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大野龍蛇

作者:高陽
大野龍蛇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稍作寒暄,丫頭來請到花廳中入席,又是謙讓了一會,方受疇畢竟是主客,坐了上首,對面是曹雪芹;慶恆在主位相陪。
「是,是張制台的姪子張大爺。」
「還,還得當著潤豐成的掌櫃還,人家只知道票子是出給你的。」
「邯鄲是趙國的都城。」沈廷芳說:「應該有趙武靈王的墳墓吧?」
「就是這話。」順福這才進一步談他新獲的領悟:「你想禮親王當年不就是因為自己覺得是長輩,從前對皇上也照應過,見面的時候,禮貌不大周到,以至於皇上早就借禮親王身子不好這個理由,不要他在御前行走。咱們王爺,可是從沒有這種表示,所以皇上看待他,跟看莊親王差不多。」
「消息沉悶得很。」方受疇皺著眉說:「皇上似乎有點兒舉棋不定。」
陳鑣功名心熱,聽到這副警世的楹聯,未免掃興。但沈廷芳卻覺得這個「王姓少年」,人頗不俗,因而動問身世。
於是慶恆送客出花廳,回席以後,便開門見山地談到張廣泗。
「門上說順老爺有事,不便進去回,要他等;那張大爺說有很急的事,我跟張大爺認識,所以多事進來看一看。」
就這樣到了北京,方觀承卻不進城,在崇文門外向沈廷芳、陳鑣二人道謝辭行。
可是順福的想法不同。以前他也跟大家一樣,都認為平郡王那年的差使辦得不好,以致於寵信大不如前;否則還會更上層樓,倘說能由郡王晉封為親王,亦非全無可能。但從這天中午,他與何掌櫃及張貴乾,將皇帝的心理,抽絲剝繭地一層一層探索到底,想法就完全變過了。
方觀承心想一輛車坐兩個人,加上他們的舖蓋與考箱,已經很侷促了,那裏還容得下一個人。莫非他們乘車,自己步行,如此結伴,不結也罷。
「喔,是他。」
那知慶恆還將這件事看得極其嚴重,「光叫潤豐成的掌櫃註銷,似乎還不是頂妥當的辦法。」他說:「知道這回事的人,只怕不少,你能一個個去告訴人家:『我把錢退回去了』嗎?」
「是怕——」
原來方觀承的遠房姪子方受疇,由內閣中書考充軍機章京,在軍機處是紅人。
其實不是雷掌櫃不在他店裏,而是順福已跟張貴乾約好,第二天上午才能見面,此時到潤豐成是看不到張貴乾的。
「說得不錯。」順福躊躇著又說:「可是對何掌櫃,似乎不大好交代;老五,你倒替我出個主意看。」
「好,好!就這麼辦。」慶恆又說:「表叔,你跟他多談談他老叔,套套交情。」
「謝謝,改天吧!」慶恆答說:「方世兄盛意,我說到就是,奉託之事,請你擺在心上。」
見此光景,方觀承笑笑答道:「老實奉告,到邯鄆亦非訪友,只是看看能不能像盧生那樣遇見呂翁而已。」
「不錯。」順福點點頭,「如果不是早就失寵,王爺現在至少會昇到第二,甚至第一。那一來就危險了。」
「知道了,我就去。」慶恆打發了丫頭,向順福說道:,「這件事,很麻煩,該怎麼跟王爺說,咱們明兒再商量。」
走不多遠,便是一家荒村野店,打尖的人卻不多,也沒有甚麼可口的食物;但自製的村釀並非新酒,相當醇厚,更妙的是辰光充裕,因為宿站在平原縣的二十里舖,至多一個時辰,便可到達,不妨從容。
「規模如何?」
「是的。」
雍正改元,當然亦可以開恩科,但這年癸卯正科鄉試,加上恩科的鄉會試,一年開三次科場,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事,所以這一回的恩科,大可不必舉行;改為恩正併科,增加取中的名額,是最妥當的辦法。
玉朗開始領悟了,「有道理。」他說:「你說皇上對訥公,有點兒覺得尾大不掉,這一點咱們王爺還不至於。」
看他微笑不答,陳鑣便又開口了,不過不是跟方觀承說話,「椒園,」他喚著沈廷芳的別號說:「車上只能坐兩個人,我想只有像打牌『做夢』那樣,輪流步行,你看如何?」
「喔!」慶恆用一種期待的眼光看著他。
玉朗深深點頭;接下來便談到平郡王了。
相顧愕然之際,方觀承開口問道:「兩公可還記得二十五年前,雨雪載途之際,邯鄲道上有個又瘦又小的窮書生?」
話很率直,卻是當頭棒喝,順福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從雍正初年到現在,二十多年之中,皇親國戚,文武大臣,問斬籍沒的,少說也有三、四十個,抄家時最留意的一件事,便是有無隱匿家財寄頓在別家的情形?被寄頓的人家,固然也有抹煞良心「黑吃黑」而發了橫財的,但大部分都是被查了出來,判處重刑。而況這一萬兩銀子,中間還經過潤豐成出票,知道的人必不在少;張廣泗果然遭遇了家破人亡的厄運,這一萬兩銀子一定會被查出來。
一進臥室,順福的姨太太避到後房;丫頭來倒了茶問道:「姨太太問:要不要給玉五爺預備酒?」
等丫頭一走,玉朗便問:「你真的在宮裏有路子?」
玉朗果然很冷靜地想了才回答:「第一是訥公,第二是莊親王。是嗎?」
「少小孤寒——」
接著順福便細談與何掌櫃及張貴乾在一起的經過;這比他告訴慶恆的話又多得多——多的是皇帝以張廣泗與訥親相互為「刀」的策略;這話他沒有告訴慶恆,是怕他會想到平郡王與皇帝的關係,因而引起不必要的憂慮。
沈廷芳性情狷介,與方觀承素無往來;他省道員請假回籍,亦並非一定要拜會本省長官。因而婉言辭謝,無奈差官執禮極恭,又說,如果連請位客都請不動,足見一無用處,妨礙他的前程,無論如和圖書何請沈廷芳勉為其難。
「對!那是閒聊。咱們那兒丟了那兒找,剛才你提到皇上的話,意思是第一,金川的軍務,見好就收。是不是?」
「這,」慶恆聽得牙齒險些發酸,「是皇上的親筆嗎?」
「這是怎麼回事?」玉朗問道:「我似乎也聽說過,潤豐成出票可以當現銀使。」
赴科場又稱「觀光」,沈廷芳心想,將來可能跟此人同榜,又多了幾分親切之感;想了一下問道:「王兄,我有句很冒昧的話要問,想來邯鄲訪友未遇?」
他停了一下又說:「而況,張敬齋的態度,你亦看見的,他不會胡亂牽涉到王爺,就決不要緊。」
「沒有。」
「總要自己先占住地步。」慶恆想了一下說:「我看不如把這筆款子,送給刑部汪大人,看他怎麼處置?」
「不會。」順福答說:「張貴乾、何掌櫃不用說,當然不會告訴人家;雷掌櫃,看樣子也是很靠得住的。做他們這一行買賣,都知道事情輕重,決不會胡說八道。」
「好,好!這個說法比較婉轉;也是實話,只要有辦法,你我還是要替張敬齋奔走。」順福又說:「票子不是還給人家,是把何掌櫃請了來,當面拿票子註銷作廢,這樣才沒有後患。」
方受疇赴約之前,恰好曹雪芹奉了馬夫人之命,去給太福晉請安,同時探望平郡王的病情。世家的規矩重,禮節嚴,照例省問以後,閒話不能多說;略坐一坐恰好辭了出來,迎面遇見慶恆。
「不盛。」
方受疇談得淋漓盡致,曹雪芹亦聽得眉飛色舞,「千金報德,人生一快。」他舉杯向慶恆說道:「咱們為問亭先生浮一大白。」
「那就大大方方說好了,為甚麼要弄成這個鬼樣子!」
「是。」順福趕緊又說:「潤豐成得明兒上午去,他們那掌櫃不在家。」
多少年來,陳鑣一直以為他遇見的就是呂仙,但亦了無他異。如今才知道,當年邂逅的王姓少年,如今竟是本省的父母官了。
「不是說錯用。」方受疇答說:「皇上覺得起初用張廣泗並沒有錯;是張廣泗自己不肯好好地幹,一誤再誤,弄成今天這種難以收拾的局面。」
「怎麼呢?」
「言重,言重。」方受疇乾了酒又說:「六爺,有一種情形,似乎不大妙。皇上對傅中堂,是刻意籠絡;倘或出事,也一定是刻意迴護。」
「你別說了,老五!」順福使勁作了個切斷的手勢:「我是為府裏打算。看樣子,張敬齋帶了不少銀子來,府裏一直鬧窮,不如弄幾文來貼補、貼補。不過,這會兒我的想法又不同了。」
「是的。前幾天摺差來,還有信。」
「也跟親筆差不多。」方受疇答說:「軍機述旨,一送上去,往往改得體無完膚。」
「皇上的本意是想嚴辦,但又怕辦得太嚴,立下一個例子,以後萬一有同樣的情形,要想從輕,就很為難了。」
這一問將慶恆問住了,「你們看呢?」他反問一句:「該怎麼辦?」
見此光景,順福覺得事有蹊蹺,通報賓客,並非雅爾哈的職司,而又行蹤詭秘、言語閃爍;他怕慶恆見了起疑,便即罵道:「混帳東西!有話不好好說,幹嗎這麼鬼頭鬼腦的!」
「見過,見過。芹二爺,一向好?」說著,方受疇已撈起袍子下襬。
「令叔行遍天下,不但山川形勝,羅列於胸,而且裝滿了一肚子的奇聞異事。」曹雪芹神往地說:「跟他在一起,真是有趣。」
「好了,」慶恆不耐煩地:「你別嚕嗦了。」接著對順福說:「你倒去看看,張貴乾是甚麼急事?」
一面談,一面相偕出迎。方受疇是穿了官服來的,見面先給慶恆請安,執晚輩之禮——方觀承為平郡王拔之於窮途末路之中,久在門下,自居後輩;方受疇以此關係推論,比慶恆又矮一輩。
「皇上即位以後,你說最紅的是誰?照我算,我們王爺排列第三;你說第一是誰,第二是誰?你好好想一想。」
「我以為你們是熟人。」慶恆倒有些躊躇,他以曹雪芹跟方觀承辦過事,一定跟方受疇很熟,所以邀他作陪,說話方便;如果僅僅見過面,方受疇或許有所顧忌,談到軍機明明肯說也要緘口了。
「我的意思是,得找個人證明,咱們沒有使人家的錢。」慶恆很勉強地說:「或者跟汪大人說明了,請他代為把錢退了回去。」
「真不敢當;可又不敢辭。」方受疇說:「我想當面給王爺請安道謝。」
張貴乾答應著告辭而去,順福便又到慶恆的書房,恰好玉朗也談完了,而票據是捏在慶恆手裏。
「剛才我問了張貴乾了。」
「老五,多虧你提醒,明天我就得把錢去還給人家。」
玉朗沉吟了好一會說:「既然決不要緊,那,王爺面前乾脆就瞞到底吧!」
「是。」
雍正元年的鄉試,改在四月,而不是像雍正二年的鄉試改在二月,是因為鄉試主考,按途程遠近,一批一批的放出去,最遠的先放,在試期三個月,甚至四個月以前,其時已經年近歲逼,馬上放主考,亦得初夏才能舉行鄉試;所以雲南主考鄂爾泰,一過了「破五」便已出京——派鄂爾泰到雲南,主要的是就近偵察年羹堯的言論行動。
原來各省都有駐京的提塘官,照例由各省督撫選派本省的武進士、武舉人,保送兵部派任;各省驛差遞到的奏章,都交本省提塘官,轉送內奏事處,上達御前。凡有批覆,亦由內奏事處發交給提塘官,再交驛差送回本省。四川駐京的提塘官,名叫馬起龍,武舉出身,官居守備,原由張廣泗所保送;張貴乾跟他很熟,幾乎天天和*圖*書見面去打聽消息,這天由四川遞到的奏摺只有一件,便是岳鍾琪的;他此刻的官銜,不過是四川提督,應歸署理四川巡撫班第所節制。提督有事,往往由督撫轉報;專摺上奏,事所罕有,而且只有他一件奏摺,可知所派的是專差,倘非特別重要的軍報,不至於如此。
「你們很熟吧?」
「咱們是世交,休戚之間,跟別人不同。方世兄,有件事,得請你幫忙。」
「杭州有位沈廷芳先生,雍正元年恩科的進士,官至道員,今年秋天告假回籍掃墓,有一天——」
「咦!」陳鑣問道:「你不是要觀光嗎?」
「就是這意思。你趁早少惹他們;別自找倒楣。」
轉念到此,認為從此刻起就當澄清,當下沉著臉問:「門上為甚麼不來通報?」
「大門口來了一個人,要見順老爺。」
「王兄,」沈廷芳問道:「聽你口音是南方人,何以會從邯鄲來;又要到那裏去?能不能見告?」
說「無所謂」正是有所謂,不過因為既已邀了他,不便再辭謝而已。曹雪芹很知趣地說:「這樣好了,我先替你陪一陪,談談他老叔的情形。到中途,我先告辭,你們就可以私下談了。」
「是為張敬齋的事,想跟他打聽一件軍報。」慶恆答說:「其實也無所謂。」
沈廷芳打斷了他的轉語;「前面就是尖站。」他說:「奉邀王兄,小飲數杯如何?」
「我明天就辦。」
「很好,很好!」沈廷芳欣然贊成:「趁此練練筋骨也不壞。」
「怎麼?」方受疇愕然相問。
「不必,不必!」
「要請教。」
順福答應著,出府回家;這天很累,喝了點酒,正想早早歸寢,門上來報:「玉五爺來了。」
當特開恩科的上諭到浙江時,正逢新年;沈廷芳與陳鑣都是監生,得到這個喜訊,急急收拾行裝,進京應試。先循運河到清江浦,渡過黃河,改走旱道。兩人都是寒士,湊合川資,用四十兩銀子雇了一輛車,往北到紅花埠,便入山東省境了。
「不見得。」
慶恆默然久久,嘆口氣說:「張敬齋這一關一定過不了;如果定個充軍的罪名,就算上上大吉了。」
「不敢!不敢?兩公叫我問亭好了。」
「老五,我倒覺得王爺從乾隆四年冬天以後,皇帝慢慢跟他疏遠,倒是一件好事。其中的道理,你倒想想看。」順福賣關子似地,「你應該想得到的。」
這是雍正元年的部署;第二年補行鄉會試,又可以再派一批主考出去作耳目,像王國棟,由於元年在陝西頗為賣力,不但由翰林院侍講升為侍講學士,而且再度放為主考,派到海防要地且又為考差中最肥的廣東。
「這——,」順福吸著氣說:「這得找兵部的路子,等我想想看,有甚麼熟人。」
「既然如此——」
順福同意照此辦法。第二天將他們琢磨下來的結果,告訴了慶恆;正在談著,有個護衛在書房外面,掀開門簾一角,向裏張望;慶恆眼尖,大聲喝問:「誰?」
說著,順福起身從桌前抽斗中,取出潤豐成所開的三張票據,交給玉朗看。
「倘非不遇,則令友理當為足下稍治行裝——」沈廷芳將下面那句「何以一寒至此」嚥住了。
「喔,王兄,」沈廷芳看他目光炯炯,頓起好感,便又問說:「從那裏來?」
「啊!」順福不由得失聲而呼,「怎麼把這個人忘掉了!」
「也不大。其中的古蹟是一座『夢亭』,據說就是當年盧生臥處。亭中有副楹聯,很有意思:『睡至二三更時,凡功名都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後,無少長俱是古人。』」
玉朗想了一會,慨然說道:「明天我陪你一塊兒去,就說咱們倆商量過,覺得『走宮裏路子這件事,沒有十足的把握,如果把潤豐成的票子給了人家,說不定就會變成行賄的證據,所以沒有敢給。票子先奉還,事情我們還是照辦。等說成功了,再商量過付的辦法。』」
「家叔的看法是,岳大將軍的奏摺,一定是談重新部署進攻莎羅奔的策略,其中的措詞,對家叔的案子,很有關係。」張貴乾放低了聲音說:「能不能抄個底子出來,讓家叔知道他說些甚麼,將來親審的時候,比較容易分辯。」
「豈止趙武靈王,還有藺相如、樂毅、程嬰跟公孫杵臼的墳。」
「咦!」玉朗大為詫異,「你的說法跟以前完全相反!我怎麼會想得到其中的道理?這個道理只怕只有你自己明白。」
照方受疇的看法,傅恆決不致成為年羹堯第二,因為彼此相待的情形不同。在當今皇帝,早已顧慮到傅恆或會無功而還,所以一再替他預先開脫,曾經兩次表示,如果到明年四月仍難了結,暫且撤兵,徐圖再舉。
「我看,我剛才跟六爺談的辦法,就很妥當。」
「從邯鄲來。」
「不,只有內奏事處的太監改姓王;另外,聽說要改三個姓。」
那知世宗別有用心,即位及有幾天,便授意禮部具奏,雍正元年癸卯恩科,於四月鄉試,九月會試,十月殿試;雍正二年甲辰正科,於二月鄉試,八月會試,九月殿試。加開一科,多一次脫穎而出的機會,這籠絡天下士子的苦心,是很容易看得出來的;而另有一層作用,卻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
「是。」張貴乾躊躇著又問:「順大叔,你看,我要不要進去給六爺請個安?」
「不管怎麼樣,請六爺先去問了,看人家怎麼表示,咱們再想法子。」
玉朗就跟在後面,因為是極熟的人,他逕自排闥而入;順福從臥室中迎出來,一把拉住他說:「老五,堂屋裏冷,到裏面來坐。」
「誰?」
「啊!和*圖*書」慶恆有些失悔似地,「你如果剛才提到這一點,倒可以聽聽我雪芹表叔,談一談當初他對那位中堂夫人的所見所聞。」
「久聞桐城方先生是有名的孝子,曾七度出關省親。」陳鑣欣慰地說:「當年雖不曾遇仙,得與孝子如公者,作旬日盤桓,也實在是平生之幸。」
「那末,此行何往呢?」
那護衛叫雅爾哈,在外面應了一聲,掀簾進來,請了安等候問話。
「謝謝,謝謝!」方觀承將杯中餘瀝,一飲而盡,從桌上抓了兩個黑麵的饃,起身說道:「我要趕路了。有緣京中再見。」
「沒有。不過——」
有一天巡撫衙門派了一名差官,到沈廷芳家拜訪,手持一份方觀承的請帖,自稱「教愚弟」,請沈廷芳赴宴。
「你都走到了?」
這指的是乾隆四年理親王弘皙爭位的案子。雖說後來殺的殺、關的關、削爵的削爵,皇帝完全占了上風,但他的出身,以及應該讓位而不讓,變成「久假不歸」,卻已是天下皆知。給人的感覺是,原來皇帝也會耍賴!這當然是件很壞的事。這回皇后跳河自殺,大損天威,以至於皇帝必須殺大臣立威,與乾隆四年那一案,是有因果關係的;倘或想到平郡王當年有負委任,心裏一起了「可恨」的念頭,平郡王就危乎殆哉了。
「喔,」順福問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順大叔,」張貴乾的聲音越發低了,「有個人,是一條很好的路子。」
「是啊!我也聽說過,芹二爺跟那位夫人很熟;有機會再聽他聊。」
「不,我只是瞻祠而已。」方觀承答說:「邯鄆有三賢祠,還有三忠祠。三賢是廉頗、藺相如、李牧。三忠就是救趙氏孤兒的程嬰、公孫杵臼,還有助晉稱霸的韓獻子。」
聽慶恆作了這番分析,方受疇亦以為是;於是慶恆便即問道:「聽說岳東美這兩天有個單銜具奏的軍報,方世兄,經了你的手沒有?」
這就不同了,因為慶恆年紀輕,又是晚輩,曹雪芹便不似見了太福晉與平郡王那樣拘束。而且慶恆為人圓通隨和,也好文墨,當下拉住曹雪芹說:「表叔,你別走,我請你替我陪一位客。你請先到我書房坐一會,我馬上就來。」
「為的是叫人不便打聽,內奏事處的太監,聽說都要改姓王。你如果去找王太監,人家問你是那個王太監,你一定沒法兒回答,都是光下巴、雌嗓子,根本就分不出來。」
「第二,皇上懊悔早不用岳鍾琪,就是說錯用了張廣泗?」
慶恆跟他相熟,張貴乾所託之事,由慶恆去打聽,應該會有圓滿的結果。
「是,是到邯鄲去訪友;如今想到京師去觀光。」
「提塘官告訴我的。」
「怎麼呢?」
說完,不由曹雪芹分說,先進上房回事去了。曹雪芹便在慶恆的書房等候,約莫有一盞茶的工夫,方見慶恆回來;緊接著門上通報:「方老爺來了。」
「萍水相逢,便要叨擾,未免難為情。」這是方觀承的客氣話;不必沈、陳二人再邀,便已跟著他們走了。
慶恆欣然乾杯,但卻拋過來一個眼色;曹雪芹會意,跟方受疇又閒話了片刻,起身告罪,說是原有一個約會,因為慶恆約他陪客;他亦很想見一見方受疇,所以暫作勾留,此刻是不能不走了。
「令叔常有信來吧?」曹雪芹問起在浙江當巡撫的方觀承。
看出慶恆的心事,曹雪芹便老實說道:「他是小軍機,為人一向謹慎,如果是閒談呢!我不妨奉陪;倘或有事要談,我在座就不相宜了。」
迫不得已,沈廷芳只好答應,到了那天公服踐約;不道方觀承開中門迎接,延入花廳,首先就請換便衣相見,並請「升炕」,延在上座。沈廷芳執意不肯,正在謙讓之間,又報「客到」。方觀承仍舊是開中門親自迎接,進來一看,沈廷芳大為驚異;竟是他的會試同年,已經告終養回海寧州原籍的陳鑣。
「沒有。」順福又說:「而況這是甚麼事?誰能說得上話。」
由此過郯城、沂州、蒙陰、泰安,過河到了禹城;第二天北行時,發現有個瘦瘦小小、穿一件破棉袍的少年,跟著車走,看他步履矯健,懷疑他有所為而來。於是沈廷芳關照車伕停下來;等那少年走近了,攔住他問:「貴姓。」
「那,豈不是把錯處都堆在張廣泗頭上。」
慶恆沉默了一會說:「這恐怕不是好事。」
此外陝西及山西,為通西北必經之地,亦是必須監視查察的地方,因此,陝西正主考放了王國棟,此人是漢軍鑲紅旗人,康熙五十二年的翰林;當世宗居藩時,便在門下。山西正主考放了內閣學士查嗣庭,副主考則是鄂爾泰的胞弟左庶子鄂爾奇。查嗣庭當時與張廷玉一起入值南書房,參與密勿,亦為世宗視作心腹,所以派到由西北往還京師,中途必經之地,而且常作逗留的山西太原。
「姓秦、姓趙、姓高。」
「是。」順福不肯錯失消除可能會有的誤會的最佳時機,自懷中取出潤豐成所開的取款憑證,交給玉朗說:「老五,你把經過情形,先跟六爺談一談。我去會了張貴乾再談。」
「是。」張貴乾停了一下又說:「還有件事,不知道順大叔的意思怎麼樣?四川的提塘官馬起龍,跟內奏事處的馬太監很熟,而且他們都是回回,情分格外不同,順大叔看這條路子怎麼樣?」
「問亭先生本身就是一部傳奇。」慶恆接口問道:「最近可有甚麼奇遇?」
「王兄,」陳鑣的興趣在呂翁祠:「呂翁祠的香火盛不盛?」
「慢慢,這也不必這麼急。」順福說道:「我跟方受疇說不上話,這件事,我www.hetubook.com•com還得先跟六爺談。」
「秦趙高?」張貴乾是個秀才,肚子裏有點貨色,當即說道:「這是皇上把太監們都比做指鹿為馬的趙高,好叫大家警惕。是嗎?」
到了康熙五十二年癸巳,聖祖六旬萬壽,這年鄉會試都輪空,徇群臣之請,特開恩科,恩科以會試為準,如果這年癸巳秋闈鄉試,會試在明年甲午,聖祖六十一歲,與六旬萬壽開恩科慶賀的原意不符,所以禮部奏准,鄉會試在同一年舉行,而春闈秋闈也倒過來了,二月舉行鄉試,八月舉行會試。
肴饌豐腴,酒是窖藏的佳釀,方受疇頗有受寵之感;但因曹雪芹的談鋒很健,不使席面冷落,所以主客很快地也就談笑風生了。
陳鑣一向迷信呂洞賓,因而對方觀承亦就大感興趣了,「王兄,」他笑著問道:「此行可有奇遇?」
「是。」張貴乾問:「順大叔,我甚麼時候來聽信兒?」
「皇上有一回跟大家說:『金川亦不是非勦平了不可,為的是面子丟不起。』又說:『早知如此,當初給岳鍾琪一萬人馬,事情早就辦妥當了。』從這兩句之中,六爺,你可以想像一切。」方受疇接著又說:「至於傅中堂,前車之鑒,且不說當初的年亮工,眼前的訥公,就是一個榜樣。皇上只是要讓他懷威感德:傅中堂亦深知明哲保身之道。再說,還有,」他笑笑說道:「還有裙幅的蔭庇。」
「訥公恐亦不免。」方受疇喝乾了杯中餘瀝說道:「酒夠了。有粥賞一碗。」
聽得這兩個字,慶恆大為沮喪;但方受疇下面那句話,卻又重新鼓舞了他。
慶恆聽完經過,沉吟了一會說:「照道理說呢,咱們自然得幫張敬齋的忙,替他去打聽、打聽。不過方受疇是很謹慎的人,他如果不肯透露,可就沒法子了。」
方觀承連連謙稱不敢。當下延請入席,殷殷話舊,一頓酒喝到起更方散;這一夜自然留宿在巡撫衙門。第二天,方觀承復又大張筵席,將兩司——藩司、臬司、杭嘉湖,以及首府、首縣,還有杭州將軍及學政都請了來作陪。盤桓了三天,方將沈、陳二人送回家。
「順大叔,」張貴乾說:「有兩件事,要跟你稟報。第一件岳大將軍來了緊急軍報,家叔的意思,能不能打聽一下?」
「王爺跟皇上是從小的交情,掉句文,是『總角之交』。」玉朗惋惜地,「可惜,乾隆四年那一案,沒有弄好。」
他說的那個典故,出於唐朝李泌的《枕中記》,說開元年間,有個盧生在邯鄲旅舍中,自嘆窮困;呂翁便從行囊中取出一個枕頭給盧生,說是枕此而臥,自會榮通如意。盧生聽他的話,著枕入夢,夢見作了當時有名的世家、清河崔氏的女婿,中進士入仕,官至河西隴右節度使,入閣拜相,封趙國公,富貴三十餘年,告老辭官,皇帝不許,卒於任上。一驚而醒,才知是個大夢;看旅舍主人蒸黃粱未熟。這就是所謂「黃粱夢」,那呂翁據說就是呂洞賓,在邯鄲有他的祠堂。
順福不作聲,覺得當初是失於考慮。不過他的本意是為王府,並非私下有何圖;因為如此,就更覺得窩囊了。
「何以見得?」
「不,見過而已。」
於是約定,每人每日輪流步行三十里,晝夜餐宿,亦多半是沈、陳作東,白晝辛苦,到晚來把杯暢談,極盡友朋之樂。
「言重,言重!六爺,你有話儘管吩咐。只要受疇力所能及,一定效勞。」
「是——」那護衛吞吞吐吐地。
「誰要見我?」順福問說。
「那,」玉朗抗聲地說道:「那不是送了張敬齋的忤逆?」
「不!」方觀承笑笑,也不說原因。
是反唇相譏的語氣,但順福不以為忤;因為其中的道理,他也只是這天才明白,如今要跟玉朗說明白,不妨拿一個人來作譬仿。
將平郡王當作莊親王同樣看待,應該決無禍事;可是實際上情形是不同的,莊親王雖說由於聖祖親自教導,精於火器,每年八月間,皇帝在熱河慶萬壽、會藩屬,然後打圍,總是莊親王獵獲的虎鹿獐兔,遠較他人為多,可是,他從來沒有參預過軍務,因此論征戰得失,與他無關,平郡王就不同了。
「汪大人有這個擔當嗎?」
「這位,」慶恆手扶方受疇,指著曹雪芹問:「見過吧?」
「是的。」方觀承答說:「奇遇雖沒有,不過也算不虛此行,看了許多古蹟。」
「好!」順福接口說道:「弄點酒來,反正我也不睡了,好好兒聊一聊。」
「軍機處,那就更不容易了。」
「你們去寫個帖子,晚上請他來吃飯。」
「好,我明白。」
慶恆沉吟了一會說道:「好吧!不過事情馬上就要辦。」
「改姓?」張貴乾詫異地:「為甚麼?」
「奇遇倒沒有。」方受疇喝了口酒,爽朗地說道:「不過倒是有一樁快舉。」
「請,請!」慶恆轉臉又對曹雪芹說:「是方受疇。」
「那三個呢?」
「是。」順福接過了票據又說:「還有件事,恐怕得六爺費心。」
這極少數的人之中,有一個便是世宗的第一號心腹張廷玉。在開恩科上諭頒布的第三天,他便接替陳元龍而為禮部尚書;因為只有他在這個職位上,才會使得派出去的考官,發生世宗所想發生的作用。
「王。」方觀承往返省親,羞於陳述身世,所以不肯道破真姓。
「那末,」玉朗問道:「六爺看,應該怎麼辦呢?」
這就更顯得岳鍾琪的那個奏摺重要了。傅恆打仗靠岳鍾琪,這是皇帝決定的方針,因此大金川軍務有無把握,皇上要聽岳鍾琪怎麼說?如果有把握,可以讓傅恆坐致大功,皇帝就會嚴辦和*圖*書張廣泗與訥親;倘說需要緩緩以圖,那表示仍將曠日持久,那時傅恆少不得會有處分,而此處分,必然比照張廣泗與訥親的罪名辦理,他們罪名重,傅恆的處分就輕不了,這是皇帝必須要顧慮的。
「王兄,」陳鑣迫不及待地問:「你剛才的話,沒有說完。」
「原就是如此。」
「是的。」
「這錢決不能使他的。倘或事情真的糟到要抄家了,一定會澈查,那時候吃不了,兜著走,後患無窮。就這樣子,只怕風聲已由潤豐成傳出去了。」
世宗所想發生的作用是,派赴各省的鄉試主考,能夠考查他那一省士林中的輿論,是不是在議論他得位不正;有沒有反抗的跡象?甚至於皇八子允禩,皇九子允禟等人,有沒有甚麼秘密活動?
「不過我知道有這麼一個摺子。六爺如果想要知道,我可以去打聽。」
此言一出,沈陳兩人,恍如夢寐,不約而同地問道:「那就是方大人?」
「如果是死罪,多半還會抄家;誰用了張家的錢誰倒楣。」
「方老爺的姪子。」
但玉朗又何嘗不憂慮?既憂張廣泗,亦憂平郡王,「照此看來,張敬齋是無救的了!」玉朗問道:「你是不是也是這麼個看法?」
慶恆不作聲;息了半晌才說:
「不,順大叔,這得找軍機處。」
「是的。」玉朗附和著,而且作了一個暗示:「張敬齋的事,怎麼樣也得幫忙,不然鬧開來了,於王爺面子上也不好看。」
「千萬使不得!」順福正色相告,「皇上最恨太監干預公事;也最討厭有人跟太監去打聽甚麼。你知道不知道,太監都要改姓了?」
「這樣子,宮裏統通是王太監,皇上、皇后、太后,不也分不出來了嗎?」
順福想了一下說:「明兒上午。你不必來,我們在潤豐成會面好了。」
「不,不!」陳鑣一拉抓住他,「王兄,何不跟我們結伴同行?」
等吃完粥,離席閒坐;慶恆亦站起身來,向丫頭使個眼色;不一會捧來一件狐裘、一個紫貂帽簷,說是平郡王送方受疇的。
「好極了!」慶恆舉杯說道:「重重拜託。」
「喔,」慶恆想了一下問:「所謂以後同樣的情形,是指傅中堂而言?」
「當年先帝對年亮工,不也是這種口吻嗎?俗語說:爬得高,摔得重。反過來看,要摔人摔個半死,就得先把他撮弄到高處去。方世兄,你以為我這話如何?」
雅爾哈是守大門的護衛,何以來到書房?慶恆便問:「你不在大門口,到這裏來幹甚麼?」
「隨緣而止。」方觀承拱一拱手:「後會有期。」說完,飄然而去。
原來雍正元年是清朝開國以來,第二次開恩科。這是宋朝開的例,凡遇國家有慶典,而又在承平之時,考試加開一科,稱為「恩科」。在清朝,直到康熙五十二年癸巳,才開第一次恩科;此非開國七十年中,沒有甚麼值得慶賀的事,而是為了慎重名器,勿使太濫。康熙四十二年,聖祖五旬萬壽,在位四十年以上,沖年即位,享祚久長,亦是史書上罕見之事,應該要開恩科,但以這年本有正科——三年大比,子午卯酉之年秋闈鄉試;辰戌丑未之年,春闈會試,這年干支癸未,人才有限,既有正科就不必再舉恩科。
「原來以為張敬齋總不至於有死罪,現在看起來,他這條命,八成兒已經送掉了。用那個錢會燙手。」
回到平郡王府,慶恆正在等候回話,順福向他細說經過,話很多,一直談到上燈;裏面派丫頭出來通知,說:「王爺請。」
方受疇便再說下去:「說實在話,有些上諭,簡直叫人肉麻,我唸一件給六爺聽。」他一面想,一面低聲誦述:「『經略大學士傅恆,奉命前赴軍營,征途遙遠,衝寒遄發,計每日程站,遠者竟至二百五六十里,卯初就道,戌亥方得解鞍。且途次日有朕頒發諭旨,商辦機務,又須逐一籌畫陳奏,如此迅速,如此勤勞,而所奏事件,無不精詳妥協。其經過地方,吏治民瘼,事事留心體察,據實敷陳,自非經略大學士秉性忠誠,心同金石,才猷敏練,識力優裕,安能如此?國家任用大臣,若人人似此公忠體國,不辭勞瘁,方無忝股肱心膂之寄。朕於經略大學士此次之奮往急公,實為欣慰,亦實為不忍。足見人自不同,有負恩者,即有知恩者,而朕賞罰公當,究未大誤也。』」
原來是張貴乾!順福陡地想到,身上揣著人家一萬銀子的票據,這件事是慶恆所不知道的;如今這雅爾哈的行逕又令人可疑,如果兩下合在一起,變成無私有弊,那時的嫌疑,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你怎麼知道?」
一聽這話,張貴乾面有喜色,即時蹲下身來請了個安,笑嘻嘻地說:「事不宜遲,你老多費心吧!」
當玉朗提出這個看法時,順福仍舊認為無礙,「皇上也只是張敬齋征苗的那幾年,讓王爺參贊軍機;當然也有迴護張敬齋的地方,可是那幾年打的是勝仗啊?」
「就是張敬齋的事。」慶恆問道:「你有甚麼消息?」
進門一看,方觀承的禮物已經送來兩天了,一枝老山人葠,一盒燕窩,十個縛著綵色絲線、剛出爐的「官寶」,一共是五百兩紋銀,另外一幅方觀承親筆寫的字,上面一首七律,題目是「述舊感懷」,描寫的就是廿五年前平原、邯鄲道上的那番奇遇。
方觀承自編的「假身世」很多,隨口胡謅了一篇;也談起許多「頻年飄泊」所遇見的奇聞異事,倒替沈、陳二人消了好些酒。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