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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心石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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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恩怨不分明

第十三章 恩怨不分明

「因為,」汪朝奉不能不老實說:「要等二姑爺從京裏到漢口,一起回安化。」
※※※
「那,我問你答好了。」
「中丞,」他想了一下,很婉轉地說,「她們的姊妹之情,似乎還可以敘一敘。」
「六親同運,要好大家都好。」汪朝奉又說:「大姑奶奶,我要到漢口去接二姑奶奶,把這裏的情形告訴她。妳有什麼信要我帶去;或是在漢口要捎什麼東西來,都請告訴我。」
由於長沙的陶公祠有個祀典;又因為湖南文武官員排定了歡宴的日程,殷殷相邀;巡撫嵩孚在他做京官時,素有往還,交情很厚,為他預備下公館,更不能不住些日子。此外還有個不能不使陶澍在省城稍作逗留的原因是,翻造印心石屋雖已完工,陳設布置,卻猶有待;為此,汪朝奉從漢口回來後,又特地趕到省城,當面向陶澍說明,決定在長沙住十天再回安化。
「要看資質,無法強求。我倒覺得聰明才智,還在其次;天性淳厚,肯聽妳的話,最要緊!」
這時汪朝奉已起身走到書桌前面,揭開硯蓋,磨起墨來;陶澍坐了下來,拈毫在手,卻久久不能落筆。二十多年的往事,一齊兜上心來,恩怨都泯,只餘悵惘。
其實,即使「上憲」未曾關照,縣官亦會盡心盡力去「巴結」這趟「差使」。只要將陶澍「伺候」好了,等他回到省城,在巡撫或者藩司那裏說幾句好話,便有調個好缺的希望。甚至陶澍回任以後,會來公事調他到安徽,加以重用。總之,難得有這樣一個結納貴人的機會,絕不可輕易放過。
「我,」汪朝奉仍舊躊躇,「真不知道從哪裏說起。」
「大姑奶奶倒想呢?」
好端端地,又有牢騷與感慨來了,汪朝奉心想,就算觸及她的心境,也還是要勸她:「大姑奶奶,我們覺得劉四嫂的主意很好,妳把全副心寄託在孩子身上,眼前不會寂寞,將來也有依靠。」
「你倒還認得我?」巧筠問說。
巧筠點點頭,「這倒也罷了!汪先生,」她說:「我有件事請問你,是不是說我妹妹有一萬銀子存在你們典當裏,按月的利息歸我用?」
巧筠不作聲,而且臉色顯得陰黯;好久,她才問了一句:「他的新屋怎麼樣了?」
「為什麼?」
「那好!我馬上去請了他來。」
但是,他也知道,不能正面相勸;越勸她越不服氣,反而會將她的不正常心理,扭擰得固結不解;所以想一想答說:「大姑奶奶,我很佩服妳的志向;不hetubook•com•com過,那也要看機會。」
當然也不能容他多想,「他仍舊照常不改。」汪朝奉答說:「我可不能不改,到底朝廷體制有關;我是用官稱『中丞』。」
劉四嫂一片熱心,看她毫不起勁,心也冷了;坐得片刻,起身走了。巧筠不免歉然;心裏在想:你們哪知道我的委屈?人家根本不願意理我;我又何必去自討沒趣?
「不錯!」
這意思居然是要爭口氣,也要培植出一個像陶澍這樣的寒士來;其志可嘉,其情可憫,其事則不一定值得鼓勵,因為懸得太高,將來十之八九會失望。而且教育子弟,如果不是出於造就子弟本身的動機,就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流弊。因此汪朝奉對她所持的想法,頗不以為然。
「不錯!正是請夫人出面;不過要讓她知道,出於中丞所贈。」
「到底是不是我妹妹的私房?」
「他肯照應嗎?」巧筠脫口相問。
「你別客氣。」陶澍搶著說道:「我們最好始終在一起;你不妨捐個道員,以便有比較重要的差使,我可以借重。」
「當然,當然!所以藥還不能猛。」汪朝奉問道:「不知道大姑奶奶認不認得中丞的筆跡?」
「那好!我想仍照原議,請中丞撥一萬銀子存在我典當裏——。」
「那,我也該告辭了。這幾天日夜趕工,我自己也得盯在那裏。」
「你是說,只有我才有這味藥?」
「如果我調江蘇,你一定要來幫我的忙。」陶澍又申前約,「治河以外,還要整理漕運;再下來,我就要改革鹽務了!非多請人替我謀畫不可。」
「不!」汪朝奉率直答說:「我不想做官。布衣傲王侯,不是很好嗎?如果中丞覺得我是白身,在官場中諸多不便;我——。」
接下來,陶澍談到他這一次入覲,皇帝召見,關懷吏治民生,如何殷切,已有暗示,不久可能會將他從安徽調到江蘇。因為安徽與江蘇,在明朝稱為「上江」、「下江」,這也就是「兩江」這個稱呼的由來;陶澍在安徽整理河道很有成績,江蘇方面,亦須同樣整頓,庶幾貫通上下,得收全功。
「情怯的也不止中丞一個人;安化還有。」
「這件事本來不難辦;只為大姑奶奶心裏有病,他人無能為力。」汪朝奉說,「心病還須心藥醫,這味藥,中丞夫人都沒有!」
「這,」汪朝奉故意躊躇了一會才說:「事情已經過去了,大姑奶奶好不好不提它?」
「管他呢!」她突然省悟m.hetubook•com•com,自言自語地,「他是他,我是我;毫不相干。」
他會跟陶澍說些什麼呢?巧筠覺得他的話曖昧不明;卻又不便留住他再問,只好納悶在心裏。
「事到如今,不必深論了,中丞了掉一件心事,我亦能略補疚歉;在夫人也總算對泉下的兩位老人家,有了交代。」
「大姑奶奶,我替妳物色。」汪朝奉一面站起身來,一面說道:「精神總要有個寄託。等我見了陶中丞,我會跟他說。」
「沒有了。」
陶澍此時的情緒頗為激動;無法冷靜地去體味汪朝奉的絃外之音,只提筆又加了兩句,用秋菱自陳的語氣說,今日雖貴,並不覺得如何快樂;因為還有個姊姊在受苦。汪朝奉心想,這兩句話情意倒是很深,但巧筠一定更感刺|激。可是寫已經寫了,也就不便再說什麼。
「正在日夜趕工,虧得天公幫忙,連著都是晴天,工程很順利;二月二十以前一定可以完工。」
「我走了。」汪朝奉又說,「等我從漢口回來,再來看大姑奶奶。」
說出來歷,巧筠無法否認,「是的。」她說:「有這個意思,不過,也是高不成,低不就,將來不知是何結局?」
「不錯」二字入耳,心頭大震;想了好一會才說了句:「我不信。」
「二姑奶奶根本就不知道這回事。」
話雖如此,卻不能將陶澍二字從心中移去;許多塵封的往事,自然而然地湧到心頭,終於使得她不能不痛苦地承認,多少年來,她實在沒有忘記過陶澍,只是自己騙自己,以為已將陶澍丟開了而已。
「這樣說,是誰出的主意呢?」
「她原生得富態。」汪朝奉緊接著,「二姑奶奶二月初前後到漢口,大概二十可以到安化。特為讓我當面來告訴大姑奶奶。」
「你,」巧筠乘機問道:「你是不是要等房子完工才動身?」
「唉!」他嘆口氣,「也不知道是誰的錯?」
對他這句話,巧筠覺得很中聽;不由得問道:「我那妹妹呢,越發像個一品夫人了?」
等史炳生去而復來,身後多了個汪朝奉。相見之下,巧筠臉上自不免有羞窘之色;汪朝奉心內吃驚,這哪裏是當年豔傳人口的「安化第一美人」?不過表面卻很平靜,照他與吳家、陶家的關係來說,稱她「大姑奶奶」,寒暄著說:「十多年不見了。」
「是的。」
「陶雲汀?」
「根本沒有這一萬銀子。」
「我沒有什麼不願意見他;也談不上討厭。而且——,」巧筠遲疑了www•hetubook•com.com一下,終於說了出來,「我正有話要跟他談。」
提到故世的岳母,陶澍思緒如潮,信上就有話可寫了。雖然是用他妻子的口氣,其實是訴自己的心聲;回憶往事,下筆不能自休,由反覆感念母恩,說到對巧筠目前的處境特感關切,意思是對她的照顧完全看到慈親的分上。這樣措詞,並不太妥當;汪朝奉心裏倒有些嘀咕了。
聽這一說,巧筠倒真的心動了;垂著眼只見她睫毛不住眨動。等她抬起眼來,只見她眼中流露出很明亮的光輝;看去像年輕了好幾歲。
「你說的機會是什麼?」
「大姑奶奶,」汪朝奉突然問道:「我聽說妳想領養一個孩子?」
此刻當然不能再回過頭來要求他說一說詳細情形;只好不提。
「不,不!」陶澍又搶他的話說:「你誤會了!我決沒有嫌你身分的意思。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這一點,莫非我還做不到?」
「大姑奶奶還有什麼話?」
「只怕我不足為公之助——。」
劉四嫂卻不明白她的用心,依舊很熱心地勸她:「妳不肯去求陶撫台;可以跟陶太太說啊!自己姊妹;她又一向敬重妳這個姊姊,只怕不等妳開口,她先會問妳。」
然則,這五十兩銀子誰出?她還在遲疑著不知這句話該如何措詞去問;汪朝奉卻還有話。
「認得!當然認得。」陶澍答說,「那時我岳父教了幾個學生;有兩個大些的,開筆學做文章,卷子常交我來改。這些事多半由她經手;我的筆跡,她應該很熟悉的。」
「那筆款子,我們仍照原議辦。」陶澍又說:「如果我一調江蘇,要畫這一萬銀子,就更方便了。」
「誰告訴你的?」巧筠反問。
「大小姐在說笑話了!」史炳生陪笑說道:「汪朝奉的意思是,怕妳厭煩,託我先來問一問。如果大小姐不願意見他,或者見了他也沒有話說,他就不來討厭了。」
「惹得妳傷心。」
巧筠大為詫異,既無本錢,何來利息?剛要開口相問;旋即省悟,這是個托詞;不過藉此便有個每月送她五十兩銀子的名目。
「不然!只要書讀得好,早發的也多得是。二十歲的進士,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如果現在抱個三、四歲的孩子,花十幾年心血下去,就有收成了,大姑奶奶,妳有二姑爺這一門闊親戚,還怕兒子沒有照應?」
「要怎麼樣歡迎?」巧筠問說:「是不是要下個全帖去請他?」
巧筠搖搖頭,「我不會去求他的。」她心知陶澍不和-圖-書肯來管這種閒事,不妨把話說硬些,先為自己占住身分。
「不信就不信。反正事過境遷了。」
巧筠沒有接話;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心裏不自覺將他的話又從頭回想,卻是越想越困惑,不知道陶澍對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想法?
「你是要我寫封信給她?」陶澍大為搖頭,「此非禮法所許。照道理只能由內人出面。」
當然,他要顧慮到巧筠或許對他心存芥蒂,冒昧從事,碰個釘子;或者勉強接待,話不投機,犯不著自討沒趣,所以託史炳生先去問巧筠是不是歡迎?
汪朝奉一直想去看她,但諸事有史炳生傳話,他找不到一個可去看她的理由。如今有了秋菱的信,便有了藉口,可以堂而皇之登門了。
「是的!」汪朝奉說:「疏不間親,倒是我失言了。」
「二姑奶奶哪裏會存私房;省下幾個錢來,有便就捎了給妳,哪裏還有私房。」
「銀子誰出?」
「慢慢!」陶澍打斷他的話說,「她不是不願受嗎?」
「這——」巧筠幽幽地自語,「不知是他的福分,還是我妹妹的命好。」
「喏,」汪朝奉指著坐在門口矮凳上的史炳生,「說是一個什麼劉四嫂告訴他的。」
「我。」汪朝奉指著自己的鼻子說。
陶澍不作聲,起身踱了一回方步;突然站住腳說:「只要禮法所許;我又何吝乎這味藥!你說吧!我該怎麼辦?」他緊接著又說:「不過,我要提醒你,這味藥也要她能受才好!」
「有話,等她來了,我自己會跟她說。」
「我倒也不想他照應。不過,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不見得世界上就一個陶澍辦得到。」
「那是因為她不知道這筆款子,來自何處?現在讓她知道出自中丞的意思,情形就不同了。」
「惹得我怎麼樣?」
陶澍一聽就明白了;想了一會說:「這趟回來,有好些心願要了。如何安置她,也是我的一樁心事。我忝為封疆,自誓不使百姓有一個人流離失所,對他人尚且如此,對她豈能坐視?汪兄,你倒看,這件事我應該怎麼辦?」
「也不算失言。誰不知道你跟陶雲汀比同胞手足還親。」巧筠問道:「你們現在怎麼稱呼?」
這句話很難回答,不能作違心之論;更不便作感慨之狀,略想一想答說:「大家閨秀的氣度,總改不了的。」
「等她問到再說。」巧筠想起往事,不免有些氣憤,「以前我也跟她說過,沒有用。我實在不想再跟她說了!而且事隔多年,要想翻案也不容易。算了,算https://m.hetubook•com.com了,總之是我命苦!」
從二月初起,安化城裏就到處可以聽見人在談陶澍;縣官徵集民伕,整治道路;東門外破破爛爛的「接官亭」,也修得煥然一新;又召集地方士紳,商量如何歡迎衣錦榮歸的「陶撫台」?巡撫衙門特為派了人來關照,「辦差」要辦得格外週到;因為京裏有信來,陶澍到京以後,皇帝一連召見了好幾次,每次都要費到個把時辰,細談國計民生。從種種跡象去看,陶澍的「聖眷正隆」,前程遠大。本省的巡撫不能不對他格外客氣。
「好,好!」汪朝奉欣然同意,「請說吧!」
這些情形,劉四嫂當然要去告訴巧筠;「吳太太,」她說,「至親到底是至親,妳苦了好幾年,現在翻身的時候到了!請陶撫台跟縣大老爺說一說,把你們族裏欺負妳的人,辦他兩個;應該是妳名下的田地,仍舊還給妳。」
巧筠將雙眼一揚,彷彿要生氣似地;但脾氣不曾發作,便已洩掉,很快低下頭去;再抬起頭來時,容顏慘澹,不過並不軟弱。「反正傷心也不是一天的事了!你說吧!」
「我怕提到這件事,會惹得妳——。」
「那麼,那一萬銀子是哪來的呢?」
巧筠大失所望,也頗為懊悔,她原來的意思是想汪朝奉細道其詳,但又不肯正面回答。以為說一句「我不信」,汪朝奉為使得她相信,定會細說經過;誰知這一下倒是弄巧成拙了。
這一問,很出汪朝奉的意料;而且語氣中有考量的意味,倒不能不想一想再回答。
「勞你的駕。」巧筠問道:「我記得聽人說過,漢口到這裏的水程,不過五天;為什麼要到二月二十才到。」
「我們寧願在長沙多住些日子。」陶澍笑道:「唐詩:『近鄉情更怯』;我現在才體會到了。」
「怎麼不肯?就怕書讀得不好;有大力量也照應不到哪裏去。」
「啊!啊!我懂了!怪不得你問我,她認不認得我的筆跡。」
正月底,汪朝奉接到秋菱的一封信,說陶澍從京裏由驛馬遞到家書,定期出京,大約二月十五,可到漢口,因此秋菱決定在二月初十以前到漢口,泊舟相待。安徽巡撫衙門,已經派出專差,到漢口去布置行館;她特地通知汪朝奉,如果不能分身,就不必到漢口迎接。信末又註了一句,請他將她回安化的日期,告訴巧筠。
「這倒也是實話。」巧筠點點頭。
「眼前或者能夠排遣寂寞;將來未見得能有依靠。」巧筠答說:「養到大來,總要三十歲才能自立,那時候我只怕早已入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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