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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1:秣陵春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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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兩回。」
「那還用說嗎?」繡春口有怨言:「防我像防賊似地,還不是早早打發走了,也省多少心。」
「怎麼呢?」錦兒想了一下,疑惑地問:「莫非二爺會鬧?」
「是!」
錦兒一面做事,一面說:「何二嫂挺會做人,也挺能幹的。這會兒在廚房裏忙著呢!她要請二奶奶吃飯;又忙著替紳二爺煮粥,想得真周到。」
「那自然是大姊了?」
「你可病不得!」震二奶奶心裏在發冷,「不然怎麼辦?」
這都是實情;而況李煦作此主張,無非籠絡,意思到了,目的也就達到了,所以並不堅持。
「甚麼人這麼膽大?」他問:「摺子上是怎麼批的?」
震二奶奶點點頭,表示滿意,「你再去看看,有甚麼宵夜的東西?」她說:「我也有點兒餓了。」
轎子沒法擡進去,就在籬笆外面停下;錦兒、繡春先下轎,扶著震二奶奶踏雪進門,踩到那片潔淨乾燥的泥地上,她有著無可言喻的恬適安全之感。
「你別著急!我一定能撐得住。我到那面看看去,叫他們把你的行李送了來。」李紳一面說,一面往外走。
「紳二爺來了!」錦兒一面通報,一面打門簾,「請東面屋裏坐。」
聽到最後一句,錦兒輕輕拉了繡春一把,「你趕快替紳二爺生個白胖小子吧!」她忍俊不禁:「好讓二奶奶積一場陰德。」
「你的話是不錯,就怕那時候由不得你做主。」錦兒又說:「譬如二爺捨不得你;搬動老太太出面,你怎麼辦?」
談到這裏,燙飯也開了;兩人檢點碗筷、湊付著裝了六個小菜碟子,一個端托盤、一個端飯鍋,雙雙入內一看,震二奶奶和衣躺在床上,已經睡著了。
「我怎麼沒有替二奶奶打算?」錦兒抗聲答說:「我把她問得死死地,決不能變卦。」
「繡春,」震二奶奶又說:「你先替紳二爺鋪床去!讓紳二爺吃了藥,好馬上就睡。」
「也不怎麼想。」
這一來,小福兒自然更起勁了,糊完了另外兩間屋,又供奔走,一會兒送茶水,一會兒送火盆,裏裏外外,來去不停。最後一道來,卻是空手,道是有人送菜來;還有話要讓曹榮轉告震二奶奶。
「是!」李鼎看著他父親。
「紳表叔算計得一點不錯?」震二奶奶大為高興,「這是跑驛站的辦法,『換馬不換人』,一班轎伕趕幾十里路,不太累就快了!」
「不指望還有這麼一個好地方!說實話,我一直在嘀咕,今兒晚上還不知道怎麼過呢?紳表叔,你——。」
錦兒如釋重負,「二奶奶准我告假的那一天是九月初四。」她說:「我爺爺七十歲整生日,我回家給他磕頭,記得很清楚的。」
「甚麼?」震二奶奶又問:「你說甚麼?」
「咦!」震二奶奶神色又一變,「你們當著錦兒就幹起來了?」
「沒有甚麼正事。」震二奶奶笑道:「閒著沒事幹,悶得慌!請你來聊閒天就是正事!」
見此光景,錦兒發覺事態嚴重。震二奶奶馭下,一向恩威並用;如果一變臉,繡春受得委屈更大,所以趕緊出面轉圜。
法子怎麼想?把李煦請了來商量,李煦認為只有一個法子,請水師營派兵護送。
「震二奶奶是巾幗鬚眉。」
話讓她說破了,李紳只好默認。繡春探頭向東面那間屋子望了一下說:「褥子倒還乾淨,沒有棉被!不知道何家有敷餘的沒有?」
受了誇獎的小福兒,越發賣弄精神,很快地糊完了壁縫;依舊用頭頂著桌子放回原處,擺好椅子問道:「震二奶奶還有甚麼事沒有?」
「不!」震二奶奶那種平靜但極具威嚴的聲音又出現了:「繡春在這兒伺候紳二爺。」又加了一句:「聽見沒有。」
「上諭很嚴厲啊!」
「請坐!」震二奶奶向窗外說道:「就開飯吧!」
震二奶奶對於錦兒的疑惑,已完全消釋,便用撫慰的眼色看一看她以後,又問繡春:「那麼我呢?莫非二爺就不怕我發覺,床上少了個人?」
「願意。」繡春的聲音很堅定。
「甚麼讓我揍了他一辮子?我又不是存心的。」
「我替你去說。」錦兒自告奮勇。
「震二奶奶,你這話可把我問住了。」李紳笑道:「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那談得到對不對?而且,我也想不出,怎麼會又像大姊,又像小妹?」
「啊,啊!」曹榮敲一敲自己的腦袋笑道:「我真糊塗了!護院的巡夜,輪班兒睡。」
「我不敢!紳二爺交代,我踏進這個院子,就要打斷我的腿。」
「好傢伙!」震二奶奶笑了,「紳二爺的規矩好大!」她向她的另一個丫頭繡春說:「你去告訴紳二爺的那個小廝,說是我讓他進來的,叫他不用怕。」
「啊!一點不錯!」震二奶奶說:「我可不敢坐船。起旱吧!」
這是幫繡春的忙,預先拿句話將震二奶奶拘束住;繡春心放了一半,挨挨蹭蹭地進了門,把個頭低著。
「不要緊!這條路我熟,尖站、宿站,那家客棧比較乾淨,我都知道,告訴他們到那裏接頭就是了。」
話雖如此,王公門下賢愚不一,總有些小人,或者擁立之心不死,再設法交結外官;或者假名招搖,營私自便,這就是曹家「近來差事太多」,不知為人騙了多少東西的緣由。像這樣的事故,皇帝如果降旨嚴辦,小事亦會變成大事,既傷感情,又傷精神;所以批示曹頫,應該在密摺中奏明,皇帝便可單獨處置。但如將來發現,仍有皇子在圖謀大位,那是一件非辦不可的重案,倘或牽連在內,罪名自然不輕。
「不是二爺鬧,只怕二奶奶會鬧。」
冷眼旁觀,不須多久,便已恍然,怪不得他不願娶妻;原來他是「玩兒」慣了,所以會中意繡春這種騷|貨?
「打掉就是!」
她說不知是真、是假,是指懷孕而言;錦兒覺得這一點在眼前必須確確實實弄清楚,才談得到旁的話。不過,大家的丫頭對男女間事,雖懂得很多,而她到底還是處|子,怎會檢驗有孕無孕?只能就習知的跡象問說:「你是不是時常想酸的東西吃?」
「那麼,紳表叔,你呢?」
「我不冷。」
「你先吃去吧!吃完了先收拾起來,省得臨時抓瞎。」
「那是你逼得我說的。」
李紳懂她的意思,「怎麼走法」不是問路途,是問轎馬。江南水鄉,汊港縱橫,只要不是深山,幾乎就沒有船不能到的地方;因此,堂客出遠門,全由水路;至於短短陸路,譬如燒香、上墳、或者十幾二十里以外探親,有錢坐轎子、沒錢坐「一輪明月」的小車。若說像北方起旱的大車,江南只用來拉貨,很少坐人,尤其是堂客。
兩個月的胎兒只是一個血塊,那裏就能躍動了?繡春聽她說外行話,便懶得答理了。
「不是,不是!」繡春趕緊否認。
錦兒笑容收歛了,細想了一回,覺得她似乎還捨不下曹震,倒要好好勸她一勸。
錦兒笑笑不答,將燙飯鍋子坐在炭爐上,煽旺了火,放下扇子說道:「開起來得有會兒;你坐下來,我有話問你。」
「再說,紳二爺脾氣雖怪,也得看人而定;我在李家聽說,他專門跟那個篾片叫甚麼『甜如蜜』的過不去;再有他家的那兩個大總管,他也沒有好臉嘴給人看。至於好好的人,他一樣也通情達理,尤其是對你,讓你揍了他一辮子,還怕你不好意思,連說:『不要緊!不要緊!』這有多難得。」
繡春仍有畏縮之意,錦兒怕這樣子反而真的會惹得震二奶奶發火,所以開導她說:「二奶奶叫你,你就過去嘛!你以為是躲得了的嗎?」
既是有事商量,李紳便坐都不坐,轉往小院子裏;只咳嗽一聲,便聽繡春在說:「紳二爺來了!」
「好說,好說!貴人,請都請不到的。」
「當然應該這麼說。」
李煦不願見這個侄子,託辭去交代錢仲璿,轉身走了。曹太夫人望著四姨娘笑道:「我說得不錯吧!你老爺果然不願意。」
一急倒急出一句話來:「錦兒的鋪蓋,比我的乾淨,自然是用錦兒的。」
「藥箱呢?」震二奶奶問。
「紳表叔!」
「不會的!錦兒,我包她不會現形。」震二奶奶說:「而況,到底真的有了,還是血分上的毛病,也還不得而知。照我看,是病不是喜。」
聽她這一說,李紳笑道:「那可只能聽你的了!」他將臉仰起來,好讓她解脖子下面的紐扣。
震二奶奶心想,陪老太太鬥紙牌,最晚不過二更天;繡春還不到睡覺的時候,可見偷上床去的話靠不住。不過,如今也不必再追究了;反正早早把她送了出去,這個主意決不錯。
聽這一說,錦兒先就有如釋重負之感;繡春卻是將信將疑,表情跟錦兒自然不一樣。
「原來這麼回事!」震二奶奶問道:「你幹嘛躲他?」
「我全知道,就不知道繡春身上兩個月沒有來。不過,到底是有了,還是血分上的毛病,可也難說。你把她找來,等我問問她。」
李紳尚未答言,曹太夫人搶著說道:「還不知道紳表叔抽不抽得出功夫?你倒像是以為定局了!」
「起旱可辛苦得很呢!」李煦提出忠告,也是警告。
繡春不便有何表示,管自己又去動手鋪床;李紳亦不便道破心裏的感想,怎麼她也有「聽壁腳」的癖好,只是招呼著:「請進來坐!」
說到這裏,外面已有人聲;出去一看,曹榮帶著車伕,將震二奶奶的鋪蓋箱籠都送了來了。
「紳哥也說,起旱為宜。照他看,越冷越晴,旱路走起來還爽利。署裏派個人,再派兩個護院的送了去,包管平平安安到南京。」
「沒有那話!」李煦不假思索地說:「只要姑太太覺得誰合適就派誰;我為甚麼不願意?」
「震二奶奶,不能走了;只能在半途歇一宵。前面有人家的一座祠堂,暫時可以安頓車馬;看祠堂的那家人家,總也可以商量,讓震二奶奶帶著錦兒、繡春在那裏暫住一住。不過,這得先問問你的意思。要走也可以,反正有雪光照著,晚一點也不要緊,就怕迷了路,在雪地裏陷一夜。」
「那是前妻有兒女要照料,迫不得已。像我,孑然一身,何必再弄個家室之累?」
「紳表叔,你怎麼啦?是不是招了涼?」
「那是顧家三太爺,在京裏做過一品;既然是我們東家有交情的,更不是外人。少奶奶,你先請坐!」何二嫂不好意思的笑道:「就怕地方太髒,也沒有甚麼好東西待客。」
「這是義不容辭的事!」李紳問道:「那天動身?」
這是很客氣的逐客令,李紳便即說道:「我也不必多說甚麼了!反正自己知道。震二奶奶,請你也早點歇著;明兒比往常早半個時辰動身。」
「俗語說,『上床夫妻,下床君子』,我得把這兩句話改一改,『上床小妹、下床大姊。』這話怎麼說呢,下了床照料你的飲食起居,有時候還得要管著你一點兒,才能讓你覺得是真的關切。這不就像個做大姊的樣兒嗎?」
震二奶奶突然頓住;因為發覺李紳的臉色不好,嘴唇發白,身子似乎微微在發抖,不要是病了?
「也不是她的身子好——。」突然有人接口;李紳與繡春都嚇一跳,急忙回頭看時,果然是震二奶奶在門口站著。
「知道了!」
曹太夫人不作聲;心裏另有盤算,一時也不肯說破,只談些在北道上起旱的情形,那種荒村野店的苦況,別說不曾到過北方的四姨娘https://www.hetubook•com.com,連震二奶奶都未曾經過,因而聽得出了神。
李紳不答。他是在心裏考慮,應該不應該就從此時開始,讓她覺得不好惹?所以不但沉默,而且別無表情。
「怎麼?」震二奶奶問道:「莫非你還不相信?真的以為二爺給你下了種了?」
「為甚麼呢?」
錦兒說的果然是正經話:「你伺候二奶奶一場,要分手了;二奶奶說要給你一副嫁粧,你也不必客氣,心裏想要甚麼,如果不便說,我替你去說。」
「說啊!第二回是甚麼時候?」
「聽見了!」
「我也不是始終不說,是他的種,我當然先要問他。」
「小鼎有功名在身,可也有服制在身;馬上就要出殯了,怎麼趕得回來?」曹太夫人說:「果然要派人送,我倒想到一個人,就怕大哥不願意。」
幸好,繡春為她作了有力的洗刷;「那天錦兒回家去了。」她說:「不然二爺也不敢!」
「而且,也不方便。」震二奶奶也不以為然,她的膽亦很大,「其實亦無所謂!一闖就闖過去了。我不信我會那樣子倒霉,偏教我遇上了!」
何二嫂自己住了朝北靠西的那一間;緊鄰的一間,便是她小姑以前所住;兩間廂房靠北的那一間做了柴房;另一間現在空著,不過床帳俱全,原是她公公的臥室。
「時間可不早了!」李紳說道:「明天這一站,路程比昨天今天都長,得早點動身。請安歇吧!」說著,站起身來,是打算告辭的樣子。
繡春沉吟未答。實在是她至今還不能確定,要怎麼說才算妥當。不過,曹震說破了這件事,錦兒便得改口叫她「姨娘」;這是可想而知的。同時她也知道,錦兒問她這話的意思,正就是要確知她是不是想做曹家的姨娘?這一點應該有所分辯,卻不知該怎麼說?
李紳微笑不答,一手掀簾,一手撈起羊皮袍下襬,大步跨了出去;繡春恰好在門外,躲避不及,趕緊轉過身去,勢子太猛,辮子飛了起來,「啪」地一下,正打在李紳臉上,還頗有些疼。
「還早!」震二奶奶說:「我煨了薏米粥在那裏。要不要喝一碗?」她不等李紳開口,便即吩咐:「繡春,你去看看,煨好了,端來給紳二爺嘗嘗。」
「不累,不累!」李紳站了起來:「但願天天是這種天氣,那就很順利了。」
「震二奶奶,」等轎停下來,李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天快下雪了,咱們得趕一趕;本來定了在丹陽打尖,如今只好不停,回頭弄些包子、燒餅甚麼的,你就在轎子裏委屈一頓吧!」
「勸姑太太過了年走,也許還辦得到;震二奶奶怎麼行!人家別過年了?」
凋年急景,歸心如箭;才四更天已經有人上路了。五更一過,反倒靜了下來,偌大客棧,只剩下兩撥人尚未動身;一撥就是震二奶奶一行。
「怎麼,你的意思還是要做姨娘?」
「紳表叔,」她含笑說道:「這一天可把你累著了吧!」
「不但扯得上,而且很有關係。震二奶奶,你想,有誰敢假傳旨意,或者甚麼都不說,只教辦甚麼差事?當然是王府裏的人。是不是?」
「我想,」繡春很吃力地說:「萬一,萬一是個小小子——。」
李紳無以為答;好一會才說:「那面比較方便。」
「他自然不敢!不過有句話,他不敢也得硬著頭皮說。如果他不說,我說了;他在老太太面前不好交代。」
就在震二奶奶動身的前一天,傳來一個令人心悸的消息,鎮江對岸瓜洲至十二圩的江面上,有隻赴任的官船,為一夥明火執仗的強盜所搶劫,刀傷事主,還擄走了上任新官的一個姨太太。這夥強盜,有的說來自太湖;有的說是鹽梟,年近歲逼,飢寒驅人,迫不得已做下這麼一件案子,被擄的姨太太已經送回去了。
「別怪她們!」紳二爺趕緊解勸:「像這樣的事,我聽見了,也得聽壁腳!」
「進來吧!」錦兒掀門簾探頭出來說:「二奶奶問你話,不會難為你,你別怕!」
「怎麼才算是合適的人呢?」
這是李鼎自己說的話,甚至還作了譬仿:「就像震二奶奶那樣,二十七八歲了,我亦不在乎。」不過這話不便實說。李紳想了一下答道:「娶妻,各人的喜愛不同,有的喜歡宛轉柔順,像個小妹妹;有的喜歡爽朗明快,拿得出主意,作得起決斷,像個大姊姊那樣的。」
「你也是!」錦兒一面將剩下的菜和在冷飯中,一面埋怨繡春:「好端端地哭甚麼?人家正在高興頭上;你這一來不掃她的興?」
看他這一笑,有著皮裏陽秋的意味,震二奶奶有些好奇;很想問一問,卻又怕問出甚麼令人嘆息的事來,搞壞了此刻的心境,終於還是忍住了。
話說得異常冠冕,不過有件事不知道她是忽略了,還是有意不說——曹震還沒有兒子,繡春如能生個男孩,也是好事。
定了主意,隨即照辦,車子格外加快;將轎子的距離很快地拉長了。震二奶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看到轎夫舉步維艱,心裏非常著急,不過總算不時看到護院的圈馬回來,護持左右,略略有所自|慰。
震二奶奶笑了,「有個人陪著你喝,不更好嗎?」她說。
「對了!」李紳正一正臉色,略略放低了聲音說:「晚上你也驚醒一點兒!」
動身這天雖冷,但無風而有極好的太陽;加以沿運河的塘路,因為是南巡御舟縴道,路面一律用青石板,修治得相當平整,無論車馬轎子,都走得很爽利;夕陽啣山時分,便已到了無錫。
「你上那兒想法子去?還不是得託何二嫂的公公;反正已經打攪了,只有明兒個多送謝禮。」震二奶奶略想一想,把「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話嚥了回去,改口說道:「等我來交代曹榮。」
此念一起,就不覺得掃興了,「紳二叔,」她說:「我看你既不是喜歡像大姊的,也不是喜歡像小妹妹的;得要又像大姊,又像小妹。你說,我猜得對不對?」
「是,」李紳答說:「我想,明天來不及;準定後天動身好了。」
「他的號,叫甚麼?」
「九月裏才在江西燒的。為這些磁器,還碰了個大釘子。」
在堂屋裏的繡春,聽得這話,趕緊躡足而起,到對面椅子上坐下,靜等錦兒出現。
「看不出。最多四十歲!」震二奶奶又問:「聽說還沒有表嬸?」
「那麼,她是怎麼個意思呢?」震二奶奶問道:「意思是生米煮成熟飯,非讓二爺收房不可囉!」
「是了!」曹榮答應著轉身而去。
「還是我舉薦得不錯吧?」曹太夫人向震二奶奶得意地說了這一句,轉臉向李紳說道:「縉之,就都託你了,我們聽信吧!」
屋子裏靠窗是一張雜木方桌,兩把椅子,得移開了才能動手。震二奶奶正要喚丫頭幫他的忙;但見小福兒鑽到桌子下面,用腦袋一頂,雙手扶著桌腿挪了開去。
「這麼說,你是不願意?」
「啊!」錦兒大驚:「真的?」
其實是跟李紳商議,該不該收?李紳認為並無不可;便具了個代收的謝帖,又賞了薛家下人四兩銀子。將來客打發走了,他命小福兒幫著曹榮,將四個食盒,一隻木箱都搬了進去,請震二奶奶過目。
震二奶奶的臉色舒緩了,眼光也變得柔和了,一面對鏡子用玫瑰油擦著臉,旋又抹去;一面慢條斯理地對錦兒說:「她該早告訴我的!這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如今已經許了紳二爺了,忽又翻悔,傳出去不成了笑話?再說,為了別的緣故翻悔,猶有可說;結果是二爺收了房了,親戚熟人不知道內中有這一段苦衷,只說二爺好色,已經許了人家的一個丫頭,只為長得出眾,居然就能翻悔。你想,有這個名聲落在外頭,二爺還能好得了嗎?」
「好!」震二奶奶看他滿臉焦急,大為不忍,「紳表叔,你也別著急!」她說:「真的不行,就在丹陽住下也行。」
「得了吧!你有病在身,要在這兒才方便。出門在外,那有那麼多嫌疑好避。」
「恭敬不如從命!」
「提倒是提過。我說不必,就沒有再往下提了。」
第二天宿在常州,仍舊包的一大一小兩個院子。有了前一天的經驗,李紳就省事得多了,恰好在同一家客棧中遇見一個南歸度歲的好友。旅途邂逅,相偕入市,把杯細敘契闊,直到起更時分才回來。
「請起來,請起來!」
這話曖昧不明,錦兒不能不追問:「將來會有甚麼難處?」
「錦兒穿的棉袴,你只穿一條夾袴;大雪天會凍出病來。」
「其實也不要緊,」李紳接口:「明兒個多送她幾兩銀子,還實惠些。」
「真的找不出來,也只好這樣子了!」震二奶奶問道:「何二嫂弄些甚麼菜請客?」
李紳笑了,「震二奶奶的口才可是真好!形容得一點不差。」他順口問道:「『上床小妹』,可又怎麼說?」
於是相偕到了外屋,繡春低訴她的顧慮:倘或震二奶奶所驗不確,是真的懷了孕,莫非捧著個大肚子嫁到李家?
「紳表叔的尊庚是?」
「還想找補一點兒不想?」
皇帝不立太子,而出此暗示,固然是為了十四阿哥如果不長進,可以用召回以及收回正黃旗纛等等方式,改變決定,不至於會像廢太子那樣引起軒然大|波;但最主要的還是杜絕其他皇子覬覦大位之心,然後嚴禁親藩結黨,才可收到實效。
「你說啊!」
「既然如此,你還冤氣衝天地幹甚麼?憑良心說,她想攆你,固然不錯;替你做的這個媒,可是更不錯。你沒有聽見她的話?處處都替人打算到了。要說她把你當貓、當狗隨便送人;這話連我都不服。」
一主兩婢,三乘轎子,護送的是李紳與兩名護院,張得海、楊五;另外是李家的兩男僕,李才、李富;李紳的小廝小福兒;曹家的一個老僕曹榮。除了兩名護院騎馬;其餘的都坐車,是拿織造衙門運料的馬車加上布篷、鋪上棉墊,坐人帶裝行李,一共用了五輛。車把式加馬伕,一行恰好二十人。
四個食盒中是六大六小一火鍋,極好的一桌「船菜」。震二奶奶留下生片火鍋,一隻烤過再煨湯的鴨子,一碟糟釀子雞;其餘的菜,犒賞兩名護院跟李家的下人。
照李紳的指定,打前站的李家二總管溫世隆,在東關最大的招賢客棧包了一大一小兩個院落;小的那個院子只得三間房,正好歸震二奶奶帶著她的兩個丫頭住;李紳住在大院子裏,一個人佔一間房,其餘的人,兩個、三個一間,勉強夠住。
於是,曹榮將震二奶奶的行李送了進去,正在幫著鋪陳,只聽小福兒在外面大喊:「曹二爺,曹二爺,給你送東西來!」
錦兒答應著走了進來,臉上有一種孩子淘氣,被大人抓住的那種神氣。
因此,她本來想回答說:「那還用說?」此刻改為清清楚楚地同答:「是的!我問了她;是二爺的。」
「你覺得我的話怎麼樣?」震二奶奶很泰然地,「若是我說得不對,你儘管駁。」
「你們看怎麼辦?」李紳跟護院的討主意。
由於語涉不莊,所以震二奶奶故意繃緊了臉;而且聲音有點像生氣的樣子;李紳不免愕然。看到他的神氣,想像自己假裝正經的模樣一定很滑稽;震二奶奶不由得「噗哧」一笑——這一笑開頭可忍不住了,將頭一低,以額枕臂,伏在桌上笑得鬢邊所插的一朵白絨花,顫巍巍地抖動不停。
等從錦兒手m•hetubook.com.com裏接過茶來,他卻又不即就口;將茶杯轉著看了看問:「這釉色很好。似乎出窯不久。」
「那是你的身子好。」
錦兒不答,心裏盤算了好一會;認為這個辦法不妨跟震二奶奶去說,不過,先得有個保證。
「我自己來。」
「『若要俏,凍得叫!』」震二奶奶一面踏進來,一面說:「繡春這會兒嫌棉袴臃腫難看,將來得了病受罪也是自己。」
「喔,」錦兒被逗得好奇心大起:「那是句甚麼話,我倒真要聽聽!」
倘或太子不賢,自可斷然廢除;但這一來又啟其他皇子覬覦儲位之心,於是各結黨援,彼此相攻,總有一天會演變成骨肉相殘的悲慘局面。這是大害之二。
「家兄說,曹少夫人路過,本來要著女眷過來請安,不過老實婦人上不得台盤;只好送幾樣不中吃的菜,請曹少夫人賞臉。」薛老三說:「另外還有幾個泥人兒,是送小少爺玩的。」
李紳細細談論;震二奶奶靜靜傾聽,雖非心領神會,而利害關係,大致已經瞭然,覺得受益不淺。
李紳這算是領教了震二奶奶的手段,看她處事,要言不繁、乾淨俐落,不由得笑道:「震二奶奶,我真該退位讓國,請你來帶這班人馬。」
等將小福兒喚了進來,只見他一手端一盆冒熱氣的漿糊;一手握著一大把桑皮紙裁成,寸許寬的長紙條,衝著曹榮說道:「紳二爺說,怕板壁有縫會灌風,讓我把這些東西送來給你。」
「你啊!」震二奶奶握著她的手,不勝憐愛地埋怨:「心太熱!凡事只往好的地方去想,思前不想後,將來會吃虧。」
聽曹榮轉達了這些話,李紳點點頭。他不是甚麼拘謹迂腐的人,既然震二奶奶不在乎,他又在乎甚麼?
一面說,一面看震二奶奶的臉色;深沉無比,一點都看不出她此時的想法。
「說得是!我已經派護院騎馬趕到丹陽雇人去了。到了就換班,一口氣趕到鎮江。」
「何二嫂,你不必說這些客氣話。大雪天能湊到一起,真正是緣分。我也不說道謝的話了,先請何二嫂帶著看看屋子,好把鋪蓋打開來。」
「紳二爺病了!」震二奶奶說:「曹榮,那面都得歸你照料。」
「說起兒女,我可要拿大道理說表叔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就不想成親,房裏也該弄個人才是。」震二奶奶又問:「莫非舅公就沒有提過這話?」
李紳想想,也只好依她;隨即關照小福兒,到祠堂裏去找曹榮,同時趕快將震二奶奶的行李送來。
這番盛意為曹太夫人與震二奶奶堅決辭謝了。因為已過臘八,家家都在忙著過年,不便打擾;更怕居停情意忒厚,殷殷留客,誤了歸程。至於李鼎送到鎮江,一來一往怕趕不上出殯;而且震二奶奶一走,四姨娘一個人忙不過來,也得李鼎在家,幫著照料。
這個小院落已非剛到時的光景了,院子裏掃得乾乾淨淨;走廊上支著兩個炭爐,一個烹茶,一個蒸菜;熊熊的火燄,襯著雨過天青顏色窗紗上掩映的燈光,入眼便覺心頭溫暖,整日風塵之苦,一掃而空。
震二奶奶說得很輕鬆;錦兒卻大吃一驚!心裏在罵自己太笨;早就該想到震二奶奶會使這個手段。
「我不懂你的話!你倒說明白一點兒,嫁了紳二爺會沒有平安日子過?」
「甚麼事啊?」
「啊!紳表叔,你的話有點意思了。」震二奶奶深感興味地,「請再往下說。」
繡春不答,也不動,低著頭咬指甲;不過錦兒一拉,她也就過去了,完全是聽人家擺佈的那股味道。
因為這一轉念,對於震二奶奶替他斟酒布菜,便都能泰然而受了。
「我是吳三桂造反那年出生的,今年四十八。」
「你也不用謝我。」震二奶奶又說:「這是我自己喜歡做的事:第一、承紳表叔一路照應,我能撮成這樁好事,算是有了報答;第二、繡春跟了我九年,有這麼一個歸宿,我也很安慰;第三、明年繡春替紳表叔生個白胖小子,香煙不斷,不就是我做了一件積德之事嗎?」
「你說『知道了』,我問你,你把誰的鋪蓋勻給紳二爺用?」
「她身上兩個月沒有來了!」
震二奶奶是頗有決斷的聲音,李紳不由得站住腳,躊躇著問:「我不去怎麼行?這麼多人睡的、吃的,都得想法子。」
震二奶奶微吃一驚,睜眼問道:「你怎麼還不睡?」
「好啊!我在白衣庵燒香求子,你們在家喝交杯盞;怪道沒有效驗!這不能怨菩薩不靈,你二爺喪盡良心,怎麼會有兒子?」震二奶奶停了一下又問:「一共幾回?」
「那也不用。」震二奶奶轉臉說道:「錦兒,你可聽見她的話了?」
「到了那時候,你如果變了主意了呢?」
雪是越來越大了!不過反倒是大了的好;因為地有積雪,走起來便覺輕快,只聽轎夫的腳步,「沙沙」地踩在雪上;那種勻稱的節奏,具有催眠的作用,不知不覺地將震二奶奶帶入了夢鄉。
「說假話就不是李紳了。」他立即接口:「我不是在找話敷衍你;是在琢磨你問我這話的意思。」
何家的房子還不算太舊;那間客房很大,因為用途很多,紡績、礱穀、堆置,都在這裏;後壁從西面推門出去,是極大的一間廚房,也是泥地;右手便是鋪了地板的住屋了,是朝北的兩間;轉過去東面還有兩間廂房,隔著一個小天井,與廚房相對。
「誰要當他家的姨娘?」
等震二奶奶一出去,繡春垂著眼說:「紳二爺,把馬褂卸了吧!」說著,便走上前來要替他解紐扣。
衣服是找到了,箱子可也翻亂了,理好鎖上,底面還要加夾板,總算小福兒幫忙,等捆紮停當,摃著到了車上,震二奶奶方始換好皮襖,走到停轎的大院子裏,李紳已等得有些著急了。
說著,震二奶奶呶一呶嘴,錦兒懂她的意思,報以一個受命的眼色,悄悄拉了繡春一把。
等三頂轎子擡到,交涉不但已經辦好;車馬都已進入人家的祠堂了。李紳卻冒雪站在一座牌坊下面等候;引領著轎夫,由祠堂西牆外穿過去,後面是一片竹林;林外一帶茅籬,圍著小小一座瓦房,就是震二奶奶今夜歇宿之處了。
這是要她做個見證;為的是倘有人議論,說震二奶奶吃醋,故意將繡春送給了李紳,錦兒便好替她表白,完全是繡春自願,跟震二奶奶全不相干。
「只好將就一夜,幸虧有稻草;生上一兩個大火盆,還不致於凍著。」
「你過來!」
「紳表叔也別說這話!五十歲續弦的還多得很呢!」
「那麼,肚子裏是不是常常在動呢?」
「那就請你紳二哥送一送吧!」曹太夫人對李鼎說:「他出的主意不錯,必是個很能幹、很靠得住的人。」
「我是早想到有這麼一天。」
李煦果然不大願意,但話已出口,不便更變;再則也實在找不出別的親屬可當護送之任,只好點點頭:「就讓他送!你把他找來,讓姑太太交代他幾句話。」
「我是怕在鎮江打前站的人,會著急,怎麼得通個信兒才好。」
「一定辦不到。」
聽得這話,錦兒知道已可以覆命,不妨聊聊閒天;便即笑道:「會有這麼一樁喜事,誰都沒有想到。」
「好!小兄弟索性勞你駕糊一糊,行不行?」
「不必!」震二奶奶毫不考慮地答說:「請紳二爺一起來吃好了!在路上不能按家裏的規矩;再說,我也吃不了這些東西。不如請了他來,一面吃飯,一面商量商量明天的事。」
「不管是旱路、水路,路上不平靖,總不能叫人放心。」李煦說:「要嘛,讓小鼎送了去;他有功名在身上,到哪裏都方便。署裏至多派個筆帖式;那班滿州大爺的譜兒太大,幫不了忙,只會添麻煩。算了,算了!」
果然,震二奶奶表示怎麼樣也得走。曹太夫人也說,非想法子送她回南京不可?
「原來顧家!」震二奶奶說道:「鎮江顧家是大族;他們府上有一位做過工部堂官,跟我們家老爺子是至好。」
「我——,」李紳搖搖頭,「我自己都說不上來。也許,也許跟小鼎的想法差不多。」
小福兒在廚房裏,一面坐在灶下燒火,一面逗著何二嫂的兒子玩;繡春將他叫了回來,自己便接替他的位子,燒著火跟何二嫂說話。
「舅公,」震二奶奶勸道:「且聽聽他是怎麼說?」
「二爺若有這個名聲在外面,錦兒,你也會受累。」震二奶奶又說:「如說他好色,人家心裏就免不了會這麼想:大概他家的丫頭都讓他偷遍了!繡春這個騷|貨,我早就知道逃不出他的手;你乾乾淨淨的一個人,無緣無故讓人家疑心你,可就太冤了。將來要找個好婆家都難。」
「沒有!」錦兒的聲音毫不含糊:「她決沒有這個意思。」
「喔,那是甚麼時候?」
這小福兒約莫十四歲,圓圓的一個腦袋,很黑;多肉的鼻子與嘴唇;一雙大眼,長相憨厚,加以震二奶奶愛屋及烏,就越覺得他討人歡喜了。
「車子是不要緊,就是轎子走不快!」曹榮說道:「紳二爺,我看得分成兩撥,車子儘快趕到鎮江,先安頓好了,能有敷餘的時間,還好趕回來打接應。」
錦兒正看得好笑,聽此一問,便即笑著答道:「繡春揍了她老公!」
「你問了她了,是二爺的?」
「繡春,」震二奶奶說:「恭喜你啊!」
接著,堂屋的門開了,震二奶奶捧著個銀手爐,笑盈盈地站在門口迎接。
分配停當,也換了轎夫,不多停留,繼續趕路。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終於飄雪了;起初還好,不慢反而加快;但不久就走不快了,因為地氣猶暖,雪片著地溶化,滲入土中,漸漸地泥濘滯足,有腳勁也使不出來了。
「請跟我來。巧也很巧,上個月我們家妹子坐花轎走了;公公因為年下事情多,住在祠堂裏,恰好有兩間房空在那裏!」
「好!我這就去辦交涉。」
「越說越讓我糊塗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不是先讓紳二爺挑幾個菜留下來?」
「這得委屈震二奶奶,不能坐家裏的大轎了!」李紳說道:「只有算好路程,派人打前站;那裏打尖、那裏宿夜,都定規了準地方。轎子是一天一晚,預先雇好了它!」
「那麼,你是甚麼意思呢?」
罵得實在難聽,錦兒皺眉;繡春撅嘴,震二奶奶卻是橫了心,已摸出來她小腹上有硬硬的一塊,十之八九懷了孕,但不肯說實話。
「真叫有其主,必有其僕!」震二奶奶向兩個丫頭笑道:「別看他是孩子,還真管用呢!」
「先糊東面這一間。」曹榮又說:「反正只住一夜,就在外面糊好了。」
李煦如今一聽見李紳,便無名火發;當時喝道:「他懂甚麼?」
「震二奶奶來請二爺吃飯,我說跟朋友出去了。」小福兒迎著他說:「飯後叫丫頭來問過兩回,看回來了沒有?剛才還來過,說回來得早,就請二爺過去,有事商量。」
「快了,快了!」錦兒代為回答,一面還在開箱子找一件灰鼠皮襖;天氣突然回暖,震二奶奶覺得狐嵌的穿不住了。
「才兩回?」震二奶奶看著錦兒說:「你聽聽。」
這一來裏面自然聽到了;李紳有些不安,震二奶奶便即喊道:「錦兒!」
「繡春,我當你親姊妹,我才跟你說掏心窩子的話,你別糊塗!曹家的姨娘不好當;震二爺的姨娘更不好當。就算讓你如和*圖*書了願,那頭雌老虎不把你連骨頭都吞了下去才怪!」
李紳心中一動,「我倒從來沒有想過。」他說,「那就更難了!又要知心著意,又要會喝酒,那裏找去?」
李紳笑笑不答;從火鍋裏挾了一大筷子涮好的山雞片、腰片,放在小碗裏,吃得很香。
「古人說:四十不娶,可以不娶。年將半百,何必再動這個心思。好比八十歲學吹鼓手,也太自不量力了!」
錦兒一聽,透骨冰涼;自己也覺得想得太天真了。
「不敢當!」李紳還了一個揖。
「現掘出來的冬筍煮爆醃肉;宰了一隻雞,可還不知道怎麼吃?她家的醃菜可是真好!掰開來,黃得像蜜臘;菜心跟象牙似的,漂亮極了!」說著,錦兒嚥了口唾沫。
「你就拿得出來,我亦不能讓她娘老子要。她不是『家生女兒』;十四歲買來,契上寫明白是賣斷的,一個子兒不給,也無話說。而且她老子開個小飯館,境況也還不錯。」震二奶奶想了一下,用總括的語氣作了個結論:「反正只要你紳二爺說一聲:我喜歡。人就歸你了!甚麼不用你管,我還陪一副嫁粧。」
「到我身邊來!我看看是病,還是真有了?」
「聽說過,還不只一回。一會兒太子廢了,一會兒太子復位了;一會兒又是那個阿哥發瘋,那個阿哥圈禁高牆,實在鬧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把這番話隻字不遺地聽入耳中的,除了李紳,還有門外的繡春與錦兒——是錦兒發現在談繡春;趕緊轉回去將在熱薏米粥的繡春拉了來,兩人悄悄側耳,把震二奶奶與李紳對談的話,凡是要緊的,都聽見了。
「倒是小鼎,」李紳忽然說道:「實在應該早早續弦。震二奶奶若有合適的人,不妨做媒。」
「好吧!我再交代幾件事;回頭我進去。」
「紳表叔,你這話,我可又糊塗了!這跟阿哥爭皇位,怎麼扯得上呢?」
就此便談受凍會得甚麼病,一聊開了沒有完;等繡春鋪好了床,恰好小福兒送來火盆,而李紳的藥也喝下去了。震二奶奶便即說道:「快睡吧!讓繡春留在這兒照應你。要甚麼儘管支使她做。」
「紳表叔。」等繡春走遠了,她輕聲問道:「你很喜歡繡春是不是?」
「還能怎麼樣?高興也不能擺在臉上啊!」
「這不是喜從天降嗎?」李紳笑著回答。
「我的脾氣不好!沒的替他得罪人。」
「我的二奶奶!」四姨娘說:「遇上了,可就不得了啦!情願小心;耽遲不耽錯。」
於是,李紳想了一下,先將太子被廢以後,皇子們暗中較量的情形,扼要地講了些給她聽——從太子廢而又立,立而又廢,皇帝似乎有了個極深的警悟,立儲會帶來兩大害。因為一立太子,便須設置東宮官屬,自然而然成了一黨;如果太子天性稍薄,而又有小人撥弄攛掇,則篡弒之禍,隨時可以發生。這是大害之一。
「趁熱喝!」震二奶奶說:「喝了就睡吧!出一身汗。馬上就好了。錦兒,你把紳二爺的藥端了去。」
「繡春這話,說得我不能不承認。」李紳答說;視線又繚繞在她那條長辮子上了。
「對!紳表叔這個法子妙得很。」震二奶奶忽然收歛了笑容,正色說道:「紳表叔,不是我恭維你;你可比我見過的那班爺們強多了!舅公怎麼不重重用你?」
這一說,李紳只好坐了下來,沒話找話地說:「明天是在丹陽打尖。」
「碰誰的釘子?」
「吃的倒有。何老頭給煮了一大鍋粥;還有京江蹄子。護院的這會兒到鎮上找酒、找肉去了。」曹榮問道:「不過,二奶奶,你怎麼辦呢?」
話說得十分透澈,李紳的疑問,渙然消釋,只是拱拱手道謝:「深感成全之德!」
「老曹,」李紳第一天落店便立了個規矩:「你家二奶奶那裏,歸你照應;我特為把你跟兩位護院,安排在西面靠小院子的那間屋,不但為了照應方便,也為了看守門戶,不論甚麼人不准進小院子!今天住無錫、明天住常州,後天住鎮江,都是這麼辦。請你記住了!」
「我知道。反正一上了路儘有得睡!倒是紳表叔你,別高興得一夜睡不著覺。」說著,震二奶奶抽出腋下那方白紡綢繡黑蝴蝶的手絹,掩著嘴笑。
李紳聽她語聲如簧,看她眼波流轉;一條甩來甩去的長辮子,顯得腰肢極活,不由得想多打量她一眼,卻只看到一個背影,腰細臀豐,不像姑娘,像是婦人。
「紳哥說,水路千萬走不得——。」
「這好!」震二奶奶轉臉問道:「老太太看呢!」
李紳隨即派小福兒跟櫃房要了送進去;自己交代了幾件事,洗一把臉,瀟瀟灑灑來到小院子裏。
「你先別說,等我好好想一想,那是句甚麼話?」錦兒撳著她的手;想了好一會說:「我知道了,二爺要把你收房。這話,」她又懷疑:「二爺敢說嗎?」
因此,皇帝一面嚴諭,不准建言立儲,以防結黨;一面暗中物色,屬意有人;此人就是皇四子胤禛的同母弟皇十四子胤禎。
李紳微微一驚,看到她略帶詭秘的笑容,知道自己失態了;定定神問說:「原說有事要跟我談。不想一聊閒天,忘了正事。」
「怪道,好半天不叫我們。」錦兒上前推一推她的身子,「二奶奶、二奶奶、燙飯來了。」
錦兒不能不慚愧地默認;這一點無法求證,只能假定是真,嘆口氣說:「唉!這一下可有得飢荒打了!我就不懂,剛才我問你,你為甚麼不說?」
「錦兒,」震二奶奶平靜地說:「你是一片待姊妹的血心;可是你也得替我打算、打算。」
「多謝,多謝!等我先上去回一聲;請薛三爺寬坐。」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不來管你心裏的事。我只問你,你自己的終身,怎麼個打算?」
此一問頗出李紳的意外,看了她一眼,沉吟未答。
其次,皇帝又覺得他的身子很好,活到八十歲,不算奢望;那一來儲君就得在康熙七十年以後,才有踐祚之望,那時胤禩也在五十開外了!自古以來,雖說國賴長君,但五十之年,精力就衰,享國自必不久,所以嗣位之子,除了賢能之外,也要考慮到年富力強這四個字。
「還是燙飯吧!你們倆一起去。」
「總算有著落了。」震二奶奶說了這一句,從容不迫地擡眼搜索;發現有個中年婦人,含笑目迎,料知便是這家的主婦,便也親切地笑道:「這位嫂子,今天可要來打攪你了!」
「我回頭跟你說。」
「自然是害羞才躲。」她插身進去,亂以他語:「到底吃甚麼?若是不愛燙飯;有剩下的雞湯,下掛麵也很好。」
「知道了!」繡春答應著,走到堂屋裏,就坐在房門口,細聽動靜;心裏自然是「卜通、卜通」地在跳。
「我覺得我像一隻貓,一條狗;誰喜歡我就拿我給誰。根本不管貓跟狗願意不願意。」
等李紳在火盆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繡春端來一個漆盤,上面是一具簇新五彩的磁壺,同樣富貴不斷頭花樣的兩隻茶杯。
「原來你是要問二爺!」錦兒想了一下問:「你是不是打算著讓二爺來說破這件事?」
這下又提醒了錦兒,費了好多的事,生下來是個女兒,那時候失望的只怕不止繡春一個人。
於是李紳步履安詳地踏了進來,叫聲:「大姑!侄兒給大姑請安。」說完,趴在地上磕了個頭。
「說甚麼!」繡春沒好氣地說:「你不懂!」
繡春也正在琢磨這件事;聽她這一問,便知又要拿她「開胃」了,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既窘且急,臉都有些紅了。
李紳在想:嚴冬旅途,有這麼艷麗的一主二婢照應著,在這麼一間溫暖如春的屋子裏,吃這麼一頓肴饌精潔,食器華美的晚飯,也是人生難得的際遇;讓來讓去地鬧虛文客套,簡直就是有福不會享!
「為甚麼?」
「知心著意,談何容易?」李紳舉一舉杯說:「有這個伴我,也就儘夠了。」
同時,李煦認為應該加派李鼎護送;雖不必到南京,至少亦應送到鎮江。
「不行,不行!我這雙靴子儘是泥,太髒!不能讓你沾手。勞你駕,找小福兒來。」
卸了馬褂,又卸皮袍;等他一坐下來,她要來替他脫靴子,李紳可就大為不安了。
「我這就去。」
李紳笑笑不答,喝一口酒,拈了兩粒杏仁,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而視線卻只是隨著繡春在轉。
他忽然發現她跟錦兒不同,「繡春,」他問:「你不冷啊?」
「對!叫縉之,我想起來,縉紳的縉。」曹太夫人又問:「我聽說縉之打算回山東去,有這話沒有?」
「就是這話囉!」震二奶奶欣慰地,「再說一句,就算我不會再生了;二爺將來少不了還要弄一兩個人。只要他命中有子,總該他有;命中註定沒有兒子,繡春就能安安穩穩生下來,還是個丫頭。」
「是的,是的!」李紳順口敷衍著;心裏在想震二奶奶持家能幹,出了門就不行了,丹陽多大一個地方,臨時能找得出能夠容納二三十個人的客棧嗎?
八阿哥胤禩禮賢下士,而且頗有治事之材,確有繼承大位的資格。但他的出身不好;生母良妃衛氏,出身於籍沒入宮充賤役的「辛者庫」;倘或立他為太子,必為他的兄長所不服,明爭暗鬥,從此多事,豈是社稷之福?
「又來了!看我不收拾你的。」說著,繡春揚手吹一口氣,作勢欲撲。
怎麼回事,別是要下雪了吧?正在嘀咕著,突然轎子放慢了;隨即聽見轎外有人在喊:「震二奶奶,震二奶奶!」
震二奶奶不過隨機告誡,並非真的生氣;她關心的是繡春的態度,呶一呶嘴,輕聲問道:「她怎麼樣?」
「再也不會有了!」李紳笑一笑,喝了口酒。
「震二奶奶,」小福兒在窗外大喊:「你老人家拾奪好了沒有?紳二爺說,晚了不好。」
「不見得會有敷餘。」震二奶奶說:「你別管,我自有主意。」
「怎麼?」繡春回頭看了一下,仍舊轉過身去。
「那可是求之不得!」繡春又輕鬆、又緊張,「你打算甚麼時候告訴她?」
「不!」震二奶奶親自掀開門簾說道:「外面糊得一條白、一條白地,有多難看!到裏面來糊。」接著又問小福兒:「你叫甚麼名字?」
李紳摸著發燙的臉說:「教風吹的!酒喝得並不多。」
話雖如此,李紳亦須稟明而行。李煦對於隔站換轎,派人打前站,都表同意;但不主張住客棧,因為由蘇州到南京,各地皆有跟蘇州織造衙門,或者揚州鹽院有關係的殷實商人,可作東道主。
「那可不成!」震二奶奶不等他說完,便即答道:「還是穩當一點兒,就這裏歇下吧!」
曹榮正在解鋪蓋繩子,便即高聲答說:「甚麼東西,你送進來!」
剛談到這裏,李鼎趕來了;他也是得知瓜洲江面的搶案,跟李紳談起,覺得他有個看法,非常之好,特地來告訴他父親。
「那也只好瞧著辦。真的通不上信,也只好算了。」震二奶奶又說:「曹榮你問問何老頭,能不能找個人上鎮江去送封信;給五兩銀子。找到了帶了來見紳二爺。」
話都說到頭了,錦兒認為她這個要求,在震二奶奶應該能夠允許。所以等繡春睡下以後,為她去進言。
「那裏!出門上路,自然非爺兒們不行。」震二奶奶又喊:「繡春,你今天跟錦兒在我屋裏打地鋪;你們倆使一副鋪蓋。勻一副給紳二爺用。」
「真的願意?」震二奶奶再釘一句。
和*圖*書
「兩張床夠了!你一張;兩位護院的合一張!」
繡春怯怯地走了過去,卻不敢靠近震二奶奶;防著會挨打。
「叫縉之。」
一面想一面斟著茶喝,只聽簾鈎一響,擡頭看時,艷光四射的震二奶奶已出現在他面前了!
「只要肯下心思去找,那裏會沒有?像府上這樣大家,丫頭帶『家生女兒』總有三四十;我就不相信會找不到一個中意的。」
「二奶奶也不在,是在老太太那裏鬥牌。」
「繡春還有件為難的事,託我來求二奶奶的恩典。」
「真難為她!」震二奶奶說:「錦兒,你看看有甚麼尺頭甚麼的,找一找,送她幾塊,也是一點意思。」
「是啊!」震二奶奶困惑地,「我也聽說過,李家有位紳二爺,難惹得很;可是,我就看不出你有脾氣。」
「可是,你這會兒不又說了嗎?」
「這麼說,鼎表叔是喜歡大姊那樣的人囉?」
「不必,不必——。」
震二奶奶接著說:「這兩年,我家的差使很多,燒磁器、燒琺瑯,都是太監傳的旨。七月裏又說要燒一窯五彩的;指明用『富貴不斷頭』的花樣。我心裏就疑惑,這個花樣俗氣得很;再說宮裏用這個花樣也不大對勁。大清朝萬萬年的天下,自然『富貴不斷頭』,還用得說嗎?果然,送到京裏,摺子批下來,才知道是有人假傳聖旨。」
「你撿一塊神麯,跟何二嫂要一塊乾薑,濃濃兒的煎一碗來給紳二爺喝。」
「坐轎子自然好!轎班一路擡到南京,得多早晚才到得了?」
「『不必』跟決不行不一樣!紳表叔,我勸你還是得弄個知心著意的人。」
「我知道你不是存心!」錦兒笑道:「你也捨不得。」
「為甚麼?」
「是嗎?」震二奶奶斜睨著李紳問。
作此說法,當然是她覺得以後的日子不平安。這話又從何而來?錦兒實在有些困惑。
「別說假話!」
「這位嫂子姓何,行二;她公公替顧家看祠堂已經四十多年了。」
「當然不能坐車。」李紳答道:「別說震二奶奶,就是我,一天坐下來,不把骨頭震散了,也凍僵了。只有坐轎子。」
「就因為這件事瓜葛甚多,不容易弄得清楚;也不便說得太露骨;所以皇上才那麼批下來,只要遵辦就是。」
「有!有!」錦兒答說:「剛沏上的。」
李鼎等了一下,看父親不作聲,才又往下說道:「這幾天冷得厲害,河裏會結冰;萬一拿船膠住了,就不遭搶,也是進退兩難,那一下費的勁可就大了!」
「不必費事!我一點兒都不餓。」李紳搖著手說。
震二奶奶不免奇怪,「怎麼回事?」她問。
「繡春,我勸你的話,你記不得了?」
小福兒想了一下,慨然答道:「好吧!我替你糊。先糊那一間?」
「姑太太別理他!紳二爺送去很妥當。」
「二奶奶且聽她說下去;算日子就知道她的話是真是假?」
「就送回去也蹧蹋過了!」李煦跟四姨娘說:「勸震二奶奶過了年再走吧!我今年的運氣壞透了!別再出事;我想起來都怕。」
等他站起身來,震二奶奶已經預備好了,一面襝衽為禮;一面盈盈含笑地叫道:「紳表叔!」
「唉!」震二奶奶嘆口氣:「真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誰知道皇上家的這本經更難唸。紳表叔,照你看,京裏有人來要東西,該怎麼辦?不是王爺,就是貝子,貝勒;派出來的人,不是藍頂子,就是花翎,我們家的織造老爺見了還得請安問好;你說,能當面駁人家的回嗎?」
「這要用怎麼說?還不是由著你的性兒,愛幹甚麼就幹甚麼。」
李紳駭然。
「說來說去就是這麼個難題目!」錦兒問道:「你自己的意思呢?」
震二奶奶又好氣,又好笑;然後沉著臉說:「說過多少回,不准你們聽壁腳,這個毛病總是改不了!」
繡春不答,心裏在琢磨錦兒的話,想駁她卻找不出話。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發覺轎子停了下來;隨即聽得李紳在喊:「震二奶奶,震二奶奶!」
「只要二爺說一句話,二奶奶就會大鬧特鬧。」
「我也這麼想;可就想不出能找出甚麼東西來送人家。」
要坐當然也可以,只是要吃苦頭。第一是塵沙甚大,就有車帷也不甚管用;第二是顛簸得厲害;第三是這種數九寒天,凜冽西風,撲面如刀。
「自然是聽二奶奶作主。」繡春趕緊答說。
這不是明知故問?錦兒剛這麼在想,突然醒悟;震二奶奶做事向來不恤殺伐,只求乾淨,看樣子她可能存著根本不承認繡春腹中一塊肉,是曹家的種。倘或如此,繡春就太委屈了。
聽得這一句,震二奶奶的惺忪倦眼,立時大張;瞪著錦兒,睫毛不住眨動;雖是看慣了的,錦兒仍不免覺得可怕。
於是錦兒坐在床沿上,將繡春的難處、希望、保證;以及她的詰問與繡春的答覆,倒籠傾筐地,一古腦兒說了出來。
「那裏!」繡春立即否認:「你說得不錯!我還留著我這條命呢!憑甚麼讓人把我連骨頭都吞了下去?」
於是錦兒來主持席面,薛家送的菜以外,把自己帶來的路菜也擺了出來;八個生片碟子,無處可以放置,擺在一張小條桌上,擡了過來,接上方桌,居然也是食前方丈的模樣了!
這不是明知故問?繡春連番受了戲弄,心裏不免覺得委屈;眼圈紅紅地想哭!
等主婢三人都上了轎,李紳傳話,加緊趕路,如果能在天黑以前趕到鎮江,另賞酒錢。轎夫、車夫聽得這話,個個起勁;一路吆喝著,過奔牛、經呂城,快到丹陽時,天氣變了,彤雲漸密,暗沉沉地,近午時分,倒像已經入夜了。
她會冒出這麼一句話來,連錦兒都大出意外;繡春一聽話風不妙,趕緊跪了下來,「二奶奶,」她有些氣急敗壞地:「我不敢撒一句謊,是二爺逼了我好幾次,我不肯;後來他拿酒把我灌醉了,才,才讓他得了手。」
正談得起勁,只聽門外人聲;丫頭打了簾子,先進來的是李鼎,「紳哥來了!」他問:「是不是讓他進來?」
見此光景,李紳便站了起來,「我別在這兒礙事!」他說:「藥很燙,我帶回去,等涼了再喝。」
這是提醒繡春,別將日子算錯,露了馬腳;繡春看了她一眼,卻不敢露出感激的神色。
「唷!」她失聲喊道:「好大的雪!」
「我記不太清楚了,說是『近來你家差事甚多,如磁器琺瑯之類,先還有旨意,件數到京之後,送至御前看過。如今不知騙了多少磁器,朕總不知!以後非上傳旨意,即當在密摺內奏明;倘瞞著不奏,後來事發,恐爾當不起!』」
「當然是好意。」震二奶奶說:「好些人跟我要繡春,說她是宜男之相;這趟到蘇州來之前,揚州『總商』馬家的老二,還託人來跟我說,想娶繡春,答應給她娘老子一千兩銀子。她嫌馬老二已有七個姨太太了,說甚麼也不肯。紳表叔,你若是喜歡她,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意會到此,錦兒要為自己占個穩穩的地步;特意再問一問:「繡春,你可再想一想,是不是自願嫁紳二爺?倘或不願,趁早回明;我也替你做個見證。」
「你進來吧!」
「可是,事由兒擺著,她總不能捧著個大肚子嫁到李家。」
「說得不錯!不過,東西不要緊;要緊的是人,尤其是震二奶奶,所以請兩位護院,仍舊跟著轎子走。」
「你還怪我!齊著心拿我取笑,也不管人受得了,受不了。」
「這趟回去就不平安了!」
因此,震二奶奶覺得即時有解釋的必要,「紳表叔,你大概也知道,我做事是有分寸的。多少人來求我要繡春,我不肯;你沒跟我要,我反倒把她送了給你,這不是毫無章法嗎?不是!」她自問自答地說:「這種事得要男女兩廂情願;旁人看起來也很合適,才算圓滿。你紳二爺至今不曾成家,老來作伴,房裏該有個人;既然喜歡繡春,又是宜男之相,自然再合適不過。繡春呢,她早說過,最好一夫一妻;可又不願嫁個不識字的粗人。這就難了!有身份的人家能用花轎把她擡進門嗎?不能。如今好了,跟了你紳二爺,雖無夫婦之名,可也跟一夫一妻差不多。我敢寫包票,她一定願意!」
掀開轎簾一看,只見李紳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震二奶奶連拍著扶手板,大聲喊道:「停,停!」
錦兒並未想到,說話的聲音最好提高,讓繡春也能聽見;她只是很婉轉地在說:「繡春有件事,早就想告訴二奶奶了,心裏怕,不敢,她跟我說:到今天再不說,可就對不起二奶奶了!」
「這麼多人,怎麼睡法呢?」
「自然是她家小姑子住過的這一間。」震二奶奶手指東面:「紳表叔,你睡這兒。」
「如果是喜呢?」錦兒固執著問。
震二奶奶將東屋做了飯廳,飯桌已鋪設好了;正中一個火鍋,火燄正在上升;上首擺一雙牙筷;下首也是一雙牙筷,不過包金帶鍊子,一望而知那是震二奶奶的座位。
「是今年二月十九,二奶奶上白衣庵燒香宿山那一天。」
「別說老太太;老太后也不行!」繡春自覺失言,解嘲似地說:「你看看,你逼得我說話都沒有分寸了!不過,錦兒,我只是要把孩子留下來,決沒有別的意思;我想二爺也不敢去搬動老太太,倘或不然,我一定自己抹脖子!錦兒,我現在就託你,如果到了那時候,二爺有這麼一個意思,你可千萬記得要跟二爺說:萬萬動不得!他要那樣做,就是逼我死。我把他的孩子留下來,他不應該這麼報答我。」激動的繡春,說到這裏,眼淚都快奪眶而出了。
「自然要賢惠知禮、能幹而能忍耐;年紀大一點倒不要緊!」
「你好糊塗!」震二奶奶有怫然之色。「她這個叫做『留子去母』,是最厲害的法子。別人不說她自己心甘情願,只說我做得太絕!且不說落個愛吃醋、不賢惠的名聲在外面,還讓二爺恨我一輩子。錦兒,你倒說,往後我那個日子怎麼過?」
「只要你肯吃苦,自然是起旱來得好!」
「我伺候你!」繡春答說:「我家二奶奶吩咐了,我一定得照她的話做:不然,我會挨罵。」
「不必!倒是想喝茶。」
「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這件事是記得很清楚的。」
李紳想了想答說:「只有一個法子,聽皇上的話。差事儘管辦,密摺還要奏;或者明人不說暗話,告訴來人:皇上有旨,以後凡有差事,必得奏明經手之人。也許就把他嚇跑了!」
「沒有甚麼!」錦兒答說:「紳二爺的薏米粥怕吃不成了。」
「我還有剩下的路菜,你不必管了。」震二奶奶轉臉問道:「紳二爺還有甚麼話交代?」
到了丹陽,護院的已購就大批乾糧,主要的是形如虎爪的乾糧餅,名為「京江蹄子」,買了好幾大筐;當然還有些細點心。李紳特為找了個細竹篾編的全新小竹籃,裝了這些點心,送到震二奶奶轎子裏來。
「二奶奶,我罰咒!」
十四阿哥更有一個獨蒙父皇眷愛的明證是,授撫遠大將軍的同時,封為恂郡王。因此,將來皇位必歸於十四阿哥,在京中已成公開的秘密。
把藥端到東屋,錦兒隨即就走了。李紳在桌子旁邊坐下側臉望去;繡春正跪在床沿上替他鋪床。褥子上面加被單,要在裏床掖好,頗為費事;繡春撅著個渾圓的大屁股,移到東、移到西;李紳的雙眼亦就https://www.hetubook.com.com移到東、移到西,跟著她轉。
震二奶奶有些掃興,談得好好地,忽然冷了下來;不知道他是甚麼意思?
「好!我知道了。」
繡春從感覺上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不想無意中闖這麼一個禍,按規矩應該陪個笑臉;卻又不好意思。正在躊躇時,李紳卻很體諒,連連說道:「不要緊,不要緊!」一面說,一面就邁步走了。
「有糊味兒了。」
這一回答頗出錦兒意外,「怎麼?」她問:「你是怎麼想到的?」
「你說要能忍耐,這話很對,『婆婆』太多,氣是夠受的!不過,」震二奶奶問道:「何以說年紀大一點的倒不要緊?」
「怎麼會變?你是說我還是想姓曹?決不會的!錦兒,你也知道我的脾氣,向來說話算話。」
「可不是嗎?」
二十多歲的少婦,何況又是生了個女兒的,憑甚麼說不會再生了?「不!」錦兒毫不遲疑地答:「先開花,後結果!二奶奶不愁沒有兒子。」
看到她的臉色,震二奶奶發覺自己的態度錯了,不該出以毫不在乎的語氣。於是坐直了身子,板著錦兒的肩說:「我剛才一直在想這件事,除此以外,別無好法子。為繡春設想,這是上上策,只不過,有點可惜。可是,錦兒,」她略略提高了聲音問:「你看我,是不是不像會生了?」
李紳知道不是好跡象,防著是在釀雪;但一說破了,徒亂人意,只很客氣地說:「震二奶奶請上轎吧!」
「你看你這浪勁兒!天生的賤貨!」震二奶奶咬牙切齒地罵:「二爺怎麼不打錦兒的主意?人家坐得好、行得正;那像你!這就癢得受不得了。」
「自然是皇上的。」
「我也聽說了。不過不便問,一問倒像真的要攆他走似地。」
「辛苦我不怕!只要平安,只要快就好。」
見了面少不得還要寒暄幾句——真正是寒暄:「天氣忽而回暖,」她問:「不知是怎麼回事?」
震二奶奶亦已上床,只是擁被而坐,閉目養神,似乎在想心事;她輕輕叫一聲:「二奶奶!」
「不!你不能去;你不能再冒風寒了!」
「不是的!」她說:「血分上的毛病,回去吃兩劑通經的藥,把淤血打下來就好了。」
兩人在一張凳上坐定,錦兒想了想,低聲問道:「你這會兒心裏在想甚麼?」
李紳心想,震二奶奶再能幹,遇到這些事,她可就不在行了。於是想一想問道:「震二奶奶,你聽說過,幾位『阿哥』爭皇位的事沒有?」
「既然請他護送,也就不必迴避了!」曹太夫人這話是指震二奶奶而言,「請進來吧!」
繡春不答,卻看了李紳一眼;大概擡眼時方始發覺,這一眼看得不是時候,所以眼皮翻了一下,隨即垂了下來,轉身去解鋪蓋。
這局面好像有些僵了,繡春便在旁邊說道:「人家紳二爺有脾氣,也不是亂發的;二奶奶自然看不出來!」
「多謝盛意!我可拿不出來一千兩銀子。」
錦兒心想,發脾氣也得有精神;這會兒她倦不可當,有脾氣也發不出來,正是揭破秘密的好時機,便向繡春使個眼色。
「不必回頭再說了。」震二奶奶說:「必是你不願意當著我的面說;錦兒,你們到外頭談去。」
「這得看情形,反正,你瞧我的眼色就是。」
「怎麼回事?」震二奶奶在裏面問。
話剛完,只見窗外一條長長的辮子甩過,是繡春來傳話:「我家二奶奶說,請紳二爺跟櫃上要一罈子惠泉水:真正的惠泉水。」
「先前我不知道你跟二爺有一腿,可以替你作主;這會兒,可要你自己作主了!是不是願意嫁紳二爺?」
這逼得繡春不能不說了:「我的意思是,」她囁嚅著:「先住在外面,等生下來,再、再跟紳二爺。」
於是繡春去解她的鋪蓋,抱了被褥轉往東屋。丫頭一個去,一個來;錦兒將煎好的神麯,用個托盤端了來;另外用磁碟子盛了十來粒蘇州「孫春陽」南貨店特製的松子糖,為李紳下藥。
「請上坐!」震二奶奶說:「紳表叔,你是長輩,別客氣;讓來讓去地,就沒意思了。」
「我看你的也不髒,好像也厚些;拿你的給紳二爺用。」
「沒有甚麼不願;心甘情願。不過,將來如有難處,錦兒,要請你替我求二奶奶的恩典。」
胤禎從小為皇帝所鍾愛,他有許多長處,其中之一是對兄弟非常友愛。他生在康熙二十七年;皇帝的打算是,如果他能在康熙七十年接位,亦不過甫入中年,還有大大的一番事業可做。因此,借需要用兵青海的機會,派他為撫遠大將軍,特准使用正黃旗纛;上三旗皆屬皇家,但只有正黃旗是天子自將,所以准用正黃旗纛,無異暗示為代替御駕親征。
「身子有點兒發冷,不要緊!」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輕輕答說:「你暫且不要說破;只說回了家再想法子,包她妥當,不必擔心。」
「原定後天動身。」震二奶奶問道:「要派人打前站,只怕後天也來不及。」
「我可沒有說這話!」話一出口,繡春覺得這樣否認,倒像是很願意似地,所以跟著又說:「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反正由不得我!」
「我怎麼敢?再說,二奶奶的話也駁不倒。不過,我該怎麼跟繡春說呢?」
「我怎麼不信?我自然信二奶奶的話!」
這個疑問,在別人可以不管它;照李紳的脾氣,一定會追根究底。倘或從曹榮口中得知,「震二爺」一直在打繡春的主意,他就會恍然大悟,怪不得震二奶奶這麼大方!而像他這樣的人,多半有便宜不會撿,迂腐騰騰地說甚麼「君子不奪人之所好」,那一來不成了笑柄?尤其是讓「震二爺」在暗地裏笑,最不能教人甘心!
「二奶奶說,福建武夷茶,不能用蓋碗;要用茶壺。剛沏上,得稍微燜一會兒,香味才能出來。紳二爺,你自個兒斟著喝吧!」
震二奶奶預備著好些賞封,一兩、二兩、五兩共三種。小福兒不想當這麼一個差使,就能落五兩銀子,喜不可言;傻傻地笑著,十分滑稽,惹得錦兒和繡春,也都抿著嘴笑了。
「是!」曹榮答說:「不過那間屋只擺得下兩張床。」
其實,那個男人不愛騷|貨?震二奶奶想到丈夫背著她跟繡春擠眉弄眼的醜態,胸口就酸酸地不舒服。忽然,她靈機一動,心裏在想:何不趁此機會,把這個「騷|貨」攆走?
「好吧!紳表叔,明兒聽好消息吧!」
「這回又是拿你灌醉了?」
「兩個多月以前。」
錦兒答應著邀了何二嫂一起到廚房裏去煎藥;繡春便即問道:「二奶奶挑那一間住,我好收拾起來。」
「我心裏也這麼想過。可就是——,」繡春苦笑著說:「教我怎麼開口呢?」
送菜的是無錫城裏一個姓薛的商人;開綢莊,開米行、開油坊,甚麼生意都做,而且做得很大。跟江寧,蘇州兩織造衙門都有往來,聽說震二奶奶路過,特地派他的兄弟薛老三來致意;李紳便讓曹榮跟他去打交道。
「既然如此,我勸你自己先跟二奶奶表白,不告訴她就去跟二爺商量,這就大錯特錯,千萬做不得!」
「喔!」震二奶奶將身子往裏讓一讓,「你坐下來說。」
「我叫小福兒。」
「好!」錦兒因受驚而紊亂的思緒,恢復正常了,「我倒問你,你始終不說,莫非要把曹家的種,帶到李家去?那是根本辦不到的事;再過個把月,肚子就現形了。」
震二奶奶將扣住的轎簾,從裏面剛一打開,便覺臉上一陣涼;雪花捲風亂舞,直撲粉面,彷彿天公惡作劇,灑下無數的冰屑;望出去白茫茫一片,有如捲入銀海怒濤之中,反是無聲,更覺可怖。
這一下,錦兒可著急了!她跟繡春一屋睡,兩張床靠得很近;半夜裏有人偷上繡春床去,她不能毫無知覺。如今看震二奶奶的神色,似乎疑心她們通同作弊;再往深處去想,她是不是已讓二爺「偷」過了,也就難說得很。因此,脹紅了臉,氣惱萬分;待要分辯,卻又是空口說白話;想一想,除非罰咒,不能讓震二奶奶相信她確是不知其事。
繡春卻又遲疑不語;禁不住錦兒一再催促,甚至要板臉吵架了,她才很吃力地吐露:「我身上兩個月沒有來了!」
「好!」繡春警告:「你再耍我;我可決不饒你。」
「沒有了!回去替我跟你們二爺道謝。」震二奶奶向錦兒說道:「給他一個賞封;拿大的!」
「看你饞得那樣子!」震二奶奶笑道:「你也替我鋪床吧!」
「行,行!」震二奶奶連連答應:「不過,車馬都不要緊,轎夫太累了,能緊著趕嗎?」
「是,是夜裏偷偷兒到我床上來的。」
「在這裏!」錦兒將出門隨身必帶的一個皮藥箱拿了進來。
震二奶奶的量淺,此時因為談得投機,又是陪著李紳大口大口地喝,不知不覺地已有了些酒意,想說的話也就更多,「紳表叔,」她指著自己的鼻子,「你看我呢?是像小妹妹呢,還是大姊姊?」
看樣子千肯萬肯,求之不得;只不過震二奶奶非常機警,看出他笑容後面有個疑問:值一千兩銀子的人,白送還貼嫁粧。幹嘛這麼好啊?
「你不管,先勸一勸再說。」
這兩大害,皇帝幾乎已經親歷過了。從太子第二次被廢幽禁以後;八阿哥胤禩頗受王公大臣的愛戴;皇子之中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䄉、十四阿哥胤禎,亦都跟八阿哥很親近。因此,他的黨羽,日多一日。
「自然越快越好。不過——,」曹太夫人躊躇著說:「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走法?」
錦兒真佩服她能想出這麼一個理由來拉緊她;當即答說:「只要二奶奶能知道我就行了!」
「我為甚麼要說?說了不是我自己找倒霉?她能饒得了我嗎?」
「臉紅得像關老爺,酒喝得不少吧?」
「不,不!我還是睡到祠堂裏去。」
這話不錯!要打儘可叫她跪下來受罰;用不著騙她。繡春便坦然走了過去;震二奶奶便在她小腹上又摸又撳地檢驗。撳倒不要緊;摸來摸去癢癢地不好受,不由得笑著扭腰,藉為閃避。
「去你的!」繡春掉頭就走。
「我又不想吃了!服侍我睡吧。」震二奶奶說:「別忘了把鬧鐘的楔子拔開!」說著,掙扎起身,在一張作為梳妝臺的半桌前面坐下,等丫頭來替她卸妝。
這確是好意,繡春頗為心感;想了一下說:「我想不起來該跟她要甚麼東西?只巴望著能夠平平安安過日子就好了。」
「快過年了,還要累表叔吃一趟辛苦,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錦兒最怕癢,看她這個動作,先就軟了半截,「別鬧!別鬧!」她笑著說:「我有正經話問你。」
「話說得夠重了!」震二奶奶有些困惑,「不過,我就不明白了,第一、瞧這光景,是誰假傳旨意,皇上心裏有數兒,為甚麼自己不降一道旨意治罪;第二、燒磁器、燒琺瑯也不是一件甚麼了不起的事。倘或說是受了騙,大不了報銷不認賬,賠幾個錢而已!怎麼說得上『吃罪不起』的話。」
「前不巴村,後不巴店,只有儘力往前趕。」
「遲也遲不得!」震二奶奶皺著眉說:「多少事在等著我,這兩天我想起來都睡不好覺。」
「這又好像太招搖了!」曹太夫人不以為然。
「火燭可得小心!你關照他們,輪班坐更;大家吃這趟辛苦,我另賞酒錢。」震二奶奶又問:「吃的呢?」
「二奶奶聽錦兒嚼舌頭。」繡春紅著臉趕了進去說:「紳二爺出門,我一躲,辮子掃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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