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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爭及初春景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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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六章

第一部

第六章

「剛才是風吹得;這會兒是火烤得。」
「一點不錯。」秋月正好規勸,趕緊接著她的話說:「因為只有這一門能有照應的親戚,震二爺應該格外看得重。眼光也該看遠一點兒,只要盡心盡力當差,將來何愁沒有好差使?再說,陵工上事,油水雖肥,干係也甚重,出了岔子,就不光是抄家賠補虧空的事了。」
「原來越扶越醉的脾氣嘛。」錦兒急走直下得問,「震二爺呢?回去了?」
這確實是難處,而且是以前所沒有的;因為在嗣皇帝未繼位以前,從沒有人談過他的生母,當然也就沒有談如何稱呼的難題。自八月二十三以後,不知是誰叫開頭的,稱之為「聖母」,這是個很恰當但非直接的稱謂;當著「聖母」的面,該如何叫法,確實需要好好斟酌。
「今兒請錦二奶奶吃烤鴨;我那鴨架子熬了一鍋香梗米粥。你吃不吃?」
曹頫從小便聽人說過,「王娘娘的娘家在蘇州」。有一年「王娘娘的老太太病歿」,曹頫正在蘇州李家做客,親眼看到李熙密摺奏報,「王娘娘之母」於某年月日病故,為之料理喪事;硃筆批示:「知道了。」因此,他敢肯定地說:「王娘娘」的稱呼,「見諸奏摺」。
「喔,」曹頫答說「到底是甚麼差使?君王還沒有交代下來呢?」
不用白石頂子,自然是升了官;鄒姨娘雖不識字,但虛心肯上進,這麼多年看著、聽著,對官場也很在行,曹頫能升一個甚麼官,應戴甚麼頂子,不必再問。
錦兒聽秋月開出口來,便知要碰釘子。他們自幼便在一起,而且正式認過姊妹的,錦兒生子扶正,下人改了稱呼,但不宜再叫「震二奶奶」,免得纏挾不清,於是利用「兒」與「二」的諧音,順理成章的管他叫「錦兒奶奶」,曹家在禮數上的尊卑之分甚嚴,秋月在場面上使用官稱,私底下叫她「妹妹」,或者「錦妹」。
「這一下子好了!」馬夫人及其欣慰的對錦兒說「四老爺也一定可以起復了。」
「是,是!」錦兒搶白:「你陰功積德的好事做得太多了!」
「那可是好差使!」馬夫人失聲說道:「不過,四老爺只怕幹不下來。」
錦兒臉一紅,想為曹震稍作辯解,但想到他在南京管公事那時的荒唐,自己都覺得任何辯解,皆屬多餘。
「帝皇的身世是個傳奇,天下驚駭,禍莫大焉。」平郡王突然站住腳說:「四舅,這趟熱河之行,千萬要隱祕。」
幫著接待了一整天的賀客,曹雪芹回到家已在二更時分。上房窗簾低垂,但縫隙中透出來的光線很強;可以想像得到,馬夫人一面在燈下跟秋月閒談,一面在守候愛子。
「你別走!」曹震一把拉住她說:「咱們好好兒說說話。」
「那倒一樣。一個工部、一個戶部,跟內務府原是分不開的。」
「你也真多禮。」曹頫笑著,伸手去攙鄒姨娘。
「多!」曹雪芹答說:「來了就走得不算,留下來吃飯的,有四桌人;申時開席,起更放散。」
馬夫人又問:「照這樣說,派的差使,也是公布的差使?」
「是的,」錦兒答說,「剛才我跟太太就在談這件事;他也有他的說法,四老爺剛剛熬出頭,凡事都得小心,怕有人妒嫉四老爺,在小王爺面前說壞話,得有人在京裡替他留意照應。再說,熱河要動甚麼工程,事情還是得在京裡辦;與其將來又回京來找人估價、『燙樣』;要錢、要料、要人還得跟各處打交道,倒不如乾脆就留在京裡,來得方便。你看呢,他這個打算錯不錯?」
「今天怎麼樣?今天不是挺好的嗎?」曹震大聲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老太爺在日,不知救過多少人;四老爺從未害過人,就是我,也沒有做過甚麼壞事。」
「起先興致還不錯,以後就有點兒掃興了。」
「聽說季姨娘跟鄒姨娘拌嘴。鄒姨娘已經讓她了,季姨娘卻是越吵嗓門兒越大;四老爺進去喝了幾句,才安靜下來。」
錦兒當是官腔,在秋月卻認為惟其是自己姊妹,才能知無不言,無需以情礙意,「我要說句不中聽的老實話,曹家人也不少,不過太福晉跟老小兩位王爺,看重的只是一位四老爺。」他說:「震二爺可不能再像以前那個樣子了。」
「名義上是行宮的事,實際上是辦賜園的事。」
「我知道。不過,實在是無人可以託付這一件不足為外人道的大事。」平郡王想了一下說,「你不善言辭就帶一個善於言辭的人去。到了熱河,相度地形和_圖_書,為聖母另建新居,規制不易崇閎,裝修務必妥適,為皇上略申奉養之意。至於另外有一句很要緊的話,如何宛轉上陳聖母,可得要四舅好好費一番心思了。」
「是!雪芹資質不壞,不過,性氣浮動不定。所以這一回,我決定把他帶在身邊,請郡王上陳太福晉,放心好了。」
「快進去吧!」秋月催促著:「外面風大!」
「是啊!聽說王爺交代下去,已經成了。」錦兒答說「四老爺不但升了官,還派了差使。」
「真是,」錦兒亦頗為感慨,「虧得有平郡王府這一門闊親戚——」
因此,她完全接受了秋月的意見,回去見了曹震,婉言相勸;死了在陵工上大撈一票的心,不如仍舊在平郡王府當差,遲早會有好差使到手。
「第二家也是內務府的。在奉天,官是主事,聽說掌權——」
「真也虧的還有四老爺。」馬夫人已頗有感慨,「還是老太爺的眼光厲害,當初那麼多侄子,獨獨把四老爺帶在身邊,說他為人忠厚、正派。小王也就是因為他正派,才會另眼相看。」
「慢點!」馬夫人思索了一下問說:「是不是由廣東海關調回來的,姓趙?」
曹家族人甚多,但與曹頫、曹震的感情都不好。事實上是曹頫生長於江南,有多讀了幾句書,久染書香世家的氣味;與包衣人家,慣於卑躬屈節,唯利是圖的習俗,格格不入。曹震則是一幅「大爺」派頭,禮節言語,都比較隨便,亦為曹家族眾視作驕狂,背後的批評,毀多於譽。人緣如此,自然難望有人會在緩急之際,加以援手。
「是啊!我正是為此而來的。」曹頫答說:「剛才接到方問亭的信;還說郡王有話要跟我說。」
這「賜園」當然是指先帝居藩時,聖祖在「避暑山莊」——熱河行宮附近的獅子嶺下所賜的「獅子園」而言。曹頫已猜到兩三分了,但不宜先說,只點點頭,全神貫注的聽著。
「不!我瞧著你們喝。」馬夫人問秋月,「不有尚家送的醉蟹嗎?」
「聽震二爺說,是升員外。不過內務府一時沒有缺,大概要補在工部。」
像這樣單獨相對而用官稱,可只有一頓官腔要打。
「錦兒姊,是你!」曹雪芹問道:「甚麼時候來的?」
於是曹震委婉解釋,當初是跟震二奶奶賭氣,她在公帳上落私房,他也就敞開來花了。如今不比從前,第一是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不能忘記當年抄家的教訓;其次是年記長了,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荒唐;最後恭維錦兒,「家有賢妻,夫不惹禍。」復又提出保證,只要錦兒幫他把這件事謀成了,她情願受她的管束。
「是的。」曹雪芹插嘴說道:「盛京內務府的主事,等於『堂郎中』,總管是盛京將軍兼,掛個名而已。」
這兩名江南佳麗,身世都不壞,一個來自海寧陳家,封為勤嬪,即是果親王胤禮的生母;另一個產自姑蘇,姓王,封為密嬪,她的父親叫王國正,是個監生,因為密嬪的關係,賞了個知縣的銜頭,仍舊住在蘇州,生活由李熙照料。
「是!」曹頫問說:「是行宮有事要辦?」
「他剛回來。」太福晉當即喚住一個丫頭:「你跟大爺去回,說四舅老爺來了。」
每次見面,總要等老王說這麼一句,才算結束了默然相對的僵局;曹頫請個安退出,到了太福晉那裡,倘或別無坐客在,姊弟相敘,倒有許多話說。談得當然是家務。
錦兒一聽話風不妙,便不再開口。原來她是有所為而來的——曹頫起復,已成定局;是平郡王在軍功的保案上,特為敘明,說他已廢員自請效力,雖無銜名,而勉勵奉公,不辭勞瘁,實屬可嘉,擬請以員外郎補實。內務府雖無缺可補,好的是來保調任工部尚書,兩代的交情,又看在平郡王的份上,當然要格外照應。跟吏部清吏司商量好,將曹頫補為工部員外,派在營繕司,專任陵工採辦。一切都已談妥,三、五日內,便有上諭。
「在武英殿御書處」。
「是李舅太爺的奏摺。」
「這麼說,是連酒都沒有喝?」錦兒問說:「怎麼臉上通紅?」
「我知道。」曹雪芹抬起眼來;停了一會,突然說道:「我替娘娶個兒媳婦好了。」
「確實。」曹頫仍是很從容的神態,「不過有一層難處,見了面稱呼如何?」
「只要你肯去辦就好。我不急。反正四老爺起復,也還有些日子。」
「不是道過喜了嗎?」
「恭喜你啊!」太福晉一見面就說:「聽說你的hetubook.com•com事成了。」
「怎麼呢?」
「四舅,我的意思,不是行蹤的隱祕,到熱河以後,辦事要隱祕。」
「啊,想起來了!還沒有跟老爺道喜呢!」說著,她笑盈盈的屈膝請安,「恭喜老爺!」
「再揉揉!」錦兒為馬夫人接力,一面揉,一面問:「客人多不多?」
「這叫甚麼話!」馬夫人大不以為然,「你當我急著抱孫子?我可不比那些只顧自己,不顧下一輩的人;如果不是你中意的人,成天不是拌嘴,就是彼此板著臉,是那樣子的話,我寧願不要兒媳婦,免得成天替你們犯愁。」
「對了!」平郡王彷彿突然被提醒了似的,「從我回來以後,還沒有見到過雪芹,他在那兒當差?」
「李舅太爺」指李熙。當康熙四十二年,聖祖第五次南巡時,適逢五旬萬壽;早年所納妃嬪,皆入中年,生子成長,不但皆有爵位,而且都以娶婦生子;這些做了祖母的妃嬪,聖祖不便再讓她們在左右服侍,供貼身奔走之役。
見面道了謝,平郡王頭一句就是:「四舅,你得到熱河去一趟。」
這一握,使得曹頫心頭浮起一陣無可言語的興奮。半老徐娘,而又飽食終日,不親井臼,那雙手大致溫潤豐腴,入握足逗綺思,鄒姨娘的手,便是如此。曹頫自然是握慣了的,摸索牽引,當個瞎子的「明杖」來用,像這樣白天相握,卻還是破題兒第一遭。一向講究正心誠意的他,因而便心頭一震,接著便有犯了罪的感覺。不過馬上又有另一個念頭:像這樣的罪,犯一犯又何妨?
「人總要學好。」錦兒對曹雪芹說,儼然長嫂的口吻,「千萬別學你震二哥。」
「是——?」
這話說得錦兒毛骨悚然。她也聽人說過,皇陵的風水,關係至重,要如何修的堅固嚴密,萬世不拔,主事的人儘管出主意,要人有人,要錢有錢,沒有人敢駁一個字;但如果陵工出了紕漏,譬如陵中滲水之類,那一下輕則充軍,重則斬決,是一場滅門之禍。
「是這樣的。」
平郡王深深點頭,想了一下說道:「這一層慢慢再想吧,或許有往例可援,亦未可知。」
喝著酒閒談,錦兒不免又提起曹雪芹的親事,馬夫人嘆口氣瞅著愛子說:「你今年二十一了!到底打得甚麼主意?」
「有的,我是貪圖保舉。」曹震答說:「糧臺在後方,軍工保舉好不到那裡去;而況還要盡四老爺在先,我就更談不上了。陵工的保舉,向來優厚,我來巴結上七品筆帖式,想法子升上主事,那時放關差、放鹽差、放織造,說不定還回南京『老家』呢!」
「怎麼不吃?」曹雪芹答說:「先是忙著招呼客人,等送走了兩撥客人,可以坐下來吃一點、喝一點了,那知道季姨娘絆口舌,看四老爺那臉色,我那兒還有胃口。這會兒倒真有點兒餓了。」
「太太也是!」剛進門的秋月接口笑道:「季姨娘的脾氣,太太難道還不明白?不勸還好,一勸更壞。」
「芹二爺回來了。」
「先說一家,是正藍旗的,漢姓是楊;怡王府總管的小姐,今年十九歲,模樣兒脾氣都好。我見過。」說到這裡,錦兒停了下來,看大家是何反應?可使她失望了,包括馬夫人在內,大家都很沉著,也就是毫無表情。
「你倒問問他!」馬夫人以告誡的口吻說,「別讓他老瞞著你。如今是咱們轉運的時候,千萬不能胡來。」
陵工差使,本來就闊,今番更自不同,因此,曹震食指大動,但既憚於曹頫方正,怕自告奮勇,會碰釘子。又怕平郡王留住他辦糧臺的報銷,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所以打了個如意算盤,讓錦兒來探馬夫人的口氣,倘能進言,讓馬夫人說一句:「四老爺這差使,關係不小,得有個能幹的自己人在身邊。」便容易活動了。
「我做過甚麼傷陰德的事?無非多花了幾文而已!連寡婦人家的門都沒有踹過,甚麼地方傷了陰鷙;不然,就算你肚子爭氣,我也不能有一個白胖小子。」說著,便摸摸索索的在錦兒身上起膩。
「是!」這一點,曹頫是很有把握的,所以滿口答應,「一定,一定。我一定悄悄來去,勿使人知。」
錦兒對這話道深有同感。
隨著小丫頭這一聲喊,棉門簾掀起,迎出來兩條纖影,背著光看不清面貌,不過秋月的身材是熟悉;另一個要到走進了才看清楚。
「這,」曹頫頓覺雙肩負荷不勝,「郡王實在是太抬舉我了。郡王知道的,我不善於言辭。和-圖-書
「莫非也沒有個人勸一勸?」馬夫人問。
平郡王點點頭,表示會給他答覆,但卻躊躇久久,方始將曹頫邀近來,促膝密談。「現在的皇太后,身子很不好,在世的日子也有限了。恂郡王替皇上策劃,定了一條李代桃僵之計;將來讓聖母頂當今皇太后的缺。」平郡王停了一下又說:「當今皇太后母家,失一后,得一后,何樂不為?一定可以說得通,關鍵是聖母的行跡要隱祕,將來才能神不知、鬼不覺,順理成章地成為太后。否則天下觀瞻所繫,事情就辦不成了。」
「惟其如此,我更得在四老爺身邊,有我在沒有人敢欺四老爺。」曹震又說,「我也不是想在陵工上大撈一票,循規蹈矩,分到我名下的回扣,也很可觀了。我不但不會去瞎搞,相反的,要好好花些心思,幫著四老爺去查核賬目。四老爺連算盤都不會打,如果沒有一個人在他身邊,那才真的會出大亂子。」
「怎麼不知道?說起來還沾點兒親呢!」馬夫人又說:「這位小姐嬌生慣養,不太懂規矩。你說第三家,有第三家沒有?」
「怎麼?」馬夫人詫異的問:「還升了官?原來是主事,莫非升了員外?」
「你看你大姊去吧。」
顯然的,這是希望秋月幫腔;但秋月有秋月的想法,她倒是希望曹雪芹能早日娶親,因為她已經從各方面看出來,曹雪芹已沾染了名士習氣,詩酒風流,不修邊幅,再下去說不定會走上「邪路」。因此,她不答錦兒的話,只說:「撿一撿,挑一挑,也得先又能撿、能挑的人才好。」
「我明白。」錦兒答道:「我不能比我們二奶奶!我沒有她那個本事,我們二爺也未必肯聽我。」
這段心裡的話,卻不便跟錦兒說,說了一定會挨頓罵,因而只好找理由駁秋月的話。
「正是,聽說派的是陵工商的採辦。」
在鄒姨娘,不免受寵若驚,而且本性也比較拘謹,怕丫頭見了,會當笑話去說,所以掙脫了手,低著頭說:「老爺請吧。晚上我做兩個菜,給老爺下酒。」
「你猜說了一家。」秋月開口了,「說第二家吧!」
這倒提醒曹頫了,「似乎可用當年稱密太妃的例子。」他說,「暫且稱之為李娘娘」。
「你是說通聲?」平郡王說,「通聲在糧臺上的名譽不太好,四舅可得好好管一管他。」
平郡王也知道,當時江南對后妃宮眷,還沿用宋明以來的稱謂,喚作「娘娘」;與北方用官稱;或者旗人稱「主子」都不同。所以同意了曹頫的建議。
「聽不聽在他;說不說在你。我倒寧願你沒有震二奶奶那種本事,婦道人家,干預外務,絕非好事,小則有損名譽,大則身敗名裂。曹家,」秋月重重的說:「錯過這一回的機會,再垮了下去,可就怎麼樣也別指望還有人來照應。」
「是!」錦兒恭謹地答應著,想為曹震辯白幾句,卻一時想不起該如何說法。及至秋月帶著小丫頭來擺設餐具,就沒有機會再說了。
曹頫緊接著答話,也用了「可是,」他說,「蘇州人還是管密妃叫王娘娘,不但形諸口頭,且還見諸奏摺。」
「用太后的尊稱,當然也未嘗不可,不過太后有太后的儀制,僅有尊稱,並無其他尊禮太后之處,似嫌褻瀆,大非所宜。」
平郡王被難住了,只能反問:「四舅,你看呢?似乎還不能用太后的尊稱吧?」
恰如馬夫人所說的,陵工是好差使;世宗得泰陵在易州,是以前閩浙總督高其倬勘定的「萬年吉壤」,陵工亦已破土,原以為先帝踐祚之日甚長,儘不妨從容動工,以期周詳。不想突然崩逝,如今的限期趕工;要快又要好,至於工款,不必計較。國庫豐盈,為先帝奉安這最後的一件大事,花上幾百萬銀子,又算得了甚麼?
到得平郡王府,先見老王。他們郎舅之間,性情不同,愛憎有別,老王的聲色之好,曹頫不以為然;曹頫所喜的那些風雅的玩意,老王認為迂腐,因而見了面,作了一番照例的寒暄,便無話可說了。
鄒姨娘不但不聽,起身又請安,又來一句:「恭喜老爺!」
曹雪芹咬著醉蟹,只是咀嚼辨味;秋月提醒他說:「太太跟你在說話呢!」
「四老爺很高興吧?」
「啊,」曹雪芹被提醒了一件事,「說震二哥不願意上熱河,是不是?」
「這些玩意,我不大懂。不過,我聽說,震二哥不去熱河,是那班木商攛掇他,想法子www.hetubook.com.com謀陵工的差使。」
曹雪芹知道,一定是陳年火腿;在馬夫人屋子裡,不能有清真禁忌的食物上桌,當即說道:「明天吃也一樣。有醉蟹就行了;這玩意我有兩三年沒有嘗過了。」
「我怎麼知道?」馬夫人笑道:「爺兒們的公事,也輪不到我們來出主意。」
「有、有。」錦兒一迭連聲的,「起碼有三、四家。」
「好!好!」曹雪芹很高興得說:「好久沒有跟你痛痛快快聊一聊,今兒可以做個長夜之談。」
「以後,短不了你的。」錦兒向馬夫人說,「我那兒也是一樣,平時不送禮的、送了,平時無往來的來了。」
進了屋子,只見馬夫人自己從白泥爐子上,取下來水壺在沏茶;憐惜的望著愛子,「看你凍得臉都紅了,」看曹雪芹卸了「臥龍袋」伸手去烤火,急忙又說:「別烤火!看長凍瘡。讓我看你的手。」曹雪芹便坐在母親身旁,伸出手去,只見手背已現紅腫,馬夫人便握住了,使勁揉著,讓血脈流通。這是唯一受了凍而可以不長凍瘡的辦法;但揉的人很吃力,曹雪芹心又不忍,抽回手去說:「行了!」
「喔,是怎麼樣的一句話。」
錦兒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但想起他在南京的劣跡,就不能盡信他的話,當下就冷笑著說:「哼!你早知道這些,也不至於會落到今天。」
於是作為皇家臣僕的江寧織造李熙,為了「孝敬」主子,物色了兩名江南佳麗,替代那些四十以上的妃嬪,照料精力未衰的聖祖;這與前朝佞臣之獻色媚主以固寵的情形是不同的。
出乎意料的是,起復的上諭在第三天便已「明發」。不過曹頫本人在前一天就知道了,是方觀承來送的信。曹頫本來就穩重,自從歸旗以後,更是謹言慎行,變得十分深沉,接到方觀承道賀的信,也不聲張,只跟鄒姨娘說:「我得到王府去一趟。你把我的公服趕快收拾出來,不定甚麼時候用。」
「皇上把李娘娘的事,託付了我;我又託付了給四舅。」平郡王問說:「四舅的要有個得力的幫手才好。」
原來皇帝的生母,本是熱河行宮宮女李氏,一直住在獅子園;並且不不是佔用正式的殿閣,而是在僻靜之處,建了三間平房,作為她的安身之處。多年以來,相安無事;最近卻不同了。這也難怪,生子貴為天子,任何人都不免會在感情上大起波瀾。李氏自覺二十五年漫長的歲月,畢竟熬過來了,終於要出頭了,言語舉動,大失常態。皇帝對這一層身世之痛,不孝之罪,錐心泣血,卻始終不能像宋仁宗那樣,出以明快的措施,日夜焦慮,無可語言之人,直到平郡王內招回朝,才能一吐為快。
「我,」曹頫答說:「我只有帶我侄子去。」
「話說回來,當時是震二奶奶也有不對的地方,震二爺才正好亂攪和一氣。如果震二奶奶行的正、守得住,震二爺也就不敢那麼隨便。」秋月緊接著又說:「想來你明白我的意思。」
「是!」
「去!」錦兒一把推開了他,起身就走。
「喔,」平郡王問說:「是怎麼個例子,我倒記不太清楚了。密太妃娘家不是姓王嗎?」
「剛才是賀老爺起復。」鄒姨娘說,「這回是賀老爺升官。」
這幾句話將錦兒說服了,「好吧!我再來想法子。」她說:「不過不能急,我慢慢兒跟秋月去磨。」
「趙姊」就是趙姨娘,鄒姨娘說完了要走,卻讓曹頫攔住了,「不用白石頂子。」他說:「你不必告訴她。」
其實,曹雪芹對自己的婚姻又何嘗不感興趣呢?只是相了幾次親,無一不是庸脂俗粉,而是前安排見面,事後飾詞推託,麻煩多多,且往往不是得罪了坤宅,便是惹得冰人不悅。因此,他放出一句話,「我自己會找!看中了再請人出來做媒;諸親好友不必費心吧!」就為他這句話,從此再沒有人來為他提親,例外的是兩個人,一個是鄒姨娘;另一個就是錦兒。
「他書讀得怎麼樣?」平郡王很關切地問,「太福晉常跟我提,說老太太在九泉之下,不放心的就是二舅的這個遺腹子,要我格外留心,好好提拔他。我不知道他能幹甚麼,再說,」他遲疑了一會,很吃力地說,「朝廷的名器,也不是我可以濫給的。四舅,你說是不是?」
錦兒心思已有些活動,但總覺得他的話說得太好聽,欲信不可;因而忍不住問了一句:「莫非你真的沒有額外的貪圖?」
「是方老爺來送的信。上諭明天就下來了。」
「下去就來了。https://m•hetubook.com.com」錦兒答說:「今兒不會去了。」
「可是,京裡從沒有人把密妃叫成王娘娘。」
誰知馬夫人全未理會,看樣子也像不大願意管閒事,那就只好找秋月去問計;不想秋月確是一番正言規勸。
「喔,」錦兒臉上一紅,事情確實如此,她瞞著未說,不免內愧,但此時只能否認,「有這話?我可不知道。」
「東西可多著呢!也不止尚家。可惜,要在這兒喝,有樣好東西不能端上來。」
「啊,有信息了?」鄒姨娘又驚又喜地問。
「正就是這話。四老爺忠厚老實人,沒有一個人幫他,就有好差使,也是白搭。弄得不巧,別人的了好處,他枉擔一個虛名。」錦兒略停一下又問:「太太看這件事應該怎麼辦?」
「那,我陪你喝一鐘。」錦兒又看著馬夫人說:「太太也喝一點兒,天氣冷。」
「是沒有喝甚麼,」秋月接口,「沒有甚麼酒味兒。」
「那,公服後天謝恩才用。來得及。」
「如今除了上慰聖母以外,別無良策。」平郡王說,「我在皇上面前,保舉四舅,到熱河就是這件差使。」
「太太見地真透徹。」錦兒接口說道:「反正已經等到這時候了,爺兒們不比大閨女,只要太太不急著抱孫子,就是二十三、四成婚,也不算晚。如今不比前幾年,很可以撿一撿、挑一挑。」她又問秋月,「你說呢!我這話錯不錯?」
錦兒點點頭,欲語不語的考慮了一會才說:「第三家這位小姐實在可惜了。高不成,低不就;耽誤了好幾年,只怕比芹二爺還大幾個月。論相貌、性情,繡得一手好花,做得一手好菜,肚子裡的墨水,也很不少。只為父母愛惜,本人眼界也高,以致於耽誤到現在。」
於是談著家常等候,不多片刻,那丫頭回來覆命,說平郡王請「四舅老爺」在書房見面。
曹震何能憑她這一番話,便即死心。事實上他也有他的苦衷;最為難的事,面子丟不起——西城皇木廠、北城地安門大街的那班大木商,早有消息,在他身上狠下了一番功夫。每天在磚塔胡同玉秀班、紅遍九城的小金鈴的香閨宴敘;酒酣耳熱之際,曹震一時大言:「我四叔只懂做事下棋,喝酒玩古董;只要他得了這個差使,還不是一切都交給我。」滿話已經說出去了,到頭來全都不是那回事,以後還有臉見人?
「好像是他,趙小姐會說廣東話。」錦兒問說:「太太知道這一家?」
「是!」曹頫很鄭重的答應著,稍停一下又說,「我還想把雪芹帶去歷練歷練。」
「真是,想想剛回旗的時候,冷冷清清的日子,真正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你有把握嗎?」平郡王顯得有些詫異。因為曹頫並不善於辭令,居然有毫不在乎的表示,是不是未曾了解其中的難處?不能不作此一問。
「古往今來,傳奇不少。」平郡王背著手一面踱方步;一面慢吞吞的說;那沉著的語調,渾不似出於三十多歲的天皇貴胄之口,「庶民,乃至宰輔,有身世之謎可以傳奇,即成不朽。可是,帝皇就不同了。」這自然是指今上——乾隆皇帝而言,但平郡王說這話的意思,曹頫卻無法推測,只好依舊靜聽下文。
「不!」曹頫搖搖頭,「信上說,也許明天會召見,讓我一早進宮聽信兒。」
「你倒說,是那幾家?」馬夫人回顧一個小丫頭說:「四兒,你把我的豆蔻盒子拿來。」四兒取來一個琺瑯嵌金絲的豆蔻盒子,內中盛的卻是檳榔,馬夫人取了一塊含在口中,徐徐咀嚼。錦兒知道,馬夫人在晚上嚼檳榔,便是打算晚睡了。這當然是對她的話題感興趣的緣故。
「起來,起來!別鬧這些虛文。」
曹雪芹想說實話而突然意會到一件事,他知道曹震為內務府的朋友約到西城「口袋底」一處勾欄人家喝酒去了。剛才聽錦兒說她今夜不回去,想來曹震決不會放棄這個不必「歸號」的機會,多半就在「口袋底」停眠整宿了。倘或說了實話,錦兒一定不悅;如此一個溫暖如春的寒夜,搞成個煞風景的局面,何苦來哉!因而他含含糊糊的答說:「大概是吧。我沒有太注意。」接著顧而言他的問秋月:「你端進來的是甚麼?」
曹頫正襟危坐的聽完,以平靜而緩慢的聲音答說:「這應該不是一件說不通的事,而且話也不難說。」
「錦兒奶奶。」
「喲!那可真的趕緊了。」鄒姨娘凝神想了一下,「頂戴是趙姊收著的,等我跟她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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