記憶,一下子都抖了出來;不辨酸甜悲喜,只覺得心裏亂得厲害,有些頭重腳輕,趕緊得扶住桌角,才能站穩。
「箱子就擱在堂屋裏好了。」曹震吩咐了這一句;又問丫頭:「姨奶奶呢?」
「總在下個月。」秋月答說,「大概一進京就能吃你的紅蛋。」
「當然是為錦兒。老實說,不管多賢惠的人,遇到這種事,沒有一個說是心甘情願的;那種有心病的日子,我可是一天也過不下去。」
「我是怕人編派我不是,說我慢待了你;尤其是季姨娘。」
「你也別說一晃眼。」錦兒接口,「帶芹二爺去,太太放心不放心是一回事;捨得不捨得又是一回事。」
這對曹雪芹便成了一種鼓勵;不過他也不敢輕易動一動,握著她的溫軟的手,稍稍捏了兩下。繡春當然感覺到了;乘他鬆弛時,把手抽了出來,隨即在他手背上打了一巴掌。
繡春這時心裏又有些嘀咕了。晚上坐到二更天,等關了中門,打發楊媽和丫頭都睡了以後,她才有一番想好了的話要問。
雖說細緻,也仍是乾淨俐落;看著她那雙靈巧而又豐腴的手,曹雪芹想起偷握的滋味,不由得便定著眼看;繡春自然想不到他此時有此綺思,挾出一塊紫膏,擺在他面前的碟子裏。
「這也只好隨他們去說。繡春跟震二爺早斷瓜葛,連面都不見的;繡春等於還出過家,現在算是還俗,跳入紅塵再世做人,過去的事,早就不算了。」
這一下倒勾起了曹雪芹的興致,「我替你題一個齋名怎麼樣?」他向繡春說:「最近我在練字,自己覺得有點工夫,寫個橫額送你。」
這自然使得她心亂了,有些驚駭,有些好笑,也有些不忍再掙扎,於是索性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打算著定定神再說。
「她說一句話,我就得琢磨一下,是不是另外有甚麼意思在內。從搬來以後,我已經上了她好幾次當了!」
「好吧!咱們回頭再說。」
繡春搖搖頭,不作聲;等坐下來,心神略定,方始問道:「這麼布置,是你的意思,還是震二爺的意思。」
於是堂屋門簾掀起,先出來一個丫頭;後面是鼓著大肚子的錦兒,走得很急,繡春趕緊攔阻。
「王二哥今天住在鏢局?」曹雪芹問。
「原是睡了,才來找你們的。」秋月問道:「你們姑嫂倆的體己話,都說清楚了吧?」
秋月聽說馬夫人要抽烟,便起身替她去取了旱烟袋來;這時只聽得夏雲開口,「你是怎麼想來的?」她說:「你跟錦姨娘談過沒有?」
意會到此,頗感不安;急忙又解釋地說:「我可是一點兒別的意思都沒有。完全是就事論事。」
「你累了吧!早點睡。明天邀芹二爺來玩。」錦兒擎起燭臺說:「我送你去。」
「這話,」繡春不服氣地說:「放著我幹甚麼的?」
就在這矛盾的心情中,聽得房門響聲,影綽綽地看得出是繡春。
「倒也不是甚麼多心。」秋月插|進來說:「如今談這件事,繡春的處境確是有點兒尷尬。反正她要找房子;你要坐月子,也沒有工夫。等過了這兩個月,從從容容談也很好。」
曹雪芹笑了,「點金成鐵,」他說:「你得把蘇東坡氣死。」
「房價總共三千五百銀子;一次付清,房主讓掉二百兩。我二哥在仲四爺那裏挪了兩千;還差一千三。」繡春又說:「議價是夏雲跟房主打的交道;早知道能分兩次付,也就不必讓錦兒墊了。」
「芹二爺,芹二爺!醒醒。」
「我倒是盼著太太能早早來喝喜酒。」
「不會。」
錦兒臉上頓時便有掩抑不住的失望;看看夏雲,又看看秋月,希望她們說下去。
這一說,連繡春也興起無限離愁,嘆口氣說:「唉!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
「這還得挑日子啊!」馬夫人笑著說了這一句,旋即改口:「也好!挑定了日子,先送個信來。」
「沒有甚麼!」曹雪芹顧而言他地,「你們那一天進京?」
「繡春總得有個歸宿,不過要一勞永逸;震二爺果然能收心了,這自然是件好事。若有絲毫勉強,將來反目不和,不如此刻謹慎。」
夏雲未及答言,只見窗外人影,是曹震回來了。
「明天再睡過來。」錦兒笑道:「替你忙了一陣子,你好意思一點情都不領?」
「這還不夠嗎?」
「唷!」秋月詫異,「太太難不成連她涼藥吃多了,再不能生育了;都不知道?」
曹家傳下來的規矩,不論嫡庶,懷孕一到了四個月,便不同房。錦兒的身孕已有七個月,繡_春住在她後房,並無不便;或者就在前房另搭一張床,照料便更方便了。
飯桌上談起曹雪芹出關的事;錦兒照她跟繡春商量好的辦法,勸他不必怕馬夫人沒有秋月不便——秋月曾經自告奮勇;馬夫人當然贊成,但卻添了句:「不過這一來,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曹雪芹深知老母不能沒有秋月,因而便一直表示,他自己能照料自己,只帶一個小廝就行了。
但在馬夫人卻不能作此打算或期待;如果透露這樣一點點意思,便等於反對繡春與曹震的復合,所以心目中只認為唯一能日夕不離的,只有一個秋月。但這些意思,卻無法當著錦兒說,便只有低著頭喝悶酒;猛喝了一杯,自己伸手去提壺。
「這也不費事,先想好了它。」
「大概就是這幾天。」錦兒向她使了個眼色,「我看,到時候你走一趟吧!」
「我只回太太就行了。這話不必跟她說;她就心裏願意,也要裝賢慧。」
手剛伸到壺把上,一隻溫暖的手壓了下來;曹雪芹微微一驚,但卻不忙著應付這意外之驚,心裏在問:是誰的手?軟柔溫腴,個把時辰以前剛握過,當然是繡春的手。
「你本來就是半個主人嘛!」錦兒坐了下來,「你這麼說,我就樂得偷懶了。」
曹雪芹剛要答應,突然心中一動,便不作聲,只把身子動了一下。
這是替繡春買丫頭;等曹震一走,錦兒便問:「你想挑一個甚麼樣兒的?今年京東乾旱,收成不好;女孩子賣出來的很多,很可以挑一挑。」
「她真的這麼說?」王達臣頗有受寵若驚之感,「那倒得替她好好籌畫一下。」
「他們兄妹合夥。喔,還有件事要託你;其實是繡春的事,她有些首飾想脫手,好湊房價。你一定有路子。」
於是錦兒精神抖擻地,跟秋月與夏雲談了起來,先是談她初度懷孕的感覺;一種將為人母的喜悅與驕傲,給了秋月不小的感觸,但她卻插不進話去,只有夏雲才夠資格給錦兒提忠告。
「要講歷練、歷練倒是不錯的。」夏雲說道:「往後天氣冷了,當然要想到;不過,派個妥當人照應,也沒有甚麼不能放心的。」
「哼!」繡春冷笑,「你也是幫凶,幫著人算計我。真是跟你白好了。」
「怎麼?還要買房子?」錦兒問夏雲:「是王二哥買?」
彼此一笑,這一段就算揭過去了;曹雪芹正色說道:「事難兩全。秋月如果不在太太跟前,我實在不放心;就有秋月,我也不能在外頭過舒服日子。」
「是!」秋月趁機又問:「夏雲m.hetubook.com•com約我進京去看房子;太太看,行不行?」
夏雲點點頭,與秋月相視一笑;那眼色中的言語,錦兒看得出來:原來她是為自己打算;怕震二爺將來替繡春買首飾,會多花錢。
「其實,你何必費這麼大的事;完全不是我的打算。」
聽他們這些話,繡春心中越發雪亮,但深藏不露,只向曹雪芹笑道:「你最好事;我不掃你的興,不過也不必急。」
這一著很凶,正說中了她的要害;繡春怕著她還有甚麼花招,便閃避著說:「這是不會有的事!」
「我是怕震二爺會怪我——。」
「喔,」馬夫人蟹也不吃了,望著她說:「甚麼妥當的辦法,快說給我聽聽。」
「我不知道。只怕繡春自己也不知道。不過這樣做法,可進可退;她自己是把腳步站穩了。旁人不必再替她耽心;也許,咱們替她作的打算,她自己都早已想到了。」
「跟錦兒一起住,是去照料她坐月子。」繡春略停一下說:「我欠了震二爺一個情,一直不知道怎麼還他;如今有這麼一個機會,我當然不願意放棄。」
「那,那是我送了人了。」
「那不好!會擠了你的肚子。」繡春對錦兒的解釋,感到滿意,心裏舒坦得多;覺得就一個人睡在這裏,也無所謂。
「這要估了價才知道。」夏雲又說,「也不是完全脫手,只要湊夠了兩千銀子就行了。」
「我不能告訴你。」
「喔,你說這個!」略頓一頓,錦兒又說:「那應該你哥哥見情才對。」
「那得買一個。明兒多找幾個來挑一挑;只要人好,多給幾兩銀子不要緊。」
秋月知道,這所謂「好過」,是可曾有過肌膚之親?這一點她知之有素;「沒有。」她說:「決沒有。」
這明明是不以為她跟馮大瑞有甚麼特殊的關係。繡春笑笑就不說下去了。
到了京裏,王達臣不願直接上曹震家,先找到曹雪芹說明來意,請他轉約繡春;兄妹倆在他投宿的客店中見面。曹雪芹把繡春帶到,隨即便避了開去。當然,王達臣要跟繡春談些甚麼,曹雪芹早就透露給她了。
「其實,」夏雲覺得是開口的時候了,「四老爺何不就帶了棠官去?」
繡春倒是真的以為他是睡夢中翻身,無意間有此動作;但掙脫時發覺他握得極緊,才知道他是有意如此。
「挑個好日子,我來接繡春。」
「沒影兒的空話,說它幹甚麼?」
「她說,她得問問你。」
「你一定餓了。先洗把臉,馬上開飯。」
「你知道我為甚麼願意來照料你坐月子?」
「我不是咒錦兒,純是假定的話。假定錦兒得了急病,一口氣不來;那時震二爺請你回去,你怎麼樣?」
繡春眼一抬緊盯著曹雪芹,幾乎一眼不眨地,使得他大感威脅。
「怎麼把你吵醒了?」馬夫人歉意地說:「我一直沒有睡著;想起來喝口茶。」
「既然如此,我不能不識抬舉。你也別送我了;看得見。」
一見繡春陪著夏雲、秋月,連翩而至,錦兒只當好事已諧,滿懷喜悅,卻又像失落了甚麼;不過一時無從去細辨自己的心境,只是打點精神,接待這些不速之客。
「我跟了去。」繡春從從容容地說:「把芹二爺交給我,太太不能不放心吧?」
曹震一連到通州來了兩趟,每一趟都是來談馬夫人移家進京的事;但每一趟也都談到馮大瑞的事——先是說託好了人;後來又說,託的人很得力,是雲貴總督尹繼善的本家;他寫的信一定管用。
夏雲口中的「她」,當然是指繡春。於是秋月在第二天一早,伺候馬夫人梳洗時,便將眼前繡春的處境,不宜談這件事的緣故,從從容容地說了出來;馬夫人亦以為然。不過她也跟秋月一樣,希望知道繡春最後的打算。
「我明白。三處地方都在西城。」
「這可是你答應了我的。」繡春問道:「你如果跟錦兒說了,怎麼樣?」
「你說到我心裏去了。」她握著他的手說:「我就是不甘心認命;倒要看看,究竟自己能不能作自己的主。你看呢?」
曹震點點頭,彷彿有所領會;接著便問起馬夫人和秋月,也問到夏雲,但卻沒有問王達臣,也沒有提馮大瑞。
「你先問問她的意思。」夏雲又說:「而且你自己該先拿個主意,贊成不贊成這件事?」
繡春仍舊坐在原處,看聽差、門上和小廝都退了出去;又聽到堂屋裏曹震在向錦兒交代,木箱中是本月份的飯食銀子,總計四百兩。接著便問繡春接來了沒有?
「我不敢說你不好。不過你總也有過做夢做到最甜的時候,忽然一驚而醒;那種心裏發空、發慌,不知人生有何樂趣的經驗吧?」
「過幾天,我請芹二爺陪我回去。」繡春答說:「這不是很急的事。」
曹雪芹午前就來了,為繡春帶來了兩部消閒的書,都是琉璃廠書坊新刻的,一部叫「觚謄」;一部叫「螢窗異草」。繡春自己也帶了些筆硯書籍,還有一幅水墨觀音,一具宣德爐;曹雪芹幫她布置好了,錦兒頗為羨慕,說一樣的屋子,繡春這一間有書卷氣,比她的那一間,來得文雅。
「怎麼回事?」錦兒有些詫異,「倦得這個樣子?」
「她怎麼說?」
「不是一千五嗎?」曹雪芹不解地問。
她屋子裏原點著燈,錦兒只掀起門簾,照見堂屋中的通路,幾步便走到了。靠窗方桌上有一具藤製的茶籠,籠著一壺熱茶:另外還有個果盒;梳妝臺上有一盆臉水,摸一摸尚帶微溫,便坐了下來,一面卸妝,一面想心事。
「繡春今年多大?」
「掉了就掉了,何必說假話?」錦兒威脅著說:「你要把我們給你的東西隨便送人,你就甭想再跟我們要甚麼東西!」
「我本來想等那批首飾脫手了再成交,那知道夏雲對房子中意得不得了;這一來錦兒正好抓住機會,說她先墊一千五百銀子,首飾擺著慢慢找主兒,總要得了善價再賣。夏雲當著錦兒的面問我。芹二爺,你倒想,我能說:不必你墊;你把首飾還給我,我自己託人去變價好了。就這樣讓錦兒墊了一千三百銀子。」
王達臣點點頭,又問:「曹家那件事呢?」
正談著只聽中門外人聲雜沓,繡春抬頭從窗外望去,只見走在前面的是聽差與門上,抬著一隻兩尺長、尺許寬的木箱,微摳著腰,顯得木箱雖小,相當沉重;隨後是曹震;後面跟著捧了衣包的小廝。
「閒話少說,你的意思怎麼樣呢?」
「這件事,現在是不能談的。」繡春搶著說道:「你們也該想想我眼前的處境,我現在住在他們那裏,一談這件事,我答應了呢,少不得有人當作新聞,四處宣揚,我怎麼受得了?如果謝絕了,心裏總不免存著芥蒂,就算人家寬宏大量,我自己也會嘀咕,怎麼好意思還住下去?左右為難,不談最妙;你們想呢?」
那時曹雪芹與秋月正回通州,商量關外之行;離京不過幾天工夫,又有甚麼等不得的?他知道她是找個自我寬解的理由,便笑笑不答。
「你別忙著張羅了!看你捧著個大肚子,我都嫌累贅得慌。」繡春攔著她說,「我來替你做主人。」
「你的話自然有道理;可是將來有了孩子呢?『去母留子』的事,不是咱們這種人家幹得出來的。」
「我知道。」秋月緊接著說:「她問起繡春的事,該怎麼說?」
「那總得自己有個家吧?」
曹雪芹不作聲;繡春卻得理不讓人,釘著問說:「到底是送了人了呢,還是掉了?你說啊!」
「但望你能如意!」曹雪芹很快地接口:「不然,我在外頭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馬夫人想了好一會說:「繡春的話倒是很實在;錦兒也許是面子拘著,不能不大方;你不妨先多探一探她的口氣,果真如繡春所說的那樣,就根本不必再談了。」
「她比我小一歲,今年整三十。」
等秋月倒了茶來;馬夫人問道:「你睏不睏?」
「說老實話,聽來總是刺耳的。」
「理她幹甚麼!」
「提到這一點,讓我先告訴你一件事——。」
「我怎麼能收?」
「就用她自己的話;再好不過。」
馬夫人被提醒了,也放心了。但覺得為求穩當起見,認為最好能取得繡春的承諾,將來不會做甚麼令人為難的事。當然,這個任務必是落在秋月頭上。
「承情之至。」繡春緊接著說:「既然這樣,我問你句話,你可要老實回答。」
「是啊!」夏雲問說:「太太睡了?」
「為甚麼呢?」
這一點,當然要顧慮;但繡春的事,如此安排,也算是個結局,秋月覺得不能再想得太多,以致拖泥帶水,又留下好些麻煩。
「現在還談不到。二哥,你別為我的事煩心;我也決不會替你找麻煩。我現在只有一個心願,我得有個自己的家;也就是你的家。你奔波了十來年,也熬到了鏢行裏面頂兒尖兒的職位了,如果還不能替嫂子跟我置個舒舒服服的家,自己都對不起自己了。」
「房價你別耽心,二哥有兩千,我至少也有兩千。」繡春緊接著又說:「依我看,劈柴胡同那一處最差,你挑中它,想來是因為便宜;便宜可沒有好貨。」
和-圖-書「不會就好。」秋月忍不住說心裏的話:「我實沒有想到,你會這麼轉變。」
分了一半讓繡春帶到通州;秋月將南京帶來的,那套專門為了吃蟹用的銀器找了出來,馬夫人不由得又想起了愛子。
「這不能用了。回去了,我找一塊賠你。」
繡春噗哧一笑,「不是送人,也不是掉了,」她說:「是荷包自己長了翅膀飛了。」
談到這些,錦兒插不進嘴去;曹雪芹怕冷落了她,所以這樣說法;繡春懂他的用意,便向錦兒說道:「你那天說,等這回陽澄湖的蟹到了,得先給太太送去;不知道那天到?」
「前面兩個放心都不錯。」秋月抗聲說道:「你形容錦姨娘的話,可是有欠厚道。」
話是一樣漂亮,也一樣的出自衷心,但曹雪芹瞭解,說同樣的話,卻有不一樣的想法,在繡春,早有了堅定不移的打算,決不會跟錦兒分庭抗禮,那便跟秋月是同類的身份;秋月走了,有她補缺,跟馬夫人朝夕作伴,所以說:「放著我幹甚麼的?」
「無非表示姊妹的情分;視人如己。」
原來這裏的木器陳設,與錦兒屋中一式無二。木器較新,但同樣是花梨木,靠裏一張大床;床前妝臺;對壁是八尺長的條桌;繡春的兩口皮箱,便用凳子墊著,擱在條桌旁邊。
「不會的,決不會。」秋月斬釘截鐵地說:「繡春為人我知道。這一回自願跟了去照應芹二爺,一則是為了太太;再則是芹二爺一向對她另眼看待,不無感激圖報之意,三則又恰好要躲開震二爺。如果存著什麼私心,打算將來爭甚麼名分,那就不是大家又忌憚、又敬重的繡春了。」
「秋月怎麼行?除非夏雲;可是她自己也有孩子。」馬夫人說:「等我琢磨琢磨。」
繡春語塞;只好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法:「咱們先不談這個。談談你關心的事。」她說:「我已經看了三處房子,只等你來挑。」
「他說他這幾天,夜夜睡不好;捨不得太太,捨不得秋月,捨不得這個,捨不得那個,心事多著呢!」
「我跟繡春說了,想約你一塊兒去看看;你有興致沒有?」夏雲對秋月說:「如果有興致,咱們早點動身。」
「定局了。我是他的總鏢頭。」
地點在其次,主要的是要自己置產;繡春便即說道:「既然以前提過,仲四爺一定肯幫你的忙。二哥,咱們今天把這件事說定了它。我老住在人家那裏,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我是怕借時容易還時難。再說,繡春怕也不會同意。」
這才想到,自己是在繡春床上;拿繡春來跟春雨相比,不由得綺念大起,想按捺,按捺不下;自覺苦惱卻又不願起身。
「好倒是好?不過,」夏雲笑道:「你自己呢?」
「從前你避著震二爺,現在不但不避,還願意跟錦兒一起住,不是大大地變了?」
「是啊!」錦兒也說:「太太一搬了來,住得那麼近;有事當然我們伺候,你很可以放心。」
王達臣的性情,經不起她這番連激帶捧的話;他倒是有五、六千銀子的積蓄,不過生性慷慨好交遊,錢都借出去了,此時略略盤算了一下,馬上可以收得回來的帳,大概有兩千銀子,置一所小小的住宅,還不是難事。
「我怎麼如意得了?」繡春又嘆口氣:「本來不管怎麼樣,悶了還可以找你聊聊;現在連個能說幾句心裏的話都沒有了。唉!」
「原來你至今跟震二爺還存著意見。」
於是他慨然說道:「好吧,我跟仲四爺挪兩千銀子,你跟你嫂子瞧著辦好了。」
秋月認為無此必要,話也很難說;但終於還是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
曹雪芹倒真的能守密不露;不過私下卻勸錦兒,事緩則圓,切勿操之過急。這一來,繡春反倒能隨緣度日,暗地裏另作打算。
「只怕不止兩個吧?」
「是啊!我就是這麼想;所以才問你那天到。」
曹雪芹仍舊不響;閉著眼聽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卻聽得見自己的心跳。最後,腳步停了下來,如他所預期的,來推他來了。
「正是這話。」錦兒接口說道:「你要來占,儘管占。」
「為甚麼?」繡春越發要追問:「莫非有甚麼顧忌?」
「這不算。等我二哥置了房才算。」
曹雪芹笑笑不答;然後又說了句:「從長計議,有的是日子。」
於是曹雪芹擬了幾個齋名,他說一個,她駁一個;風花雪月的字面不要,出於聖經賢傳的又嫌頭巾氣,竟是大費週章。
「甚麼時候來的?」曹震笑容滿面,大聲問說。
夏雲認為已經把她的話擠出來了,便不再逼,「說來說去你是恨震二爺的心,至今未消。」她說:「也不是我一個人,大家都覺得你的事不能怪震二爺;當初為了你,震二爺差一點要把震二奶奶休回娘家。這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曹雪芹答說:「是你們倆的事,別人無從置喙。」
繡春卻無表示;舉一舉杯,送到唇邊呡了一口,然後挾了一塊醉蟹到面前,拿銀鑲象牙筷,細緻地剔著蟹黃吃。
「跟了四老爺去,太太不會不放心。」秋月問道:「不知道要去多少日子?」
「早得很呢!」秋月當頭便攔了回去。
曹雪芹心想,這是真的有意想羈絆繡春。便即問說:「你收了沒有呢?」
「正好甚麼?」繡春卻是口沒遮攔,替她說了出來:「正好『燒香看和尚,一事兩勾當』,是不是?」
顯然的,說「半個主人」,絃外有音;繡春微笑不語,看了秋月一眼,逕自監廚去了。
「那麼,」繡春問說:「你為甚麼又這麼自己找麻煩呢?」
曹雪芹「嗯,嗯」地,模糢糊糊地應著,慢慢翻過身子來;順勢抓住她的手,然後腦袋一側,動也不動地彷彿又睡著了。
正談到這裏,只聽窗外有人聲,細辨是曹雪芹與秋月;夏雲推門出去一看,果不其然。
「太太這麼惦著芹二爺,我看,」繡春說道:「真不能沒有一個能讓太太放心的人,跟了去照應。」
於是在錦兒屋子裏洗了臉,不施脂粉,瀟瀟灑灑的一面吃飯,一面談近況。繡春以為錦兒會問馮大瑞的事,或者告訴她,曹震如何為馮大瑞託人情,那知竟隻字不提;她當然也不便開口,只是心裏一直放不下這個念頭。
「不認就是不認,何必問下一步?」繡春換了個話題,「上次你說要替我題個齋名;這會兒我有我自己的房子了,你大可一逞才情。」
第三趟來,沒有談馮大瑞,談錦兒懷孕快足月了,當面向馬夫人要求,要請秋月去照料錦兒「坐月子」。
「嘴饞是不是?」她說:「愛吃蟹,可又懶得剝;現成到口的東西,味道先就打了個折扣。」
然後又談起曹雪芹的親事,這始終是馬夫人最大的一樁心事;如今加上繡春,欲求佳偶是更難了。大家子弟未成親以前,房幃先已有人,雖是常事,但像繡春這樣的年紀,又素有剛強能幹之名,願意結親的人家,可能心存顧忌,怕女兒嫁過來會受欺侮。
「慢著,」思路極亂的馬夫人,抓到一個頭緒了;連秋月已經點燃了紙媒,都顧不得抽那袋烟,急急問道:「你說,錦兒願意放你?」
從這裏開始,她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些甚麼了!只是陷溺在沉思中,一會兒苦惱地皺眉;一會兒得意地微笑。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一個意念,無端闖入心頭,讓她驚出一身汗。
於是秋月將一張小板凳端到馬夫人身邊坐下,仰臉望著,等候發話。
「你以後別理我好了。」
「當然啦,」錦兒答說:「二奶奶的東西,你還能不熟!」
「那末這趟到了奉天呢?」
「震二爺!」秋月與夏雲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招呼。
「我倒覺得怪不錯的。耳聞不如目睹,等把你的事談妥了,咱們把秋月邀著,一起進京去看一看。」
在堂屋中吃完飯,又回錦兒臥室喝茶;繡春問道:「我的箱子呢?太太有東西捎給你;有塊玉還是老太太留下來的,帶上了能保平安,不怕摔跟斗甚麼的,動了胎氣。趁早交代給你。」
對「四老爺」來說,何謹是很合適;秋月心裏在想,但未必能照料曹雪芹的生活起居。她忽然心中一動,看來怕要自告奮勇了。
「這!我倒從來沒有想到過。你們也未免太多心了。」
「震二爺呢?」馬夫人說:「這不是心裏更不好過了。」
「你們去咬文嚼字吧!」錦兒起身向曹雪芹說道:「你上回不是說,想吃蟹黃包子?今天可以到嘴了。」
「我無所謂,男兒志在四方。」曹雪芹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就捨不得你們;撇得我孤孤單單,淒淒涼涼,一步一步,不知怎麼捱得到關外。」
「那末,」夏雲耐著心說:「你倒替你自己打算打算呢?」
「這可不一定,要看書有多少。大概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也不過一晃眼的工夫。」
「那又是為甚麼呢?」錦兒急急問說。
「楊貴妃吃的荔枝,是從四川去的。」曹雪芹答說。
「出門?」繡春搖搖頭:「我那兒也不去。」
不修舊怨就能重修舊好;曹雪和-圖-書芹認為她的心思活動了,事有可為,不由得浮起了笑容。
「秀氣」是避免用憔悴的說法。繡春自己感覺不到,從也未想過;但「秀氣」是必然的,這一陣為了馮大瑞,若說還能長得豐腴,那就成了件不可解之事。
這當然要由夏雲來說;「事緩則圓。」她慢條斯理地,「我們得先在京裏安一個家,等繡春搬了回去,才能談這件事。」
「其實,也無所謂;等她把你的首飾變了價,歸還她的墊款,不就不欠她的情了嗎?」
「沒有甚麼不行。你早去早回就是;看看錦兒,勸她自己保重。」
「不許也得許。四老爺的事;又是冠冕堂皇的好事。」
果然,夏雲為這個話題所吸引了;「挑在那裏?」她急急問說:「總要離太太近才好。」
「你的話不錯,我也是這麼想。」
「這是早就看出來的事。」秋月脫口說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強;太太,我看繡春的主意,很可以行得。」
為她設身處地想一想,確是成不成都是能使人受窘的一件事。曹雪芹和夏雲都知道她是一種遁詞;而秋月卻還不死心,她說:「暫且不談可以;不過,你到底是何打算?跟我們先說說也不要緊。」
由江蘇來的陽澄湖大蟹,在京師是無上珍品,曹震只分到十六隻;十六隻蟹分裝十六隻海碗大的竹箬篦簍;簍子裏塞滿了新穀,蟹就埋在穀子裏,據說運到京師,簍中的新穀大多成了稻殼;要這樣蟹才不致於餓瘦。
「沒有名分也無所謂。」秋月答說:「這些都可以憑媒人說得清楚的。」
「你也不能這麼想。有秋月、夏雲,還有錦兒在一起,還不夠熱鬧?不比我——。」
「沒有。」
「在這裏。」錦兒應聲迎了出去。
醒來時,窗外的暮色已很濃了。曹雪芹睡得很沉,一時不辨身在何處;只覺得衾枕間有股似陌生而又熟識,好久好久以前曾經聞過的香氣。是在那裏聞過的呢?他這樣自問著,苦苦思索;終於想起來了,是跟春雨在一起的時候。
「那還用說,自然是咱們的情分。」
曹雪芹先不作答;然後問了句:「你不認又如何?」
剛說得半句,只見繡春倏地起立;她的耳朵尖,聽見有人來了,一面往外走,一面提高了聲音說:「快開飯了,起來吧!」
「不是走棧道。那時有一條捷徑,名為『子午道』,走這條路要近得多。咱們不談這些,談談別的吧!」
「那就回去吧!我想法子讓你清靜。」
「好。」
曹雪芹不忍拒絕,仍跟繡春同行到家;與錦兒說不上三五句話,呵欠連連,到了繡春那裏,和衣而臥,很快地便入了夢鄉。
「我去好了!」
秋月倒抽一口冷氣!原來以為她回心轉意了,不道竟是更決絕的表示。因此,她悄悄地通知曹雪芹,轉告曹震跟錦兒,對繡春不可操之過急;尤其是曹震,要有意無意間下水磨工夫。到工夫夠了,再由馬夫人出面,也還得好好下一番說詞,才可望有圓滿的結果。
「胡扯!」繡春笑道:「說起來還是我不好?」
於是,急急忙忙起身,先將房門的銅閂閂上;又擎著燭臺檢點了堆雜物的後房,看清楚門戶嚴謹,方始放心——她是怕曹震半夜裏掩了進來,倘若大聲一喊,驚動下人,那就會鬧成笑話;如果默爾以息,生米煮成熟飯,這樣子「失節」,她是無論如何不能甘心的。
「我知道。」夏雲打斷她的話說,「我也很感激;不過,在京裏買房子安家,是繡春的主意,所以一定得問問她。」
「喔,」錦兒站起身來:「箱子一定送到你屋子裏去了。」說著,向門外走去。
「對了!少喝酒,多吃菜。」錦兒挾了一塊肥瘦相間的火腿給他。
說著,加緊數步,上了臺階;錦兒握著手的端詳,「比上回來,秀氣了一點兒。」她說:「不過倒更白了。」
「是我的意思,可也是二爺的意思。」
「怎麼啦!」錦兒看出端倪,有些失悔;原是好意,不想勾起了她的舊時恨事,但卻不便說穿,只這樣問說:「你如果不喜歡,我替你另置。」
「你要問甚麼話?」
「莫非將來繡春不會爭名分?」
「那,」秋月是早已想過了;贊成繡春跟了去照應,自然也就當她拿春雨看待了,因而便笑笑說道:「太太又何必為這個操心!」
「繡春的性情,你還不清楚;她得為自己占一個地步。住在你家來談這件事,倒像是無路可走,投奔到你家似地。」
「不同的!」繡春打斷他的話說:「秋月是越來越古板了;夏雲是兒子第一、丈夫第二,婆婆媽媽地,越來越不對勁;至於錦兒,我如今是見了她就怕。」
繡春喜出望外,沒有想到是如此輕易地達成願望;當下滿面含笑地說:「我只要清清靜靜的兩間屋子;別的都不在乎。一切都請嫂子作主。」
「這有甚麼好怪的?」繡春大聲說道:「本來就不成的事。」
「不!我回學裏去;倦得很,想睡一覺。」
「別人也會這麼批評。」錦兒緊接著說:「反正事也費了,就讓它擺個樣兒好了;你要是不嫌不舒服,咱們跟從前一樣,兩個人睡一個被筒也行。」
儘管如此,秋月與夏雲卻不免拘束;曹家規矩很重,那怕夏雲是已嫁了出去的,在曹震面前,仍執下人之禮,就坐也只是挨著椅子邊沿。見此光景,錦兒便說:「你請到你書房裏去吧!回頭芹二爺要來,讓他陪你在外面喝酒好了。」
「請坐,請坐!」曹震很客氣地,然後向秋月問馬夫人;向夏雲問王達臣,比平時格外親切而週到。
不等夏雲開口,繡春先就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不知道你們替錦兒想過沒有?」
「是啊!仲四爺老早就替我找好房子了;你嫂子捨不得搬出曹家,想等太太進了京再說。」
「你站著別動!下臺階摔了可不得了。」
「你管錦兒叫姊姊,怪不得你偏向她。」
夏雲楞了一下,旋即明白;錦兒原有扶正之議,只要她一索得男,立刻就能「飛上枝頭作鳳凰」,但如有繡春分庭抗禮,便阻礙了錦兒的飛翔之路。這一層關係,大家自然能想得到,也談論過。
「她不放也不行。」繡春很快地回答:「腿長在我身上,她怎麼留得住我?」
「說得這麼可憐!」繡春有些真的相信他做了一個夢了,「你的夢怎麼甜法?」
「我總覺得,彷彿有意跟震二爺作梗似地。」
繡春是問一句,答一句。看看沒有話了,曹震起身要走,卻又站住了問錦兒:「繡春帶人來了沒有?」
「你們又何嘗替我打算?」繡春覺得自己的話說得過分了些;但遲疑了一會,終於還是說了下去:「你們替我打算得對不對,且不說;先就妨著錦兒,治一經、損一經,大可不必。」
「那末,」繡春信口問道:「你說,真正的原因是甚麼?」
這一念的轉變,她覺得肩上的負荷,減輕得太多了。
「芹二爺,該起來了。」
兩趟來,都見到了繡春;其實是繡春聽了秋月與夏雲的勸,不再像以前那樣,聽說曹震要來,老早便躲得遠遠地。不過,面雖見了,卻沒有話;甚至馮大瑞的事都不問,只是默默地聽曹震在談。
「要是能過了年動身,春暖花開的時候就好了。往後去,關外冰天雪地,不知道太太放心不放心?」
「看出什麼?」曹雪芹茫然四顧。
「秋月甚麼都比人強,就兩件事上吃了虧,一是年紀;二是身份。年紀還不算大礙,大不了給人填房,一樣也是明媒正娶;俗語說的『一個挑;兩個寶』,做填房也有做填房的好處。就是身份這一點;如果太太認了她,就不同了。以她的人材,放個風聲出去,託人來做媒的,一定少不了。」
「太太要甚麼?」
「對了!這有甚麼意思沒有?」
「像這種事,那有一說就成的道理?咱們也得為自己留點兒身份。」
於是談起預備在京置產的事。曹雪芹與秋月對此亦都有興趣;尤其是將來夏雲、繡春都能住在近處,日夕往還,這一點在好熱鬧的曹雪芹,更為興奮。
聽得這一句,繡春便先站了起來等;果然門簾掀處,錦兒在前,曹震在後,雙雙走了進來。
「多謝。又不是我的地方;掛上個齋名,不就成了雀巢鳩占了嗎?」
「劈柴胡同這一處像是很不錯。房價也過得去;二千多銀子還湊得出來。」
語氣很威嚴,還帶著些恐嚇的意味,就像做母親的發覺小兒子做了不規矩的事,發出質問那樣;但繡春不免慚愧,懷疑她自己夠不夠資格用這樣的聲音,問這樣的話。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本來也打算這麼辦。」
等錦兒一走,繡春便攔阻曹雪芹,「別費那些沒用的心思了!我有話問你。」她說:「這間屋子,你看出什麼來沒有?」
「誰說的?兩個。」
「我得抽袋烟,好好想一想。」馬夫人拿手指在專為滌手的濃茶中過一過,隨手抓一把菊花瓣在手掌中搓著。
「該醒了吧?」
「那還好些;哥兒倆有個伴——」
「他有甚麼人情到你身上?」錦兒是好奇的神情,「這個人情居然還成了債!」
「我也是這和_圖_書麼說。回頭倒再勸勸他。」
「你自己呢?」
「有兩個飯局。有一個可以不去;另外一個到一到就行了。怎麼樣?」
「我問一問。」錦兒答說:「你還是赴你的飯局好了。」
「這話,」曹震很小心地說:「如果太太不願意,得另外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若是老實跟四老爺說,必定又惹他發一頓議論。」
曹雪芹不好意思把酒壺提過來,也鬆開了手;於是第三隻手伸了過來,「我來監酒。」繡春說道:「只准你再喝三杯。」她替他斟著酒又說:「你總知道監酒之威,令出如山;只有三杯酒,你慢慢兒喝吧!」
「這話不錯。」王達臣說:「後天我得進京,吏部王老爺那裏有一筆買賣要去接頭,順便先問一問她再作道理。」
「我可再提醒你,我跟你說的話,你不能跟任何人去談。」繡春停了一下又說:「我是把你看得比我二哥還親;我心裏還有些話耍跟你談,而且也還有事要託你辦,就看你嘴緊不緊。」
「好!等我慢慢兒想。」曹雪芹說:「這會兒心裏亂糟糟地,只想找一處清靜地方,一個人靜下來好好兒想一想。」
「你這話不公平!錦兒純是一片好意——」
「今兒個也不知怎麼回事?心裏一直惦著芹官的事,怎麼樣也睡不著。」馬夫人放低了聲音說:「別的都好,就有一件事,似乎不大合適;趁這會兒沒有人,正好跟你商量。你坐過來。」
「照你這麼說,蘇東坡的詩,不妨改一個字。」繡春將「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的「景」,改了個「吃」字,朗聲唸了出來。
「你是從那兒找出來的?」她問:「那天芹官問我;我說不知道擱那兒去了。早知道能找到,應該讓他帶了去。趁還沒有走,讓他多吃兩回蟹。」
「依我說,不如在京裏安家;我可以跟你們一起住。」繡春又說:「我的主意,嫂子一定贊成。房子也不必賃,乾脆自己買;我的首飾,大概值一兩千銀子,另外我有五百兩銀子交給何大叔在放利息,耍抽回來也方便。你再跟仲四爺預支一筆款子,兩下一湊,不就成了嗎?」
「你意思是我爭不過命;非認命不可?」
「其實,那麼一張大床,咱們就睡在一起,也擠不著你;又熱鬧、又方便,你又何苦鬧這些虛文?」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馬夫人先是因為這個變化來得太突兀,一時心理上不能接受,及至心定下來仔細想一想,確是最適當的安排。
「坐啊!站著幹嗎?」說著,曹震自己先坐了下來,伸手端起錦兒的茶碗就喝。
「哼!」她在心裏冷笑,「打的好如意算盤!」
替繡春預備的屋子,就在對面,隔著堂屋,東西相望;掀開同樣的門簾,繡春踏進去一看,不由得楞住了。
「怎麼啦!」繡春卻沉得住氣;拿起小銀錘,砸碎了一隻蟹螯;「叭噠」一下,又響又脆,讓馬夫人微微一驚。
「嗐!你真是書獃子。」繡春皺著眉說:「第二天她拿首飾來還給我,你就可想而知了。」
「你別這個樣子行不行?比千目所視還厲害。」他強笑著說:「你心裏有話,儘管說。」
「在我床上睡好了。」繡春提醒他說:「你許了錦兒去吃晚飯的;她可是特為替你開了一條火腿。」
「何大叔跟了去,實在很合適。他從前不就替四老爺管書畫;這會兒幫著去理書,一定得力。」
房子買好了;但繡春卻添了一樁心事。
「我得想一想。」王達臣答說,「以前倒提過,讓我把家安在京裏,為的是好兜攬糧臺上保餉銀的買賣。不過,要置房也得置在前門處,做買賣才方便。」
「大概有那麼一點兒意思吧。」
「你別管有沒有;只說假定好了。」
他把話說完,才發覺繡春淚流滿面;不由得大驚失色,「怎麼啦!」他急急問說:「我那裏說錯了?」
這是繡春第二次回來;頭一回住過七天,房屋位置途徑已很熟,下了車不必等人招呼,便直奔上房,進了院子高喊一聲:「打攪的人來了!」
「路子有。」錦兒問道:「有多少東西?」
「怎麼?」繡春有意外之感,「不是住在你後房?」
「那就得看她自己了。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反正繡春沒有回絕,就有希望。」
夏雲笑了,向秋月說道:「你聽聽,好闊氣!」
「怎麼沒有想過?太太說得好,為了繡春,只好讓錦兒委屈了。將來看她們自己的福分;生個好兒子,不怕替親娘掙不到一副一品夫人的誥封。」
看看冷落得秋月太久,錦兒便問:「太太搬進京的日子定了沒有?」
「你就說,過幾天我回去了,當面談就是。」
「你是怎麼替她打算呢?」
「莫非錦兒屋子裏,你沒有去過?」
這句話意味很深,秋月不由得好奇心起;「太太看,」她問:「繡春想置產是甚麼算計?」
「要問到我——,」王達臣頗為躊躇,他不喜曹震的為人;但卻不便公然表示不贊成,只好這樣問:「你的意思呢?」
「我不行了!」繡春的語氣很坦率,「敗柳殘花,又經過那麼一段滄桑,還能指望甚麼?這就是我要替秋月打算的道理。」
「不說好了的,睡一床嗎?」
秋月將馬夫人的話,仔細體味了一會;自覺大有心得,最好採取聽其自然的態度。
「那末還有兩個呢?」
「你不懂!」繡春不客氣地搶白:「常言道『事非經苦不知難』;其實是事非經過,不知甘苦;事情不曾臨到頭上,想法不大一樣,譬如現在,她只覺得博個賢慧的名聲,是件好事,等到賢慧的名聲到手,她才知道『濕手捏了乾麵』,想甩甩不乾淨,麻煩透了。我可不願在她手裏當乾麵。」
錦兒臉一紅,急忙分辯:「我可不是在你們面前故意擺闊;從小的姐妹,耍這一套,不叫人牙床發酸?我是這麼想:第一、置產最好一個人置,別拖泥帶水地,將來要處置也不便;第二、首飾賣不起價;將來要置同樣的東西,多花一倍的錢還不止。」
「這樣吧,」秋月接口說道:「等我進一趟京,跟錦姨娘好好兒說一說;我想把話說明白了,她也不能不替芹二爺設想。我只作為太太問她的意思,讓她自己說一句:既然有這種種難處,也只好擱下不提了。這麼辦,彼此的面子都不傷。」
曹震的意向,輾轉傳言,最後是由夏雲跟她丈夫商量;王達臣答得很乾脆:「妹妹的事,誰也作不了她的主;得問她自己。」
及至抬眼看時,才知道錯了;「你看你,」錦兒說道:「光拿這一點說好了,沒有個體己的人在旁邊;誰能攔得住你這麼不顧命似地給自己灌酒?」說著,把手鬆開。
這真是語驚四座了!大家都是口手俱停,一齊望著繡春,倒像是她突然變了樣子,要仔細看看,到底變了多少?
「轉變甚麼?」繡春很快地說:「一點沒有變。」
「我來。」
「我的命苦,我認命。除非——。」
「提起秋月,我倒有個主意,咱們想個甚麼法子,能讓太太認了秋月作乾閨女;慢慢兒再替她物色個女婿。你看好不好?」
「你這話可是冤枉了我。」曹雪芹既不安、又委屈,「我也替你仔細打算過。凡事不能強求;馮大瑞的事弄擰了,他既不知道你有這一片矢志靡他的深情,而你心目中自以為已經姓馮了,這不是無的放矢嗎?倘或他在雲南另外娶了親,試問你的處境有多尷尬;而且那一來不但害了你自己,也害了馮大瑞一輩子良心不安。計之左者,無過於此。妳是最明理的人,你倒想呢?」
接著,繡春便細談那三處房子的地點、格局、大小、新舊、出路,還有房價。
「還有甚麼?」
「這,」馬夫人緩慢地說:「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秋月倒是願意陪了去,他又一定不肯;而且說實話,我也真少不了秋月。」
曹雪芹便從衣袖中掏出一團溫熱的白紡綢手絹,遞了給她。繡春先擦眼淚、後擤鼻子,涕泗橫流地沾滿了他的那塊手絹。
胸有成竹的繡春,不等王達臣開口,先就問道:「二哥,你在仲四爺那裏的事,算定局了沒有?」
曹雪芹無奈,答一句:「你想呢!」
「那一天都可以。」夏雲答說,「明兒先回了太太再說。」
「雖說打了折扣,還是好。」曹雪芹一面咀嚼,一面說:「一年,也只有秋天,才有好東西吃。」
「還有呢?」
這對曹雪芹是個啟示,就像俗語所說的「借酒蓋臉」;借夢卻可抒心,但風流要出之以蘊_藉,便先宕開一筆,爭取構思的工夫。
「我也得跟嫂子商量。」
繡春搖搖頭,只說一聲:「手絹兒!」
「算了吧!我又住不了多少日子,何必多此一舉。再說,我看你這兒人也儘夠用了,不必再添一個吃閒飯的。」
「這,我倒沒有問。」
「你不急,人家可急著呢!」
「若說妥當,不如何謹;可是年紀到底大了。」
「棠官原是要帶的。」
「誰都是這麼說。可是,秋月探她的口氣;你道她怎麼說?」
這時他仍舊是這樣的話,「我一個人在學裏,使喚公中的蘇拉,也沒有甚麼不方便。」他說:「你們別再把我看成嬌生慣養,甚麼都不能動的人!」
「四川和圖書到長安,路也不近啊!而且走棧道也快不了。」
「這個打算,倒也不錯。咱們姊妹從小在一起,總希望一個強似一個;可是人家替你打算,你怎麼不聽呢?」
「好!那可是你自己說的。」繡春是抓住了把柄的神氣,「你說,你把我給你的荷包送給誰了?」她又扳著手指數:「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四個如今只剩了一個了!」
「辦得到也好,辦不到也好,凡事要講理性。我對這件事,倒也沒有甚麼成見;不過,我們的情分跟別人到底不同,總希望你的打算是最好的。只要有理由,確是辦不到;我決不勸你勉強。你倒說說,何以辦不到?」
繡春還伸出彎起的小指;曹雪芹也用小指鈎了一下,卻又捏住她的手說:「我只是勸你,聽不聽在你。對馮大瑞,你已經仁至義盡,可以丟開了;如果你,跟二哥重修舊好,咱們不還是熱熱鬧鬧在一起,那有多好!」
「是的。馮大瑞我決心丟開了;如果他出了事,牽連太廣,我不能替大家惹禍。至於重修舊好,那得看緣分;反正我不修舊怨就是。」
「不說了,不說了。」繡春亂以他語,「咱們聊些別的。」
「你們別抬槓了。」夏雲插|進來說:「凡事講理,既然是一舉三得的事,就請太太作個決斷吧!」
約莫半個月,曹震才派了男女僕各一,坐車來接繡春。男僕跨轅;女僕是能說善道的楊媽,繡春原是不喜嚕囌多話的人,但以此去須有多日盤桓,曹震跟錦兒的情形,知道得愈多愈方便,所以不厭其煩,一路談到京城。
「啊!你是說,兩間屋子的布置一模一樣。」
「這不就是你的家嗎?」
「那也好。你問了她再說。」錦兒又問:「打算買在那裏?」
「這一回的事,完全是自然而然,誰都想不到的。若說繡春為了跟芹二爺好,不願跟震二爺,那在道理上,得避避嫌疑。既然兩下毫不相干,也就問心無愧了。世界上原沒有樣樣都能讓人如意的事。」
「很難說。」曹雪芹雙手一攤:「我真不知道。」
這就表示,他不是甚麼話都能老實回答的;繡春越覺自己的推斷不誤,便開門見山地說:「錦兒打算讓我長住在這兒?」
「這話倒也是。」王達臣認可了她的態度,「不過太太在等回話,我得有個交代。」
「看樣子,她也不會替你找主兒變賣首飾;當時你倒不如收了下來,我到琉璃廠替你託人去辦。」
「自然是在西城,離你、離太太這裏都近才方便。」
「倘或倒是真心想邀繡春在一起呢?」
夏雲知道她還有話不肯說;腦中轉了幾下,想出一個能把她的話擠出來的辦法。
「是不甘心。」曹雪芹停了一下說:「我沒事的時候,常想到你的事。你也不是記震二哥的恨;也不是怕不能跟錦兒相處,只是心裏不服氣,早說過決不跟震二哥見面,偏偏一步一步,不知不覺地走到你當初最不願走的路上;你現在是不肯認命,要跟命爭。如此而已!」
「是!」秋月點點頭。
繡春失望了,「太太也真是!」她說:「一隻手如意,一隻手算盤。」
「還有呢?」
居然是繡春自告奮勇;那一個都覺得是件不可思議的事。當然,最感到意外的是曹震;笑嘻嘻地向繡春抱起了拳,但她不等他作揖說話,先就避了開去。
「這是一舉三得的事。」繡春因為有秋月支持,才說正面的理由:「第一,太太有秋月在,芹二爺可以放心了;第二,芹二爺有我跟著去,太太也可以放心了;第三,錦姨娘沒有我擋著她扶正的路,她也可以放心了。」
「唉!咱們也捨不得他,可是有甚麼辦法呢?」錦兒接著又說:「別的都很好辦,沒有個體己的人照應,實在不大放心;其實秋月陪著去是正辦,太太亦非一定她不可。」
她想,兩個房間布置得一模一樣,明明是故意的安排,她不比錦兒差甚麼;錦兒也不比她差甚麼。說大,是「兩頭大」;說小是一樣「做小」——現在,這裏的下人都管她叫「姑娘」;住下去便有一天會變成「繡姨娘」。
曹雪芹的回答,不算意外,「沒有啊?」他囁嚅著說:「沒有想甚麼;我剛剛醒過來。」
「不!太太,我是為錦姨娘;太太跟四老爺不都許了她的,只要生了兒子,就把她扶正。咱們這種人家,那是多難得的事;我早就下定決心了,決不能擋她的路。說老實話吧,就是沒有芹二爺這趟出遠門,我也不會跟他們一起過日子。」
「這鏡箱好面熟!」
「還不是馮大瑞的事。」
「那好!我託人替你們找。」
「有一會兒了。」繡春垂著手,言笑不苟;聲音也是平靜而清晰,完全是對主人回話的樣子。
「你心裏在想甚麼?」
聽這樣說,繡春無話可答;心想,這晚上倒也需要清靜,好把所見所聞,從頭到尾,細細琢磨一番。於是點點頭說:
「不錯!我承認你說得對。可是不嫁姓馮的,不見得非嫁姓曹的不可。」繡春突然警覺,怕再說下去自己打的主意會洩漏,便換了副語氣說:「你說得不錯,有得是日子,不急。今天咱們說的話,你也別告訴錦兒。」
「這也是人情之常,姊妹情深,希望你能安頓下來,這沒有甚麼不對。」
「錢是借給王二哥——。」
於是王達臣第二天就回了通州,將繡春的意思,以及他答應繡春的事,都告訴了妻子。夏雲對於在京中置產,卻是求之不得;因為這一來仍舊可以常去看馬夫人,與秋月作伴,還有錦兒與季姨娘那裏可以走動,日子會過得很熱鬧。
「我是怕旁人說閒話。不管怎麼樣,到底跟過震二爺,還生過孩子;一定有人說長道短,話說得很難聽。」
「這個臀喻很透澈。不過,這恐怕不是你不願意的真正原因。」
「怎麼沒有興致?太太原來就要讓我去看看錦兒,正好——。」秋月突然頓住——本有句俗語要說;話到口邊,覺得這句俗語太粗俗,所以硬嚥了回去。
這時丫頭已將她們原來喝的茶移了過來,繡春坐在靠窗的方桌旁邊,再一次細細打量,發現妝臺上所置的一具鏡箱,與錦兒所用的不同;走近細看,陰沉木嵌金絲,形製樸拙而古雅,彷彿在那裏見過。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兀了,但無疑地是個喜訊;曹頫回旗以來,一直是「廢員」的身份,如今居然派了差使,便是復官的先聲。夏雲因為季姨娘的關係,比秋月更覺關切:不由得就想到了棠官。
「就是在學裏,你也照顧不了自己。」繡春接口:「你倒想想,光是荷包,你一年要掉多少個?」
「好啦!我知道了。我嘴緊不緊,你自然會知道。」
「她跟芹官怎麼樣?」馬夫人問道:「有沒有好過?」
錦兒點點頭,向繡春使了個眼色;很明顯地,意思是此事不必再跟曹雪芹談,直接向馬夫人面前下手。
說停當了,曹震高高興興地告辭而去。秋月卻有些不放心,私下問繡春說:「人家可是指望著;你不會臨時變卦吧?」
「照這麼說,你是願意囉?」
「啊!我倒忘了你還有琉璃廠的路子。」繡春失悔的神情,堆滿了一臉;懊悔了好一會,她忽然說道:「也沒用,當時你又不在京裏。」
「我已經知道了。」繡春截斷他的話說:「不管怎麼樣,我總也得有個娘家。這也關乎你的面子。」
錦兒話還沒有完;秋月想起一件事,迫不及待地問:「是馬上要動身嗎?」
「這是在學裏,甚麼都有人管;而且管得好好兒的。再不然,還可以回家來;或者少甚麼東西,派蘇拉來說一聲,馬上就給送了去。」錦兒重重地說:「到出了門,你試試看!,」
「我不懂你這話甚麼意思?」曹雪芹搔著頭說:「我雖沒有叫你姊姊,可是我心裏是拿你當姊姊看待的。」
「有一點——」
「你晚上有應酬沒有?」錦兒一面扶一扶繡春的手臂,示意她坐下;一面問曹震。
「你的事怎麼樣了?」繡春問說:「太太許了?」
繡春是第四天回來的。先去見了馬夫人,就聚在那裏談錦兒的近況;當然,誰也不會貿然提到她跟曹震的事。等吃了晚飯,分作兩處聚會,曹雪芹與秋月陪著馬夫人閒聊;繡春在夏雲屋子裏悄悄談心。
好幾天來一樁想起來便犯愁的心事,竟想不到地解消了;那份快慰,幾乎是從曹老太太去世以後,從未再有過的事,因而竟興奮得失眠了。及至通前徹後一遍遍想下來,又有件事不能釋懷;這一下,越發輾轉不能安枕,索性披衣起床。口渴想喝茶,喚小丫頭喚不醒,卻將睡在後房的秋月驚動了。
「既然如此,你何不跟我回去一趟?」
「除非怎麼樣?」夏雲知道她有話不肯說,便催問著:「你儘管說!你跟我,還有甚麼顧忌不成。」
「好了!別談我的事了。」曹雪芹說:「這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而且也還有些日子,大可從長計議。」
「兩千銀子小事;我有點私房,借給你好了。不必談利息;也不必談限期,王二哥甚麼時候方便,甚麼時候還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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