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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爭及初春景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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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五章

第二部

第五章

「喔!」杏香問道:「她的意思是,我暫時不必搬了去,等震二爺來接進京的那一天,我也就搬了去了。」接著不等翠寶答話,便自己表示:「那倒可以商量。」
杏香不肯說。她已經把整個情形通前撤後想過了;對曹雪芹根本就不抱甚麼希望,答應到鏢局暫住,完全是為了解除翠寶的困擾。只等她讓曹震接了回去,就隨時可以離開鏢局。杏香覺得此刻唯一掌握在自己手裡的,就是這一份自由,無論如何不能放棄。
一開口就碰了釘子,翠寶知道這件事棘手。這不算太意外,但沒有想到杏香的答覆是這樣直率。
「你聽誰說的?」
於是,他喚了桐生來,悄悄說道:「我自己去一趟,回頭震二爺問起來,你隨便編個理由,可千萬別說我到杏香那兒去了。」
發洩了怨氣的杏香,心裡自然舒暢些;但隨後便又有些失悔,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太滿、太硬,將來怕轉不過彎來。
於是,這天晚上,秋月跟馬夫人一直談到深夜,馬夫人知道她假託遺命的苦心,不但沒有怪她,而且還很誇獎了一番。但談到如何慰撫杏香,卻以對她的情形,幾乎一無所知,無從籌劃,必須先問了曹震,再作道理。至於翠寶的事,馬夫人也同意秋月的看法,等曹震的差使定局了再擺明了辦,方是名正言順的正辦。
說到這樣的話,在世家大族是件極嚴重的事;除非當時就能提出很有利的理由與證據,推翻對方口中的「遺命」,否則便是承認,承認就得遵從,就算是明知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亦只有唯唯稱是。
「杏香呢?」
翠寶的意思是,最好先把杏香接了來,相處日久,有了感情,自然水到渠成;此刻聽仲四奶奶這麼說,只好答應一聲:「好!我來跟她說。」
「老太太是有一回看四老爺受季姨娘的氣;想到季姨娘平時惹得那些是非,才特為鄭重其事交代下來的。」
「這倒是一句正經話。」秋月點點頭,「在這上頭,我不能不替你盡點心。不過,這會兒我沒法子告訴你,等我好好想一想。」
杏香也是聽得人聲,出來探視,看清了是曹雪芹轉身就走;聽得他喊,不由得停步,但只是頓了一下,隨又拔足,而且走得更快了。
但正當要開口說明自己是誰時,一眼瞥見一條背影,不由得張口就喊:「杏香、杏香!」
「自然是真的。」杏香尖刻地說:「莫非自己人面前,還使手段,玩兒假得不成?」
從她臉上的表情,翠寶看出她的意思活動了,於是又說:「你如果體諒我,就該聽我一句話。」
「要不管呢,又怕看你犯愁;要管呢,真不知道從那兒管起?還有震二爺。」秋月又說:「他是在有點兒對不起你錦兒姊。」
「怎麼叫你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你甭管!只說有沒有這話好了。」
「杏香自己在熱河跟震二爺表過心跡的。」
於是,她悄悄開了房門,繞迴廊到了有燈光的窗下,輕輕叩了兩下。
曹雪芹聽他言語支離,神態又帶著些桀驁不馴,再想一想他過去的言語行動,恍然大悟,他也是站在曹震這一面的。當下有被背叛了的感覺,怒氣勃然茁發,但還是忍了一下。
「你別喝醉!」杏香說道:「你喝醉了上床睡覺,我沒有人陪,怎麼辦?」
「你怎麼會知道她不會恨我一輩子?你沒有見過她,見過她,就知道她的性情了。」
仲四奶奶是何等樣人,一聽就明白了,是翠寶故意不讓他們見面。心想,這也是個厲害角色;將來仲四有許多要倚仗曹震庇護的買賣,如果她從中亂出主意,確是可慮。
「我說過,你一天沒有安頓好,我一天不談曹家的事;如今看樣子,你的事又著落了,就是要等一陣子。這一來,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曹雪芹不作聲,只愁眉苦臉坐著,靜等秋月回心轉意。
「看樣子總要吃了午飯才動身。等我跟震二爺上了車,你到杏香那裡去一趟。」
「你是說你那『翠寶姊』的事?」秋月笑道:「『皇上不急太監急』」,停了一下她又說:「這要看震二爺的差使到底成不成?萬一不成,得另外有個說法,反正這件事我答應了,一定有擔當。」
「這好啊!」翠寶大為贊成,「說是沒有跟我說,大概是臨時想起來的。」
「就是在我跟震二爺回去的那一天,你認仲四奶奶作乾娘?」
「我是找秋月,她一定有法子。」
桐生已知道幹甚麼;平靜的答一聲:「是。」
「就找你家。我找翠姨。」
「難在甚麼地方?不就是太太一句話和*圖*書嗎?」
翠寶答不下來,端起酒杯問道:「你喝不喝?」
「他們那裡敢造謠,我也不會聽他們的話。」
曹雪芹覺得她的話,說得非常透徹;既然她做了保證,一定勸得杏香回心轉意,那就沒有甚麼不放心的了。如今要擔心的,只是秋月能不能想出斡旋難局的妙計?
「把話說到了,你隨後趕了來。」
於是他改了軟語央求,但剛喊得一聲「好姊姊」,就讓秋月截斷了。
「我是說,你就準有把握,他怎麼說,我怎麼聽?」杏香說道:「他辦成功是他的事,我聽不聽是我的事。」她忽然自心頭湧起一股怨氣,忍不住要發洩,「說實話,本來到可以順著他的意思辦,就算委屈一點兒,也不是甚麼不能忍得。誰知道一波三折,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要長要扁,盡由著人家性子折騰。泥菩薩也有個火氣,總有一天讓他們曹家的人知道,我不是能隨人擺佈的。」
「是我。」
「那麼,芹二爺,」桐生盡量裝出合作的神情,「你是甚麼法子,能不能跟我說一說?萬一不大妥當,還可以商量。」
這片刻的沉默,雖感難堪,但同時也讓翠寶能夠冷靜下來,自己也覺得不必操之過急,便即說道:「很好的一件事,別弄砸了。你多想一想,明天再說吧。」
「那不同,」曹雪芹緊接著說:「季姨娘怎麼能跟杏香比?」
而況,曹雪芹一向心服秋月,看他是有些發怒的神態,自然而然的想到了祖母在日,難得一發,而一發必是全家肅然悚然的情形,彷彿秋月此刻,便是祖母當年,不由得就把頭低了下去,雙手垂在雙腿之中,是那種束身待罪的樣子。
主意已定,自然就知道該如何處置;面對著焦躁不安的曹雪芹,翠寶顯得格外沉著,「芹二爺,」她說:「你說得不錯,杏香是誤會你了,而且誤會得很厲害。芹二爺,如今說空話沒有用處——。」
「沒有啊!」翠寶不解地,「芹二爺怎麼無緣無故問這麼一句話。」
「還有,震二哥的事,怎麼說?」
「她說,她並不想賴上誰,不過——」
「好吧!」杏香委委屈曲的回答。
桐生不防有此變化;阻攔無計,只有出以耍賴恫嚇的手段了,「芹二爺,」他說,「這件事我可不敢保險;震二爺的事,可沒有準譜兒,回頭心血來潮,要再看一看翠姨,撞見了可別怪我!」
「是!」秋月答應著又說:「依我看,這兩件事,一個月之內,一定可以辦妥;那時候天氣也暖和了,太太不如就訂了三月下半月動身,讓芹二爺先寫信給四老爺,轉告烏家,大家都好放心。」
「不喝。」
「原來你也知道這是開不得口的事!」
「你們兄弟倆弄出這麼多花樣來!我真服了你們。」秋月口發怨言,「招惹了麻煩,都來找我,倒像我有多大能耐似的。」
「怎麼叫實話?」曹雪芹搔著頭說:「我剛才說的,就是打心眼兒裡出來的話。」
那麼,翠寶是說了甚麼事她能安心的話呢?她這樣在琢磨著,偶爾發現,翠寶屋子裡還亮著燈,心中不免一動,何不再找她去談談?
「我怎麼能這麼回答人家,那不是不識抬舉嗎?」
送走了曹雪芹,翠寶順路又來看杏香;房門已經開了,因為曹雪芹已走,沒有理由再閉門了。
「你想嘛,我自然要陪著你等——。」
仲四奶奶微吃一驚,「他說過了!」她問:「他跟杏香怎麼說?」
「我沒有讓他跟你見面。」翠寶一開口就這樣說;接著解釋原因:「怕你們吵起來,大家不好。我只是逼他上緊去辦你們這件事;只要他們老太太答應了,就算成功了,不過得等他完了花燭才能接你進門。如今倒是我——。」
「你怎麼知道是空心湯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這便等於默認了,「認識不久,能然你管她叫翠寶姊,想來是好相處的,」秋月沉吟了好一會兒說:「兩件事我許你一件,我幫你翠寶姊一個忙。」
「真正要緊的是,芹二爺的親事。」秋月問道:「太太打算甚麼時候動身?得趕緊定下來,通知烏家;怠慢了人家可不大合適。」
曹雪芹詫異,莫非真的認錯地方了,退後兩步認一認門,門框旁邊,梅紅箋上「曹寓」二字,還是自己寫的,何曾認錯?是了,他在想,這新來的老媽子不明就裡,不能怪她。
想一想只有不承認她的看法,「你也想得太多了!」她說:「仲四奶奶也是通情達理的人,不能胡亂替你做www.hetubook•com•com主,你說,你是甚麼事不願受她的拘束。」
南屋的杏香,也是獨對孤燈,了無睡意;胡思亂想著最後落到曹雪芹身上,心裡在想,他此來當然是來看她的,能讓翠寶一番話說得他拋棄來意,而且從窗戶中望出去,走時是很滿意的神色,想來必是翠寶說了能讓他安心的話。不然,乘興而來,掃興而歸,就不應該是那樣的態度。
「這,這話怎麼好去問人?」
杏香聽她的話有些不大講理,知道她也詞窮了,與她平時的老練沉著,判若兩人,這一點是在很值玩味。
他不能說找秋月無用,因為沒有理由。這樣,就沒有甚麼好說的了,桐生點點頭說:「好,我知道了。」
「不想睡,想弄點酒喝的迷迷糊糊好上床。」翠寶臉已經發紅了,「你怎麼也不睡呢?」
「決不是空話。」曹雪芹搶著說:「我一定想法子,讓她跟我。」
秋月沒有接他的話,卻突然問道:「我聽人說,你管翠寶叫翠寶姊,有這話沒有?」
翠寶一時無從作答,只說:「裡面坐。」
那知等曹震一來,曹雪芹忽然變了主意。原來曹震聽得翠寶告訴他,杏香如何負氣,既然已經有那樣決絕的表示,就不必再迂迴轉折的移花接木了,乾脆將杏香託付給仲四;當然,這件事還得跟仲四奶奶細談,所以一早就趕到鏢局來,曹雪芹聽說他跟仲四有事商量,問明吃過午飯動身,而且不再去翠寶那裡了,心想這不是私下去看杏香的絕好機會?
「那可是沒法子的一件事。」秋月揮一揮手,做個截斷的手勢,「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話,你這件事辦不到!而且也不是甚麼麻煩得不可開交的事。境由心造,作繭自縛;好不容易人家幫你斬斷了這一縷似續還離、沒有著落的情絲,你又何苦非沾染不可?如果你連這點小事都擺脫不開,倒試問,你將來還能辦甚麼大事?」
曹老太太何嘗說過這話?完全是秋月靈機一動,假託遺命,不過既然假了,就要假的像;略想一想,想到可以利用一個人:季姨娘。
「沒有話!」
於是她說:「你先把氣平一平,我也不知道你那兒來的這麼大的火氣?這樣子對事情沒有好處。我先去問問他的來意再說。」
「既然你說好,那就這麼辦吧!不過,杏香的意思,不知道怎麼樣?」
「我怕她太能幹了!」杏香答說「如果只是暫住,我的事不用她管;一認了乾媽,她凡事替我做主,我不是處處受她的拘束?」
這才是當頭棒喝!曹雪芹開不得口了,只是心裡還是在想,只要秋月肯幫忙,總有辦法好想。
「我雖然命苦,也沒有隨便去認個娘的道理。」
「行了!」翠寶低聲說道。「今兒上午,芹二爺去過了。」
杏香點點頭。翠寶的心算是定了;她沒有想到,眼看要成解不開的死結,不想急轉直下,三言兩語就說妥當了。這件事很痛快,一高興之下,不由得喝了一大口酒。
「恭喜你!」仲四奶奶笑道:「這一回真的要改口管你叫翠姨了。震二爺臨走以前都說了,只等杏香安頓下來,就會來接你進府,那時可別忘了我們。」
進了堂屋,翠寶為隨後跟進來的吳媽,解說了曹雪芹的身分;然後在吳媽張羅茶水時,她很快得一掀門簾,往外疾走,繞著迴廊走向杏香臥室,想不到的是雙扉緊閉,推一推還推不開,是在裡面上了閂。
「不過她覺得人心變得太快了一點兒。」秋月緊接著說:「這話可不是指你,是衝著震二爺說的,一會兒讓她到熱河,一會兒讓她回通州;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她只怨震二爺,沒有怨你。」
語聲雖冷,卻能急出曹雪芹滿頭的汗,「怎麼你也這樣說?」他結結巴巴的,「我跟杏香得滿懷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只當你一定有辦法;誰知道,誰知道——。」他驀地頓一頓足說:「這可真是束手無策了。」
這話說得曹雪芹一愣,心想,從來沒有見她有此霸道跋扈的態度,因而忍不住大聲為了句:「為甚麼?」
聽得這樣的語氣,仲四奶奶就慎重了,「翠姨,」她說:「你先探探她的口氣。」
「仲四奶奶的意思,兩件喜事一塊兒辦,又省事、又熱鬧。」
接著,翠寶便開始為杏香打算,應該帶那些衣物到仲家,因為她知道,仲四奶奶下午就會派人來接了。
翠寶心裡明白,這頓牢騷是針對曹震而發的,他覺得不表示態度最好,當下笑一笑,又喝一口酒。
吳媽這才明白,「翠姨」就是「太太」,趕緊開直了大門,和圖書曹雪芹一面進來,一面問道:「你們家是不是另外有堂客?」
翠寶心想,這又不是真的決絕;真的打算決絕了,反而會平心靜氣,或者默不作聲,像這樣賭氣的態度,正見得她心裡拋不掉曹雪芹。
吳媽沒有見過曹雪芹,迎著臉問:「你這位少爺找那一家?」
「不是!」曹雪芹很吃力地說:「事情不那麼容易。」
既然她自己談了起來,杏香樂得答說:「好吧,你這會兒告訴我好了。」
「誰?」翠寶在問。
曹雪芹以為話已說明白,應該可以進門,不到一腳踏進門檻,立即被阻,「你這位少爺,一定認錯地方了。」他說:「我們這裡沒有你說的甚麼翠姨。」
秋月早就在桐生與魏升口中,得知曹震得意向,以及他的處置,認為那是正辦。「棒打鴛鴦」,已成定局,曹雪芹卻還蒙在鼓裡,如今要琢磨的事,如何應付曹雪芹的一片癡心,是宛轉相勸,徐徐化解,還是來個當頭棒喝,趁早叫他死了心。
「我也盼望她能在一起。不過,芹二爺,你應該有句實話。」
因此,她又把話拉回來:「當然!老太太不在了,太太是一家之主;凡是我亦須秉命而行。」她略停了一下又說:「不但你這件事我做不得住,就是震二爺的事,我也要請示了太太,等太太點了頭,我才能到錦兒奶奶那裡去疏通。」
然而,來自北屋的那熒然一燈,始終對她是一個無法抑制的誘惑;想來想去突然想通了,又不是甚麼不解的冤家,找她去談談,只要不談這件事,又有何妨?
「我是說笑話,你別認真。」仲四奶奶問說,「我不敢冒冒失失的去接杏香,現得把你接了來談一談。你探過她的口氣沒有?」
「這,我倒不是幫著震二哥說話;他得了陵工的差使,修陵照規矩不能接眷,他一個人在易州山上怎麼辦?」曹雪芹又說:「那翠寶跟了震二哥不是去享福,是去吃苦,代錦兒姊吃苦。」
「我想——,」翠寶不甚有把握,「我想她應該樂意的吧!」
「嗯,」馬夫人點點頭:「你明天去看看錦兒,看她怎麼說?」
「你是這麼說,我又怎麼能丟下你不管。你也別一個勁兒顧自己說的大方;該倒過個兒,替我想一想。換了你是我,你也忍心這麼辦嗎?」
有一點是很明白的,有曹震在,桐生一去就會引起他的懷疑,而且怎麼樣也找不到跟杏香單獨談話的機會。想來想去,唯一的辦法是,讓桐生落後一步。
「你跟杏香說,我不會丟了她不管,等我回京以後,我會想法子接她進門,請她耐心等著。」
「你是指芹二爺?」翠寶答道:「還不就是我剛告訴你的那些話,我催他趕緊回京去談你的事。我說,杏香這兒你別管,只要你把事情辦成了,你怎麼說,她怎麼聽,儘管放心好了。」
桐生大不以為然,忍不住說道,「芹二爺,你能想出甚麼法子來?何必弄個空心湯圓給人家吃?」
見此光景,秋月心一軟,真想笑出來,但只要一出笑聲,就棒喝不成了,茲事體大,她終於硬起心腸,仍舊是那幅「一笑黃河清」的面孔。
「跟杏香沒有見面。」翠寶將經過情形,細細的說了一遍。
打定了主意,便只訴自己的苦衷:「這件事都是震二哥一個人弄出來的,我是受了他的擺佈。如今,他裝得沒事人兒似得,害我落個薄倖的名聲,叫人家恨我一輩子,你想,我良心上過得去嗎?」
想到這裡,覺得真的要好好琢磨了!曹震的主意,其實很不壞,她心裡在想;快刀斬亂麻,已經都下手了,就得使勁,手一軟,斷不乾淨,反倒更不知怎麼辦了。
接著,就見翠寶站起來的影子,從聲音中聽出來,開臥房門,開堂屋門,將杏香接了進去。
「怎麼叫兩件喜事?是你的喜事,加上我認乾娘?」
「不能沒有緣故。剛才我看見杏香的影子,叫她她不應,反倒走得更快了;所以,我才疑心你家另有堂客,是我看錯了。既然就是她,為甚麼不理我;必是對我有誤會了。」
「那麼,你的話是從那裡來的?」
當然,應該怎麼來勸,她是打了腹稿的,「這不是件壞事。成了母女,情分不同,甚麼話都可以說,方便得多了。而且,」翠寶說道:「仲四奶奶能幹是出了名的,你有了這麼一位乾媽,還怕甚麼?」
「這應該容易定啊!」翠寶答說:「我聽震二爺說過,太太膝下就芹二爺你一個,向來說甚麼就是甚麼,只要太太一點頭,事情就算成了。當然,這得在芹二爺完花燭以後,不要緊,杏香可以等。」和圖書
吳媽不知道翠姨是誰?她受雇在此,不明白主人家的情形,只知道「太太」,「姑娘」與「震二爺」,因而一下子愣住了。
崔寶默然無語,思前想後竟找不出一句能駁她的話,只能這樣問說:「那麼,你叫我怎麼回覆人家?」
看她的意思活動了,翠寶不肯放過機會,進一步追問道:「你的意思是,願意這麼辦?」
「光有心願不成。我說的實話,是要芹二爺你規定一個日子,到底甚麼時候能把事情辦成?」
「問也無用。」
「不必喊!」杏香在裡面答說:「我不想見他。」
「那好!」翠寶很快的接口,「包在我身上,勸得她回心轉意。今天她不願見芹二爺,就不必勉強她了;勉強見面,一碰僵了,反為不美。包裹歸堆一句話,只要老太太答應了,不愁杏香不姓曹;不然,就說上一籮筐的好話,到頭來還是免不了哭一場。」
「你說出大天來也沒有用。我再跟你說了吧,就算太太答應了,我也要反對。」
翠寶故意把話頓住,臉上又是疑難的神色。杏香本來可以不理她,但既然她自己彷彿有了難題,看在姑嫂得分上,不能不問。
「你說啊!」
曹雪芹大為驚異,也似乎有些不能相信,急急問道:「她跟震二爺怎麼說?」
看來杏香的性情是剛強偏執一路,秋月越發像鐵了心似地,毫不為動;冷冷地說:「你別自作多情了。人家倒是很灑脫,提得起、放得下;根本就不是非當芹二姨娘不可。」
這一下當然驚動了翠寶,出來一看,大為驚異:「芹二爺,」她迎上來問,「你怎麼來了。」
「你就那麼有把握?」
「太太說的是。」秋月從容答說:「不過大概的日子,是可以算得出來的。聽說震二爺這幾天忙得不可開交;差使成不成,似乎也應該有確實信息了。」
「那一句話?」
翠寶聽出她話中有火氣,卻不知道她是發誰的脾氣?但有一點是很明白的,她跟曹雪芹見了面,一定會吵起來,不見也好。於是問說:「那麼,你有甚麼話要我告訴他?」
「就是,」翠寶說道:「莫非你就不能在仲四爺那裡暫時住一些日子?」
「沒有甚麼好說的。」杏香想了一下說道:「像這種事,要彼此處得久了,她有意,我有意才談得到。冒冒失失的湊合成了,我固然受拘束,她覺得處處要盡到他做乾娘的心意,又何嘗不是拘束?總而言之,這件事就算能行,也不是現在就能辦的。你別說了。」
「反正不是魏升就是桐生說的。」
「妹妹,妹妹!」她在門外喊。
「啊,你還沒有睡?」
「是的。」
「好,你這個猴兒崽子,你打算告密,讓震二爺隨後趕了來是不是?這兒我沒工夫跟你算賬,反正只要震二爺知道了這回事,我就唯你是問。」
「不過怎麼樣?」
翠寶不再答話,一路走、一路想,見了曹雪芹應該如何說法?如果據實而言,曹雪芹一定會自己來叫門,作低服小,說上一大套的話,也許杏香就會開門相見;這一來,又將如何?
「要把這件事弄停當了,不能不囉嗦。」翠寶又說:「明天,我就這樣子回覆仲四奶奶了?」
「我明白了!」杏香打斷她的話說:「你不必管我,我早說過,你只張羅你自己好了。」
考慮下來,覺得如俗語所說的「長痛不如短痛」,這就像拔牙一樣,只要有把握,自以速去病齒為妙。
「老太太可沒有交代,倘或娶的人不像季姨娘那等不明事理,就可以通融。」秋月冷冷地說:「我只知道老太太即把你託付給我,我就得照老太太的遺命辦事。」
「不錯!」杏香埋怨她:「你好囉嗦。」
到了下午,鏢局子倒是派了人來了,但要接的不是杏香,而是翠寶。
「你到仲家去了,我一個人無聊,睡了一下午,這會兒一點都不睏。」
於是,她冷冷得說道:「你別癡心妄想了,萬萬辦不到的事。」
聽了她的話,曹雪芹卻未存幻想,以為自己可以直接去想母親乞求,猶有挽回的希望。秋月的決定,母親是一定支持的;而況還有祖母的「遺命」在。看樣子,還是得向秋月磨一磨。
「我知道了,不會喝醉。」
「不!不!」曹雪芹不斷搖頭,「我剛才告訴過你了,她一見我就賭氣躲開,這不是怨我嗎?」
「也不能說束手無策,我教你一個法子,打太福晉那兒起,你挨個兒去問,倘或十位之中有三位說你該娶杏香,我就替你跟太太去說,怎麼樣也要成全你的心願。」
和*圖*書想是這樣想,詞色之間,自然絲毫不露,只說:「翠姨,你辦得很妥當。有件事不知道震二爺跟你說了沒有,他打算讓杏香坐我的乾閨女。」
「說定了,咱們挑個日子,請請客。」仲四奶奶又說:「最好能讓震二爺也來;或者索性把你們姊妹倆的事,一起辦了,又熱鬧、又省事。」
「咦!這話從何而來?」曹雪芹忍不住怒氣勃發,「必是魏升,還是桐生造謠,我得好好兒問他們。」
「如今怎麼定?總得把那兩件事辦妥了,我才能動身。」
「你不喝,我也不喝了。」翠寶說道:「我剛才在想,我一回來,話還沒有說清楚,就弄擰了。應該先把仲四奶奶的話,詳詳細細告訴了你,再商量也還不遲。」
「是啊!那不是兩件喜事?」
馬夫人想了想說:「好!就這麼辦。」
魏升根本無意為杏香帶信;曹雪芹也不會睡得很晚,甚麼收拾行李原是子虛烏有之事,早睡早起,在梳洗時便在盤算如何派桐生去看杏香,傳達自己心裡的一番打算。
「你跟仲四奶奶說,她的好意,我很感激;不過,我只是暫住一住,這件事將來再說吧。」
這是師長才有的教訓,秋月說到這樣的話,也是萬不得已。而在曹雪芹則是絕望之外,還有慚愧與警惕;與杏香重圓好夢的心算是死了,想到的只是如何彌補歉疚。
「瞧誰啊?」
於是他定定神說:「好吧,咱們談談不帶感情的話,只按一般情理來說,應該怎麼樣安撫他?」
杏香不作聲,心裡卻不免歉疚;原來只當她僅顧自己,專聽曹震的指示,現在看來是錯怪她了。
「這才是我的好妹子。」翠寶言不由衷的,「你暫時忍一忍,反正將來咱們仍舊在一起。」
說著,站起身來回自己臥室,雖然累了一天,神思困倦,但因有事在心,不想上床;於是將牙牌取了出來,撥亮了燈「通五關」,打算著藉此將心事丟開,有了睡意,去尋好夢。
「看看我們老太太的意思。」
秋月卻有些不安了,因為曹雪芹對馬夫人亦從未有過這種尊敬的姿態。同時也想到,以自己的身分,對曹雪芹這樣說話,是不是太過分了些?就算真有這樣的遺命,亦應該請馬夫人來宣布;越過這一層而以「顧命」自居,在馬夫人會不會覺得她是「僭越」?
曹雪芹無法改口——須求教於秋月。他只相信她一定有辦法;是甚麼辦法,何時辦成,皆無所知,這就根本談不上是一句實話了。因此,他只能加重了語氣說:「反正我盡力去辦。能不能成功,有幾分把握,我一回京就知道了。」
「四奶奶說那裡話!我跟杏香得有今天,全仗你們公母倆,拉了我們一把;以後也還要費四爺、四奶奶的心,那裡敢忘恩負義!」
桌上有一幅散亂的牙牌和酒瓶、酒杯,還有一碟乾果;杏香詫異的問:「你怎麼想起來一個人喝酒?」
翠寶愣住了,沒有想到杏香的心思這麼深,這麼細;看起來曹震跟她的打算,恐怕要落空了。
「今天,」杏香裝作不在意地問:「你跟人家說了甚麼,能讓她乖乖兒的就走了?」
「為甚麼?你以為我敢不把太太放在眼裡嗎?你錯了,我是憑仗老太太的遺命。」秋月將嗓子提得好高,用意是想讓前房的馬夫人也聽見:「老太太交代過,芹官不到三十歲,而且還要三十歲無子,才准娶姨娘。這話太太也聽見的。」
這倒是個很妥當的安排,翠寶欣然贊成;很高興,也很客氣的告辭回家。當天晚上跟宛轉的將仲四奶奶的一番好意,透露給杏香,問她的意思如何?
「沒有那麼了不得!你也不算薄倖,她也不會恨你一輩子。」
「這——,」曹雪芹囁嚅著說:「日子可沒法子定,得走著瞧。」
「那當然,」桐生心想,別說秋月,就是「太太」也未見得能有甚麼法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根本就不必去找杏香。
「你怎麼了?」
真是如此決絕,倒是翠寶所想不到的,她躊躇了好一會又問:「你真的不想見他?」
但此念一起,隨即就為她自己打消了;不為別的,只為自己覺得一直是倔強的,忽然洩了氣,倒像投降似得,多沒意思!
不過,她雖不曾摒拒翠寶,卻仍舊繃著臉,而且不理不睬;翠寶不免心虛,將剛才自己跟曹雪芹說的話回想了一遍,沒有甚麼不妥,才比較泰然。
搬出這頂大帽子來,曹雪芹嘿然無語,但也不免懷疑,祖母生前是不是說過這話?
翠寶沒有聽懂她的話,「甚麼那麼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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