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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爭及初春景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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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二章

第三部

第二章

話中有絃外之音,但莊親王覺得這時候不必去細辨,萬一錯會了他的意思,反倒不好,只是問說:「弘皙來提這件事,臣如何答他?」
「那會出甚麼事呢?你平平安安把鏢銀護送到地頭,交清了,別的事都跟你不相干。」
好在酒餚已備,曹雪芹一聲:「喝酒去吧!」拉著彰寶就走。飯是開在曹雪芹書房對面的廂房裡;恰好秋月供了一瓶晚香玉,花氣襲人,未飲欲醉,彰寶嘖嘖稱讚:「兄弟,你這兒真雅緻,跟我那兒一比,舍下簡直成了豬圈了。」
這話搔著了癢處;李衛、鄂爾泰、張廷玉,都是先帝的股肱之臣,但已有尾大不掉之勢。黃帝想用自己的人取而代之,卻顧慮甚多;但眼前有更大的麻煩,心中原想用緩急可恃的自己人,所以莊親王的話,正中懷抱。
「也,」曹雪芹不好意思地笑道:「也不過偶一為之。」
「說的是。不過方先生,」曹震建議,「我倒有個釜底抽薪的辦法,何不悄悄行文河南巡撫,把那個龔得勝調走,甚至看管起來,蛇無頭而不行,不就沒事了嗎?」
這個消息來自鏢行,據說當年甘鳳池為李衛以延請至「總督」衙門,教授子弟武藝為名,騙到杭州,祕密處決以後,他的散佈北方的徒子徒孫,表面聲色不動,私底下無時或忘報復師仇。可惜李衛防範嚴密,等了十年,未得下手機會。此時如果放過機會,等李衛的棺木到了徐州,入土為安,就永無報仇的機會了。
「那彰大爺這該叫『髒大爺』。」金燕掩著嘴笑。
這就要找曹震了,他現在是內務府的八品筆帖式——由泰陵陵工「保舉」上得來的官;而且也是內務府的紅員,管著好幾個差使,經常出差在外。不過這回很巧,他剛剛從關外看了幾處「皇莊」回京,一喚即到。
「那些年份是土年?」曹震邊翻皇曆邊問。
於是她把普洱茶料理好了,讓金燕捧著托盤,一起到了前面,說一句:「彰大爺,請用茶!」將茶盅用白布手巾裹著,放在彰寶面前,還補了一句:「挺燙的,彰大爺請留神。」
「當然。」
「對了,我就是這意思。」曹震又說:「那也只是暫時的,我已經在找房子了。找妥了讓她搬了去,你再看你錦兒姊去好了。」
仲四久歷江湖,而且宮闈祕辛,亦略有所聞,因而對曹震的警告,非常重視;但也頗為不安。雍正初年,朱門府第,血跡斑斑,令人心悸;平民百姓,倘或無端捲入漩渦,不明不白的遭了禍,無處申訴,豈不太冤。
仲四很難將心事表達出來;想了一下問道:「震二爺,你說我接下這筆買賣,才能打聽他們的內幕;到底要我打聽些甚麼?」
「你如果願意聽實話,我就談談。不過也不一定準。」
曹震卻不甚關切秋月的終身,在意的是福彭的休咎。閒談了一會,起身說道:「我回去一趟,回頭再來;順便帶酒。」
「他——,」曹震終於還是說了出來,「聽說他在通州設硯。」
「十六叔,」皇帝從桌上拿起一張紙,「你看看,還有甚麼我沒有想到的地方?」
「別胡說。」
平則門便是阜成門,正就是鑲紅旗的領地。曹震對這一帶很熟,卻從未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便向曹雪芹看了一眼,意思是彰寶信口開河,其言不足為信。
看他喝酒如此,曹震也就不必客氣了;坐定下來,不必多話,舉一舉杯,連著敬了他兩杯。
「不是有一年的工夫嗎?他不必急。」皇帝又說:「十六叔,你這個保人,要到一年以後才能起作用。」
「流年要合大運一起來看。這個八字兩歲起運,是二歲起大運丁巳;丁火在辛命的人是個『殺』,不過辛金座下是個『印』,足以化殺,可以平平而過。但到了丙午年,頓時改觀,奇妙無比。」
秋月又好氣、又好笑,但還沒有辦法駁她;心裡在想,這金燕是「昏大膽子」,到的客座,說不定胡言亂語,失禮讓客人笑話,不如自己去招呼吧。
「我也有風聲。事不干己,何必多管閒事。」仲四聽完曹震的話,這樣回答,「即使方老爺交代,不能不辦。」他站起來又說:「震二爺你請慢慢兒喝酒,回頭我也有一件很要緊的是跟你談。」
「不會以丫角終老。」彰寶很有信心地說:「相生的好,將來是貴婦;而且紅鸞星快發動了。」
「菜不用添,只要好酒就行了。」
「不錯,你大概知道它的來歷?」
「彰大哥,你的酒,留著量到晚上再喝,這會兒別喝了!」
仲四走到前面,找了兩個得力的手下,悄悄囑咐了一番,關照分頭向漕幫首領去打聽其事;最好當夜就有回話。然後仍又回到原處。
既說「緩不濟急」,可知必得上緊去辦此事。曹震不再多說,辭了出來隨即轉往前門外大柵欄通遠鏢局——仲四去年新設的一處聯號;一問不巧,仲四剛動身回通州。
「不然。生於六月為午;午中藏土,火生土就是洩於土,隔土不能剋金。」彰寶又凝神想了一會說:「這個八字要有火才好。為甚麼呢?金不用火煉,不能成器;辛金雖然柔弱,但有四個土在生金,源源不絕,正要火來煉,生鐵才會變成精鋼,這也是沙裡淘金的意思。」
「大致是這意思。喔,」曹震記起來了,「我在通州遇見個異人。當今皇上跟王爺請人算命的事,你知道不?」
「乙卯是上下皆木;木能疏土,所以土重的人,最好行木運。木在金命是『財』,辛未之未跟乙卯之卯,會成半木局,財氣更旺,這十年的運挺好,是不是?」
「怎麼不大容易懂?」曹雪芹立即接口:「命跟運是連在一塊兒,命中忌甚https://m.hetubook•com•com麼,到了所忌的那一年,流年就為不利。這不是『八字的本身就很明白』了嗎?」
「今年丙辰。這個八字原不怕火,丙辛合化為水,更妙。」
「對了!正是他。」仲四放低了聲音,「他今兒一早派他兒子到京裡來找我,說有筆買賣要跟我合夥。我剛從他那裡回來,不知道這筆買賣能不能接;震二爺來得正好,我得請了你老的示才能拿主意。」
「彰大哥,」曹震問道:「是說大限到了?」
「那麼,為甚麼說這件事,不能讓小王爺知道?」仲四問道:「是怕小王爺告訴皇上?」
原就熬得有普洱茶,秋月答應著,回進去用青花大茶盅倒滿了,放在托盤上,叫新用不久的小丫頭金燕說:「你把茶端去給彰大爺。」
「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班不是?」曹雪芹將桐生喚了來吩咐,「你去看彰大爺在家不?如果在家,你說我請他來喝酒。」
彰寶的說法,與曹雪芹得自命書上的瞭解差不多,接下來,曹震便提出他的疑問,「彰大哥,」他說:「今年流年怎麼樣?」
「這可玄了!雍正四年丙午,王爺不是那年襲得爵嗎?不過,」他又轉為迷惘了,「午不也是火嗎?這個火可是剋金的。」
這一說,仲四放心了。喝酒閒談,從曹震口中聽到了好些聞所未聞的王府祕密;正聽的興致勃勃時,派去打聽的人,先後回來覆命了。
對星象術這些雜學,也曾涉獵的曹雪芹,起身到書架上,取來一本名為《滴天髓》的書,看了一會說:「好在一個丙。」
「這怕甚麼?君子問禍不問福。再說又不是我的八字。」
使得莊親王多少感到意外的是,皇帝雖有悲戚之容,但神態異常沉著,絲毫也看不出心中除了傷愛子之歿以外,還有甚麼煩惱憂慮。
曹雪芹微微頷首,凝神靜思了好一會,方始開口說道:「這個『盛』也許是指盛年。」
李衛在朝中亦頗多怨家,但亦結交了一些好朋友,方觀承就是其中之一;他長行南北,出關省親,曾得李衛資助。後來在公事上,因為接近鄂爾泰的關係,曾經有過誤會,但這兩年由於平郡王掌權,李衛復又修好,暗中結成很親密的朋友。所以當李衛病故,很想到保定親自弔唁,單以處理二阿哥的喪事,無法分身,心理一直耿耿不安;這天聽到一個消息,更是徹夜不眠了。
「有個一塵子,」曹震問道:「彰大哥聽說過這個人沒有?」
「要看是男是女。女子的盛年,大致指花信已過,三十歲不到;男子的盛年,通常指壯年。」
「原來彰大哥也通子平之學?」曹震故意裝出訝異的神色。
「有沒有解救?」
「從前我們平郡王,都稱『小王爺』,如今。」曹震望著空中,一面沉吟、一面自語似地說:「有『小王爺』,還有貝勒,還該是那個王府?而且還不能讓小王爺知道!」
「戊辰」這個干支,也是上下皆土;乙木剋戊土;戊土生辛金;辛金又剋乙木,這情形跟己未年相同。只是卯未會成半木局,衝剋辰土,成不解之局,著實可憂。
「那還好。」
於是,他只這樣答說:「臣馬上咨送內閣『明發』,曉諭各省。」
「喔,是怎麼樣的一筆買賣?」
「確有其事,」他說:「那年我在通州親眼見過。」
這是地道旗人的習俗,曹家在江南多年,不甚在意這些繁文縟節;而且曹震也不了解他的家庭狀況,無法回報以同樣的殷勤,因而不免有些發窘。
「最好今晚上就能打聽到。不然,就得趕到德州,一定有消息。」
所謂「弄個小」,又來一「未」;猶如一夫二婦,在子平之學中,謂之「爭合」。
「這是個靠祖上餘蔭,早發的八字;就嫌土重了。」
「那彰大爺不但髒,樣兒還怕人。」
「原來這個八字不怕火。」曹震急急問說,「不是火剋金嗎?」
曹震考慮了一會說:「其中的原因很複雜,一時講不清楚。我只跟你談王爺的八字好了。」
「不必了。」曹振看一看暗雲密布,晚來欲雪的天氣,硬一硬頭皮說:「我自己去一趟吧。」
「我這兒沒有。」
「就是『十三爺』府上的小王爺?」仲四所說的「十三爺」,是怡賢親王胤祥;曹震點點頭說:「不錯。」
「好,過去的算了,不必談了。一路來,我看她對你不大容易忘記;而且這一回跟她們家二小姐鬧彆扭,似乎有一肚子委屈,要跟你談。」曹震正色說道:「雪芹,她是有主兒的人了,你們見了面,就算你一點都沒有越禮的地方,而她跟你談個沒完,甚至哭哭啼啼,在旁人看,就非常不合適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沒有,沒有。」
一聽這話,曹震心中一動,想了一下問道:「是那個王府,你知道嗎?」
「十六叔說的一點不錯。我會告訴他改。」皇帝又說:「李衛的摺子還沒有批,這會就批了吧!」
永璉是皇后所出,幼年穎異,相貌又長得極其體面;由於先帝命名為「璉」,暗示有付以重器之意,所以皇后親自教導,從會說話時開始,便不妄語;從會走路時開始,便不妄行。這兩年越發穩重了,八九歲的孩子,便有龍行虎步的氣象。誰知一場瘟病,盡皆成空。
「嗯,嗯!那就錯不了啦。」仲四很滿意地,「辛苦,辛苦!趕快喝酒去吧!」
「這會兒可真飽了。」彰寶摸著腹部,解下腰帶上拴著的旱煙袋;一眼望見秋月,招招手說:「那位姑娘,給我來碗釅釅兒的普洱茶。」
「我是輾轉得來的消息,也不便深問,也不便去問那家鏢行,是何字號。為的是怕打草驚和_圖_書蛇;像這種事,非至好不可輕易吐露。」
方觀承久歷江湖,知道這個辦法是可以行得通的;但漕幫規矩甚嚴,只要打聽到龔得勝是請了那一個好手,就能從他的「前人」下手,約束他不得有此行動。
「劉三爺怎麼說?」
「到時我會告訴你。」
「親個嘴,摸一摸身上,總免不了的吧?」
「應該四十開外。」
談到己未年的吉凶,彰寶的說法更妙了,「這年『日主』三十二歲,一過四月,交運脫運,大運是乙卯,一步好運——」
皇帝點點頭,忽然問說:「李衛的病怎麼樣?」
由於事先接到秋月的信,曹雪芹對於烏家親事不成這一節,早已知道;具有肩仔一卸的輕鬆之感。覺得意外的是,烏二小姐不願委身,竟是為了可能有一天會向阿元執禮的緣故;因果影響,如此變換不測,似乎有些不可思議。
「怎麼不行?我是喝不起花雕,才拿燒刀子抵癮的。」接著,他向曹震說道:「震二哥,你不嫌我說話寒蠢吧?」
「想煩你把這個八字的流年,細批一批。批完了,咱們好好兒喝一場。」曹震又說:「我那兒有一罎十五年陳的花雕,一罎十斤,夠你喝的。」
至於倉場總督衙門的書辦秦五,是劉鐵珊的得意弟子,他的消息很靠得住。
李衛是上了一個告病請解任的摺子,這個摺子其實也是一種以退為進的手法——大約一個月前,李衛參奏河道總督朱藻「挾詐欺公,貪殘虐民」,奉旨解任聽勘,李衛占了上風。那知得意忘形,召見是在乾清宮外,與太監高談闊論;於是皇帝召總管太監面諭,指責奏事太監王常貴等人,不守規矩,「擅與李衛交談」,降旨「從重治罪」;小太監就不必交議了,各各重責四十板。打在人家股上,疼在李衛臉上,便上了個告病請解任的摺子;一直留中未發,這會兒要斷然處置了。
說完,秋月轉身要走,曹雪芹將她留了下來,「你別走,你也能聽。」他說:「不過只聽就是。」
「慢點,慢點!」曹震忍不住又要橫加干擾了,「彰大哥,你就命論命,先說道理,再做比方。」
莊親王想了一下答說:「直隸當務之急在河工;總以能挑得起這副擔子的人為主。」
當然,最使得他安慰的是,莊親王說到這話,毫無可疑的是以「自己人」自居。由此奧援,越發可以放手大幹了。
「皇帝,」莊親王不叫「皇上」,用尊長的稱呼為「皇帝」,而且也是坐在矮櫈上回話,此時他舒一舒腿說:「皇帝也要用自己的人。」
曹震很仔細的看完,有些是他懂得、有些是他不懂得,當然也還有似懂非懂之處。能懂得道理都很淺顯,譬如「逢丙必利」,因為丙辛合化為水,而這個八字是「樂水之盈」。說「己未」、「戊辰」兩年,大為不利,是因為這兩年的干支都是土;「土重金埋」的話,曹震也聽得多了,但何以己未還不太要緊,而戊辰卻有絕大凶險?同樣的,為甚麼丙午年——也就是福彭襲爵的那一年格外吉利?
「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你聽見沒有?」彰寶看著曹雪芹說:「真到沒有轍了,我還能『賣命』。」說完哈哈大笑,連乾了兩杯酒,豪邁之氣,都擺在表面上了。
在養心殿謁見皇帝時,總管太監早已奉旨,一切殿上行走的太監、宮女,盡皆遠避;這樣,莊親王說話更無須有所顧忌,率直陳奏:三年前曾經為黃帝向理親王弘皙作保,永璉如果夭逝,皇位就應讓位於弘皙。如今真的出了這樣的大不幸,弘皙一定會來問這件事,將何以為答?
「中央戊己土,辰戍丑未『四季土』」。
說著回頭望去,曹震正站在台階上含笑等待,此時便急走兩步,自己報名:「曹震。」
「震二爺怎麼來了?」仲四詫異地:「這種天氣。」
「是,是!彰大哥談得真透徹。」
曹雪芹的這個「忘年交」,是馬夫人去熱河那段日子中結識的。此人是英親王阿濟格的曾孫,名叫彰寶,五十多歲,是神武門的侍衛,有一天曹雪芹到景山官學去看朋友,想偕到「大酒缸」去喝酒,與彰寶共一個「缸蓋」,談得投機,結成好友。英親王阿濟格原是鑲紅旗的旗主;所以彰寶亦住在鑲紅旗的領地之內,與曹雪芹只隔一條胡同。
「劫鏢是不會的。而且有人來劫鏢,是我的事,跟客戶無關。」
「出甚麼事?」曹震不解,「你是說半路上會有人來劫鏢?」
「我也不能馬上交位給他。祖宗付託的天下,我不能不慎重。」
「說的是!」曹震霍然而起,「看來這筆銀子的用途,是不能讓皇上知道的。這可比我告訴你的那件事要緊的多,我明兒一早就得回京。」
曹雪芹出去截住了一個小丫頭,讓她找秋月去要皇曆。結果是秋月自己帶著皇曆來了。
「別說甚麼請教;不談吧!」彰寶指著曹雪芹說:「他知道我,談命有時候會有不中聽的話。」
「彰大哥,」曹震不大禮貌的打斷了話,「請你給我說說,何以是好運。來、來,先喝一盅,潤潤嗓子。」
不過,很快的曹雪芹便能為彰寶辯釋誤解;因為要談一塵子,漸漸提到倉神廟,彰寶便講了一段故事,說祭倉神時,有人扮飾倉神,左右脅下能各挾五斗米上殿。這樣的氣力可不大容易,曹震又在心生誹薄時,曹雪芹開口了。
「是不是震二爺要挑好日子?」
不過,這只是他心裡的念頭,表面仍舊聲色不動;只問:「十六叔,你看孫嘉淦怎麼樣?」
「是。」
「不會的!」曹震覺得他的態度令人m•hetubook.com.com困惑,「請你打聽甚麼事,當然是你辦得到的;你我相處這麼些年,幾時看我做過『拿鴨子上架』的事?」
「是!有消息最好,不然我另外打聽好了來跟你回。」仲四緊接著又說:「不過,這筆買賣怎麼樣?能不能接?」
「是這樣的,我們有一間同行振威鏢局的徐掌櫃,曾跟震二爺同過席,還記得不?」
「有是有這回事,不過讓東平州的劉三爺擋回去了。」
「震二哥,你是說十五年陳,十斤的罎子?」彰寶很注意的問。
「知道。不就是你告訴我的嗎?」
「問王爺的壽數,說『盛極而衰』,而又不是禍在眼前,說服前還有一段好景,這四個字是指的甚麼呢?仲四很誇你,讓我跟你琢磨琢磨,看能打破這個啞謎不能?」
他為曹震指出《滴天髓》上對「辛金」的說法:「辛金軟弱,溫潤而清;畏土之多,樂水之盈。金命的人生在夏天,火神當令;火可剋金,對軟弱的辛金不利,但丙辛合化為水,就成了『樂水之盈』了。」
只聽不能說的話,當然是祕聞;秋月自然有興趣,便留下不走,一面照料茶水,順便替曹雪芹理理書,留心傾聽。
「說得不錯。」曹震很欣慰地,「我明天一早就可以回京了。」
曹震聽他的話,喝著酒把心放開來;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再思索了一會,大致不差了。
話雖如此,曹震卻非常在意。心裡不斷在提醒自己:記住己未年跟戊辰年,看平郡王會出亂子。
「是的。」莊親王答說:「當初原議,有一年的工夫,以便從容部署。」
接著是端給曹震兄弟。那彰寶視線一直跟她轉,直至背影消失,才向曹震問道:「這位姑娘是——?」
「如果不起,十六叔看,誰可以接他?」
「盛年是幾歲?」
「不知道。據徐掌櫃說,只聽來的兩個人悄悄而在說:『這件事可千萬不能讓小王爺知道。』小王爺指誰?震二爺能想得起來嗎?」
「誰知道呢?」彰寶用勸慰的語氣說,「事在人為,人定可以勝天。古人說:盡信書不如無書。命理也一樣,盡信命不如不講此道。我也不相信我自己能說得那麼準。人事滄桑,變化莫測,八個字那裡能容得下那麼多窮通禍福的徵兆?算命推八字,也不過自求警惕而已。」
「好說,好說。」曹雪芹問道:「彰大哥,你是喝慣了燒刀子的,今兒我備的花雕,行嗎?」
李衛是江蘇徐州人,靈柩由保定自陸路到達直魯交界的德州,改為水路,循運河南下。他的家屬很害怕,因為李衛以善捕盜受知於先帝,江湖上的仇家很多;雖然上諭中特別交代:「經過地方文武官員,在二十里以內者,俱差人護送,照看出境。」仍恐出事,因而一路上提心吊膽,日夜不安。
因此,他惴惴然地問道:「震二爺,接下這筆買賣,會不會出事?」
看到這裡,莊親王便知永璉將被追冊為皇太子;果然,第二段說:「今於本月十二日,偶患寒疾,遂致不起,朕心深為悲悼。朕為天下主,豈肯因幼殤而傷懷抱?但永璉係朕嫡子,已定建儲之計,與眾子不同,一切典禮著照皇太子儀注行。元年祕藏匾內之諭旨,著取出。將此曉諭天下臣民知之。」
「是我們祖老太太貼身的人,一直沒有嫁。如今像我們家的老小姐了。」
「是小王爺的胞兄,名叫弘昌;小王爺名叫弘曉。」曹震又說:「怡賢親王幾個大兒子,都不大安分,怡王病重時,想到身後,怕他們將來出事,不敢讓他們襲爵。雍正爺特為派人去問,怡王說:皇上倘有恩典,只叫弘曉承襲好了。那時候的小王,才三歲還不到四歲。當今皇上接了位,特為下一道上諭,讓他到上書房念書,又給他選了一個翰林當師傅。如今整三年了。小怡王跟皇上的情分是不同的。」
「喔!」彰寶抬眼望著,意思是要問緣故。
「可是濟寧州以下呢?」曹震問說,「不就輪不到他管了嗎?」
就在這時候,晚風過處,傳來哀哀切切的哭聲;皇帝嘆口氣說:「唉!皇后可憐,八年心血,付之東流。」
於是由通遠派了兩名趟子手陪著,曹震帶著魏新,當天黃昏趕到了通州;身上已有薄薄一層雪花了。
原來這彰寶生的一張赤紅臉,鬢眉皆白,卻亂糟糟的連在一起。身上穿的還是當差的行裝,破破爛爛的不成樣,但拴在腰帶上的小零碎,真還不少;叮叮噹噹的晃蕩不定。那幅形容及裝束,有種說不出惹人發笑的味道。
曹雪芹技窮了,笑笑說道:「我可沒法兒跟你細論了。我有個忘年交,離這兒不遠,吃了飯,我帶你看他去。」
「言之有理!」曹震很興奮的,「找本皇曆給我。」
「那現成。」
「咱們回頭別談那些事。」曹震特地叮囑,「咱們曹家正在轉運,跟這些背時的人打交道,要格外當心,別碰那些犯忌諱的事。」
「不過,再來一個未年就不妙了。」彰寶滿口嚼著松子,含糊不清地說:「那,那跟人家鬧家務一樣,大小老婆爭風吃醋,搞得家宅不安。幸而——」。
「我可不敢說。醉雷公胡劈而已。」
三杯酒下肚,彰寶的「話匣子」打開了,天南地北,無所不談;有些是在曹震聽來是新聞,譬如平則門又叫「平賊門」,據說李闖當年逃出京城時,經過一條小胡同,當方土地「顯靈」,攔住去路,李闖被砍一刀,落荒而逃,出平則門往西逃走,所以平則門便成了「平賊門」。
「好!」彰寶猛吞一口酒,將未嚼爛的松仁都嚥下肚去,拿手巾擦一擦嘴,用筷子蘸著酒,先並排寫下「辛未」、「乙卯」、「己未」六個字,然後和_圖_書指點著講說。
照彰寶的說法,「日主」辛未、「大運」丁巳、「流年」丙午這三個干支合在一起的變化來看,丙辛合化為水,足以敵丁火之「殺」。丙午之午在辛命原是個「殺」,但與未合則為「印」所化,而且印亦變為「正印」,與緊貼巳這個「正官」,成為「官印相生」,主有加官晉爵之喜。
彰寶為曹雪芹將這種酒的來歷,花雕銷「京莊」不是五十斤的大罎,便是五金裝的小罎;聖祖登基六十年,浙江巡撫進貢紹酒,特裝十斤的罎子為容器,入罎之前已藏陳了五年,所以總算應該是二十年。
金燕卻毫不畏懼,「茶也不能只一碗啊?震二爺呢?芹二爺呢?」他嘟著嘴說:「回頭又讓我多跑一趟。」
曹雪芹怎麼能不懂,點點頭答說:「我不到你那裡去,不跟她見面,不就沒事了嗎?」
「喔,震二哥!」彰寶聽曹雪芹談過曹震的境況,當下執手問訊,「震二嫂好」、「小少爺好」,就像多年舊交那般親熱。
「不是。」曹震接過皇曆來答說:「我們另有用處。」
「孫嘉淦如果肯改一改他的脾氣,倒是皇帝的好幫手。」
「明白。」曹震答說:「明白。就因為有這個孩子,才鬧得老夫妻不和。」
「這是個好消息。」曹雪芹向曹震笑道:「大概錦兒姊最愛聽了。」
「這樣說,今年的流年不好。」曹震問說,「今年不是丙辰年嗎?」
「一點不錯。」皇帝的語氣平靜得近乎冷漠了,「有一年的工夫,儘來得及從容部署了。」
「天干是辛金、乙木、己土。木剋土、土生金、金又剋土;周而復始,糾纏不清。好有一比,有那怕老婆的人打孩子,孩子到娘那兒哭訴;好,雌老虎雌威大發!怕老婆的又只有打孩子出氣。這個比方明白不明白?」
正在談著,只聽有人大聲咳嗽,漸漸接近;曹震知道是彰寶來了,掀開窗帘往外看。這一看差點笑出來。
「豈但通?」曹雪芹很快的接口:「而且是精通。」
「怎麼?」曹雪芹問:「暫時不會入府?」
這時曹雪芹已迎了出去,口中剛喊得一聲:「彰大哥!」彰寶已急步上前將他一把抱住。
「怎麼不知道?當年就很難得,如今更名貴了。那酒,說實在了是二十年陳——」
為此,甘鳳池的一個再傳弟子,而且是綠營千總的龔得勝,在他的防區河南汝州,祕密召集同門,密謀下手,商定的辦法是,以重金羅致漕幫中善於潛水的好手,深夜在運河中鑿沉裝載李衛靈柩的那條官船。
「我知道了,小王爺是怡王。」
這番道理,曹震並不能完全領會,不過丙年吉吉,卻是很明白的。他又翻了一會皇曆,突然驚異的喊出聲來。
「臨行交代的,明兒就回家。」通遠的管事紀胖子說:「震二爺如果有急事,我派人把他去追回來。」
曹雪芹懂他的意思,平郡王的大限在四十歲開外,那就還有十幾年可以依靠,所以說「還好」。
仲四硬將曹震引至內宅,仲四奶奶備了一個極豐盛的海味火鍋,開了一罈陳年花雕,讓賓主圍爐密談。
「著!自己人說真話。我可不敢鬧虛套了。」說完,彰寶將桐生剛斟上的酒,立著就乾了一杯。
「對了。不過,孩子還好。接下來又弄個小,那麻煩可就大了。」
「那,有誰呢?」
阿元暫時住在曹震家,曹雪芹跟她並未見面;這是曹震特意來叮囑的。他的話說得很率直,先問曹雪芹,在阿元照料金粟齋時,與她可曾有過肌膚之親?
皇后及皇帝左右最親信的親藩重臣,諸如莊親王胤祿、平郡王福彭、鄂爾泰、訥親、來保、海望等人,一直在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尤其是莊親王隱隱然又大禍臨頭之感。
這一天,莊親王明白了,目前根本不必煩心,理親王弘皙如果來問,用「推」、「拖」二字訣足以應付了。
「一塵子還有一句話,也很奧妙。」曹震又說:「我本來想問問他,王爺一生的運氣如何,他遲疑了好一會才說了句:『八字的本身就很明白了。』這句話不大容易懂。」
「倉書秦五爺。」
「我陪震二爺一起走。」仲四說道:「我這筆買賣,也要到京裡去談。」
「聽說你們老太太打熱河回來了。兄弟,你帶我到上方,給老太太慶安去。」
「恐怕,恐怕要不起了。」
「聽說過,可惜沒有會過。」
這是暗示曹雪芹,應該讓彰寶辦正事了。但彰寶卻有午睡的習慣,等他靠在軟椅上,一覺睡醒,日已偏西,不過酒倒是醒了,抖擻精神,鋪紙振筆,將平郡王福彭的「四柱」寫了下來,排大運、看流年,等曹震攜酒來時,已經批好了。
這樣的好酒,彰寶自然願意留著量到晚上來喝,當下止飲吃飯,彰寶不但豪飲,而且健談,唏哩呼嚕,頃刻之間吃了兩大碗大滷麵,還找補了半籠蒸餃。
「既然只隔一條胡同,不如就請了來喝酒,可以詳談。」
「遺摺」送到宮中,皇帝不免歉然,不想一道硃批成了催命符,因而面諭優恤,下了一道上諭:「李衛才猷幹練,實心辦事,封疆累任,宣力多年,勇往直前,無所瞻顧,畿輔重地,正資料理;前聞患病沉重,准其解任調治,特遣太醫診治,頒賜醫藥,冀其痊可,今聞溘逝,深為悼惜,著侍衛往奠茶酒,柩櫬啟程之日,除該省官員,照屬員之禮奠送外,其經過地方文武官員,在二十里以內著,具差人護送,照看出境。所有應得恤典,該部照例查奏。」
「我想請你跟仲四去打聽打聽——」
「接!」曹震毫不考慮地說:「不接怎麼能知道這筆錢幹甚麼和_圖_書用?不過,你都擱在心裡,千萬別跟徐掌櫃說。」他又面色凝重的叮囑:「這件事只怕關係不小,你可千萬大意不得。」
「一定準,一定準。是戊子。」曹震報了平郡王福彭的八字。
乾隆三年戊午,十月十二日,皇次子永璉薨於寧壽宮,年九歲。
看他攢眉苦思的神情,仲四便即說道:「震二爺暫且丟開,先喝酒;想事越急越想不起來。」
「李敏達,」敏達是李衛新得的諡號;方觀承說:「生前總算功在地方,現在人死還不能免禍。咱們得幫他一個忙才好。」
「劉三爺說,收拾死人,算不得英雄,而且這個禍闖出來不好收場。」
於是曹雪芹便談彰寶。人極有趣,只是一肚子的牢騷——英親王阿濟格與睿親王多爾袞、豫親王多鐸,都是太祖晚年所寵的「大妃」所出。多爾袞病歿塞外時,阿濟格曾想取而代之;結果為當時的親貴大臣所制服。幽禁時曾經縱火,罪上加罪,與他的兒子榮親一起「賜死」,子孫廢為庶人,至康熙年間始再收入玉牒。彰寶有個堂兄叫普照,頗得聖祖重用,封為輔國公,但因他是年羹堯的叔岳,素有往來,以致受了牽連而革爵;彰寶本恃普照的提攜接濟,當慣了「旗下大爺」,一旦失去靠山,境況極窘,所以牢騷也多了。
「那裡,那裡!自己人原要說真話才好。」
孫嘉淦為人耿直,人緣不好,本不宜於做「疆臣之首」的直隸總督;但他卻是皇帝所一手培植的。既然建議他用私人,自然就不能提出異議了。
「等我緩和、緩和跟你細談。」曹震吸著氣說:「這個天氣可真不妙!」
「不敢當,不敢當。」曹雪芹說:「倒是有個人我替你引見。」
「那好,」曹震問說:「你有甚麼要緊事告訴我?」
這把福彭在丙午年何以得能襲爵的原因解釋清楚了。曹震不由得舉杯相敬,「彰大哥,乾一杯!」他說:「你要是掛牌,保管生意興隆。」
「為甚麼呢?」
「那可得打聽打聽,如果真的在通州,我得會一會他。」
「記得,倒是滿爽快的一個人。」
他將一塵子不肯為平郡王福彭細批流年的經過,扼要說了些;然後提到仲四的建議。
「緩不濟急。」
「嗯,嗯,是替郡王先營一座金屋。」
「我原記得好像告訴過你。」曹震很興奮得說:「那個一塵子如今在通州,我跟仲四一起去看過他了。想請他進京,他說甚麼也不願意。」
「是。你請吩咐,該怎麼幫?」
「不必客氣。」曹震一變而為興致盎然的態度,「有個八字,想跟彰大哥請教。」
莊親王接過來一看,是一道硃諭,分為兩大段;第一段說:「二阿哥永璉,乃皇后所生,朕之嫡子。為人聰明貴重,器宇不凡,當日蒙我皇考,命名為永璉,隱然示以承宗器之意。朕御極以後,不即顯行冊立皇太子之禮者,蓋恐幼年志氣未定,恃貴驕矜;或左右諂媚逢迎,至於失德,甚且有窺伺動搖之者,是以於乾隆元年七月初二日,遵照皇考成式,親書密旨,招諸大臣面諭,收藏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之後,是永璉雖未行冊立之禮,朕已命為皇太子矣!」
「只怕我頂不下來。」
「喔。」秋月拋開此事,另有話問:「震二爺是不是在這兒吃飯?我好添菜。」
莊親王看到最後一句,若有所悟。心想這件大事,關係極重,自己最好別多出主意,一切讓皇帝自己去決定,最是明哲保身之道。
「不過,『爭合』好比『爭夕』,煩惱是煩惱,還沒有甚麼大凶險。到了戊辰就不同了——」
等手下一走,仲四就告訴曹震說,這「劉三爺」名叫劉鐵珊,外號「半截寶塔」,是漕幫「京淮五」的領幫當家,家住東平州,運河自臨清到濟寧州這一段,是他的地盤,他反對此舉,就沒有誰敢在東昌府九縣一州之內鬧事。
「你怎麼了?」秋月瞪著她呵斥,「討打不是。」
「那,」曹雪芹說:「咱們就不能把這個八字是誰的告訴他?」
「那麼那位貝勒呢?」
「雖輪不到他管,總還要賣他的帳的。」仲四又說:「劉鐵珊的話很切實,這個禍闖出來不好收場,濟寧州的舵把子,當然也要細想一想,決不會冒失的。」
方觀承將他所聽到的消息,細細告訴了曹震;此訓既然得自鏢行,仲四當然容易打聽。不過曹震奇怪的是,何不向原來的那家鏢行去打聽。
當下找出原摺,硃筆親批:「准予解任調治,著孫嘉淦署理直隸。」這一批送了李衛的命,憂慮過度,竟致中風,請太醫急救無效,撒手西去。
「不敢說?」
「四十歲左右?」
曹雪芹不喜說假話,為曹震所深知;所以他證明彰寶並未撒謊,也為曹震所接受,對著初交的朋友的觀感不同了。
「那要看太太到太福晉那裡疏通的結果。不過就疏通好了,也只是進府去磕個頭,仍舊得住在外面;到了八月裡,過了先皇的忌辰才能進府。」
「這筆買賣透著有點兒玄。據說是有位王府的貝勒,有二十萬兩現銀,要保到廣東。王府的銀子,運到廣東去幹甚麼用?」
這恰是投其所好,彰寶便不覺得話被截斷而有挫折之感,陶然引杯,拿了一把松仁往口中一吞,一面咀嚼,一面又往下說。
「那可得預備一點兒菜。」秋月接口說了這一句,轉身匆匆而去。
從十天前,宮中深夜招御醫,第二天傳出二阿哥永璉高燒不退、病勢凶險的消息以後,他就日夜懸起一顆心,幾次想問皇帝:萬一阿哥不治,該怎麼辦?終於都忍住了。到了二阿哥果真不治,已無忌諱,這句話非問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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