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大野龍蛇

作者:高陽
大野龍蛇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原來莊培因經學深湛,精研《春秋》,對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特有心得;而精於《春秋繁露》,就必定深通五行生剋之理。不妨請教請教他,看皇帝的八字中,有何奧妙?
但岳鍾琪知道,雍正的疑心病極重,而且向來使用先獎許,後翻臉的手段,眼前的安撫,並不表示他真正的信任;現在又有這樣一個人來投書,越發會加重雍正的懷疑。
「遺摺遞進來沒有?」
「既然都不是,只有請你自己說了。」
「不多,四斤半,七十二兩金子。」
「那,我是找對人了。」曹雪芹欣慰地,「你快說吧!」
呂留良的兒子呂毅中,送了他一部《呂子文集》,其中多慷慨不平之鳴,曾靜大受影響,反清復明的念頭,油然而生;而且進一步與呂留良的弟子結成至契,談劍論兵,大義凜然。
原來所謂「南海無主遊民夏靚」本名曾靜,字蒲潭,湖南郴州永興人,在安仁縣設館教書,由於偶然的機緣在郴州得讀浙江遺民呂留良評選的詩文,內有嚴夷夏之防及井田、封建等等論說,曾靜大為傾倒,特遣他的學生張熙專程到浙江石門縣呂家,訪求呂留良的遺書。
事在雍正六年九月,代年羹堯而為川陝總督的岳鍾琪,手握三省重兵,駐節西安,有一天有個名叫張熙的人,到總督衙門投書,岳鍾琪拆開來一看,函中有函,稱岳鍾琪為「天吏元帥」!自稱「南港無主遊民夏靚」;函中列舉雍正的過失九條:弒父、逼母、殺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淫|色、誅忠用佞。又說,清朝是金人的後裔,而岳鍾琪是岳飛的後裔,與金世仇,如今手握重兵,身居要地,應該乘時起義,恢復明室,且為宋朝復仇。
因此他問:「六爺的意思呢?是不是覺得少了一點。」
「提起這方紅絲硯,不知道老太太跟你談過它的來歷沒有?」
「敏則有之,賢則不足;他亦自有可取的地方。」
「芹官,你說得不錯,不是『金』字,不但平聲,而且前面有『金爐炭未殘』,也犯重了。」
何謹接過來,略為翻一翻就找到了,那首詩在第一卷第十五頁上,題目叫做〈詠紅述事〉,是一首五言排律;曹雪芹一眼望去,最怵目的是,詩中有兩個「墨釘」,亦就是挖去了兩個字,不言可知,這兩個字是犯忌諱的。
「不忙。你先得把《楝亭詩別集》找出來——」
於是曹雪芹又唸:「『客愛停車看,人悲仗劍寒。昔年曾下淚,今日怯題箋。』」他又停下來了,「這首詩很怪。『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後面又用紅葉題詩的典故,應該六句一氣呵成,何以中間又挾上一個蘇武的典故,『蹈其背以出血』?」
曹雪芹越發詫異,「老何!」他問:「你這叫甚麼話?」
此奏一上,誰也想不到的,雍正竟赦了曾靜與張熙,說是曾靜、張熙「誤聽人言,今已悔悟,情有可原,特加寬宥」。又說他「望天下之人改過,過大而能改,勝於過小而不改。如實能改過,則無不可赦之罪。」可是呂留良的子孫親族,以及門生故舊受牽連的,皆殺無赦。
「一說你就明白了。當時宮裏鬧得天翻地覆,雍正爺以為外面不知其詳,也不敢說;等看到曾靜親筆所寫的口供,才知道已經通國皆知了。不是曾靜,永遠沒有那個大臣或者督撫,敢把外面有這麼難聽的話告訴他。如果不是曾靜,他不知道真相,更沒有借曾靜這一案來辯解的機會。豈非要謝謝曾靜?」
「沒有。」
其時雍正殺年羹堯,殺允禩、允禟;王府屬下,多充軍到滇桂邊瘴之地,而入西南必經湖南,沿途宣揚雍正的種種惡德,使曾靜越發覺得這樣的無道暴君,應該推倒,於是想到岳鍾琪,因而特派張熙到西安來投書。
「咱們就談到這裏吧!」他莊容說道:「多言賈禍,我輩日侍禁中,尤當深戒。」
原來勤妃王氏與密妃陳氏,同時進宮,而且幾乎亦同時得子,密妃生的便是皇十六子允祿,繼承了莊親王的爵位及家財;勤妃生的是皇十七子允禮,便是已薨逝的果親王。
他說,山東青州府多山,益都縣東南青山、黃山;亦有黑山,是在益都西南、博山之東。青山、黃山、黑山都以本山所產石頭的顏色命名,黑山之石皆黑。青山之石深青細潤最有名;黃山之石,其色黃赭。而唐彥猷記紅絲石說:「理黃者其絲紅;理紅者其絲黃。」恰與黃山之石具黃赭兩色相合。因而考定紅絲硯出於黃山而非黑山。
曹雪芹試過,將紅絲浸入清水中一天,取出陰乾,硯上一直有滋潤的水氣,說「膏液出焉」,似嫌誇張;不過貯入硯盒,三、五天墨瀋不乾,卻是事實。
「無例不可興,有例不可減,咱們照規矩辦,你又何必來問我?」
「他讓我來跟奶奶回。」
「怪不得說當今皇上從小蒙康熙爺寵愛;這話,也不是沒影兒的。」
「你回去告訴阿克敦,預備親鞫。」
在此以前,雍正曾特召親貴大臣至乾清宮,親口宣諭,說他之不殺曾靜,另有隱衷,張熙投書以後,對他的來歷,堅不吐實,岳鍾琪無可如何,只得「許以同謀,迎聘伊師,與之盟神設誓」,張熙始將實情供出。上諭中說:「彼時岳鍾琪具奏前來,朕披覽之下,為之動容。岳鍾琪誠心為國家發姦摘伏;假若朕身曾與人盟神設誓,則今日亦不得不委曲,以期無負前言。朕洞鑒岳鍾琪之心,若不視為一體,實所不忍。」意思是岳鍾琪當日與張熙有同生共死、禍福同當的誓約,鬼神昭鑒,不可違背。如果曾靜、張熙伏法,岳鍾琪亦將應誓,不能獨生,冥冥中將為鬼神所誅。
何謹的話在曹雪芹的心湖中,激起一陣又一陣的漣漪,自從抄家歸旗以來,淡忘的辛酸,又讓他感受到了。多少年來,他有個根深柢固的想法,家門不幸,是從祖父在揚州病故以後才開始的,在他生前都是好日子,甚至直到他嚥氣的那一刻,聖祖專差賞賜來自西洋的、治瘧的特效藥,親筆標明服用的方法,以及比遞送緊急軍報還要嚴格的程限,祖父是死在應該一無所憾的浩蕩皇恩之中;那知即令是全盛之時,也是充滿著種種令人不安的疑懼。這樣說起來,祖父可能沒有一天過的是舒坦的日子。
「恂郡王本身就像『食神』,像用岳東美,聽說就是恂郡王的建議。他不是偏印。」
「咱們先商量、商量。」曹頫明白了事由,從從容容地答說:「送些甚麼,看現成的有甚麼,缺甚麼再想法子找。」
「來大人關照,得改一改。」
「怎麼呢?」曹雪芹說,「就算漫天要價,也可以就地還錢,而且總也得有個說法。」
「依我看,似乎真有其人。」
看第一句,曹雪芹便知所謂「得孫」,是指他出生未幾便夭折的長兄,那句「天上驚傳降石麟」詩下有註:「時令子在京師,以充閭信至」,賀人生子,稱為「充閭之慶」;其時他的父親曹顒正在京師當差,當他祖父準備進京述職時,恰好有得孫的喜信;預定回江寧後,舉行湯餅宴,所以這首詩的結句是:「歸時湯餅應招我,祖硯傳看入座賓。」
「今天這一班原該是我的,應該早來。」方受疇又說:「還有件事要跟你請教,談起來是件很有趣的事。」
曹家祖傳的這方紅絲硯,正就是唐彥猷所說的美石,底子和-圖-書是深黃色,硯面上一大圈紅絲,好像老木的年輪那樣,一重又一重,細數一下,計有十七圈之多。
「六爺,」方受疇忍不住直說:「這兒太冷,請你換個地方,我好動手改奏稿。」
「這,怕難找了。」
內幕既明,岳鍾琪一面敷衍張熙,一面飛遞密摺,雍正派刑部侍郎杭奕祿、正白旗前都統海蘭,馳驛到湖南,會同巡撫王國棟,拘提曾靜,連同張熙一併解到京裏。當然,呂家亦是大禍臨頭,呂留良的子孫門生,都是浙江巡撫李衛奉旨抄家搜捕,鎯鐺入獄。
「對!繡針。」
「是,請跟我來。」
這可費事了,找秋月、找杏香一起幫忙,尋尋覓覓,始終不見有初刻本。
「自然有說法,據胡老實說:原主自以為這方紅絲硯,底子跟『田黃』一樣,田黃是論金子算的,多少重就是多少兩金子,他也得論金子算。」
「我回去就問芹官。」馬夫人接口說道:「明天我讓他跟太福晉當面來回話。」
「是。」汪由敦說:「日子定在那一天,請旨。」
「不對!這是第三回刻的,連第二回的都不行,要初刻本。」
「那時你還沒有過門。」她向馬夫人說:「如今的太后,那時候跟她娘老子一起從杭州到江寧,長得又醜,又不愛乾淨,到處惹厭,我跟丫頭們說:『人家是好人家女兒,別虧待她。』丫頭都說她蠢,話又聽不懂,不愛理她。她老子看她不得人緣,想把她送回去,交給她叔叔。她哭著不肯,後來還是我說了一句,她老子才不作聲。為此,她娘還叫她替我磕過頭。那知道——唉!」太福晉嘆了口氣,沒有說下去。
「平郡王天性很厚,從小在上書房就看得出來,先帝亦是因為他沒有一般少年親貴驕矜浮夸的惡習,是訥爾蘇的跨灶之子,所以命他襲爵。後來派他帶傅爾丹主持北路軍務,就顯出他的無用來了。當年除了獻馬、築城兩事以外,可說一無表現。不過,他雖無用,尚未僨事,較之訥親、張廣泗又強得多了。」
「你能保得住不出錯?而且,就算不出錯,也不能包你無事。我看得多了,內務府的人,天生下賤,看不得人好;一看人好了,就會打主意。」
方受疇深深點著頭說:「這道理倒是很明白;不過,我不懂,為甚麼今年不利?」
在這方面,方受疇的見聞很廣,因為他學過刑名,也曾隨他的老師在縣衙門幫過忙;「官親」——州縣官的岳父、舅舅、叔叔的臉嘴看得多了。此輩仗著是州縣官的長輩,勾結書辦、捕快,包攬訟事,浮收錢糧,多方斂財。不用說,對州縣官絕無好處。
「這話——,」何謹沉吟了一回,搖搖頭說:「咱們這會兒不談它。」
「不!已經接了。」
「剛才我聽侍衛面奏,平郡王去世了?是嗎?」
正想得出神時,莊培因突然警覺,定定神站起身來,走到書桌旁邊,將寫有皇帝八字的那張素箋,扯得粉碎,捏成一團,又放入口中咬嚼了幾下,方始吐入廢字簏中。
「正要遞。」
「是怎麼寫的?」
「對!『生我』有『正印』、『偏印』之分;『我生』亦有兩種,名為『食神』、『傷官』,這是幫我生財的兩個兒子,亦就是兩個幫手,多主聰明穎秀,但性情有正邪之分。『食神』講理,『傷官』就講手段了。」莊培因談到這裏,停下來想一想說道:「我這麼談,怕你不大明白;舉個譬仿吧。州縣官辦事,頂要緊的是靠那些人?」
忠厚就不能重用?彷彿這倒是一種惡德。臣下都不敢接話。
剛交完班,有個蘇拉進門,略略提高了聲音報道:「來中堂請方老爺。」
這方「祖硯」便是紅絲硯。但它的來歷,似乎「母親」與「四叔」都不甚了了;最使曹雪芹不解的是,祖母在世之日,何以亦從未談過?那末,如今還有甚麼人,能為他解說呢?
「這因為己未之土,與戊辰之土不同。土生金,所以在『十神』裏面,土就是金的『印』,印者蔭庇,父母長官,以及其他有關係、能幫我忙的長輩,都可以稱之為印,可是印有正印、偏印之分。在庚金、己未是正印;戊辰是偏印。這偏印,名為『梟神』,又稱『倒食』,討厭得很!」
話剛完,蘇拉來報,「叫起」了。於是由張廷玉領頭,全班在養心殿西暖閣進見。
「這還能不懂?『生我』者父母;『我生』者子女啊,」方受疇突然領悟:「『生我』是『印』,擴而充之,長官亦是;『我生』為子女,則部屬亦算在內。是嗎?」
「我只知道是祖傳的。至於這方硯臺的好處,記得雪芹做過一篇考據。」曹頫又說:「對了!我還聽雪芹說過,《樸村詩集》裏面有一首詩,似乎也是談這方紅絲硯。」
皇帝的八字,朝中大臣以及在內廷行走的人,幾乎無人不知;而且莊培因不但深通五行生剋之道,而且亦精於子平之學,所以很快地,不但寫下「四柱」干支;而且連「五行」、「十神」都註明白了。
因此,他對處理這件事,非常慎重,處處站穩地步,先把臬司碩色請來,說明經過,將碩色安置在一間密室中;而相連的另一間密室,則是他接見張熙之處,命坐賜茶,頗為禮遇,然後和顏悅色地問他夏靚是甚麼人。
於是岳鍾琪好言相慰,推食解衣之餘,提議與他一起在神案前焚香設誓,這樣才把張熙的實話騙了出來。
張廷玉將這話記住了。擬諡是內閣的職掌;他已決定,擬平郡王的諡,將「敏」字列在最前面。
「當今皇帝在上書房唸書的時候,都被欺侮,尤其是他三哥,更瞧他不起。只是咱們家照應他;皇上八九歲的時候,常到咱們家來,見了我叫『嬸嬸』,有一回跟我說:『我的親哥哥就是福彭』。可是如今也忘記了。」
其時陝西巡撫西琳,得信趕到了,此人是個草包,貿貿然闖入密室,大聲喝問;問不出實話,一怒之下,叫僕役動手「掌嘴」。岳鍾琪雖是總督,但漢人遇到跋扈的旗人,即令是屬下,也只能容忍。好在他的目的只求表明心跡,便任憑西琳去處置。
遺摺一遞上去,第二天一早便奉到硃批:「平郡王宣力有年,恪勤素著,今聞患病薨逝,朕心深為軫悼。著賜銀二千兩治喪,派大阿哥攜茶酒往奠,並輟朝二日,其應得恤典,仍著察例具奏。」
聽太福晉發牢騷,馬夫人不敢搭腔;故意把話扯了開去,「聽說皇上小時候是養在勤妃宮裏?」她說:「勤妃的老太爺、老太太,我們是都見過。」
「是啊!」曹雪芹插嘴說道:「從來採律那怕多到一百韻,總是成雙的,何以會變成十一韻。」
對於雍正的處置,舉朝駭異,私下議論紛紛,最有力的一派看法是,曾靜該不該殺,姑置不論,但與呂家的情形比照,執法顯失其平,因而由怡親王領銜,抗疏力爭,說曾靜師徒「梟獍性成,陰謀不軌,誣謗悖逆,罪惡彌天。律例開載,十惡凡謀反、叛逆及大不敬,皆常赦之所不原,是曾靜等之罪,乃三宥之所不及」,因而請求「按律處決,碎屍懸首,查其親屬逆黨,盡興殲除。」
這是指曹頫。他從平郡王去世那天起,便每天到王府來照料,主要的職司是陪弔客,這天也在,一請就到。
「你別打m.hetubook.com.com岔,先聽我說完。」何謹接下去說:「那胡老實一張嘴能把死的說活了,他說他久知這方紅絲硯的名氣,想覓了來賣給老太爺,機緣不巧,未能如願;這回聽說大小姐嫁了貴婿,心想那方紅絲硯不就是『鑲紅旗』的好兆頭嗎?於是再去找那收藏的人家。他說:『我跟人家說,凡是寶貝都有它的主兒,不該得的得了,是禍不是福,這叫「庶人無罪,懷璧其罪」,這方紅絲硯天下第一,不錯;不過他的主子姓曹,人家女婿是鑲紅旗的王子,早就應在這方紅絲硯上了。合該是人家的東西,你不如脫手得個善價為妙。』那家人家肯了,不過開的價嚇人一跳。」
「皇上保全平郡王的恩德,平郡王地下有知一定會感激涕零。」
「這得問一問。你請寬坐。」說完,慶恆走到對面屋子裏,問清楚了來說:「如今只能進兩百匹。」他問:「方世兄,你看是不是少了一點?」
「有沒有提到,讓誰襲爵?」
「老太爺就是一個例子,他在世的時候,得罪過誰了;用了個岳母刺字的典故又算得了甚麼?就有人打算扳倒他。喔,我又想起一個人,岳大將軍,不也是同樣的例子嗎?」
張雲章其人,曹雪芹聽他祖母談過,是當年曹家全盛時,眾多清客之中,往來蹤跡較密的一個。他是江蘇嘉定人;康熙初年,嘉定有個縣官陸隴其,是雍正年間從祀文廟,與湯斌齊名的理學名臣,張雲章便是由陸隴其「縣試」取中的秀才,執贄拜師,學問很有些根柢,所以頗為曹寅所看重,他的《樸村詩集》便是曹寅在揚州開書局刻《全唐詩》時,附帶替他刻印的。
恂郡王名為晉封,其實是復爵;他早在康熙年間便封過恂郡王。皇帝對這位「十四叔」頗為尊敬;自大金川軍務一開始,因為恂郡王曾經用兵西陲,對川邊的情形,相當熟悉,皇帝更是常常向他請益;恂郡王亦盡心指點,是皇帝最佩服的一個人。
於是有兩個親友家的女眷起身迴避,馬夫人卻為太福晉一把拉住了說:「你是舅婆,坐著。」
這時廚子來開點心,蒸餃、小米稀飯、燒餅果子,還有醬菜,「兩位老爺趁熱吃吧!」廚子大獻殷勤,「今天的蒸餃是三鮮餡兒的。」
「我懂了。」方受疇恍然大悟,「官親要做壞事,幕友一定要提醒『東家』,不可縱容。所以只要有持正的幕友在,官親就不容易暢所欲為,但捕快、書辦巴不得跟官親勾結;書辦還有幕友約束,捕快可是沒有不巴結官親的。」
費了好些工夫,曹雪芹終於將他所作的那篇〈青州紅絲硯考〉,在一本詩集中找到了。
「平郡王昨兒晚上出事了。」來保問道:「只怕你還不知道?」
張廷玉這話,對張廣泗是落井下石。張廣泗為鄂爾泰所識拔,而張廷玉與鄂爾泰不和,張廣泗便不大賣張廷玉的帳;想起舊恨,加遺一矢,但亦不免傷及平郡王了。
「只有跟舅舅家去商量了。」太福晉轉臉向馬夫人問道:「老太爺留下來的東西,總還有吧?」
「如今她要這方紅絲硯,我得給她送去,要問起當年的情形,我怕說不完全,最好你陪我一塊兒去。」曹雪芹又問:「後來是不是因為那首詩的緣故,連帶紅絲硯也給冷落了?」
「怎麼?」曹雪芹問:「只要自己多小心,不出錯,也沒有甚麼可以擔心的。」
「可不是。人家已經在妒嫉鑲紅旗了,何能再拿鑲紅絲的硯石來炫耀?」
可是進讒的人,並不明瞭其中的原委,竟拿「刺背繡針圓」這句詩,指控曹寅鼓動前明的遺民志士「精忠報國」。幸而聖祖英明,深信曹寅的本意無他,置之不問。
這本書曹雪芹亦曾讀過,當時的困惑,不止一端,此刻跟何謹談了起來,勾起重重疑雲,併作一句總話問道:「先帝到底是為了甚麼原因,居然赦免了曾靜?這氣量實在也太大了。」
「請起來,請起來!」方受疇避在一旁,攙起慶恆問道:「遺摺遞了沒有?」
為了打破疑團,他在寅時便已起身;到得方略館時,不過卯正時分,莊培因剛剛起身。
「是的。我覺得最好這一回也進五百匹。可是——」他沒有再說下去。
「回來再說那方紅絲硯,是康熙爺『拴婚』不久以後的事,蘇州有個賣骨董的,姓胡,外號『胡老實』,來兜這方硯臺——」
「『誰將杜鵑血,灑作曉霜寒。』」曹雪芹唸了兩句,停下來說:「是詠的紅葉。」
「這是不必的。」方受疇答說:「國家自有制度;而且恩出自上,亦不宜妄請。」
「提到硯臺,我倒想起來了。」馬夫人說:「咱們家的那方紅絲硯,也是有來歷的吧?」
於是飽餐早食,冒著凜冽的西北風,由方略館到軍機處「南屋」;莊培因陪著方受疇交班,檢點文件,頗為費時,頭班的章京陸續也都到了。
「繡針?」
「這話怎麼說?」
「那就算了。」方受疇問:「聽說當初是進五百匹,如今呢?」
「皇上的大阿哥,甚麼貴重的東西沒有見過?」太福晉想了一下問:「大阿哥喜好甚麼?」
「老太爺有一首詩,只有初刻本才有。」
莊培因大感意外,但細細想去,卻又似乎有點道理。皇后的鬱憤難宣,最後竟致投河自沉,說起來跟當今的皇太后、以前的聖母老太太,不無牽連。皇帝與傅太太的那段孽緣,成於她侍奉太后之時;生下福康安,又是太后庇護,養育在慈寧宮,這一切使得孝賢皇后傷心的事,推原論始,都由太后而起。
「土居中央。東西南北,馳驟如風,如果當中有座山擋在那裏,老兄倒想,那裏還談得到『貫乎八方』的那個『貫』字?」
「幕友當然是少不了的;此外——,要一個好捕頭。」
「不必這麼急。」太福晉向慶恆說:「看你四舅公在不在?」
「喔,喔,真正對不起!」慶恆這才想到,「先伯父之喪,我亦是苫塊昏迷,慢客之罪,該死,該死。」
這是曹雪芹的舊稿,如今舊事重提,聽曹頫說到張雲章有一首詩,其中亦有關於紅絲硯的描寫,便須找出原作,作一番新考了。
「莊親王?」
「多謝來中堂,更要多謝方世兄。」慶恆沉吟了一下說:「這件事,我亦不必請示家祖母了,就這麼辦;勞方世兄的駕,改一改奏稿。」接著,便叫人去將謄稿的筆帖式找來。
方受疇不作聲,略停一下,看來保沒有再說甚麼,正想退出時,來保卻開口了。
「那末,」莊培因遲疑著說:「莫非是今年正月才晉封的恂郡王?」
《樸村詩集》中與曹寅酬唱的詩很多,一首一首翻過去,終於找到了,題目叫做〈聞曹荔軒銀臺得孫卻寄兼送入都〉,荔軒是曹寅的別號,他加銜至通政使,這個官職在宋朝稱為「銀臺司」,所以有此稱呼。計算這首詩應該作於康熙四十八年。
岳鍾琪亦認為這樣的大案,如果不能以實情覆奏,不但是他本人,巡撫與臬司亦脫不得干係。因而建議,仍舊由他來處理,只請西琳與碩色從旁監視好了。
「哼!」太福晉冷笑一聲:「他總想把我剩下的一點東西挖光了才甘心。」
「來中堂」便是武英殿大學士來保;他是傅恆統兵西行以後才入軍機,同時接替傅恆在內務府「掌印鑰」的職司。方受疇跟他素無淵源,忽然請去見面,頗有突兀之感;但念頭一轉到平郡王府,心裏便有數了。
唸到有「墨釘」的https://m•hetubook•com•com地方了。這首排律是照試帖詩的做法,用各種情景來描寫一個「紅」字,剛熄的燭芯,在燃的爐炭;窗紙殘陽,旅舍烤火;睡得太久或者少女害羞,避人倚欄,臉貼在柱子太久而生的紅暈;以及用「爛嚼紅繩,笑向檀郎吐」的詞意,還有女孩子用丹砂點額,搗爛鳳仙花染指甲。下面對「彈箏銀甲染」的那一句,挖掉了第二、第三兩個字,成為「刺背□□圓」。
「勤妃是蘇州美人,照例應該比密妃得寵,但康熙爺倒是常在密妃宮裏傳晚膳。為甚麼呢?」太福晉自問自答,「因為十六、十七兩個阿哥,雖都一樣聰明,癖性不同,十七阿哥好文墨,十六阿哥人比較實在,腦筋很清楚,康熙爺教他甚麼『勾股』、『開方』之類的算學,一學就會,這對了康照爺的勁;康熙爺常說他的天文、算學、火器,得了西洋的真傳,在咱們中華是失傳的絕學,可惜阿哥之中,除了三阿哥誠親王略知皮毛以外,竟沒有一個皇子想傳他的絕學。到了晚年,居然有這麼一個小兒子能做他的學生,自然很高興。這就是康熙爺常住在密妃宮裏的緣故。」
「大概知道。」
「明擺著是敲竹槓,也只好讓他敲。」何謹說道:「為了鑲紅旗王子買這方紅絲硯,還讓人家敲了竹槓,這要說出去有多寒蠢!所以託名祖傳。」
緊接著恤典也下來了,諡敏,祭賜兩次,照例建碑。就一般王公的例子來說,不算菲薄,但以平郡王與皇帝的感情而論,似乎還應該優厚些;太福晉為此,頗感委屈,不過來往的女眷們大多不解其中有甚麼講究,太福晉亦就只跟少數至親,透露了心裏的感覺。
「一說就明白。生剋以『我』為主,『生我』、『我生』,你不能不懂吧!」
「這方紅絲硯不能送人;也不必留在你那兒,給我吧!」
莊培因也不解上諭上的這段話從何而來,如今聽說是八字上的奧妙,當然大感興趣;漱洗完了,連早點都顧不得吃,便坐下來取張素箋,將皇帝的八字寫下來。
「好!」來保點點頭,「很妥當。」
「打聽明白了再說。」太福晉交代:「馬上去打聽。」
曹雪芹恍然大悟,原來「岳母刺字」中的岳飛犯忌諱。清朝皇帝出於女真族,「愛新覺羅」的本意是金;清朝之清,實由遼金之金而來。岳飛與金對敵,亦就變成清朝的仇敵了。
年高八十的何謹,精神矍鑠,記憶不衰,從容答說:「提到這段經過,只怕太太跟四老爺都未必清楚;太福晉或許有點知道,也不會多。」
「那麼應該是甚麼『針』呢?」
那種欲言又止的神情,很明顯地看得出來,王府的意見很多;慶恆已不能像從前那樣,凡事都可作主了。
「張廣泗是鑲紅旗。平郡王不能破除情面,遇事總替他說好話,正受忠厚之累,亦是他無用的明證。」皇帝接著又說:「張廣泗誤國之罪甚重,解送到京,我一直沒有問他,就是怕親鞫的時候,以他的奸狡好諉過於人,會有對平郡王不利的話,那時候我就很難處置。」
「他沒法子!非表示氣量大不可。為甚麼呢?」何謹自問自答,「為的是要表示曾靜的話,毫無蹤影,都是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禟門下所捏造的;曾靜隨口附和,就像『犬吠鴟鳴』,不必理他;世上豈有聽見狗跟夜貓子在叫,就要殺狗、殺夜貓子的。不但如此,他還得謝謝曾靜。」
「原來有這麼一個講究。」方受疇細細體味,又扳著手指算了一下說:「乾隆四年己未,不也是干支上下皆土嗎?」
這一件清朝開國以來,最駭人聽聞的「欽命案」,從雍正五年秋天開始到雍正七年秋天結案,整整辦了兩年,內閣九卿共同擬議的罪名是,曾靜謀反大逆,凌遲處死,祖父以下親族,男丁十六歲以上皆斬立決;十五歲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其子的妻妾,給付功臣家為奴。張熙共謀,照律亦應凌遲處死。
「我看當今的皇太后倒有點像。」
「不錯,也就是子午卯酉,方位四正。」莊培因指著「辛卯、丁酉、庚午、丙子」這四柱的地支說,「卯木、酉金、午火、子水,五行缺土,就是缺得好。」
「提起來不是甚麼好高興的事,何必提它?」
「為甚麼?」
換到北面的屋,在火爐旁邊喝了口熱茶,方受疇緩過氣來,方能從容道明來意。
「那是現成的。」說著,曹雪芹便走向書架,待去取他祖父的詩集。
「這是老太爺搜羅『紅』的典故,再沒有得可說了,馬馬虎虎就變成十一韻。無心之失到了有心人嘴裏,就又是一番說法了。老太爺一想不錯,因為板已刻成,只好拿『繡針』兩字,換上『墨針』。後來覺得還是不妥;書也沒有多發,毀了板再印第二次,乾脆把這首詩拿掉了。」
雍正自覺話已說得很透澈,而怡親王等仍舊重申前請,使得他深感困擾,只好斷然抹煞一切了,他說:「曾靜這件案子,本來是臣下所無法表示意見的,天下後世,以我的處置為是,或以為非,都是我自己負責,與大小臣工不相干。我的決定是再三考慮過的,以前諭旨,剖析詳明,諸王大臣,不必再奏。倘或各省督撫、提督、總兵等等,凡有類似陳奏,由通政使將原本發還,不必呈進。」
「不光是紅葉,你再往下唸。」
原來來保因為皇帝談起平郡王當年獻馬,頗有嘉許之意;他知道平郡王在關外有一大片牧場;老平郡王生前管過上駟院,挑了一班好手到他的牧場去經營,將馬養得極好,如果遺摺中再一次獻馬,當能寬邀恩典。
「此所以我對做官,一點興致都沒有。」
一聽這話,曹雪芹越發詫異,急急問道:「莫非其中還有一段不如意的經過?」
這是前輩告誡的語氣,方受疇悚然警惕,站起來答一聲:「是,是。謹受教。」
這一下將慶恆問住了,「倒沒有聽說過。」他說:「得打聽一下。」
「回頭你就知道了。」莊培因說:「咱們先看天干;皇上是庚命,也就是金命,南方丙丁火,鍊西方庚辛金,銖𨨄相稱,乃成利器,所以火不能旺,金不能少。地支上這四個字,午火緊貼酉金,午火至強,而酉金軟弱;午火剋酉金,必致消鎔,何況更有卯木生午火,那知子午一沖,午火不能破酉金;卯酉又一沖,卯木不能助午火,然後才有銖𨨄相稱的火鍊秋金;造化之奇,嘆為觀止。」
「是。」馬夫人歉疚地答說:「大前年到張家灣理舊東西,在一口書箱裏找到的。當時就想,太福晉問過這方硯臺,既然找到了,應該來告訴太福晉;後來不知一混,竟把這件事,丟到九霄雲外,該打!」
「說得不錯。」皇帝點點頭,喊一聲,「汪由敦!」
「說了。」
這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何謹,「老何,」他說:「既然『祖硯傳看入座賓』,見過的人一定不少,怎麼我從未聽人提過這方紅絲硯。」
莊培因有些詫異,細想了一下問道:「你說是誰?」
「不錯,此所以有那年冬天,理親王弘皙想逼皇上退位那一案。」
「是。」
「何必這麼早來?交班也還早。」
「偏印之所以別稱『梟神』、『倒食』,就因為偏印專剋食神之故。」莊培因說:「咱們回過來再談皇上這個八字。皇上的『正印』,自然是皇天后土,祖宗神祇,無時無刻,不在庇佑皇上;但皇上有了『偏印』,好比跟州縣官在任m.hetubook.com.com上的老丈人、叔太爺,只會添麻煩,不會有好處。此所以乾隆四年己未不足為慮,可慮的是今年戊辰的兩個『偏印』。」
紅絲硯的好處,蘇軾、陸游的筆記中都談過,但卻都引用唐彥猷的話,至於唐彥猷本人的說法是:「文之美者則有旋轉,其絲凡十餘重,次第不亂。姿質潤美發墨,久為水所浸漬,即有膏液出焉。」
「勤妃不高興就在這裏。」太福晉說:「當今皇上只好說是他爺爺的徒孫,那時他常常去找十六阿哥,問這問那的,十六阿哥也肯盡心教他,尤其是練火器,一定得有伴兒,有較量才有趣。侍衛都會火器,好手也不少,可是陪著十六阿哥練,總是讓著他,不肯把本事使出來,這樣十六阿哥很不痛快;可是真要一比,又差著一大截,也沒有意思。只有他這個小姪兒陪著他練,才能把他的興致給引了出來。有時候康熙爺也在一起打火器,祖孫三個玩得挺帶勁的。」
除了宮中先朝的妃嬪以外,再沒有受過當今太后大禮的人,但這不足以為榮,因為無法炫耀。馬夫人心想,怪不得太福晉從沒有朝見過太后;一年三節,命婦進宮參見時,總是先期諭免;當時以為太后對太福晉有甚麼不滿之處,到此刻才知道有這麼相見彼此都會覺尷尬的曲折在內。
「是。」
馬夫人也聽說過,皇帝對他的兩位叔叔,表面上似乎無分軒輊,其實待莊親王比待果親王好得多;原來這也是有緣由的。
「我對此道是外行。」方受疇說:「都說皇上這個八字,『坎離震兌,貫乎八方』,坎離震兌,不是就北南東西麼?」
「慢來,慢來!」曹雪芹急忙插|進去問:「不是祖傳的嗎?」
「『寶炬煙銷盡,金爐炭未殘。小窗通日影,叢店雜焰燃。睡久猶沾頰,羞多自倚欄。愛拈吳線濕,笑潤蜀絲乾。一點偏當額,丹砂競搗丸。彈箏銀甲染——』」
何謹從他的臉上看到他心裏,便用略帶開導的語氣說:「人在大樹下面,只覺得蔭涼,不會想到是託大樹的福。王爺這幾年雖沒有甚麼照應,可是咱們也沒有甚麼不如意,這就是有王爺的影兒遮在前面;倘或有甚麼風吹草動,總還可以請王爺出來擋一擋。以後呢,你看著吧!」
太福晉點點頭,臉上是很難令人索解的表情,彷彿欣慰,又彷彿感慨;也還有些若有所思與迷惘的神色。
「芹官,」何謹打開了塵封的記憶,亦頗為傷感,「天地無情,以萬物為芻狗,一個人,不管你怎麼樣想把自己的命跟運抓在手裏,可是辦不到!富貴榮華,轉眼成空;橫逆之來,往往事先毫無徵兆,到你發覺不大對勁,還來不及細想一想,變化已經來了。這兩天,我看兆頭又不妙了。」
「怎麼?」太福晉驚異地問:「紅絲硯找到了?」
「聽說,」馬夫人問道:「當今皇上也是康熙爺的學生?」
「那末,」方受疇問,「誰是皇上的『偏印』呢?」
「六爺呢?」方受疇說,「我有要緊事跟他談。」
「聽說平郡王的遺摺,是你的稿子?」
「是。」來保答說:「昨兒晚上亥初一刻去世的。」
門房將方受疇帶到二門內的一個院落,是治喪之處;慶恆正在忙著,方受疇只好在南面一間空屋等候。
「老太爺一向謙和好客,不論甚麼人的緣都要結,皇上左右的人,更是沒有一個不敷衍到的,可是到底太滿、太盛了,就有人在康熙爺面前進讒,說的就是這首詩。」何謹又說:「明朝的遺老,沒有一個不跟老太爺好的,這原是當初老太爺奉旨籠絡——」
「還沒有。不過據奴才所知,奏稿已經預備好了。」
這些上諭,輯成專書,題名《大義覺迷錄》頒行各省,每逢朔望,由當地的學官,集合生徒講解。
「是。」方受疇蹙眉答說:「真不幸。」
「怪不得!」曹雪芹說:「第一次印的本子,連我都沒有。」
張熙只說是他的「老師」。再問他以及他的老師的住址,張熙便不肯說了,只說「老師」只命他來投書,他非所知;至於他本人,連年飄泊,並無一定的住址。
終於還是太福晉自己打開了僵局,「你打算送點兒甚麼呢?」她問。
這篇考證中說,首先引證宋太宗朝的狀元蘇易簡,所著《文房四譜》之一的《硯譜》的記載:「天之下硯四十餘品,青州紅絲石第一。」接著又引順治年間余懷所著的《硯林》,說「硯之美者,無出端溪之石,而唐彥猷作《硯錄》,乃以青州黑山紅絲石為冠。」指出「黑山」有誤。
「吃著聊吧!」莊培因又問了一句:「你說是誰?」
「初刻本原來就刻得不多。」何謹思索了好一回說:「我彷彿記得錦兒奶奶夾絲線的那本書,好像是初刻本。」
「這首詩的毛病就在血上面。你再唸。」
「那你就歇一會兒再走。」來保說道:「回頭我面奏皇上,看有甚麼恩典,你可以順便給平郡王府送個信兒。」
「當初王爺獻馬的原奏,總有存稿,不知道找得到不能?」
「喔!」太福晉問:「你跟你大哥說了沒有?」
「當時正是老太爺最得意的時候。還有件事,就不但是咱們包衣人家,連真正滿洲八大貴族都很眼紅,那就是咱們姑太太配了老王爺——」
正在談著,丫頭來報:「六爺有事要跟太福晉當面回。」
曹雪芹心急,當時便打發桐生送杏香去看錦兒;果然桐生帶回來一本《楝亭詩別集》的初刻本。
「你們去挑好了。」
「他怎麼說?」
「勤妃跟密妃,都是老太爺去物色來的。勤妃蘇州人,姓王;密妃還是海寧陳家的。不過——,」太福晉說:「皇上養在勤妃宮裏,也不怎麼痛快。」
「閣下說的這兩個名目,我可真是莫名其妙了!」
「那——,」太福晉搖搖頭,「咱們就不提雍正爺的說法了。只說勤妃,看當今皇上常到密妃宮裏,便不大高興,說他沒有良心;不大有好臉子給他看。當今皇上小時候受的氣可多著吶。」
「是這麼回事。」曹雪芹想了一下說,「當時的經過,太福晉當然知道?」
寫完擱筆,他將雙手籠在衣袖中,凝神看了半天,自言自語地讚嘆:「真是,這樣整齊的八字,拿本『萬年曆』來挑,只怕一時挑不出來。」
聽他這麼說,曹雪芹就無以為答了。他想不出有沒有平郡王福彭,會有甚麼重大的關係;這幾年平郡王已不大管事,曹頫與曹震的差使不壞,都是他們自己巴結,受內務府大臣的提拔,說起來他也出過一臂之力。既非由於平郡王的奧援,當然不會受平郡王去世的影響。
何謹是指岳鍾琪,曾有人說他是岳飛之後,亦是天生與清為敵的。這重公案出在雍正年間,曹雪芹當然很清楚。
對於他的從未見過的祖父,曹雪芹覺得從沒有像此時這樣感到親切過,他忽然覺得心頭發酸,眼眶發熱,有生以來,第一次為他祖父垂淚。
套車回家天已經黑了,不過冬至前後,白晝最短,其實還早;心裏想起皇帝登極時,便預料到十三年後便有拂逆之事;這是八字上看出來的,不由得便想起了莊培因。
這應該由領樞的張廷玉回奏,但他不知其詳,便略略挪一挪身子,回頭看了一下,示意跪在他後面的來保答話。
「好傢伙!那方紅絲硯,怕不有幾斤?」
「你懂竅門了!」莊培因欣然說道:「這一文一武,就是『食神』、『傷官』。再說『偏印』就是州縣衙門的『官親』。這其和-圖-書中的關係,你去細細參詳好了。」
「老四呢?」太福晉看著曹頫說。
「不大對吧!」方受疇說:「莊親王這幾年,唯皇上之命是從;從沒有做過掣肘的事。」
岳鍾琪大吃一驚。在此以前,成都已有謠言,說他要起兵造反,亦是拿為宋明復仇作為他要造反的理由;岳鍾琪上疏自辯,雖蒙皇帝諒解,說這幾年讒言岳鍾琪的「謗書盈篋」,但他深信岳鍾琪忠貞不貳。並命四川巡撫嚴究謠言的來源。
慶恆進門招呼過了,看一看馬夫人,躊躇了一會還是開口說了來意:「宗人府通知,明兒大阿哥來奠酒。有人說:得備一份禮酬謝勞步;奶奶你看呢?」
「臣在。」汪由敦將身子略略往中間一移,俯伏在地。
「這不過是命理上虛託的說法,不必真有其人。」
「可是,」曹雪芹仍有疑問:「老太爺的《楝亭十二種》,有一篇〈硯箋〉說:『紅絲硯為天下第一石,有脂脈助墨光』;這樣一件難得的珍物,為甚麼老太太亦從來沒有跟我提過。」
「你是說王爺去世?」
「這很容易,你多想一想。」
「喔!」慶恆茫然地望著他,有些神思不屬似地。
「處世待人要忠厚,為國家辦事就不同了。忠厚乃老實之別名,老實乃無用之別名。」
如此轉彎抹角來解釋忠厚,仍舊使得臣下不能贊一詞。但作為首輔的張廷玉,不能始終沉默,便即迎合著皇帝的語氣說:「平郡王雖老實無用,不過忠心耿耿,一生勤敏,亦是一位賢王。」
「話雖如此,老太爺怎麼敢大意?本來書板剛刻出來,就有清客說這句詩不妥。」何謹又說:「這句詩之不妥,是第一,芹官你剛才看出來的,前面六句應該一氣呵成詠紅葉,夾入『刺背』見血這一句,格外顯眼。其次,這首採律一共廿二句,變成十一夾——」
「詩是那位張先生這麼說說而已。當時老太爺本來打算回來之後,做『雙滿月』大大請一回客;那知道,等老太爺到京,你大哥已經驚風不治,沒有湯餅宴,亦就無所謂『傳看』了。」
慶恆不作聲,馬夫人不便插嘴,局面冷在那裏,有些發僵了。
「芹官,這件事你別小看了!」何謹很認真地說:「關係很重。」
「我倒真是想保全他。可是,他有病的人,這件事念茲在茲,心情寬不下來,怎麼能調養得好。『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平郡王的性命,可說一半送在張廣泗手裏。」
「是。」張廷玉答說:「當時平郡王從烏里雅蘇台上奏,說行軍以駝馬為先,喀爾喀扎薩貝勒等人,遠獻駝馬,不求償值,是不私所有。如今王公貝勒,圈地之中都有牧場,養得有馬,莫非就沒有內愧之心。因此,平郡王也獻了五百匹馬。先帝當時很許他能實心為國。至於張廣泗,不獨辜恩,而且亦有負平郡王的栽培。」
「閣下這番道理,在我這外行來說,是太深奧了,只請你談一談為甚麼缺土缺得好?」
滴水成冰的天氣,屋子裏又沒有生火,方受疇凍得快無法忍受時,才見慶恆露面,他兩眼紅腫,形容憔悴,進門便跪下給方受疇磕頭。
曾靜到京後,雍正命六部九卿,反覆審問。雍正還有個破天荒的舉動是,以皇帝之尊,與自稱「彌天重犯」的曾靜辯駁,硃筆親書〈問訊曾靜口供〉,先是十三條,隨後又加二十四條,曾靜一一服辯;不但如此,雍正還特地檢出岳鍾琪的奏摺及他的硃批十來件,交曾靜閱看,表示他們「君臣一德」,絕無如曾靜所想像的,岳鍾琪因為是岳飛之後,可能會起兵為宋明復仇。
「今兒是你該班?」
「做官的,沒有一個不假的;當皇上的,假仁假義,更是天經地義。」
方受疇不知他問這話的用意?但仍舊據實而答;將內容要點說了個大概,只是未提到他跟平郡王太福晉曾經細細商量的話。
「如今平郡王既已去世,皇上保全他的苦心,亦為臣下所共知,則為端正紀綱起見,張廣泗的處置,應早請聖裁。」
「那一案似乎比今年要麻煩得多;然則皇上何以不提己未年、只說戊辰年呢?」
「這兩個字何以犯忌諱呢?」
「老太爺照給了?」
「原來是這樣的用心。不過假得太過份了。」
籠絡前明遺老,以及名雖不彰而矢志反清的巖壑之士,原是聖祖的偉略遠見,除了特開「博學鴻詞」制科以外,曹寅受命秘密活動,為清朝所收攬的人心,更是聖祖削藩治河、打定清朝基業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今年不是戊辰嗎?中央戊己土、辰戌丑四季土,干支上下皆土。所謂『土重金埋』,就是普通金命的人,倘或他的命很強,亦不宜於多見土。」
「閣下倒猜上一猜。」方受疇也沒有太大的把握,所以先虛幌一招。
「忌諱的不是兩個字,是一句詩;這句詩的典故,實在是典故中提到的一個人,在當時是犯忌諱的。」
這話入耳心驚,但亦不免將信將疑,「真的是這樣子嗎?」他問。
這一段緣由,曹雪芹倒是聽過不止一遍了。平郡王是世襲罔替的八個「鐵帽子王」之一,多少滿洲世家巨族,想跟平郡王府聯姻;但聖祖「拴婚」,將曹大小姐指名許配平郡王訥爾蘇。包衣家的女兒成為王府的嫡福晉,真正是「飛上枝頭作鳳凰」,不知羨煞了多少出身於內務省的顯宦。
「是——,」慶恆囁嚅著說:「這份禮不能太寒蠢。」
「平郡王也是個福薄的人。」皇帝嘆口氣,「我原想重用他的,那知道他太忠厚了。」
方受疇一出了宮,驅車直投平郡王府,但見重門洞開,人來人往,忙忙碌碌地在布置喪儀,正院高搭蓆棚,裏外白茫茫一片,布幔為西北風吹得「卜落、卜落」地作響;正門石獅子兩旁正陳設郡王的儀衛。照墻下有七、八個剃頭挑子,王府官員護衛,顧不得露天風大,趁未成服以前,趕緊都先剃了髮。門房剛剛剃完,一眼看見方受疇,急忙上來招呼。
這是指曹寅的收藏。經過雍正五年的抄家,便有剩餘,也都歸了曹頫;馬夫人不便說實話,只好這樣答說:「我得回去問雪芹。」為了表示她急人之急,便即站起身來說道:「我馬上就回去查一查;回頭讓雪芹來回話。」
居然一下就打聽到了,大阿哥喜好的是字畫古書;而平郡王府少的就是這兩樣,太福晉想「投其所好」的打算,看來行不通了。
「不能送錢,也不能送太花俏的東西,總得要雅緻而貴重的東西才好。」
「要送總得四樣。」慶恆說道:「一幅字、一幅畫、一部古書、再配上一盒好墨,或者一方有來歷的硯臺,也就差不多了。」
「這兩個是甚麼字呢?」曹雪芹想了一下,很輕鬆地說:「對了!應該是『金針』,用岳母刺字的典故,金針刺背,是一個個的紅點,所以叫做『刺背金針圓』,啊,不對!平平仄仄,仄仄平平,這第三個字非用仄聲不可,不能用『金』字。」
倒是碩色頭腦比較清楚,急忙出面阻止,悄悄勸告西琳,此人有備而來,莫說「掌嘴」,便行杖,亦未見得能有實供。雖說「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但如本所無供,熬刑不過,胡說一通亦是常有之事。那時他的話無從判斷真假,如何覆奏?
這話問得奇怪!是多是少,只有他自己看情形,才能判斷,旁人何能置喙。轉念又想,大概慶恆是想多進,而有人不贊成,所以他才這樣問;如果答一句:「好像少一點。」他就可以再去爭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