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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爭及初春景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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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十五章

第一部

第十五章

「何以答不出來?」
既然已這麼說了,當然不妨再多說些,「先說我們老太太,最能體恤人的,只要守她的規矩,最好說話。」曹雪芹又說:「再說一句,我們老太太遇到我的事,總是另眼相看的。」
「不會吧?」曹雪芹說:「震二哥不是那種人,你是從那裡看出來的呢?」
「說的是!」
杏香一時無以為答,她得把他所說的「剛強精明」四個字,仔細琢磨一下,才能有所辨別。
「你剛才說的話是真是假?」
「下面還沒有改;不過鄔都統他們已加了『聖母』兩個字。」
這會丑時已過,寅時未到,連客棧中都尚無動靜,回去叫起人來開門,豈非擾人清夢?曹雪芹自己也覺得不合適,便又作了下來。
「怎麼沒有?」曹震吩咐:「你到櫃房裡去問一問,他們廚房裡還有甚麼吃的?不拘點心,還是菜,只要能下酒的就行。」
「不必了!咱們不是還得談正事嗎?行宮裡有些事,也不宜讓雪芹知道。」
「那就行了。」杏香顯得滿懷信心,「既有震二爺做主,你又豁得出去,那還有何難辦的事?」
「我跟震二爺一起走。」
「因為,你將來會遇到的那些人,現在還不知道。」曹雪芹緊接著又說:「至於眼前,假如說,你馬上就能跟我回家,包你都合得來。」
「只說一件事好了,我請他回京路過通州,無論如何住一晚,這本來是用不著別人提,自己就該這麼辦的。那知道人家提了,他還是不肯。」杏香又不勝憂慮,「不但存著意見,而且意見深著呢!」
於是將桐生喚了進來,收拾殘餚。他一手提食盒,一手提燈籠,照著自己抱了筆札的曹震,往前院兒去。杏香走回來關上了房門,撥一撥爐火說道:「咱麼也別睡了,聊一會兒,你就請回去吧!」
「那麼,你是打算住下來不走了?」
「不是,不是!長得很端莊的,而且還會作詩。」
曹震點點頭,喝著茶,說些閒話,等籌劃好了,突然說道:「杏香,你明天就回去,過兩天,我再叫人送你回來。」
「伺候四老爺!」杏香看了曹雪芹,「當然也附帶伺候芹二爺!」
「跳到不跳。」
「我只當沒有聽見。」杏香又說:「真的,我聽過就丟開了。」
「行!」曹震答說:「不過你得先動身,在前站會齊了再一起走。」
「有姓就行了。」曹雪芹又談另一件事,「有句話,我想問你,翠寶姊從前也是這麼剛強精明的嗎?」
「是啊!再也想不到的。」曹震問說:「你來幹甚麼?」
「再看一看。」曹頫答說:「也許明天就放晴了。」
「有吃的,」桐生答說:「承德縣送了四老爺一個火鍋,四樣點心,何大叔叫留著,就存在櫃房裡。」
於是他含蓄問:「只就是挨一頓罵嗎?」
「那可說不定,」曹震很快地說:「再看吧!」
「也可以這麼說吧。不過,也不光是這麼一個緣故。」曹雪芹停了一下又說:「不是我不告訴你,是要打我小的時候談起,你想,這話很長不是?反正有的是日子,你將來自然會知道。」話說出口,方始發覺,心裡不願做任何承諾,嘴上已經都許下了。因而不免有些後悔,甚至是懊惱,站起身來想走了。
「那可麻煩!」曹雪芹又問:「這毛病早就有了吧?」
「包子,肘絲卷,油糕,還有一樣記不得了。」
說完,不容杏香再開口便一陣風似地走了。
「才分手幾天的工夫,那裡就看得出胖瘦來了。」
「我明白了!這是讓高不成、低不就給耽誤了。」
「回去倒不必,真的吵醒了四老爺也不合適。反正只要到時候你叫醒他就是了,就怕你們折騰到天亮才睡著,那就非睡過了頭不可。」
「不忙,不忙!」曹震搖手阻止,「你先坐下來,我有話問你。」
「那句不必我再說一遍。你最好別喝酒,晚上要寫東西。」
「當然應該出奏。」曹雪芹斷然決然地說:「諱疾而出了亂子,這個罪名他擔的起嗎?」
「長輩可多得很,不過不在一起住;也不大來往。只有四老爺,喔,」曹雪芹突然想起,考慮了一下,覺得說一說不妨,「四老爺兩個姨娘,一個姓鄒、一個姓季,那季姨娘,最好少惹她。」
「你在家吃飯——」
「喔,進來!」等魏升進屋,曹震又問:「甚麼事?www•hetubook.com•com
「不大明事理。」曹雪芹說:「還有個人,現在就跟我們家姑奶奶一樣了,她是我祖母的人,一直不肯出嫁,我娘現在也少不得她。人,可是再好不過。」
曹震正要回答,只聽魏升在窗外高聲說道:「回二爺的話,四老爺請!」
曹雪芹靈機一動,接口便念了兩句詩經:「『非汝之為美,美人之貽』。」
「那當然是先朝的意思;如今的皇上剛剛登基,不會幹此不急之務吧?」
杏香還待再說,讓曹雪芹的眼色攔住了,接著,他又把話扯了開去。
看他那欣慰的神色,可見的他對這一點很重視。於是杏香不能不想到自己身上,自己當然也是朝翠寶這條路子在走,有一天會成為「芹二姨奶奶」,到了那時,自己心直口快的脾氣,能不能為曹家上上下下所容?性子直爽的,也許會投緣;但忠言每每逆耳,煩惱常因口快,可想而知的,絕不會有甚麼好結果。
「信上說了,『乞輕裘相過』,穿便服好了。」曹頫又問:「約的是咱們爺兒仨,讓雪芹也去吧。」
「震二爺是喝茶,還是喝酒?」
曹頫另住東跨院,曹雪芹跟他一起住,不過桐生很機警,不但瞞住了曹頫,連何謹也不知道。
杏香矜持的微笑不答,提起壺來要替曹震斟酒時,發覺壺中已空;還待續酒時,讓曹震搖手攔住了。
他口中的秋月如此,而杏香卻又是一種想法,曹老太太的丫頭,如今成了個不嫁的「老小姐」,可又當著家。這不是一件好事。
「怎麼呢?」
「震二爺問的是,我來當丫頭的話?當然是真的。」
聽得這話,杏香與曹雪芹都愣住了,因為不明他的真意何在?當然,都不會疑心他不懷好意。
「我看看去。」曹震站起身來,又向曹雪芹說:「你先悄悄兒溜回去吧。怕四叔會找。」
「你倒是伺候誰啊?」
「為甚麼不嫁呢?」
如果真有其事,卻為可憂;但從另一方面去看,卻又不想準備決裂的樣子,否則,他對杏香的態度就不同了。
「非也!」曹震說道:「是聖母的意思。」
杏香卻急於想知道原因,「不是相貌上有甚麼缺陷吧?」
「那兒來的這罐酒?」
「震二爺似乎對翠寶姊還存著意見,你看這件事怎麼辦?」
杏香本想答說:我不也給你做了媒人嗎?轉念覺得先別牽扯到翠寶的好;當下羞澀的笑道:「請震二爺自己說好了。」
「我得伺候主子,怎麼走?」
「當然。話要由四叔去說。」緊接著,曹震鄭重囑咐杏香:「咱們談的話,你千萬別說出去。」
「怎麼一下子不耐煩了?」杏香依偎在他身邊,無限關切的低聲問說。
「出巡,無非看看圍場;考察考察部下勤惰。還能幹甚麼?」
「原想不說的,誰知道忍不住,還是說了。」曹雪芹自嘲似地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非也!他是找地方要蓋寺廟;而且還不止蓋一座。」
「跟鄔都統商量了再說。」
「奏摺稿子,我讓雪芹來擬;意思我會告訴他。」曹震又說:「我還有好幾封信,要讓雪芹寫,得弄到很晚才能回來;怕吵醒了四叔,乾脆讓他睡在我那裡好了。」
「怎麼會蹧蹋?」曹雪芹接口:「讓桐生帶回去跟魏升一塊兒吃。」
「點心是甚麼?」
「誰知道呢?」曹雪芹將話題扯了開去,「你明天怎麼走法?」
問到第二遍,曹震到底說了,「我是怕四老爺看中了你。那時候你的處境就很為難了。」
「震二爺已經說了,我還說甚麼?」杏香小聲答說。
「那,」杏香推一推他說,「你還是回去吧。」
「如果你願意聊聊,我也贊成;倘說為了怕四老爺找我,連睡都不睡了,大可不必。那又怕成這個樣子的?」
「不是說她沒有人照應。衣食無憂,表面看起來,日子過得很舒服;可是行動不自由,也不准有人去看她。照應她的老太監、老嬷嬷,都是先交代了的,不管她說甚麼、別理她,只能談家常,不能談身世,稍微能訴訴苦的話,一句都不能說;一說,就讓人家攔了回去:老太太,你累了,歇著吧!」
「這話,」曹震看著曹雪芹說:「你信嗎?我可不信。如果我聽見這些話,一定疑疑惑惑,這是怎麼回事呢?心裡會好一陣子靜不下來。和-圖-書」接著,下命令似的,用手一指,「你摸摸她的心,跳不跳?」
「你真的豁得出去?」
這一下便自然而然的接到翠寶身上了;曹震舉杯沉吟,是在盤算行程及年下有多少急事要辦,而杏香卻有些等不及了。
「是的。」
「你想,這二十多年所受的委屈,所積的怨氣,該發在誰頭上?這還不去說它;頂糟糕的是,有點兒瘋了,一發作會哭個不停,怎麼勸也勸不住。」
這就是說,曹雪芹得準備著接受曹頫的任何責備。倘或只是責備,他倒也豁得出去,只怕受責而仍不能不分離,那就連以後緩緩以圖的機會都葬送了。
「美得很!」曹震深深點頭。
「談他這回出巡。」曹震問道:「你知道他這回出巡是去幹甚麼?」
曹頫的意思是,這張圖樣讓曹震帶回去。曹震不能明說,為了成記木廠掌櫃楊胖子需要他年前趕回京,幫他去打點的話;估量大概多耽誤一兩天的功夫,尚無大礙,就勉強答應了。
「這話,說來可就長了。」曹雪芹卻又無從談起之苦,「以後慢慢講給你聽罷。」
「不重。」
「你要幹甚麼?」
「不!怪就怪在這裡,是得了大喜的信兒才得的這個毛病。」
「你實在是個忠厚的好人,一直在替她著想;不過,你大可放心,翠寶為人很精明,脾氣還是很好的,也很會做人。這一回是想勸震二爺,做得太過分了一點,她自己也悔得要命,不然也不會特為要我來這一趟。」杏香加重了語氣說:「總而言之一句話,到了你們曹府上,一定上上下下都合得來,絕不會有是非。」
「我得到前面去,我四叔回來了,如果不見我的影子,不大合適。」曹雪芹緊接著又說:「我回頭還來。震二爺說了,他會想法子讓我跟你在一起。」
曹震回來很高興,鄔都統那裡談得很順利;他不但贊成曹震的意見;而且有現成的圖可用。這樣,在明天下午就可以動身回京了。
看見曹震,杏香急忙下炕,笑嘻嘻的請了個安,口中說道:「震二爺沒有想到我會來吧?」
「是。」桐生問說:「要不要跟櫃房要酒。」
「想必回來了?」
「老太太的規矩重不重?」
「嗯!」杏香深深點頭。
「真的嗎?」曹雪芹摸著自己的臉,怎麼樣也沒有異樣之感,便即笑道:「你知道是甚麼緣故?大概你總以為咱們一離開了,我朝思暮想,人一定瘦了;實在沒有瘦,你就覺得胖了。是不是?」
「另外呢?」杏香問說:「還有那幾位長輩?」
曹雪芹心想,這又何煩檢點?不過口中還是唯唯應著。接著,便以曹震的意思,用曹頫的語氣,寫了個修葺草房初步計劃,附上簡圖的密摺,寫完擱筆,將稿子遞了過來,推向曹震面前。
「那就先喝茶,再喝酒。翠姐讓我給震二爺帶了一小罐補血的藥酒來,這種天氣喝最好。」杏香一面說,一面指,炕頭上有一個尺許高的小口綠瓷罐,口子上蒙著的紅布,已很暗舊,看來這罐藥酒還是陳酒。
「走!」曹震站起來說:「閒著也是閒著,咱們看看去。」
「我可不懂醫道!」曹雪芹急忙聲明,「我是從情理上設想;請教請教大夫,一定有辦法。」
曹雪芹大為詫異,「怎麼會跟在冰窖裡一樣?」她問,「至少,有子封王,也不能沒有人照應啊!」
「那好!」曹震表示滿意,對杏香說道:「你能這樣子,才能叫人放心。」
「大概是鄔都統請吃飯。」
「震二爺,明天就回去,辰光總富餘了吧?」
「你倒說,該怎麼治?」曹震非常注意他這句話,「鄔都統為此愁的飯都吃不下,你懂治法,那可就太好了!我真沒有想到,你還懂醫道。」
取得這個承諾,杏香比較放心了,「謝謝震二爺!」她替曹震斟了酒,又替曹雪芹斟滿,同時低聲說道:「你們聊你們的。」
「對了!」曹震說道:「你要願意來,就得守這個規矩,是個很重要的規矩。不過,以你的聰明,要不了一個月,你就全都明白了。最要緊的是自己明白,別跟人去多說。」
「你別那麼說!我可是真得這麼覺得。」
這話在曹雪芹不能接受,因為自他有知識開始,「四叔」在他心目中就只有一個方正古板的形象https://www•hetubook•com•com,若說「四叔」會看中杏香,納此少妾,在他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震二爺,」杏香抓住機會問道:「你那天回京?」
這就必然惹得她懷疑了:「你問我,我也回答你的話了,怎麼你倒不開口了呢?」
「我就能替你做主,可也得你自己有豁出去的決心才行。」
「只怕將來你會吃虧在你這個脾氣上。」
「這位『聖母老太太』真虧她!」曹雪芹設身處地想了一下,有不寒而慄之感,「那種日子比打入冷宮更淒涼,換了我怕一天都過不下去;居然二十幾年都熬過來了。」
「把包子、油糕,連火鍋一起端了來。」曹震說道:「你明天跟老何說,我跟芹二爺趕夜工吃掉了。」
想到桐生就坐在門外,杏香不由得臉一紅,「我可不懂震二爺說的甚麼?」她沒話找話的說:「這麼好一個火鍋,沒有大動甚麼,可是蹧蹋了。」
曹雪芹卻未接受命令,只正色向杏香說道:「震二爺跟我談的那些話,卻是驚心動魄,你自己說,你聽了心跳沒有?」
杏香臉一紅,把頭低了下去,捻弄著衣角,只是不作聲。
「你這回來,不能讓四老爺知道。」曹震解釋,「不然,我在四老爺面前的話就不好說了。」
「你不怕我怕,犯不上貪一時之懶,誤了大事。」說著,坐到曹雪芹身邊,拿手摸著他的臉說:「你好像胖了一點兒。」
杏香不作聲,偏著頭想了半天,搖搖頭說:「好吧!等我都弄明白了再做道理。」
「那,明兒一走,我讓桐生替你去辦這件事。那人叫甚麼名字?」
「她是熬過來了。以後,上頭的日子,怕不大好過。」
「快三更了,明天上午大家都有事;早點睡吧!」曹震又囑咐曹雪芹:「你可別睡過了,四叔也許一大早就會找。」
「特為去買來的。」杏香答說:「震二爺不是說四肢發冷嗎?翠姐去請教了大夫,說是血分不足;喝這種藥酒最好,有張仿單,等我找出來給你看。」
「怎麼能不信?二十多年的日子,跟在冰窖裡一樣,除了拜佛求菩薩保佑以外,甚麼依靠都沒有。如今總算熬出頭了,真正菩薩有靈。」
笑得極其乾脆,彷彿有些開玩笑的意味;但又何必無緣無故開此玩笑?可知話中有話,曹震暫不作聲,先坐下來再說。
「如今可又到了咱們家給皇上寫密摺的年頭兒了,三十年風水輪流轉,雪芹!」他拍著曹雪芹的手背說:「你得好好兒幹!」
「說的是!說的是!」曹頫不住點頭。
「回去?」杏香詫異,「這會兒?」
「你不知道的一個人。」曹雪芹在這些地方很識輕重,用告誡的語氣說:「你以後在這裡,或許會聽到許多奇奇怪怪的話,聽了放在肚子裡,別跟人說,也別問。」
「喔,四老爺知道不知道?」
杏香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的老天爺!」她說,「這可不悶煞人了!」
這是句杏香愛聽的話,便即追問:「你能不能說清楚一點兒?」
曹震懂他的意思,考慮了一會兒說:「那就得看杏香了。如果杏香把四老爺敷衍好了,他又怎麼仁心攆他?」
「好。有你這句話就行了。反正你欠我一個情就是。」
問的有理!曹頫以廢員回旗,連個請人代奏的身分都不具備,更那裡來的上密摺的資格?曹震回想當年在金陵繁華全盛之時,自不免萬千感慨,但畢竟喜多於悲,眼裡的兩滴淚水,含而未墜,嘴角上的笑意,卻欲隱還顯。
「寫得不錯。」曹震對最後一段:「特命奴才胞侄曹震,冒雪星夜帶摺進京,囑其務在年內趕到,上達御前,稍釋聖懷。」更為滿意,「對了!」他指著稿子,「照這麼寫法,你就算得了竅門兒了。」
「我讓雪芹寫點東西,寫完了喝酒,然後,我就把他交給你了。」曹震笑著問杏香:「你可怎麼謝謝我這個媒人?」
這話很不中聽,不過杏香倒也沉得住氣,「你這話說得很好。」她說,「不過不說更好。」
「震二哥年下有要緊事得趕回京裡去辦;他如果抽得出工夫,一定會在通州住一晚,你回去勸勸翠寶姊,別擔心,既或有點兒誤會,有咱們倆在,慢慢兒不也就替她化解了嗎?」
想想果然,他們姑嫂跟他們兄弟是兩對,如果曹震打算割斷跟翠寶的關係,當然也就要設法阻止他跟曹雪和-圖-書芹在一起,免得潛絲扳藤,發生糾葛。這樣轉著念頭,心就寬了些。
曹雪芹在對面屋子裡聽得很清楚,心感曹震關顧,把他留下來跟杏香相聚。正這樣想著,聽得門外足步聲,掀簾一望,正是曹震。
「如今呢?應該不同了吧?」
「我再老實跟你說了吧,照她現在這個不肯遷就的脾氣,將來在我們家過日子,恐怕會很不痛快。」
「我回京找人畫了,附在密摺裡面一起遞好了。」
「姓陳,行三。名字我可不知道。」
杏香來了!她來幹甚麼?曹震問道:「人呢?」
曹震靈機一動,「是,是!」他連連答應;然後又說:「鄔都統一回來,修草房的事情就好辦了。這場雪不是一兩天晴得了的,相度地形,也不能馬馬虎虎,草率從事。不如先問問鄔都統的意思,年前上個摺子,也算初步有了交代。四叔你瞧,這麼辦行不行?」
「都行。」
「怎麼,」曹雪芹問說:「稱呼是『老太太』?」
於是,曹震帶著曹雪芹退了出來,命魏升在他所在的屋子裡守著;收拾筆硯雙雙來到杏香那裡。
主僕二人踏雪到了西關悅來客棧,杏香住第五進院子頂靠西面那一間,屋子裡溫暖如春,她跟曹雪芹都卸了長衣,盤腿坐在炕上,隔著炕桌在喝茶聊天。
杏香倒是聽進去了,而且頗為重視;略想一想,作了一個決定,不過先需問一問曹雪芹。
「是!」杏香沏了茶來,在曹震下首坐下。
「回京可一定得在通州住一晚。」
「知道,在安平鏢局。約好了的,只要我一招呼,隨時可以走。」
「那麼,」曹震向始終未曾開口的曹雪芹問道:「你怎麼說?」
這「上頭」自然是指當今皇帝,曹雪芹點一點頭表示會意,不解的是「何以不大好過?」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曹震放低了聲音說,「回頭等我想法子,讓你能跟杏香在一起。」說完,曹震就走了。曹雪芹守著曹震的告誡,跟杏香在一起吃了晚飯,滴酒不曾入口。吃晚飯喝茶,杏香提到她的心事,也是此行的目的。
到熱河的那天,恰好趕上欽定的限期,十二月二十日。但天不作美,雪下得很大,以至於有一個臨行之前有方觀承來傳旨的緊要差使,似乎在年內無法覆命了。
「我在想,」她說:「像我這樣的人,倒真地會處處吃虧。」
「這樣就再好不過。」
原來曹震也知道曹頫對杏香的印象不壞,他如果提議把她喚到熱河來照料他們叔侄的起居,曹頫一定不表反對,這樣光明正大的接了來,曹頫就絕不會想到曹雪芹跟她原是早已有了密約的。
曹雪芹愕然,「從回京以後,四叔有甚麼時候還要跟皇上寫密摺?」他這樣反問。
「也好,」曹頫問說:「奏摺稿子弄好了,明天上午我自己抄,儘來得及;圖怎麼樣?」
曹震不敢多說,心裡著實焦急。公館尚未備妥,暫時住在客棧中;無處可去,曹震只是在屋子裡喝悶酒。而就在這時候,魏升悄悄來報:「杏姑娘來了。」
「我想回去了。」
曹雪芹始終無言,就是因為一直想不出如何處置杏香,才是善策。此刻便只有老實答說:「都等著你做主呢?」
「我來當丫頭。」
這就不勞杏香再去思索,便很清楚他的意思了。大家規矩重,嫡庶之分很嚴,側室如果性子比較剛強,一定會成眾矢之的,處處遭遇打擊。當然,她沒有想到,她問到翠寶的性情,一大半是為錦兒擔憂,只當他關心翠寶,所以答語帶著些感動的意味。
「這酒很好吧!」杏香問說。
「好!就這麼說吧!」
曹雪芹只好伸手按在她左胸上,隔著棉襖,測探不出甚麼,不過看她臉色平靜,相信她沒有說假話。
曹雪芹知道他指的就是曹震剛才所問的那句話;依舊照原意回答,「為你挨頓罵,我也認了。」
這個差使是修一座原為養馬之用的敞蓆棚。康熙五十年,雍親王——雍正皇帝由於扈從行轅,喝了現宰的鹿血,一時亢奮,與宮女李氏結了緣,生下「四阿哥」——當今的乾隆皇帝以後,康熙皇帝覺得皇子每年扈從,在塞外數月,不攜眷屬,似亦不近人情,倘攜眷屬,當然不能住在行宮之內,因而傳旨,年長諸王,各賜園第。雍親王的賜園,在獅子山下,賜名就叫「獅子園」。中有翠柏蒼松亭、芳蘭砌、樂山書屋、水情月意和-圖-書軒、環翠亭、待月亭、護雲莊、松柏室、忘言館、秋水澗、妙高堂諸勝。那個馬棚,恰好夾在中間;便重加修葺,稱為「草房」,亦算一景。這座草房,現在成了龍興的潛邸,當然又要再大修一次,但已不便過分尊崇體制,免得洩漏真相;方觀承所傳的密旨,便是命曹頫待工相度以後,看應如何修法,畫圖具奏。最好年前能將圖樣進呈核定,以便一開了年,就能動工。
「我看是伺候芹二爺,附帶伺候四老爺吧?」
「酒有。」杏香接口。
「你怎麼不說話?」
「你摸好了。」杏香坦然答說。
「她住在西關悅來客棧,是仲四爺鏢局子裡的人陪著來的;這會兒把芹二爺請了去了。」
聽得曹震誇讚曹雪芹,一旁的杏香聽了也高興;笑吟吟的提高了聲音說:「上炕來坐吧!」
「你別瞎疑心。他既然能許咱們在一起,又何至於會對翠寶姊有異心。」曹雪芹含蓄的說:「你倒仔細去想一想其中的道理。」
於是曹雪芹問說:「原來聖母也信佛。」
「鄔都統不是出巡去了嗎?」
「你知道在那兒找嗎?」
這時桐生已將筆硯在靠窗的方桌上陳設妥當,曹雪芹便說:「震二哥,有甚麼話交代桐生;如果沒有,就讓他回去睡吧!」
接著,曹震便指點寫密摺的格式,最要緊的一點是必須時時刻刻記著,上摺的是甚麼人,不可露出一點代筆的語氣。敘事要條理分明,切忌浮詞堆砌。措辭不必講求典雅,以恭順為主,敦摯為上。
「這,」杏香接口,「震二爺請放心,我有把握。」
「總在這兩三天,」曹震皺著眉說:「我也急得很。」
「我倒想起來了。」曹震放下酒杯說:「你明天甚麼時候走?」
所謂「大喜」,是指雍正駕崩,乾隆繼位;曹雪芹便說:「這是喜極而泣,應該不難治。」
這樣轉著念頭,頓時心都冷了,神色也就不自覺地顯得沮喪。曹雪芹看在心裡,不免奇怪,輕聲問道:「怎麼啦?」
於是,曹雪芹向杏香低聲說了句:「一會兒我再來!」隨即匆匆出門。
「這就叫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曹震得意地說:「不過,——」他笑一笑,沒有再說下去。由於笑容詭祕,不但杏香,連曹雪芹都很想知道他沒有說出來的那句話是甚麼?當然,追問還得杏香開口。
「不是我不開口,」曹雪芹答說:「是我無法回答。」
「鄔都統回來了!」曹頫指著桌上的信說,「今兒下午才到;一到就派人送信來,約咱們去便飯。盛情可感,倒不可不擾他。」
曹雪芹想了一下,知道她是指未來之事;覺得此刻言之過早,就不願作何表示,免得看起來像做了承諾似的。
如今大雪紛飛,白茫茫一片,根本無法相度地形,他自然著急;便讓曹雪芹開口問道:「看樣子一時辦不了事,京裡少不得震二哥,似乎讓他先回去的好。」
「嗯!」曹震點點頭,卻並未表示準備在通州留宿。
「在鄔都統那兒談了些甚麼?」
曹震臉色鉅變,放下酒杯說道:「你這話說得不錯。烏都統跟咱們家的交情,一向很厚;既然見到了,倒不能不告訴他。」
「寫甚麼?」
曹震不作聲,桐生看看別無話說,便即走了。於是曹震招呼曹雪芹坐下,等他伸毫鋪紙,準備好了。方始問道:「你以前替四叔代筆寫過密摺沒有?」
「請四叔告訴他好了。」
「能請教大夫還愁甚麼?就因為是個不能露面兒的人!鄔都統連應不應該出奏,都還拿不定主意。」
「我得找從前陪我來的人。」
柔荑在握,相對無言,終於還是擁抱在一起了。
於是兄弟倆在炕上隔著炕幾對坐;炕几兩頭,一頭擺燭台,一頭是杏香打橫,照料杯盤。喝的是翠寶特為帶給曹震的藥酒,色如琥珀,微帶苦味,但極香極醇;加以曹震的心情,豁然開朗,所以一連乾了三杯,顯得興致極豪。
曹雪芹愣了一下,方始明白,「聖母」是指當今皇帝的生母;杏香卻莫名其妙,悄悄問道:「震二爺說的是誰?」
杏香燈下獨坐,睏倦無聊,一看桐生點著燈籠,抱著筆硯,引領他們兄弟,雙雙而至,頓覺精神一振,開了門,高高興興的將他們迎入屋內,挑燈撥火,立即滿室如春了。
「我已經聽到了。」曹雪芹搶著說。
「原要跟他商量。」曹震問道:「穿甚麼衣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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