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九章
「就因為訥公的話跟事實不大相符，我才特為到通州來找世大哥的。」方觀承恰好借話搭話，「訥公說已經叫番子撤回了，其實人還在這裡。」
「是啊。」曹雪芹又說：「仲四跟我的心思一樣，為了他好，要勸他聽方老爺的話。我想他亦不會不聽勸，因為他回去無法交賬，只有走這條路。」
「早就交代他們撤回了。」訥親詫異的問：「怎麼？是我的人還跟著他們？誰說的？曹四嗎？」
世泰與和嘉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都不便追問是一件甚麼欽命案子？對番子的情況，和嘉比世泰又了解得多，因而提出疑問：「方先生，番子下來偵緝探訪是常有的事，你怎麼知道這四個番子是衝著你派的人來的呢？」
因為如此，他不但不攔馮大瑞，而且很細心的告訴馮大瑞說：「芹二爺帶了他的跟班桐生，兩人騎的都是棗騮馬，算起來，現在應該過薊州了。他當然不會出關，不過是往石門、遵化這一路去呢，還是往玉田、豐潤這一路走，就不知道了。我看，你最好在薊州守著，也許他已經回頭了，那就用不著到薊州，就能遇見了。」
「如今番子不是撤走了嗎？」
「多謝，多謝。」方觀承又說：「倘或他說是的，再請你問他，另外兩個是不是釘著姓曹的，往東走了？如果是的，再請你問他們兩個，何以倒又留在通州？」
於是亂糟糟的一起到了櫃房，掌櫃的怕是不敢過問，只帶著夥計，在櫃房前面攔住看熱鬧的閒人，不讓他們進屋——屋子裡只有兩名番子與曹雪芹，馮大瑞雙肩反剪，已上了手銬。
那人現身出來，是個三十來歲的大漢，生意人打扮，卻有一臉慓悍之氣；曹雪芹覺得彷彿在那裡見過此人，便即問說：「尊駕貴姓？」
這句話又說壞了，等他走過去想跟馮大瑞說話時，耿得祿橫眉豎眼的擋在前面，看樣子如果硬要上前，對方就會動武，自顧「雞肋不足以擋老拳」的曹雪芹，只好忍氣吞聲了。
相見只得一語，「人已經走了。」方觀承連聲稱謝，隨即起身告辭，轉往仲四鏢局。
「一大早就逛桃花山去了。」店家回答馮大瑞：「桃花山六十里，一來一往一百多，大概非上燈時候不能回來。」
「我也住第三進西跨院，有空的沒有？」
「還有！」訥親思索了一回答說：「我記不得了。」
仲四定神細想一想，心中十分舒坦，回到櫃房，交代夥計辦兩件事，一件事預備一罎好酒；一件是屋頂上挑起來長竹竿上，多掛一盞燈籠，這是他跟馮大瑞約定的一個暗號，只看掛的是兩盞燈籠，便知安全無虞。
時機緊迫，方觀承無法從容陳說，開門見山地問道：「世大哥，步軍統領衙門的番子，到通州來辦事，先要跟你這兒聯絡不要？」
「馮鏢頭這麼說的。他說：仲四爺把所有的情形都告訴他了，他追下來，仲四爺也知道的。」
「所謂『消息』是指『馬二』跟仲四見過面了？」
「走了。」仲四說道：「咱們喝著慢慢兒談。」
然則是迎了上去呢？還是在招遠等？考慮下來，覺得還是在招遠等候，比較妥當。於是問說：「那位曹少爺住那兒？」
還有就是繡春的事。馮大瑞來這兩次，都是匆匆一晤，還沒有工夫來談；就有工夫，要不要談，也還要考慮，因為這件事提起來也是個麻煩——馮大瑞亦未見得知道繡春失蹤，一提要談前因後果，言語中難免要得罪曹震，何苦？
「回來了！」馮大瑞急急問道：「在那兒啊？」
一句話講曹雪芹問得啞口無言，心知其中一定有誤會，當下定定神問道：「你們預備拿他怎麼辦？」
姓趙的一面說，一面將身子擠了過來，有個硬闖的意思。曹雪芹忍不住發怒，正待斥責時，只聽後面「咕咚」一聲大響，急急回頭去看，馮大瑞的人影不見，窗子卻大開著。
「每人給了四兩銀子。」
「那，」馮大瑞說：「仲四爺，我先跟芹二爺見個面再說，行不行？」
原來薊州古蹟很多。「長恨歌中」「漁陽鼙鼓動地來」的漁陽，就是此處；宋徽宗蒙塵，在燕山作詞的燕山，也是此處。曹雪芹本就無事，一路尋幽探勝，徜徉自在，來到薊州這種地方，當然不會輕易放過。
「是的。」
和嘉答應著走了，果然不過一刻鐘的工夫，便有確實回話；前兩天下來了四個番子，兩個已經走了，在通州還有兩個，住在西關悅來客棧。
「你坐下！好曲折的一部《刺客列傳》。你料得不錯，要冷眼旁觀，如果一來就冒冒失失的，跟仲四談這件事，他心裡有顧忌，一定不肯承認，那一來事情就僵了。」
「和三哥，」他問：「那些番子，你都認識吧？」
「當然。」馮大瑞笑道：「不然我怎麼會找了來呢？」
「慢點，問亭，你說訥公派人釘著曹雪芹？」
「不要緊，我在雲南得了個單方，專治氣喘，回頭我把它抄下來。」馮大瑞又問：「秋月姑娘好？」
轉念至此，怕馮大瑞真的會誤蹈禍機；而且目標既在馮大瑞，則凡是馮大瑞可能落腳之處，都會設下「暗樁」，仲四也早就在監視之下了。
「好！開公帳好了。」和嘉說完，起身去看方觀承。
「他是要把番子引走，好讓你來看我。」
海望沉吟了一回說
和-圖-書：「問亭，我照你的話回奏。咱們倆同辦一件事，一切由你做主，只要到時候別弄得不好向皇上交代，別的都好說。」
「其實也不生。」
「喔，好，我回頭再來。」
等桐生一走，兩人對乾了一杯。
「也好。」
馮大瑞在東跨院住了下來，看時已過午，便要了兩樣菜，四張烙餅、一壺酒，吃飽喝足，上炕悶頭大睡。睡醒已經天黑，估計曹雪芹已經回來了，走到西跨院進門一望，北屋第一間漆黑一片，聲息具無；心想大概住在桃花山行宮了。只好等吧！馮大瑞轉身正要退出，巧好遇見大牛提著一銚子開水進門，他哈哈腰招呼：「馮爺不是住東跨院嗎？」
「還是那樣兒，就是常惦念她以前的那些姊妹。」曹雪芹急轉直下地說：「咱們先談正事，談停當了，好敞開來喝一喝。」
「送了他們盤纏沒有？」
這話問在要害上，不過方觀承到恰好提出要求，當然，他的措辭是很宛轉的。
「還有曹四的一個侄子，叫曹甚麼來著？挺熟的名字。」
「是。」仲四又說：「芹二爺往東面——。」
方觀承收到了信，大吃一驚。毫不遲疑地去看海望。時已二更，海望已經上床，心知方觀承倘無緊要之事，不至於深夜相訪，因而披衣起身，就在臥室中延見。
「你到他們大廚房裡去，有甚麼現成的吃的，再弄點兒來。」
漕幫運糧，糧交倉場，當然有關連；但世泰竟無所知，「最近沒有漕幫上的人犯案，也沒有聽說有番子來。」他問：「問亭兄，你要打聽甚麼事？」
曹雪芹一愣，「壞處是怎麼個壞法？」他問：「打算又是怎麼個打算？」
世泰沉吟了一會，喊一聲，「來呀！」等聽差應聲而至，他說：「把和三老爺請來。」
曹雪芹被提醒了，莫非是衝著馮大瑞來的？於是點點頭表示會意，走過去將門開了一半，探頭問道：「是找我嗎？」
訥親終於來了，步軍統領俗稱「九門提督」，是個極威風的差使，勁裝驃悍的衛士作前導，在宮內雖不能鳴鑼喝道，但分兩行從東華門一路甩著手到乾清門外內左門的王公朝房站班，伺候他們的「堂官」到來，這份氣派也頗使人豔羨了。
桐生答應著，在前領路，到得東跨院，只見南屋第二間窗戶中透出光亮，便即上前喊道：「馮鏢頭，請開門，芹二爺來了。」
「一定要見他？」
何謹只點點頭不作聲，直到曹雪芹將與仲四會面的情形，從頭至尾講完，他才問說：「芹官，那麼你預備到那兒去逛一逛呢？」
「這不是好辦法。等我琢磨琢磨。」
要這樣一個一個問，才會探出真相，訥親並不知道有曹雪芹，是他手下巴結差使，自動釘上了曹雪芹，這就更沒有道理了。
貴客臨門，仲四既興奮又不安；方觀承因為要趕著回京，只避著人匆匆問道：「曹雪芹把我的話跟你談了？」
「不敢，小的姓趙。天這麼晚了，來打攪曹少爺，實在對不起。」
仲四是個很世故的人，心想，要馮大瑞投誠，雖有方觀承當面交代，但只是那麼一句話，其中還有細節，只有曹雪芹最清楚，所以讓他去見了曹雪芹再作決定，將來萬一有甚麼麻煩，他就沒有甚麼責任可言了。
「不必，不必！回頭我自己來好了。」
「不是內務府的曹四嗎？」
「怎麼？」何謹問說：「要到那裡去？」
和嘉爽朗的乾了，隨手拿起酒壺替方觀承斟滿，同時說道：「方先生跟訥公很熟，有甚麼事，在京裡跟訥公說一句，不就結了嗎？」
海望的態度，令人滿意，但訥親是否肯聽勸告，卻是個大大的疑問。果然鬧得必須在御前講理，即或占了上風，也不是一件好事。因此，方觀承也是往壞處設想，假設馮大瑞「誤蹈禍機」，為番子所捕，解進京來，由訥親親自審問，那時又將如何？
方觀承不想事情是如此順利，稱謝之餘，開懷暢飲。和嘉酒量不太好，告辭先退，把他從步軍統領衙門帶來，專管各倉場走私，也是番子出身的一個吏目，名叫崔成的找了來，叫他照方觀承的話去查問。
「繡春——。」
趙四不作聲，但臉色上看得出來，只要耿得祿肯放交情，他不會作梗。曹雪芹很想敷衍耿得祿，說幾句好話，套一番交情，甚至送幾兩銀子。但想是這樣想，就是做不出來。
「我知道。」方觀承怕洩露機密，搶著說道：「人已經撤走了。你放心吧！如果馮某人來了，請你務必勸他聽我的話，那樣大家都好。至於他有為難之處，包在我身上，都會替他安排妥當。」
馮大瑞遲疑未答，他也有他的許多難處；思索了好一會，忽然想到：「芹二爺呢？」他問：「你說他往東走了，幹嘛？」
這個難題，一直盤旋在方觀承心頭，到的第二天黎明時分，與海望先在「內務府朝房」見面，等候訥親時，仍無善策。
「話是不錯，不過面子不好看。」曹雪芹暗示地又說：「這姓馮的，也許不打不成相識，何妨此刻放個交情，日後也好見面。」
和嘉沉吟了一會問說：「我大概知道了，方先生的意思是，叫那兩個人撤走？」
此人名叫和嘉，願為步軍統領衙門的章京，本職是戶部主事；如今是世泰左右手，請來了由世泰引見，與方https://www.hetubook.com.com觀承見過了禮；世泰將方觀承所問的事，請他來答覆。
因為海望有這話，方觀承肩頭倍覺沉重，當下帶了兩名隨從，騎上那批原來送曹雪芹的好馬，出朝陽門，直奔通州。那匹馬一身毛片像匹黑緞子一樣，卻長了個白鼻心。由於腳程太快，方觀承必須時時放慢了好等隨從；每一勒繮，黑馬總是前蹄凌空，昂首長嘶，通州道上的行人，不少為這匹神駿非凡的黑馬而駐足。
曹雪芹聽他的話，先回西跨院。獨對孤燈，百結愁腸，心裡七上八下，不知該怎麼辦，才算是妥當。當然，不斷想到的是仲四，恨不得即時就能跟他見面。
「芹二爺，咱們到底又見著了。真像做夢。」
「慢點，慢點！」曹雪芹說：「你別搬出訥公爺來唬人！訥公爺我也見過，你說你是訥公爺派下來的，把公事拿出來看看。」
「自然是坐車。」
「這原是實情。」
「說好了。」桐生進來說道：「送了二十兩銀子。那姓趙的，倒還上路，說『請曹少爺放心，姓馮的也是一條漢子，不會虧待他。』」
「是的。」
「還沒有」。
「喏，」大牛將身子閃了開去，「就是這位爺，要找曹少爺。」
「對！」方觀承很高興得拍拍他的肩說：「你這是位朋友，也是為自己。」
「把他弄回來了，自然可以這麼說。」
「甚麼事？」曹雪芹接下來又說：「那兒好像還有個人，是幹甚麼的？」他故意使出陰陽怪氣的腔調通知馮大瑞。
是大牛在叫門，曹雪芹微微一驚，第一個念頭是：他何以會知道自己在這裡？第二個念頭是：深夜尋覓，是何緣故？因此，急著要去開門，問個明白，卻讓馮大瑞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微微努一努嘴。
「拿他解進京。」
「不要緊。甚麼事，你說好了。」
到得通州，不過午時剛過，方觀承逕投倉場侍郎衙門。倉場侍郎名叫世泰，蒙古人，他當過京師『巡捕五營』的右翼總兵，曾是訥親的副手，外調倉場侍郎時，方觀承幫過他的忙，所以一通報到上房，世泰親自到大廳前面來迎接。執手殷勤，延入花廳，一面叫人備飯，一面動問來意。
「怎麼走法？」
「這件事很囉嗦，能不能讓我到屋子裡說話？」
「曹少爺嫌我們店裡的大司務，手藝不高，下館子去了。」
「是這樣的，有件欽命案子，訥公也插手來管了。都是為皇上辦事，我也很歡迎他來幫忙，不過，事情已經辦妥了；而且，據他告訴我，本來暗底下派了保護辦事人的番子已經撤回了，不想還是有人——。」
「是的。」方觀承又問：「還有呢？」
仲四做事一向謹慎，照此看來，可保無虞；當即欣然說道：「既然方老爺親自出馬來安排，事情就妥當了，你去弄點好酒來，回頭我好跟他喝。」
馮大瑞眨了兩下眼，抹一抹袖頭，待蹲甚打扦；曹雪芹已有防備，一把將他扶助，只聽馮大瑞問：「太太身子好？」
方觀城派曹雪芹去「招撫」馮大瑞，海望是知道的，但這封信卻不甚看得懂，必須方觀城講給他聽。
「那好！勞駕了。」世泰說：「等著你來陪問亭兄喝酒。」
曹雪芹閉著眼，不讓淚水流出來；相擁進屋，放開了手，端詳著馮大瑞說：「你的樣兒沒有變多少。」
於是在何謹參贊之下，曹雪芹用隱語寫了一封信，「承委之事，已廉得真相，大樹忠義，不敢犯上，歛手坐視而已。尊意已告子路，同身感激，允與大樹往訪時轉達，度必領受盛意也。惟確息，奴設公遣緹騎伺晚於後，蓋始自上年灤陽之行，行蹤頗受牽制，更恐大樹誤蹈禍機，言念及此，憂心如焚。明日擬續東行，但期調虎之計得遂。如有所示，乞由子路代轉。不盡。」
步軍統領衙門的番子，出外辦事都帶的有「海捕文書」，通飭「各該地方衙，一體協助，不得藉故推諉，致干未便。」曹雪芹看上面填的名字，共有四個，一個叫趙五，一個叫耿得祿，自然就是眼前的這兩個人。
正躺在炕上的馮大瑞一翻身坐了起來，先剔亮了燈，然後開門；讓過桐生，一把抱住曹雪芹，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還好。不過得了個氣喘的毛病。」
「訥公交代要保護的，也姓曹，姓同人不同，但也不外是一家人。」
「桐生倒顯得老練多了。」馮大瑞拍著他的背問：「娶媳婦兒了沒有？」
但方觀承不願多說，也不必論他是不是多事，只說：「聖母老太太，早就平安到京了，曹家叔侄已經交了差，不必派人釘著他們了。訥公，你把你的人都撤回來吧！」
「如果是牽涉到漕幫上的事呢？」
「『大樹』就是指馮大瑞——。」方觀承解釋了代名；接著又說：「馮大瑞可以動手沒有動手，就是所謂『歛手坐視』。不過有訥公的番子跟在曹雪芹後面，馮大瑞不敢露面——。」
當馮大瑞斟酒時，曹雪芹問道：「你知道繡春的事嗎？」
「擺好了。」桐生插嘴說道：「請坐吧！」
「好小子！」後面有個嗓聲嗓氣的人在嚷：「你還不乖乖兒給我蹲下。」
「那可沒法子！我這個夥計不答應，我不便硬作主張。」說著，便喊，「掌和*圖*書櫃，掌櫃！算帳。」
「喔，」世泰因為提到訥親，不能不注意，「問亭兄，怎麼回事？」
「怎麼，你們是連夜動身？」
「是的。不止一天了，曹雪芹說從他上年到熱河那時候起，就釘著他了。」方觀承又說：「他現在只好再往東走，希望調虎離山，能把訥公的人引走，馮大瑞才能到通州跟仲四去見面。不過，訥公的人不見得都是蠢材，倘或一面派人釘著曹雪芹下去；一面倒又留著人守在通州，馮大瑞去了，正好逮住，那一來豈不辜負了人家『不敢犯上』的一片『忠義』之心？」
「是。」仲四拍著胸說：「只要他來了，我一定留住他；不讓他再走了。」
話是出口了，卻緊張異常，深怕馮大瑞答一句：「不知道。」那就一切都完了。因此，首先注意的是他的神色；還好，並沒有詫異的樣子，看來他知道有繡春失蹤這回事，便有希望獲知繡春的下落了。
轉念到此，略略放心，謝過了和嘉，一起入座喝酒。喝到一半，主意已經打定了。
「問亭」，訥親催問道：「你知道我性子急，你快說吧！到底是誰告訴你的，我的人未撤？」
「最壞的一個結果是，『馬二』讓他們逮住了，直接往訥公那兒一送；那時候要替他洗刷就很難。」何謹又說：「這不是我鰓鰓過慮，更不是危言聳聽。照我看，番子既然釘上了，看你到通州只跟仲四打個交道，倒又往前走了，仲四的嫌疑自然很重，豈有不看著他的道理。『馬二』貿貿然來了，埋伏的人守株待兔，手到擒來。那一來，豈不大糟特糟？」
這時已驚動了好幾個院子，都點起燈籠，來看究竟。那姓趙的便站住腳，也提高了聲音說道：「我們是京裡九門提督訥大人派下來的，捉拿要犯；現在逮住了，各位請回去睡覺吧！」
「這樣行不行？」曹雪芹說：「兩位既是衝著我來的，當然也知道我的身分。能不能把他交給我，我帶他進京到步軍統領衙門報到。你們請放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如果我把人放了，你們到我家要人。」
三更將盡，馮大瑞果然來了；應門的夥計，將他引入櫃房，仲四迎出來笑道：「今晚上，咱們可以好好兒喝一頓了。」
「行。」
「海公，你看，訥公太好管閒事了。」
「曹少爺！」姓趙的倒還客氣，「你要看公事，我給你看。」
「不忙，不忙！」方觀承趕緊站起身來按住他的肩，「等把酒喝夠了再說。」
「我往保定這一路走。」曹雪芹說：「你仍舊留在這兒，每天到仲四那裡去一趟，一有了消息，你讓仲四派個人追下來通知，我好回頭。」
「那一來，不就不但無過，而且有保護之功了？」
「我告你他們：『不管姓馮的，還是姓曹的；人家方老爺手裡有件欽命案子在辦，嫌你們在中間攪和，礙手礙腳，想請你們讓一步。我看你們請回去吧！跟你們頭兒說，賣方老爺一個面子。不然，鬧出事來，訥公爺面子上掛不住，再一查問，是誰瞎巴結差使？只怕你們頭兒吃不了還兜著走呢！』那兩人聽我的話，乖乖兒去了。」
「咱們明天就走，只要夠趕到通州的盤纏，多下來的都送他們。你託掌櫃跟他們打個交道，多說幾句好話。」
「那總也有個迫不得已的原因在內，只好到時候再說。」
「說的是。」海望沉吟了一下說：「問亭，我本來明天要動身到易州，勘察皇上謁泰陵的蹕道，現在只好晚一天走；明兒一大早咱們在內左門見面，找訥公把這件事說清楚，請他把番子撤回來。」
「他不會回去了。」方觀承說：「他原是來歸順的。」
「對了，曹震。」
回到內務府，海望皺著眉說：「這件事透著邪門兒！我看，你得跟平郡王去說，看他有甚麼意見。」
馮大瑞以前保鏢，這條路也走過好幾趟，途徑很熟；心想桃花山有座行宮，內務府出身的人，跟行宮的官員打得上交道，或許這天就借宿在行宮，亦未可知。
「他如果犯了『狗熊脾氣』，咱們就『遞牌子』，跟他在皇上面前講理。」
「問亭，」海望不以為然，「你的話太武斷了吧？」
「他是不是也住在這兒？」
崔成答應著去了。很快的回來覆命，果然，如方觀承所意料的，四名番子由京裡跟著曹雪芹下來，看曹雪芹往東而行，分了兩名釘了下去；留下的那兩個人監視仲四的鏢局，因為要找一個姓馮的鏢客，而姓馮的會去找仲四。
「那麼，我讓仲四留給你的話，你也知道了？」
曹雪芹暫不作答，將桐生遣走了，又起身到院子裡，仰臉搜索牆頭屋角，好一會方始回身進屋。見此光景，何謹便不多問，只悄悄的跟在他身後。
突然之間，門外有了聲音。「曹少爺！曹少爺！」
「等我來看看，」店家一面看水牌，一面找夥計，大聲喊道：「大牛，大牛，西跨院第三進南屋最後那間的客人走了沒有？」
和嘉將他的話，細想了一遍，大致已經了解了，「好！」他說：「我一定替方先生去問明白。」說著，便要起身。
「甚麼事？」和嘉很鄭重的問：「看我幫得上忙、幫不上忙？」
「我想知道，有沒有番子在通州？」
「好！我一會兒就能見皇上。不過，話應該怎麼說，得琢磨琢磨。如m.hetubook.com.com果他真的『不敢犯上』，根本就不該來。問亭，你說，這不是說不通的事？」
「曹震？」
訥親蒙賞「紫禁城騎馬」，所以他是騎著馬來的，馬前馬後，四條身子有桌子那樣高的大狗，由衛士用鏈子牽著，追隨左右；到得王公朝房下馬，四條狗便拴在廊柱上，狺狺亂吠。這對在內務府朝房的方觀承與海望是個通知的信息，兩人抄捷徑到了王公朝房，排闥直入，與訥親招呼過了，方觀承咳嗽一聲，首先開口。
「喔，還有最要緊的一句話，請和三哥問他們，他們這回釘著姓曹的，是誰下的命令？」
「曹少爺，何必這麼麻煩？你有路子到京裡一說，把姓馮的放了；我們的差交了，你的交情不也顧到了？」
「回來了。」
「好吧！咱們走著瞧。」
「大樹」是指馮大瑞；有「大樹將軍馮異」的典故而來；「子路」自然是仲四，因為子路姓仲，「奴設」為「納」字的切音，這封信落入旁人手中，不知所云；在方觀承是一目了然的。
「我可沒有吃過。」曹雪芹問：「好吃嗎？」
等他回東跨院不久，曹雪芹帶著桐生也回來了。大牛進來點燈倒茶水，順便就告訴他，有個姓馮的來找過，回頭還會來。
「桐生，」曹雪芹抬手喚他到面前，低聲說道：「馮大瑞來了，只在東跨院南屋第二間，你去告訴他，或許有番子在薊州，不能見面。讓他趕快回通州，我到通州找仲四，想法子跟他見面。」
「怎麼？」和嘉顯得很詫異，「莫非不是訥公交代的？」
不一會，桐生回來覆命；馮大瑞的話是他所意料不到的，「馮鏢頭說，番子已經撤走了。」他說：「方老爺到過通州，親口告訴仲四爺；仲四爺告訴他。馮鏢頭還說：等靜一靜，他來看芹二爺。」
「是！」方觀承又說：「不過，訥公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誰知道他為甚麼不走？」大牛答說：「東跨院不還有空屋子嗎？」
「如果認識了，總要賣你的面子吧？」
「此計大妙！」曹雪芹讚道：「這才是往最壞之處設想的最好的打算。我馬上來寫。」
於是曹雪芹變得異樣亢奮了，因為他相信馮大瑞一定知道繡春的消息；多年來悶在心裡的一個疑團，馬上就可以解開，那是多痛快的一件事！
仲四考慮了好一回，點點頭說：「既然如此，也好。不過，我看他也快回來了。」
「不就是方老爺的話嗎？他這番好意，我真是感激，不過，芹二爺，這件事咱們得好好核計，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
「芹官，」何謹鄭重的說：「你別盡往好處去想，要往壞處去打算。」
「不錯，我知道。怎麼樣？」
曹雪芹自然不讓他們過去，明知道是怎麼回事，仍舊大聲喊道：「你們是幹甚麼的？趕快放手，有話好說！」
方觀承肚子裡雪亮，走的兩個是跟著曹雪芹下去了。而留在西關悅來客棧的兩個，正是守株待兔在等馮大瑞。他心裡在想，此刻是白天，馮大瑞要來看仲四，也不致大意到白晝公然出入，至於跟在曹雪芹下去的兩個不足為慮，暫時可以不管。
「不全認識。」
「芹二爺，你別催我。反正到頭來總如你的意就是。來，來，咱們先聊聊這幾年的境況。」
「我知道，你們一共是四個人，跟著我從京裡下來的。兩個留在通州，兩個跟著我。可是，關照你們撤走，為甚麼不聽呢？」
方觀承愣了一下，心想言多必失，應該到此為止，免得節外生枝，當下陪笑說道：「訥公下令撤回，當然撤回了。看起來是我誤會了，抱歉，抱歉！」接著拱拱手，向海望使了個眼色，相偕告辭。
這時桐生已經趕到了，將曹雪芹拉到一邊，悄悄說道：「掌櫃的說，得弄幾兩銀子給那兩個傢伙，不然馮鏢頭在路上會受罪。」
這就大有文章了，方觀承心想，既已交代撤回，何以還有人釘著曹雪芹？莫非自己委託曹雪芹去找馮大瑞的事，那些番子也知道了。倘若如此，目的何在？不言可知。
「第三進西跨院，進門北屋第一間。」
「姓曹的，你神氣甚麼？」埋伏在後窗的那漢子吼道：「他媽的，你算老幾——。」
方觀承想了一回答說：「海公，你的顧慮確有道理。話應該這麼說，如果他不幹，他們頭兒會另外派人，仍舊會出亂子，只有他來了坐視歛手，才能讓聖母老太太平平安安到京。」
「誰關照我們撤走？」
等人心焦，尤其是近在咫尺，竟如蓬山，更覺得不堪忍受。曹雪芹一個人在屋子裡正坐立不安之際，桐生回來了，一手提了一大瓶酒，一手托了一個木盤，進門問道：「挺好的五香驢肉，芹二爺吃不吃？」
「公事上有關連就要，不然就不必。」
聽這一說，曹雪芹嚇出一身冷汗，「看起來仲四的打算也欠周到。」他說：「我只有明天不走，仍讓我把他們吸住。」
這意思是，就不認識也會賣帳，但要看事情大小、責任輕重。方觀承覺得這和嘉熱心而誠懇，倒是可交的一個朋友。於是舉杯說道，「多謝和三哥，咱們乾一杯。」
「大瑞，你既然講義氣了，就講到底，不然豈不成了半吊子？至於你過來以後，有甚麼為難之處，方老爺已經說了，包在他https://m.hetubook.com.com身上替你辦妥當。」仲四又說：「方老爺的底細，你恐怕還不知道，他跟漕幫也是有交情的，不過，他的來龍去脈還不大清楚而已。」
「我還不清楚，不過，我馬上可以找人問明白。」
曹雪芹便往他使眼色的方向望了去，影綽綽有個人在那裡，不用說，來意不善。
於是曹雪芹坐下來凝神細想，這姓馮的是馮大瑞，已無可疑，只不知道他為何會追蹤而至？想來已見過仲四了，可是，通州已無番子；番子可能已跟著來了。這裡不是聚晤之地。
「也好。」
「好！我替方先生辦。」
何謹琢磨出來的一個關鍵是，馮大瑞故意放過聖母老太太這個事實，要先讓方觀承知道。那一來心跡已明，即令誤入訥親的羅網，方觀承亦有救他的憑藉——這個憑藉便是曹雪芹寫給方觀承的一封信。
「你跟仲四哥見過了？」
「是了。銀子就存在櫃上，我跟掌櫃的來辦。」桐生又說：「曹二爺，你先請回屋。你在這裡，他們不好意思收。」
隔桌相對，把杯密談，仲四將曹雪芹先來，方觀承繼至的情形，扼要說了一遍，然後談他的看法。
趙四考慮著有應允之意，那耿得祿卻很貪功，「老趙，」他說：「好不容易把這小子逮住了，倘或出了差錯，怎麼說也是咱們的錯。你別聽人花言巧語。」
「不，不，小耿！」姓趙的趕緊攔住他說：「咱們到櫃房談去。」
「是的。一定要見了他，把話問清楚了，我才能作打算。」
馮大瑞聽他的話，經三河到薊州，心想曹雪芹是公子哥兒，住店當然是最大最好的。薊州第一家大客店，是東關的招遠棧，到那裡一問，巧得很，曹雪芹主僕就在招遠，來了已經三天了。
「對了。住東跨院南屋第二間。」
「不見得。番子撤走了，他並不知道。要引他們走，當然走得遠一點兒好。我不耽擱了，不然，越走越遠，怕追不上。」
「是！」大牛把眼珠往右斜了去。
「訥公既然知道這回事，總也知道去年派去奉迎聖母老太太的是誰？」
回家時三更已過，何謹一個人在燈下喝酒看《三國演義》，發現曹雪芹的聲音，隨即來聽消息。
方觀承點點頭，卻別無表示；沉吟了好一會說：「我得自己到通州去一趟，馬上就得動身。馮大瑞的情形，海公，請你務必面奏皇上，得表揚他的忠心義氣，請皇上赦免了他；能弄一張硃諭下來更妙。」
「好！」曹雪芹說：「我陪你們一塊兒走！」
「桐生，」曹雪芹正在關照，「東西不必多帶，收拾一個柳條箱就行了。」
曹雪芹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那姓趙的已拔腳飛奔；曹雪芹跟著奔向後廊，剛到角門，在大燈籠映照之下，只見馮大瑞被姓趙的將他的右手反扭著，押了出來，另外有個人，左手抓住馮大瑞的左手，右手按在他的肩頭上，口中得意地在罵：「就知道你小子會跳窗，老爺早在那兒等著呢！一拐棍就得叫你小子趴下。」
「訥公」，他說：「聖母老太太的事，你是知道的。」
「也許我弄錯了，亦未可知。不過，如今倒不妨去求一求證。和三哥，我請你幫我一個忙，請你想法子把在西關的那兩個番子找來問一問，他們是不是從京裡跟著一個姓曹的下來的。」
「對不起！」曹雪芹一口拒絕，「這不是我的屋子，我不能隨便讓生人進來。」
「怎麼？番子走了？」
「不管是誰派的，反正不是訥公爺交代的；而且訥公爺已經告訴方老爺，說人都撤回來了，他們再在外面胡鬧，出了紕漏是丟訥公爺的人。所以，你最好叫他們回去！」和嘉又說：「方老爺是皇上身邊的人，有件欽命案子交給他在辦，他們在裡面瞎攪和，不是自找倒楣？」
曹雪芹想了一下問道：「方老爺真的到過通州？」
「不錯。」
「是，你先請回去歇著，等曹少爺回來了，我來通知你老。」
「當然。這也不是一件小事。不過，方老爺也說了，你有為難之處，都包在他身上辦妥。現在只聽你一句話，願意過來呢？還是仍舊浪蕩江湖？」
「對不起。」店家向馮大瑞說：「你老就住東跨院吧？」
「既然如此，他回去怎麼交代？」
「三十多兩銀子。」
在斟酒的馮大瑞連頭都沒有抬。這就很明白了，他是知道這件事的；但接下來一聲：「唉！」卻讓曹雪芹的那顆心，如琴絃一般，剛剛鬆弛，立刻又拉緊了。「怎麼了？繡春！」
「是。你說吧！」
說完，拱拱手出門，等仲四趕出來相送，他已經跨上黑馬，疾馳而去。
「不行！」耿得祿搶著開口，「我們是公事，用不著加一個不相干的人在裡頭。」
「還有呢？」
「對了。」
「弄不回來呢？」
桐生笑笑不答，只問：「芹二爺還要甚麼不要？」
「不錯，不錯。」曹雪芹問：「咱們還剩下多少錢？」
「好吃。」桐生又說：「這麼晚了，芹二爺湊付著吧！」
「怎麼，不是說昨天就要走的嗎？」
「是的。」馮大瑞答說：「我來看看曹少爺回來了沒有？」
曹雪芹心中一動，何不攜酒相訪；便即攔著桐生說：「你別放下來，拿到東跨院去。」
曹雪芹又驚又喜，定定神問道：「是個大高個兒，年紀三十出頭？」
「那好！你把帳去結了，咱們明兒一大早奔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