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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野龍蛇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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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五

廿五

「回頭跟你說。」德振問玉蓮:「那秦四爺來了以後呢?」
「我先試一試,燒得不好,請崔都老爺自己動手。」
彩鳳不答,只使勁用鼻子嗅了兩下。
「我約工部的秦書辦馬上來,我來問他。」
「唷!德大爺幹嗎這麼客氣?」玉蓮斜瞟了他一眼,坐下來向彩鳳說:「先給我一杯水喝。」
「沒有那麼早。你去轉一轉就回來,我還有事跟你商量。」
「你過來!」他將她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彩鳳,我託你一點事;你能不能到大金鈴那裏,替我打聽一下,從昨兒晚上到此刻,『臭都老爺』到大金鈴那裏去過沒有;幹了些甚麼?打聽得越細緻越好。」
「是。」
「那一面。」
兩人上了車,先到磚塔胡同,但德振並未先訪大金鈴,而是到天喜班去看看彩鳳。
「可以。」
崔之琳一楞,想了一下才明白,同時不免失悔,百密一疏,不該讓天喜班的夥計去送信——秦書辦必是從送信人口中得知他與德振在一起;事已如此,亦就不必再使甚麼花招了。
「我怎麼會跟他熟,不過,我知道德老大跟他很熟。」
「這,這就算耽誤了他的前程,也不是甚麼深仇大恨。」曹雪芹說道:「德大哥,咱們走吧!」
「給我。」曹震將手一伸;眼仍閉著。
「這就是渾球之所以為渾球。別提了,提起來我就有氣,來,來,」崔之琳舉一舉杯:「喝酒,喝酒。」
「萬一,」秦書辦結結巴巴地說:「萬一他要去問人家呢?」
「嘴是不緊,不過人很明白,知道分寸。只要先關照她,她肚子裏也藏得住事。可是,」彩鳳特意表明:「她跟我交情雖不錯,肯聽我的話;就怕知人知面不知心,說不定我看走了眼,誤了你的大事。德大爺,你瞧著辦吧。」
「事情不宜這麼辦。」德振很深沉地說:「如果是別的巡城御史,自然可以託他去打聽;倘或真的是他,你說:他是承認呢還是不承認?」
「就是啊!姓秦的小子昧著良心說話,我生氣就是為此。」
「唉!」曹震睜開眼來,嘆口氣軟弱地說:「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好!明兒上午我請曹四爺把數目張羅好了,中午仍舊在這兒恭候大駕。」
「是啊?聽說你為和親王府失火的事,要參他?」
「剛沏的,還沒有喝過。」德振將自己的一碗茶,往前推了推。
一份藥酒對上兩份上好的白乾,曹震喝著藥酒,忽然掉下兩滴眼淚;曹雪芹與錦兒無不大吃一驚,停箸凝視。
「東城府學胡同。」
「你知道就好。我照你的主意跟他一說,他大起恐慌;看樣子,起碼可以弄個一兩萬銀子。我找你來,是要跟你商量,我的話該怎麼說?」
「不是。我問她:秦四爺是甚麼人?她說,崔都老爺請客,他來過一兩回,聽說是工部雲甚麼司的書辦。」
於是彩鳳燒了一筒煙,崔都老爺跟德振略為謙讓一讓,分兩口抽完,拿起滾燙的小茶壺,嘴對嘴喝了一口,然後仰臉閉眼,在品那筒煙的餘味。
秦書辦至三更時分才到。臉色顯得緊張而困惑;一見了面便問:「崔都老爺,你跟內務府的人在天喜班談甚麼?」
於是曹雪芹匆匆驅車而去;但很快地復又回轉,因為曹頫一回家就上床了。
「紙片」便是局票,是要請客的表示,班子裏一聽這話,從裏到外,無不奉承;但請完客,指望姑娘滅燭留髠時,不道他人先有住夜之約,不能不怏怏然地點起燈籠,打道回府,所以班子裏有兩句口號,叫做「得意一聲拿紙片;傷心三字點燈籠。」彩鳳見他如此吩咐,詫異地問:「這會兒要請客?」
「是!你老請說吧,怎麼個安撫法?」
「那也好。我專候大駕。」德振又加了一句:「崔都老爺,你可不能放生哦?」
這話自然有絃外之音,德振便即問道:「你是說他不免有點迂?」
「這個!」崔之琳揸開五指,將手一伸。
「喔,」曹震很注意地問:「那是誰?」
「不!這裏說話不便,還是在三寶家。」崔之琳說:「我馬上得走。」
「崔都老爺,我有句話,不知道該說不該說。照理來說,有曹四爺、有我的交情在,這件事你應該是調人的地位,不應該站在秦書辦那面,治一經、損一經;彼此都是朋友嘛!曹四爺無意間壞了你的事,是他荒唐,但不能說他出賣朋友。你說,是不是呢?」
「不,不!」崔之琳一面去拉德振攥住他膀子的那隻手;一面連聲說道:「不必,不必!我回去還有事。」
崔之琳靜靜地聽完,開口答說:「德大哥,你的話一點不錯。不過,你誤會了,我並沒有治一經、損一經;而且正是如你所說的,我是在做調人,說如何安撫人家,不正就是幫曹四爺想辦法,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嗎?」
「你請。」
「真是好煙!」崔之琳問:「你自己怎麼不抽?」
這是德振有意留住崔之琳,所以開發了賞錢把他的跟班打發回家。崔之琳想了一下,要了紙筆,又要了個信封,匆匆寫好一封短柬,封好了寫上地名,交代天喜班的夥計,趕緊按信面所開地址送了去,並等回信。
「此刻呢?」錦兒問說:「四老爺回家去了?」
據說,崔之琳一夜未睡,中午到大金鈴那裏歇午覺;睡前特地交代,工部的秦四爺來了,馬上把他叫起來。睡下不到半個時辰,秦四爺果然來了。
「對!你也明白了。」曹震緊接著說:「四叔遭了大禍,你我的日子也不好過。事不宜遲,得趕緊想法子;『臭都老爺』你熟不熟?」
「把我的藥酒拿來。」曹震摩著腹說:「一份對兩份。」
「你老的謝禮,曹四爺一定另外會送。我的意思是,福建道擺平了,明兒別又出來一個廣東道。」
「是工部筆帖式德振嗎?」
就這一句話,令德振精神大振;不用說,不是大金鈴將平聲的「曹」字聽成上聲的「趙」,便是玉蓮傳述有誤。
「先吃飯吧!」錦兒打斷他的話說:「先喝碗粥,等緩過精神來,慢慢兒談。」
一聽這話,秦書辦倒抽一口冷氣。事情很明白了,他要參曹頫,必然也牽涉到德振,那是關乎身家性命的禍事,德振當然希望馬上就談妥當;而崔之琳又迫不及待地派天喜班的夥計,半夜裏送信來找www.hetubook.com.com他,足見得他是其中的關鍵人物。從而可知,崔之琳不論編了一套如何敲詐勒索的說詞,他都脫不得干係。
「一股子騷味!」彩鳳笑道:「花錢的大爺,愛的就是這個。」
「見著了誰?」錦兒問說:「季姨娘?」
「那當然。我又不會另外要謝禮。」
德振覺得她腦筋清楚,事理明白,倒是個辦正事可供差遣的人。同時,也由她的話觸發了一個疑問,誠如彩鳳所說,北城遭此一場大火,職責攸關的崔之琳,有多少地面上的善後事宜要料理,那裏會有工夫來草擬搏擊曹頫的奏章?
曹雪芹遲疑了一下說道:「只怕震二哥累了一天,該睡了。」
「喔,」秦書辦問說:「是怎麼個借法呢?」
德振心裏七上八下,驚疑不定,緊閉著嘴,用心思索;一面想,一面說:「按道理論,是不會的,令叔待他不壞。不過,他有件事託令叔,後來沒有下文,但也不致於就結怨;即便結了怨,也不致於狠毒到這樣子,要致人於死地——」
「內務府的筆帖式德振,你知道這個人不?」
聽這一說,崔之琳頗有驚喜之色,「她倒捨得拿出來請我!」他燒著煙說:「真正受之有愧。」
錦兒將酒杯交到他手裏,他勉力睜開眼來看了一下,然後仍舊閉著眼,慢慢啜飲著,直到把一杯酒喝完,臉色才顯得有生氣了。
「咱們到書房裏去談。」
等彩鳳將上置文房四寶的木盤取了來,德振拈一張局票,翻過來寫了兩行字,「飛請崔都老爺,即過天喜班一敘。」署名以後,又添四字:「不見不散。」而且還加了圈。
曹震不作聲,直到書房中坐了下來,方始答說:「本來想跟你談談去揚州的事,今天不談也不要緊,如今可真是要跟你商量了。剛才鄒姨娘告訴你的消息,四叔知道不知道?」
「到底是怎麼起的火?」錦兒從腋下抽出手絹,遞了給曹震,「如今不是傷心的事,太太說得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咱們先得看看四老爺擔多大的處分;咱們會受甚麼牽累?趁早想辦法。」
「我是要找『臭都老爺』談點事。」德振問道:「他現在跟大金鈴怎麼?」
平日此時,天喜班正是上客的時候,打茶團的走馬看花,一幫進,一幫出,熱鬧得很,這天卻是冷冷清清,姑娘們圍坐著嗑瓜子、剝花生消閒;彩鳳亦在其內,一見德振,趕緊迎了上來,領到她的房間。
「也好!」錦兒問說:「你去了再回來。」
「好!」崔之琳問:「你會打煙吧?」他緊接著又說:「我問得不客氣,你可也不必勉強;不會打,我自己來,這麼好的煙,燒壞了可惜。」
「崔都老爺,你可是真夠朋友,那就幫忙幫到底了。」德振略停一下說道:「曹四爺這十來年境遇不壞,不過,你知道的,他的性情平和,不大會摟錢;又好古玩字畫,表面好看,骨子裏是空的。如今倒楣的事臨頭,也只好大家幫著他對付。我替他作個主,送這個數。」說著,伸出兩指示意。
「其實這個數都多了。可還不知道說得下來,說不下來?」
德振大出意料,將他的話細想了一會問道:「崔都老爺,你是說,你不會上摺子參曹四爺?」
「我送他回去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曹震說道:「都疑心是因為黃三把這個姓于的攆走了,懷恨在心,下的毒手。」
於是他說:「崔都老爺,反正憑咱們的交情,你不能不管;你就說罷,怎麼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我先得探探人家的口氣。明兒給你回話。」
「不承認,託他去打聽也沒有用,因為決不會有結果;一口承認了,咱們的話就很難說,莫非當面求情?此人要用到這種手段,也不是空口說白話能求得下情來的。」
「好!我辦成了,決不欺你;照剛才我說過的,咱們四六開。你明天等我的信好了!」
「對!另外託人,先去打聽清楚了,再作道理。」德振凝神想了一會說:「這樣吧,芹二爺,咱們分頭辦事,你回去先跟令兄把這些情形談一談,看找一個崔之琳的甚麼熟人去打個交道;我呢,這回兒,到磚塔胡同去一趟,也許會有結果。」
「崔都老爺,咱們都是中間人,我有擔待,你也該有擔待。銀子包在我身上,要現銀,還是要日昇昌的票子,隨便你。」
「是。」曹雪芹問道:「你不是說還有事跟我商量?」
「這一段兒,咱們先不管它。反正找他沒錯!就不是他,他總也打聽得出來,是那一個巡城御史。」
曹雪芹很自然地想到宮中失火的情形。大內是一座蘊藏豐富的寶山,各宮各殿的陳設,那怕一隻毫不起眼的花瓶,或許就是有來歷的骨董,偷出來便能賣得善價。太監偷得差不多,看看快要敗露了,便放起一把火來,燒個精光。追究責任,不過「失慎」二字,明知是由於竊盜縱火,可是誰也不敢這麼說,因為宿衛的親貴大臣,是決不肯承認宮內有竊盜之事的,為了澄清責任,必然請旨勒令提出確鑿證據;提不出證據,便是造謠惑眾,意圖不軌,輕則革職,重則抄斬,誰敢來多這個事?
宗旨是想停當了,但如何進行,卻仍費斟酌,因為話決不能說得太率直。最好旁敲側擊,逼他自己鬆一句口,最好能說個數目,便好討價還價了。
「我那裏沒有《大清律》。」
因此,德振心裏在想,這件事必得分開來辦。秦書辦既在工部,曹頫叔姪一定可以找到路子化解怨恨;此刻只對付崔之琳好了。
「別理他!那小子簡直渾球。」
「看——」德振突然靈機一動,「你跟令兄說,想法子找巡西城的方都老爺,不論是打聽消息,跟崔之琳情商也好,一定管用。」
主意一定,便向彩鳳說道:「拿紙片來。」
「喜歡她甚麼?」彩鳳問說,臉上帶著詭秘的笑容,見得這話是故意這麼問的。
兩人一起出了三寶家,一個回家;一個去看德振。消夜的酒食早已預備好了,彩鳳殷勤接待,等主客坐定,敬過一杯酒,說一句:「崔都老爺慢慢兒喝;要怎麼儘管吩咐,千萬別客氣。」然後離座退了出去。
「我看看他去。」曹雪芹起身說道:「娘原關照了的。」
「酒就不必了,留著明兒喝吧。」說著,崔之琳將德振一拉,走到遠處,低hetubook.com.com聲說道:「曹四爺要倒楣,你知道不知道?」
「不是迂。是不識輕重緩急;也不懂利害是非,如果過於相信他,一定壞事。」
「不忙,不忙!先喝酒,咱們慢慢兒聊。」
「五千就不叫塞狗洞了。」
「喔,」德振問道:「崔都老爺,你倒不妨舉個例看。」
「你能不能跟我說一說,怨家宜解不宜結。崔都老爺,你知道的,曹四爺也不是不開竅的人。」
「喔,德大哥,你能不能說個緣故。」曹雪芹特別表明:「果有其事,是件不得了的事;如今步驟錯不得一點,前因後果要瞭解得很透澈,才不會出錯。」
「虞衡司管甚麼?」彩鳳插嘴問說。
崔之琳心想,如果保證不會,無異自供這件事都是他在從中撮弄;倘如不提保證,德振一定會有顧慮,白花花的兩萬銀子,到手飛掉,未免心痛。
「好,好!」
「德大哥的意思是,另外託人?」
「這會兒倒有點餓了;四更天到現在,水米不曾沾牙。」
德振所要的,也就這麼一句話,當時表示滿意。等彩鳳端來了燙麵餃,崔之琳吃得一飽,興辭而去。
「怎麼?」曹雪芹失驚地問:「有那麼嚴重,讓四叔睡都睡不著?」
「嘚,嘚!我的德大哥,你別罵人了。」
「你先開燈,讓崔都老爺過足了癮好喝酒。」
「好!」曹雪芹又說:「這件事實在透著怪,據我所知,德老大跟他的交情也挺厚的,上回和親王要弄些《燈草和尚》之類的書送人,託四叔辦;四叔就是託了德老大從他那裏要來的。照道理說,參四叔會把德老大扯進去,那末,『臭都老爺』亦該想到投鼠忌器這句話;而況四叔待他不錯!」
「不,不!不敢當。」
「喔,是他!」曹雪芹不自覺地插了一句嘴。
約莫戌末亥初,玉蓮回來了。德振因為她是替他去辦事,不能如平時對班子裏的姑娘那樣看待,含著笑起身給她道勞。
「是工頭黃三的副手,碎嘴子;人似乎很老實。」
「我到了大金鈴那兒,她那裏也跟這裏一樣,沒有甚麼客人。我問崔都老爺怎麼沒有來?她說剛走;又說他今兒格外忙。當然是為了北城那一場火的緣故。我就因話搭話,問崔都老爺的情形。據說——」
「舍親?」秦書辦問,「你是指何都老爺?」
「我就知道你要使壞。」玉蓮笑著捶了彩鳳一拳;兩個人扭在一起,又笑又罵地鬧著。
「是房子塌下來壓死的。其中還有一個孕婦,一屍兩命。」曹震說道:「這把火很怪,有人說是縱火。」
曹震回來,已是上燈時分,滿身灰塵,面目黧黑,卻有縱橫交錯的一道一道白印子;那是汗水流了又乾,乾了又流而留下來的痕跡,一進門便頹然倒在椅子上,雙目緊閉,累得連話都說不動了。
「黃三跟他的兩名首先發現失火的工人,已經讓大興縣押起來。四叔——」
「也聽說了。」德振答道:「不過,曹四爺人很和平,無心中得罪了人,到底不是甚麼深仇大恨。」
「因為人家怕夜長夢多,逼著非要見個真章不可。」
崔之琳不即作答,又抽了一筒煙,方始開口,「譬如拿我那件事來說吧,他不但沒有替我約安五爺,而且把我的打算,到處跟人去說;結果有人占了先著。」他緊接著說:「早知如此,倒不如不託他。」
「不忙!」崔之琳說:「勞你駕,看我的人在那裏,叫他進來。」
「話雖如此,到底也是我辦事不力。崔都老爺,咱們想個甚麼彌補的法子行不行?」
「不!」崔之琳說:「我夠了。」
「喔,」彩鳳躊躇著說:「我跟她不熟,遇見了點點頭便算招呼,從來不往來的;突然之間跑到她那兒跟她套近乎,不惹她起疑心嗎?」
這該到了談正事的時候了,崔之琳卻只顧自己飲酒食肉,老不開口。德振忍不住問道:「怎麼?秦書辦怎麼說?」
「誰知道四老爺擔多大的處分?四條人命,不光是賠工料款就能了事的。」
「你錯了,不是我。」
「話是不錯。可是無心得罪了人,在他自己不覺得;身受者可就受不了啦。」崔之琳又說:「曹四爺是個書獃,不能共事。」
但如說曹頫縱火,卻不妨編一段假設的緣由,以「風聞」二字開頭,說他承修和親王府,勾結包商,偷工減料,如今因驗收在即,恐怕弊端敗露,故而縱火,以圖掩飾。「相應請旨,簡派大員,澈底根究」云云。言官原許聞風言事,即令所參不實,亦不致會有處分。可是,那一來曹頫就慘不可言了!偷工減料雖無確據,但同樣地,華屋化為灰燼,亦無法證明他並未偷工減料。而「瞞上不瞞下」的,凡屬工部及內務府承辦的大工,起碼有三成回扣的事實,在根究的經過中,難免牽扯出來;貪贓的刑罰,會典及律例中,均有明文規定,以贓款多寡定罪名大小,拿這一案來說,曹頫不坐貪贓罪則已,一坐此罪,必然斬決、抄家追贓,禍連宗親。
「怎麼?」德振駭然,「他要五萬!」
等擺好煙盤,點燃煙燈;彩鳳親自取來一個鼓形的明角煙盒,揭開蓋子,送到崔之琳鼻子下面,「崔都老爺,你聞聞看,」她問:「怎麼樣?」
「不但跟你,我跟曹四爺也不能說沒有交情。無奈——,」崔之琳重重地嘆口氣說:「總怪曹四爺平時眼太高,不大瞧得起人,無故結下了怨,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少不得就有人大做文章。」
「那就趕緊找他!」曹震說道:「他替四叔管工款出納,四叔被參,他也脫不得干係。德振你熟不熟?」
「他住在甚麼地方?」
「怎麼不知道?他在內務府雖只是一個筆帖式,但也是來大人面前的紅人。」
「我原來就說過了,曹頫的事,我不參,別人也會參;如今我想說,何都老爺要參他,不過我可以託人把這件事壓下來;接下來開個價。如果那面答應了,咱們四六開,我拿四份;你拿六份,何都老爺那裏,歸你料理。」崔之琳接著又說:「何都老爺既是你的老表兄,不能不幫你這個忙;而況,我聽說他境況也不好,能分個幾吊銀子用,也是一件好事。你看,我這個主意如何?」
「這話倒也是——」
「誰來縱火?」
「他得罪了誰?」德振試探著說:「是不是工部的人?」
大家面面相覷,都不敢輕易開口;最後是和-圖-書錦兒問了句:「聽說四老爺要往火裏跳;有這話沒有?」
「我想他大概也還不知道;不然,他能睡得著嗎?」
見此光景,德振不知道如何再往下說;想了一下,只有將事情扯到自己頭上,「崔都老爺,你知道的,我替曹四爺管工款,有人要參他,會不會帶累到我,我不能不關心。咱們不是一天的交情;你不能坐視不問吧?」
德振猜到她要開玉蓮的玩笑,便答一句:「你看呢?玉蓮是那些地方能讓花錢的大爺們喜歡的。」
「我是替四叔傷心。多少年來,辛辛苦苦積下來的一點勞績,讓這一把火都燒光了。」說著,曹震用手背抹去眼淚,復又舉杯。
一個故意撇開,一個暗中思量,主客二人彷彿在喝悶酒;彩鳳不聞聲息,進屋來看動靜,「別老喝酒了。」她看著德振說,「蒸得有燙麵餃,快好了。」
曹頫自然是在究問之列。不過職官跟庶民不同,照例自己寫一通案情始末的節略,送交該管衙門,名為「親供」。曹頫的「親供」,可以送順天府,亦可送都察院,甚至步軍統領衙門;但曹頫卻是向內務府衙門遞送的。
「正是得了個消息,要跟德大哥來商量。」曹雪芹問:「聽說『臭都老爺』要動本參家叔;有這話沒有?」
「辛苦,辛苦。請坐!」
「好!請。」
「大金鈴把崔都老爺叫了起來,兩個人喝著酒小聲說話,鬼鬼祟祟地,談的似乎不是甚麼能見人的話。」
「是這樣的,他想活動調山東道御史;大概內務府的堂郎中安王爺有路子,他要我轉託令叔約安王爺吃飯,令叔也答應了,說等過了元宵,在他府上約安王爺,約他一塊兒吃飯。我也是這麼告訴他的。事後,我就沒有去問這回事;到正月底見著令叔,我想起來問他;令叔說是安王爺很忙,一直找不出工夫。我說:人家前程有關,無論如何得要辦一辦,也有個交代。令叔答我一句:『如今也不必再約,山東道御史補了人了。』要說崔之琳對令叔有甚麼不滿,大概就是這一點。」
「不!不!亂闖沒有用,你先跟我說一說消息的來龍去脈,弄清楚了再找他也不晚。」
「衝我的交情,她不會肯要。」彩鳳說道:「德大爺有心照應她,不如替她拴一兩位好客人。」
「不,不!」崔之琳急忙辯白,「跟你不相干!我是託你轉一句話,你把我的話,當時就切切實實轉到了,這我知道,我決不怪你。」
「『雲甚麼司』?」德振聽不懂;皺著眉思索了好一會,終於領悟,「喔,大概是『虞衡司』。」
「五千?」
因為她的話說得坦率透澈,德振反覺可以信任;當下問道:「她替我辦了這件事,我該怎麼謝她?是不是送她幾兩銀子?」
全家人連曹雪芹都圍在他身邊,錦兒叫丫頭趕緊去打了一大盆熱水,由翠寶動手,為他擦臉,一連用了四條新手巾,才能拭淨。然後,錦兒去倒了一大杯紅葡萄酒,溫柔地向丈夫說:「先喝一杯紅酒,緩過氣來再說。」
「好極!好極!」他笑逐顏開地說;但立即又轉為謹慎的神色:「玉蓮,今天的事,請你千萬擱在肚子裏。」
說著,曹震坐了下來,將一碟肉脯,撥了半碟在粥碗裏,攪和了一下,試一試不算太燙,便唏哩呼嚕,一口氣吃了大半碗才停下來。
「磚塔胡同。」曹雪芹好奇地問:「去看誰?」
「只怕不知道;他早就睡了。」
德振緊接著說:「這件事,一定要有個緩衝的餘地;當面鑼,對面鼓,局面弄僵了,很不容易化解。」
「我是猜想。北城是他的地段,起了這麼大一場火,地面上有多少事得料理,那兒會有空?」
崔之琳沉吟不答;好久,才以斷然決然的聲音說:「對不起,德大哥,我不能管這件事,一管,我先就脫不了嫌疑。」
「我幹嗎參他?不過,話說回來,我不參,難免也有人參;御史聞風言事,甚麼都能管,自己該管的更應該管,到那時候是我地面上的事,德大哥,你說我能不上摺子嗎?」
「鄒姨娘也鬧不清楚,只知道也是巡城御史。」曹雪芹自語似地說:「莫非是『臭都老爺』?可是不會啊!『臭都老爺』人品雖然不堪,四叔待他不錯;他對四叔也不錯,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苦落井下石?」
「多謝!」玉蓮摸一摸茶碗,端起來喝了好幾口,方又說道:「沒有打聽出來甚麼。」
事不可行,但如率直拒絕,變成出爾反爾,只好往何鵬遠身上推;因而答說:「崔都老爺,我得先問一問舍親再說。」
因此,德振決定用一個「纏」字訣來攻入崔之琳的「心城」,他先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深怕一不小心讓他滑掉似地;然後大聲說道:「彩鳳,彩鳳!」
「仲四爺。」翠寶答說:「四更天你剛走不久,他就來了。」
「不,鄒姨娘。」曹雪芹答說:「淚眼汪汪,只是嘆氣;我只好安慰她說:這是『公罪』,不過失察而已,沒有甚麼大不了的。據說,四叔自己跟兩位姨娘亦是這麼說,大不了丟官而已。可是鄒姨娘告訴我說,有個本家去慰問,帶去一個消息可不大好。」
「甚麼消息?」
原來為此結怨!德振大為不安,「這件事我也有責任——」
「好吧!那你就先過癮,別說話了。」
「還不是那場火!」彩鳳答說:「有的昨兒晚上一宵沒有睡,忙著救火搬東西;有的遭了災;有的興致不好。你倒居然有空來?」
德振不知道他是欲擒故縱的手法,著急地說:「崔都老爺,鼓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到底怎麼回事,你總得先跟我說一說啊!」
「塞狗洞」原在意料之中,所以德振開門見山地問:「他想要多少?」
縱火在律例中稱為「放火」,罪名確是很重:「挾仇放火,因而殺人及焚壓人死者,首犯斬立決;為從商謀下手燃火者,絞監候;若致死一家三命以上,首犯斬決梟示、從犯絞立決。」但律例解釋:「須於放火處捕獲,有顯跡證驗明白者,乃坐。」既然連是否縱火,尚待查驗,那麼這一條大清律,就跟曹頫更沒有關係了。
「是在這裏?」
「傳言如此,並無確據。」曹雪芹說:「不過黃三只怕難脫干係。」
「老秦,你看我的話該怎麼說?」崔之琳催問著,「能不能借令親的名字一用?」
「何必問他?這不過借他的名字和圖書一用,又不是真的要上摺子;事成以後,送銀子上門,再跟他提一提緣由。你想,於他絲毫無損,何樂不為?」
「話不錯。」德振深深點頭,「不過,這會兒無法細談。我說個大概吧,磚塔胡同三寶家的掌班大金鈴,她的杈桿兒就是崔之琳。」
「喔,他來過了?他來幹甚麼?」
「好!」崔之琳說:「倒是有點餓了;請你端來吧,吃完了,我得趕緊回去睡覺。」
「行!不過最好另外想法子。」崔之琳說:「犯不著塞狗洞。」
「啊!」彩鳳答說:「德大爺交代,把管家打發回去了。崔都老爺有事,我這兒有跑腿的人。」
曹雪芹駭然,不信地問:「是真的嗎?」
「可是,託她打聽的事,是不能跟人說的。」德振問道:「她嘴緊不緊?」
「別提了!提起來叫人生氣;他仗著他的表親也能參人,開出口來,簡直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算了,德大哥,我效勞不週,你多包涵吧!」
「崔都老爺,」她也扶著他的手臂說:「你先請躺下來,我這兒比不上大金鈴那兒舒脤,不過心是誠的;有位廣東客人留下一匣好煙,真正的『人頭土』,加吉林老山參湯熬的,請你嘗嘗。」
「酒回頭來喝。我得先回家一趟,交代幾件公事。」崔之琳說:「跟他談了,回頭跟你來談,只怕今晚上就不用上床了。」
「那末,是誰要參他呢?」
「是這麼猜測。不過,就不是他,一定也能從他那裏打聽到確實信息。德大哥,你坐我的車,一起去找姓崔的,咱們在車上再細談。」
「都老爺嘛!又是巡城。誰敢不巴結?」
「巡城已經巡過了,還有甚麼事?崔都老爺,我跟你實說了吧,這件事關乎我的身家性命,今天非求你的情,說出個起落來不可。」
「事情過去了,也不必再談。」崔之琳說:「如今是要怎麼想法子安撫人家?」
「據大金鈴說,似乎是談內務府一個姓趙的事。」
「那好!包在我身上,給她舉薦一個手面闊、脾氣好的客人;不過年紀大了一點兒。」
「只請一個人。」
這便有著催問的意味在內。好在德振也把主意打好了,所以等彩鳳一退出去,便即低聲說道:「崔都老爺,我不必瞞你,內務府跟工部的工程,沒有一項沒有好處,不過說曹四爺偷工減料,真正冤哉枉也。崔都老爺,工地上你來過不止一次,親眼得見,請你說句公道話,那兒偷了工,那兒減了料?」
「大一點兒怕甚麼!」說著,彩鳳便站起身來,一搖三擺地扭著腰走了。
「是啊。」
這個消息不是「不大好」,而是大不好!曹震心裏在想,不管是那個御史,如果在「縱火」二字上做文章,立即便是一場大禍。
「你們聽誰說的?」
書架上一部乾隆五年所修的,《大清律例》,共四十七卷之多,曹雪芹在第三十四卷〈刑律雜犯〉一門中,查到失火、放火罪,失火只有笞罪,雖「延燒宗廟及宮闕者絞」,但「罪坐失火之人」,與曹頫無關。
「如假包換!先我也不大相信,後來崔之琳請我到那裏去喝酒,我親眼目睹,才知不假。」
德振不知道他是真話,還是有意拖延?照眼前的情形看,此人之言,不能輕信;當即說道:「時不我待。倘或不趕緊想辦法,萬一另外有都老爺動了手,你老不能不跟著辦,那一來,事情就鬧大了去了。」
「她人長得怎麼樣?」
「你怎麼知道?」
「那更好。」德振轉臉又說:「彩鳳,明天晚上我在這兒請客。我有個朋友,最喜歡玉蓮這樣的人。」
德振視而不見,只是想自己的事,自忖與崔之琳有相當交情,不妨單刀直入,問一問他的意思;倘能弭患於無形,豈不大妙?
這就不是長話短說了;德振急急問道:「能不能託秦書辦壓下來呢?」
「與我不相干,我得問人家。」
「這樣的事!真是『臭都老爺』。」曹雪芹緊接著又說:「是這樣的人品,甚麼事都幹得出來的。我看他參家叔的事不假;不過及早料理,也還來得及。」
「等我想想。」
彩鳳聽得這話,心想有事相求,得要格外巴結才好,便即上前,幫著德振留客。
「你說的『他』是誰?」
「不要緊。」德振說道:「你把你見到的,聽到的,慢慢兒說給我聽。」
「這話,」崔之琳點點頭說,「倒也是實話,等我來想一想。」
「這,」秦書辦問道:「何用半夜裏把我找了來?」
「對了!就是她。」
「幹嗎?」玉蓮不解地問。
「這就是我所說的,如何安撫人家?安撫要看準人家痛癢的地方,好好下手,不然,別費氣力,一點用處都沒有。」
「你知道這個人?」
轉念到此,曹雪芹失聲說道:「如果真的編出一套為甚麼要放火的理由,來陷害四叔,那可是一場大禍。」
「還好。」
「不過,」德振突然來了個轉語:「崔都老爺,咱們都是為朋友辦事,得把話說清楚,這個數,包裏歸堆都在裏頭了。」
「還不是天天上她那兒起膩。」
火勢到中午才能控制;曹雪芹曾想去看一看,但老遠就被攔住了,只好回到錦兒那裏,枯守曹震回來。
「怎麼?」曹雪芹問:「燒死了四個人?」
於是曹雪芹將仲四來訪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看曹震的精神好得多了,便即問說:「到底是怎麼起的火呢?」
「請慢一點,」德振打斷她的話問:「那秦四爺,也是她家的熟客?」
「怎麼?」德振坐下來問:「今兒沒有甚麼客?」
趁這當兒,德振向彩鳳𠴂一𠴂嘴,使個眼色;彩鳳會意,等崔都老爺一睜開眼,便即說道:「你老自己來吧!我去預備吃的東西。」說著,將煙籤子遞了過去。
「我不是擱在肚子裏,我把它扔在腦後邊兒。跟我稀不相干的事,我才不管。」
語意曖昧,很難推測他真正的目的何在?德振心想,不論如何,反正人是找對了;事機也掌握在緊要關頭上,萬萬不能放鬆。
「不忙!先喝酒。」德振說道:「秦書辦總也得好一會才能來。」
「我不知道她有這盒煙。」
「喔,你是說曹四爺、德老大?」崔之琳大為搖頭,「那怎麼會?像這樣的事,對方只望趕緊壓了下去,就像根本沒有這回事一樣,此所以連夜要等我的回話。你想,他會去問人家,自己把事情鬧大來?決不會!」
「這一hetubook.com.com層,我現在不能說。」崔之琳答道:「反正一兩天,你就知道了。」
德振不免怏怏不足,「總聽到一點兒甚麼吧?」他心不死地問。
「你坐我的車去,找到他以後,請他趕緊到『臭都老爺』那兒去打聽,到底怎麼回事?」
「你沒有見過?」彩鳳說道:「那回你請那座王府的管家,堂差中就有她;我還記得你說她挺妖的。」
「也好!」曹雪芹將從鄒姨娘那裏聽來的消息,以及他與曹震琢磨出來的結果,跟德振細說了一遍。
意在言外,如果動之以利,崔之琳當然可以改變初衷;德振深以為然,想了一下說:「勞你駕,順路送我一程吧!」
「曹四爺在內務府、在工部得罪的人不少。你聽說了沒有?」
「是,是!」德振急忙自我糾正:「我說錯了,要問人家。你老甚麼時候給我回信?」
「怎麼呢?」
「說法不一——」
「承認怎麼樣,不承認又怎麼樣?」
不過,看樣子,崔、秦二人的目的小同而大異,秦書辦重在修怨,而崔之琳的為人,只要有錢,甚麼都好辦。而且有些御史向來是「文章有價」,有錢固可「買參」;同樣地,有錢買了他那篇參劾的奏稿,自然亦就無事了。
看起來,劾奏之事,或者只是有此一說,尚無行動;及今弭患於無形,正是時候。轉念到此,彩鳳有了用處。
「今天不知道在不在?」
彩鳳正在外屋等待,因為主人要留飲;客人卻又似堅決辭謝,到底要不要預備酒食,無法定奪。此時一聽招呼,應聲而進,問是何事?
等彩鳳叫人將信送出以後,原以為有一會好等;不道很快地崔之琳就來了,于思滿面,形容憔悴,但臉上卻隱隱有一種異樣亢奮的神色,令人不解。
一直到這時候,德振才發覺過去把崔之琳看錯了,只以為他那種近乎下三濫的行徑,有錢便不難對付;如仍才知道是極厲害的腳色,明明已經預備參曹頫了,卻反而來問你,能不參嗎?任憑一再琢磨,他的話中滴水不漏,無懈可擊。看來,除了聽他的話以外,別無善策。
「你是說崔之琳?」德振訝異地:「他要參令叔?」
想了一會答道:「我只能這麼說,姓秦的跟他的老表,我一定能壓住;決不許他們另出花樣。此外,我就管不著了。」
「不知道。大概不在。」
「喔,想起來了,瓜子臉、水蛇腰,一雙眼愛斜著瞟人的那一個?」
崔之琳原是多少有些做作,看德振是懷著破釜沉舟的心情,而彩鳳又如此殷勤,便裝出無可奈何的神情,說一聲:「好吧!反正落到你們手裏,也由不得我了。」
「芹二爺,你來得正好。先請坐一坐,等我換了衣服,咱們一塊兒上令叔那兒去。」德振接著又問:「有甚麼消息?」
秦書辦沒有話說了;崔之琳卻又一個勁地催,要他鬆一句口,鬧得心煩意亂,迷迷糊糊地漏出一句話來:「崔都老爺你瞧著辦吧。」
說話不留神,煙膏滴入煙燈,燒了起來;德振動作快「噗」地一口吹熄,接著說道:「我來替你燒吧!」
於是崔之琳,一面燒煙;一面想心事。其時他的癮已過足,所以煙燒得很慢;燒好一筒,拿煙槍掉過來敬德振。
「那,」一直伺候在遠處的彩鳳,聽得這話,便即說道:「崔都老爺請喝酒吧!」
「笑話,我崔之琳從沒有幹過這種事。」
「德大哥,」曹雪芹打斷他的話問:「崔之琳甚麼事託家叔?」
在曹雪芹唸了法條,並提出他的見解以後,曹震大為搖頭,「你根本就沒有搔著癢處。」他說:「我且問你,說曹某人縱火,他為甚麼要縱?」
「德大哥,本想謝謝不來了,實在累得要命,只為有『不見不散』的字樣,不敢不趕了來。有話就請吩咐吧。」
「喏,」曹震手一指,「那裏。」
於是,曹雪芹坐了曹震的車,直奔東城府學胡同德振家。和親王府起火時,他亦曾到場,只是當時人潮洶湧,一片混亂;烈燄騰空,火舌飛捲,咫尺之間,倏爾相失,何況地區遼闊,更難尋覓,所以明知曹頫一定會趕來,卻始終未能會合。這樣到了近午時分,方始回家,睡了一大覺起身,正打算著吃了飯先到曹頫那裏去打聽打聽消息,不道曹雪芹來訪,急忙親自迎了出來。
秦書辦心裏很亂,自恨輕率。原來他跟曹頫結過怨,卻非深仇大恨;由於崔之琳平時跟他稱兄道弟,不拿他當一個書辦看,因而轉念,不妨提醒他,乘此機會,可以在曹頫身上弄幾千兩銀子花。誰知崔之琳作事太不漂亮,這樣去辦,等於「告密」,且又想利用他的表親福建道御史何鵬遠的名義,這一鬧開來,會成軒然大|波,牽累不輕。
崔之琳點一點頭,不再作聲;熟練地打著煙過癮,抽完四筒,燒一口敬德振,閒閒地談入正題。
「總得明天中午。」
「大家都疑心是個姓于的——」
要安撫的人,照崔之琳的話,自然是指工部的秦書辦;但德振認為就是崔之琳本人。以他所聞所見的片段情況,拼湊起來,大致已可瞭解真相;秦書辦大概跟曹頫結的怨不小,而崔之琳對曹頫亦有誤會,這兩個平時可能談過曹頫,都很不滿,如今找到了報復的機會,秦書辦慫恿崔之琳上摺嚴劾,當然,他會供給許多材料,譬如分帳的回扣等等。
「我也問了大金鈴了,她說:事不關己,她也沒有留意。又問我打聽這些幹甚麼?我看再談要露馬腳了,沒有敢問下去。」
「喔,」德振疑雲大起,「不知道談的甚麼?」
「言重,言重!」德振這才鬆了手:「咱們先躺著。」
崔之琳低頭想了一下;突然揚起臉來:「好吧,長話短說,他的老表是福建道御史,打算上個摺子,參曹四爺承修和親王府賜第,情弊甚多;現在因為交屋在即,恐怕偷工減料的毛病都顯了出來,因而指使工匠縱火。果如傳說,駭人聽聞,奏請特簡大員澈查,務期水落石出。」
「說有位都老爺打算動本參奏。」
「不錯。」
「有了。」德振的話尚未完,她就搶著說道:「後院的玉蓮,跟她在天津就認識,一直走得很近;今兒沒有甚麼客人,正好讓她去串個門子。玉蓮能言善道,一定會詳詳細細打聽了來。」
「縱火是多大的罪名。你光看《會典》,就不去看《大清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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