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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雨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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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一天晚上,他盼望已久的擺腳陸出現了,大燧根本沒料到擺腳陸會在這時候來看望他。
「我怎麼會看清?!天那麼黑,」叫阿塗的年輕人縮縮頸子說:「我是在草寮里值更,聽見外面有動靜,才拎著鳥銃出去看看的,當時只看見三個黑的影子,賊仔已經跑掉了!」
「郭兆堂打了我兄弟,」大燧說:「二燧的傷勢,到現在還沒有全好,要不然,我們不會在這裏再待下去,寧願把這爿鐵舖扔掉,也不願捲進這種分類械鬥的漩渦,這種罪,我們受夠了。」
在三角湧東面外莊住定了的大燧,親自進山去尋覓他的兄弟二燧和鄉友擺腳陸,十多個村民跟著他,一直走到和蛤仔難分界的大山裏面,也沒有找到二燧和擺腳陸。再田對他說:
這時候,逃離芝蘭二堡附近的泉州人,陸續抵達了滬尾鎮,有一部份老弱婦孺,沿著海岸,折向北行,到達白沙灣、石門一帶地方,大部份都和滬尾當地的粵籍墾民混居。壽頭石萬福和首領蘇泉等人,也過河經八里坌,和陳隆見面,稟明裾野上衝突的經過。
「唉!」擺腳陸沉沉的長嘆著:「會黨是衙門的眼中釘,一旦捉住了,就是砍頭重罪,就算有活動,也不敢公開。再說,各地會黨頭目,也並不能完全脫出地域和鄉黨的關係,他們做的,還不及旁人挑撥的多,這又有什麼法子?」
「當然見過了!」阿榮伯說:「我一去,金大爺就請我呷酒啦,我提起你的名,金大爺直豎姆指,說你兩兄弟都很好,郭兆堂打過你弟弟二燧,你們還是不肯參加械鬥,這真好。……」
「我們朝山裏拓地,把他們逼到內山去了!」再田說:「番人恨我們恨得入骨,一到入冬,山裏缺糧,他們還會擾擊我們的莊子呢。」
「可是你?」
但他沒有船隻,無法把這許多人運過河去攻撲高聳的芝山岩,因此,他便打算在新莊和艋舺兩處碼頭,雇用漳州籍的商船,而這些商船的行動,受海防同知的管轄,同時,要他們冒著被槍銃火砲轟擊之險,載人去從事械鬥,船主也未必肯答允。
「我是生理人,莊大爺。」擺腳陸說:「船隻煩你出面去僱,船資歸我出,日後把毛鐵運回來,賣給你們,我得賺回我應得的利潤。」
由於莊總董急需使用毛鐵趕製刀矛,船隻很快便僱妥了。緊接著,擺腳陸便要找兩個鐵匠幫他去看貨,他到錫口莊,順理成章的挑選了大燧兄弟。這兩個年輕人到艋舺,前後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就告辭了金寶山金大爺,跟著擺腳陸,登上了南下的貨船。
「你要想生火開鐵舖,我們願意幫忙。」再田也這樣說:「外莊逐漸朝東開墾,人也越聚越多,鐵舖打製農具,不愁沒有生理做,你覺得怎樣?」
陳隆的算盤打得不錯,但這場仗卻沒能打得起來,因為北淡水是對外的主要航道,除了內陸各埠來的官船和商船外,還經常有洋人的船隻來往。陳隆結紮船筏,準備強行渡河,對岸的漳州人架妥子母砲,打算攔頭轟擊,一時,河兩岸的情勢極為緊張。海防衙門知道這事,便差出水師營來鎮壓,他們不管雙方械鬥的事,只管把漳人和泉人驅離河岸,並且警告雙方首領,若敢拒命,就要以豎旗造反論罪。
「算了罷,你免講了!」阿榮伯說:「你們一出去,不是把他們嚇得跑到更遠的地方去了嗎?」他轉對大燧說:「這幾天,讓你受這麼多委屈,我們太不應該了,你不用急,養傷要緊,養好了傷,再去找人罷。」
「我看不必先動手。」年老的墾首總是想佔住一個「穩」字訣:「我們可以趁黑夜派人泅過河,和八里坌那邊我們的人聯絡,還是等你回來再說。」
在芝蘭二堡附近,有水師營的營盤,那些兵勇也曉得漳泉兩屬在鬧械鬥,上面並沒有下令彈壓,他們當然不願多管閒事,反而紛紛爬到營盤背後的山腰上去看熱鬧,下注打賭,看究竟是哪一方打得贏。當時的盤口,大致是四對一,賭漳籍人勝這一仗。
「不要講傻話了,」擺腳陸臉上仍然掛著淒迷的苦笑:「我既答應幫你們的忙,你想,我還會再回到艋舺這一帶地方來嗎?你放心,我是飄流打浪的人,又沒有妻兒田產留在這裏,我不論到哪裏都是一樣。」
壽頭石萬福和蘇泉兩個人,眼見情況緊急,他們便挑選了十個善泳的壯漢,要他們趁著黑夜,悄悄的脫出漳州人的包圍圈,泅渡過上淡水寬闊的河面,到泉人地區去求援。
「牛蹄印子是朝東邊的山裏去的。」中年的漢子說:「人也是三個人,天下事情,會有那麼巧?不是他們幹的,還有誰?!」
日落後,大火還沒有熄滅,而漳州人鼓譟著,不斷的進逼。那十個求援的漢子是出發了,但他們沒有一個能泅泳渡河的,有幾個剛潛出村落,便被對方捉住了;有幾個拔刀頑抗,被對方用火銃轟死,其中只有兩個到達河邊,仍然被追著擄住,渾身澆上油,點火燒死。
石萬福也覺得對漳州人講道理,只能試試看,沒有把握說得通,應變的準備,還是應該有的。他們推出年輕的蘇泉率領泉籍各村落的漢子,按照五行方位,分成前後左右中五股,總共有一千人左右,除了長矛、單刀、鐵叉、纓槍等原始武器之外,他們有七枝抬槍,兩門子母砲、三十多枝鳥銃和十多桶鐵砂、火藥。石萬福本人願意到芝山岩上去,找漳籍的人講道理,他告訴蘇泉說:
「漳州人封住了三處渡口,把渡船都鑿沉了!」泉籍墾首之一綽號壽頭的石萬福說:「我們聚居在淡水和大雞籠一帶的泉籍墾民,在人數上,根本不能和漳州人相比,在雙方翻臉之前,我們得先跟他們講道理。」
「什麼樣的賊有這樣大的膽子,白天到這莊子附近來,又讓你們看見,真是賊仔,不會這麼笨罷?」
「番人為什麼要盜殺這幾條牛呢?」
大燧傷痛發暈,以為這回沒有命了,誰知那些村民並沒有打他,把他抬到一幢宅子裏,一個生著白鬍子的老頭出來,衝著他問話。
事實上,淡北地區自從芝蘭一堡的漳泉械鬥揭開序幕之後,儘管暫時被水師營出面彈壓住了,雙方沒有再繼續拼鬥下去,而漳人和泉人雙方的怨恨,越結越深,都窩藏在心裏發酵著。
嘆是這樣的嘆著,他還是決定在三角湧東邊和_圖_書這座村庄上留居下來,同時也訂了親,對方就是阿榮伯的孫女美鶯。
新莊、艋舺和大稻埕,在表面上仍然很繁榮,淡北地區有幾千村堡,幾十萬住民,大燧兄弟和擺腳陸的離去,根本不算什麼,在一般人眼裏,只不過是兩個鐵匠罷了,莊總董曾為他們逃走的事震怒過,因為擺腳陸騙他雇船南下收毛鐵,船雇妥了,他們卻跑得不見了影子。
日子總算又平靜下來,授意刑房鄔旦和奸商胡旺出面挑動械鬥的那位縣太爺,在冬天來時,任期屆滿,被調離臺了。對於在他任內,沒能眼見臺民分類,興起全民大械鬥,他覺得有些遺憾,因為他沒能看得成這場熱鬧,但他行篋已經裝滿,對於這種小小的不愜意,也就沒太認真,朝後就是鬧得天翻地覆,那也是後任的事,與他無關了!
「那裏很熱鬧,但也容易鬧是非。」阿榮伯說:「還不如住在鄉下,倒落個清靜。」
「我不要緊。」擺腳陸說:「天快黑了,上了山,竹林很密,我們一分散,他們也必會分散,人手一少了,就不容易找到我們了。」
「你說的話是真的?」老頭說。
擺腳陸雖然對械鬥的事,感覺有些灰心喪氣,但他仍然答應盡他的力量,幫助這兩個不願捲入漩渦的年輕人,使他們能夠離開艋舺附近,到線外的番界去開墾荒埔。他跑去見莊總董,提到他自願替漳籍人收取毛鐵的事,莊總董當然一口答應。對他說:
「會黨不是講團結的嗎?」大燧說,「這些年裏,他們又做了什麼呢?」
「這樣罷!」阿榮伯對那中年漢子說:「再田,你先把他押下去,派人看守著,我親自去艋舺,問問錢莊的金寶山大爺,看他認不認識這個鐵匠,事情沒弄清楚,我們不會放他走的。」
一想到這個,大燧的心便沉重起來,但他知道,自己無法在這裏停留,他即使自甘冒險,也不能拖累再田他們這些墾民。
在淡北地區,全面大械鬥爆發之前,局部的械鬥就在大燧兄弟離開後的第三天開始了。這一回的衝突,是在滬尾到關渡一帶開始的,沿著大屯火山南麓的裾野,有著芝蘭一堡、芝蘭二堡、芝蘭三堡等許多墾屯的村落,這些村落,有漳州人、泉州人、三邑人和粵地來的客家人,他們大體上是按地域聚居的,但也有混居的,正因漳人和泉人彼此敵視,氣氛顯得過分緊張,漳州人認為淡水河以北地方,居高臨下,俯覽大稻埕,地勢極為緊要,而且又是他們的後背,他們一向認定這是漳屬地區,不容泉人佔據,否則,等械鬥一起,他們便面臨背腹受敵的困境,當然,他們可退據大安堡、古亭莊、錫口莊等靠東面的地方,但艋舺和大稻埕是淡北的繁華地區,他們絕對不能退出,因此芝蘭一堡的一大股漳籍的鄉丁屯勇,便湧到關渡去,把渡口封住,不讓泉州人渡河。而居住在關渡附近的泉籍墾民,認為對方這樣做法,實在是欺人太甚了,當時便集議商討對策。
當時聚集在芝蘭一堡的漳人參加械鬥的,總數超過千人,一共分成七個隊,每隊三、四百人,各備有各式火銃、抬槍、土炮、刀叉、棍棒、纓槍、長矛、飛鏢、板斧……形形式式的原始武器,他們實際上並沒聽莊總董的調度,決意先單獨動手。
阿榮伯掐著指頭,數算著說:
「這裏是番界,生番很兇悍,早先殺害過班兵和屯勇,我們勢單力薄,還是回去罷。」
「他們存心不讓我們留在芝蘭二堡附近。」石萬福說:「不錯,北投莊、芝蘭堡那一帶,是漳州人先墾拓的,但我們墾荒也有好幾代了!他們沒理由佔我們的墾地,焚我們的莊子,而且,這回械鬥,全是由他們先動手的,這個仇,非報不可!」
雖說想泅泳過去求援的泉人沒能成功,而這種消息根本無法掩住的。在上淡水溪南岸的泉人地區,能聽得見時斷時續的殺喊聲,和隨風飄來的銃聲,入夜後,泉籍人河北岸的村落被焚,那片紅毒毒的火光,能照現出背後大屯山的山影。
「我想,我們寧願去開荒埔。」大燧說:「不知你能不能幫得上我們的忙?你要曉得,我們做鐵匠的人,想在這時候逃離鐵舖,不要說遇上泉州人,就是被漳州人捉住,一頓亂棒,也會把人砸成肉醬。」
蘇泉眼看情勢轉劣,無法收拾了,便聚合所有的漢子,保護村裏的婦孺老弱,奪路衝向西北,想沿著大屯山麓,用林莽作掩護,退回滬尾去。
「很難啦!」大燧憂悒的說:「有人的地方,就難得有太平。」
而仇恨的死結越打越緊了,在錫口莊這一帶,幾乎沒有哪一個人不是摩拳擦掌,打算跟泉州人拚命的,在這種情形下,大燧感到格外的孤單。
石萬福當然不會答應這事。
至少,在淡水河北岸裾野上這場初戰,他們勝了。
莊總董是很會說話的人,他的一番言語,像點火似的,把眾多的人心都點燃了,熊熊的恨火,在他們眼裏狂燒著,使他們發出大聲的呼吼來。
這樣一來,淡水地區的械鬥,在一場激戰之後,總算暫時罷手了。
「這邊發生的事,我早就聽人講過了,不過,你們逃離這邊,也不是辦法,目前彰化、桃仔園、大員港,各地的漳州人和泉州人,都在準備打群架,除非冒險越線到番地去,開荒埔謀生,要不然,到哪裏都脫不了受牽連,……一旦亂起來,儘管你們不參與械鬥,對方捉著你們,一樣會殺。」
頭一陣,雙方的漢子都帶著酒意,滾成團兒亂砍亂殺。盲目拚纏,結果,雙方的神祇都不靈,弄得兩敗俱傷,各躺下十多個人。因為天黑下來,無法再打下去了,便鳴金收兵,守住己方佔據的地方。
擺腳陸沉默了一會說:
當石萬福去芝蘭一堡,準備和漳籍的人講道理的時刻,對方早已經擬妥了一套對付泉籍人的方法。芝蘭一堡是漳州最先墾拓的村莊,人煙繁密,也是艋舺附近,漳籍墾民的根據之地。他們聚合的鄉丁屯勇,以及參加械鬥的漢子,在人數上,要多過淡水地區泉籍人幾倍。他們封鎖住關渡的原意,就是要切斷泉州人的退路,不讓河北岸的泉州人和河南岸的泉州人結成一氣,然後,他們便從東邊朝西壓過去,把大屯山下的泉州村摧毀,逼使他們退到滬尾海濱去鏖殺。
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是我們的牛隻。」再田說:「是番人幹的。」
「你們先屯在滬尾再講,」陳隆說:「我想,我們屯聚在關渡對岸,對方一定有顧忌,不會出動許多人朝西壓向滬尾,而把芝蘭一堡騰空——那裏是他們的老根。等到我們的大隊合攻芝蘭一堡時,你們再回來收回墾地,重建村落好了。」
「這個年紀輕輕的,」老頭說:「為什麼不做正經事,要來偷牽我們村上的牛?你說罷,你把我們村上的三條牛,牽到哪裏去了?」
「開銃!開銃擋住他們!」
「世上人,若都像阿榮伯一樣,那裏還會起械鬥,」大燧說:「我在老家白銅隘口,就是不願參與械鬥才逃出來的,械鬥不能打開頭,一見血光,一結仇恨,人的眼紅了,事情就沒有了啦。」
傷亡這樣慘重,在一陣捲殺之後,雙方都不得不暫時停頓下來,略作喘息,然後,整隊再行鏖戰。
火銃的威勢把泉州的單刀手阻擋住了,使他們停在石溪的那一邊。但黃面秦帶著他的親隨,大約有五、六個人追得太快,早已追過石溪,啣在漳州人的尾巴上,火銃威逼不著他們,黃面秦看準了對方領頭的墾首黑猴,和一個背上揹著一尊小小的金色神像的漢子,他一心想在這一陣裏,生擄黑猴,奪取那座金色的神像,挫頓漳州人的銳氣,瓦解掉這股人的鬥志;但當銃聲大作,對方的援兵出現時,他再想退,已經來不及了。
大燧說話時,再田、阿塗、五、六個人都來了,再田紅著臉說:
「我改行了。」擺腳陸開門見山的說:「按道理講,如今各處鬧械鬥,所有鐵匠舖日夜生火打製刀矛,毛鐵生理,正是興旺的時刻,但我卻不願賺這種血腥錢;再說,我到南邊去收買毛鐵和雜鐵,要經過泉州人的地方,他們以為我是漳州人的探子,真會把我捉去活剝皮。我為貪賺幾個錢,去冒那種險,我才不幹呢!」
他們在初臨的夜暗裏,全力衝出,把漳州人佈成的單薄防線衝破了。起更時分,他們遁入了濃密的山林,漳州人沒想到對方能夠脫出圍困,他們便進入泉州人的村落,大肆縱火,並且飽掠泉州人留下的財物。他們敲打鑼鼓,發出雷動的歡聲,藉以掩飾死亡的悲慘。
黃面秦率先踹陣,一柄刀連著砍翻對方五、六個人,他這樣追過另一道石溪,大聲喊著,要把對方這股人全都鏖殺掉,這時候,斜刺裏,竄出另一股救兵來。
「我們這外莊裏,有泉州人,也有幾戶客家人,他們是潮州來的,也說閩南話,我們從不起械鬥,打來打去,都是內陸來的人,多沒意思。」
「這麼久沒看見你的人影子,你跑到那裏去了?」大燧說。
「老阿公,你是明理的人,我叫賴大燧,原在艋舺開設『漳福號』鐵匠鋪,後來艋舺的漳泉兩地人打算械鬥,硬逼我和兄弟兩個人,遷到錫口莊去打製單刀,我們不願意捲進械鬥的漩渦裏去,才跟著買毛鐵的擺腳陸跑出來的。在艋舺、廈郊的金寶山錢莊金大爺知道,我們原是在臺南府城的廈郊郊行當夥計,盧爐主也認得我們。」
「那你們聽見鑼聲,為什麼要逃?」中年漢子一分不讓的逼問說。
這種祭神的大典,一共持續了兩晝夜,鑼鼓聲不斷的響著。在劍潭寺前的空場,他們更演戲酬神。械鬥的隊伍,所持的旗幟不是軍旗,而是神旛。祭神之後,他們才敲鑼打鼓的蜂擁而出,抬著觀音大士的神像,和開漳聖王的神牌,上面罩著黃羅傘,前面燃著香火,因為在前代人的傳說裏,開漳聖王是威靈赫赫的神祇。每逢漳泉兩地人興起械鬥,聖王的神靈,總是手執長劍,親自出陣,使對方望風披靡,根本無法抵擋,而劍潭寺所供的觀音大士,傳說是康熙年間,廈門來的雲遊僧榮華奉來的,在這裏分香禮拜,當然也會幫助漳籍的香火信徒了。
大燧儘管受了委屈,但他仍然從內心裏感激阿榮伯,他想:人與人之間很容易誤解,假如不是這位阿榮伯明白事理,他落在這個叫再田的人手裏,也許早就吊到樹上挨打了,他既沒有偷牛,他就不會害怕,他相信這事情很快就會查明白的。
這樣的過了三天,阿榮伯去艋舺回來了,很快就過來,叫阿塗替大燧鬆了綁,他說:
阿榮伯在一邊嘆息著,他對這些,顯然不願多講,偷牛的賊仔沒有捉著,而他們村上的耕牛,丟失了,使他覺得心煩。在各處墾民紛紛朝東拓展,到線外開墾時,耕牛不但價錢昂貴得驚人,而且不容易買到,一般牛墟上出售的牛隻,若不是逾齡的老牛,就是初生的犢子,而開墾的山田,地又硬,碎石又多,非要使用膘健的壯牛不可,單靠人手挖掘,根本不成,他非得捉住真正偷牛的賊,把失竊的牛隻找回來不可。
「真是對不起,我們村上的人,認錯了人啦,硬把你這位小鐵匠師傅當成偷牛的賊,又害得你傷了膝蓋,我們應該供你食住,替你治傷。」
「千萬不要動火,」一個年老的墾首說:「漳州人再兇,道理還是要講的,我們一面準備,一面推舉出人去,和他們講道理,道理講不通了,再動手也不晚。」
這消息,很快傳到泉籍人總首領李總董的耳裏去,他當時便攏合了八里坌、港子嘴、柑園、新莊一帶數千墾民,結成一大股,由艋舺的陳隆率領著,湧到關渡對岸那一帶地方去,準備攻打芝蘭一堡。陳隆很有自信,認為芝蘭一堡的漳人實力有限,他只要能順利渡河,便能擊敗河北岸的漳人。
這時候,年輕的鐵匠賴大燧也擠在人群裏聽著,他初到臺地來不久,對臺地早年民間的情形,知道得極少,也沒有機會聽老年人講起當年在這島上所發生的事情,他只看到府城和艋舺,在表面上都很繁榮,怎會想到這裏也跟白銅隘口的老家一樣,曾經發生過更劇烈、更悲慘的大械鬥?!照這樣的情形看來,自己和二燧吃盡千辛萬苦,飄洋渡海來臺灣,想謀一塊不見血的安身之地,這念頭是錯了!莊總董的話,使他深深體會出:這些悲慘事件,全是人為的,和地域無關,若是人心不改變,抱定心腸爭私慾,記私仇,不論換到哪裏,這類的事件,依然會層出不窮,永無了結的。
這樣一來,黃面秦和他的幾個夥伴,立刻就被漳州人hetubook•com•com圍困住了,人說,一窩螞蟻,扛得起蜈蚣。恁黃面秦的刀法有多麼純熟,身手怎樣敏捷,當對方幾百個人重重疊疊的把五、六個人圍困在核心鏖殺時,人少的一方,必然要吃大虧。
但漳州的頭領鄭勇也很聰明,他早就封鎖渡口,鑿沉渡船,更在泉州人可能搶渡的地點,佈妥子母砲和抬槍,使陳隆有力無處使,只有望河興嘆。
「我到諸羅縣去啦,莊大爺。」
回程時,他們在一處山窪裏,發現幾堆用石塊壓熄的野火的餘燼,在火堆附近,留有三個已經腐爛掉的牛的頭骨,以及幾支斷折的番箭。
大屯山腳環抱的裾野是平坦開闊的,除了已開墾的平埔之外,一眼望去,盡是稀疏的林木和沒膝的蒿草。漳籍的十隊人,便穿過那些林子,朝上進逼。晨風捲揚高挑的神旛,遠遠看上去一群一簇的人影,螞蟻似的蠕動著,倒像是作法事的。
不用說,石萬福跑到芝蘭一堡去跟漳州人講理,所得的結果是令他失望的。芝蘭一堡的保正和幾個墾首,很明白的告訴石萬福,假如要避免械鬥,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淡水河北岸的泉籍墾民,全部在限期內遷離……而這是根本辦不到的事情。這裏的泉籍墾民,當初設莊開荒,都是向歷朝官府請准了的,地有地籍,每年按期完糧納稅,有些明鄭時代就移居淡水的泉籍老戶,都已傳衍幾代,落籍生根,他們的房產田地都在這裏,並且以此為活,漳州人想把他們逐離這裏,他們寧死也不會退讓的。
那些初墾的梯田像巨大的梯子一樣,每一層田地的邊緣,都是用不規則的石塊壘砌成的,好像一道又一道四、五尺高的矮牆,他必須費力的攀援上去。照他的年紀和壯實的身體,爬這種矮牆並不難,但爬得多了,便越來越累了,當他爬過山腰的時刻,遇上一道矮牆,他橫著身子爬過時,膝蓋觸動了一塊鬆動的石頭,他的身子和石塊同時滾落,那塊幾十斤重的石頭,碰傷了他的膝蓋。傷得怎麼樣,他也弄不清楚,只覺得整條右腿都麻木得失去了知覺,人連動都不能再動了。
「衙門不認真辦事,才是起械鬥的原因。」再田罵罵咧咧的說:「就比如爭水罷,……天鬧旱,田地都缺水,全靠一條溪的水灌溉,水頭的人築壩,把水給攔住自己用,水尾的田地得不著水,禾苗都乾枯了,這種事,火燒眉毛,是非得立即解決不可的,衙門若能認真排解,就不會起爭執了,官司一打拖好久,誰送的錢多誰有理,逼得兩邊都不願經官,非打群架不可!這不都是逼出來的?」
「我希望我的膝蓋快點好,」大燧說:「擺腳陸和我小弟二燧,不知被你們追得跑到哪裏去了,我要去找!」
「句句都是實在話。」大燧說:「這裏離艋舺不遠,你們可以調查,假如不是真的,你們吊死我好了!」
「老阿公,你是見過金寶山大爺了?」
他前腳剛離芝蘭一堡,漳籍人就拉出大隊人馬,準備動武了。
而擺腳陸帶著大燧和二燧兄弟兩個人,離開錫口莊,經過新店溪朝南走,過了瓦窯折向西行,到了泉籍人居住的溪州,擺腳陸就告訴大燧兄弟,要他們當心,一路少開口,因為,萬一被對方聽出漳州口音,加以盤詰,那,麻煩可就大了。
他們一路走到三角湧的外莊,正準備進山,被人發現可疑了,一股泉州的村民,在黃昏的天色裏,噹噹的響了鑼,抄起竹扁擔、鋤頭、鐵鍬,和一些刀鐮之類的武器,拚命的追趕他們。擺腳陸走路不太方便,根本跑不快,他氣喘吁吁的對兩兄弟說:
第二天一早,漳州人就把子母砲安置在高處,連連的發砲,但土砲的射程有限,根本射不到泉籍的村落,只能以轟隆巨響,作為恫嚇罷了。泉籍人的首領蘇泉很沉著,對於這種虛聲恫嚇,相應不理。他手下的五股人群,也看出形勢不利,個個都橫下心打算拚命,所以,當漳州人還沒有直接進撲的時刻,他們只是屏息等待著,並沒還擊。
「阿榮伯,你千萬不要聽信他。」那個執著扁擔的中年漢子說:「這世上,哪會有被捉住的賊,肯承認他是賊仔?!他淨在編些謊話來騙人罷了,你如不信,交給我吊他起來,一頓扁擔狠打,他就肯招認啦!」
大燧回頭看了看,追上山坡的人,離他們不到半里路遠,人數並不算多,大約只有十多個人。照眼前的情形,以十多個人來打三個空著手的,仍然綽綽有餘。情勢既這樣的緊迫,他們不得不按照擺腳陸的意思,分散開來,繼續朝山上爬。三角湧朝東去,山脈連接綿延著,最先是些土石夾雜的小山,有些還沒成形的梯田,再朝上攀,便接著較大的荒山,山上濃生著苦竹和相思樹,更高的地方,是一片滾延的雜樹林子。
「我們三個都是漳州人,艋舺鬧械鬥,聽說打得很兇,我們路過泉州人的莊子,心裏很害怕,怕你們把我們誤認為漳州人差出來的探子,捉著我們拷打,所以我們才朝山上逃跑的。」
他計算沒有錯,但卻在中途遇著意外的事情。
領隊的大聲叫嚷著,銃隊這才紛紛的開銃。
「擺腳陸,這些日子,我們急著趕打單刀兵器,這邊的毛鐵不夠,早些日子,就派人到處找你,也沒找得著,你究竟跑到那裏去了?!」
「收毛鐵啊!」擺腳陸說:「那邊有大批的毛鐵,走陸路沒法子運來,而且其中有些雜鐵,他們開價高了,得要找兩個鐵匠去看看貨,假如這邊能僱一條船到大員港,事情就好辦了。」
除了黃面秦和黑猴這兩股人已經短兵相接之外,圍繞著泉州人聚居的村落,多處都起了混戰。蘇泉和石萬福為了保全村莊,拚死命的和對方周旋著,而這種原始的械鬥,極為激烈悲慘,平野上沒有什麼掩護和遮擋,雙方捲殺到一起時,那光景就像蟻鬥一樣,彼此都逃無可逃,遁無可遁,只有捨命相拼,全力搏殺,直到自己躺下為止。當雙方踹陣捲殺時,雙方的螺角、鑼鼓,拼命的吹著、打著,和野蠻的殺聲混成一片,在原野上震撼著,不一刻工夫,血雨便從人們的額頭、臂膀、胸膛和背脊間飛濺出來,使地面也染上斑駁的殷紅。
大燧心裏要比阿榮伯更焦急,他帶著弟弟離開家鄉,吃盡辛苦和圖書來到島上,沒想到這裏逃散了,能不能找到擺腳陸和二燧呢?……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日子在焦急的人心裏,總是那樣緩慢,外莊的村民們到東方的山嶺尋找過,既沒有找著人,也沒有找著牛。大燧的膝傷逐漸轉好了,但他仍不能離開這座村莊,他總想著:二燧總有一天,會設法找回來的。
和漳籍人相對的泉籍人,當然也不甘示弱,他們也在同時祭神,抬出他們信奉的廣澤尊王和清水祖師來,在大屯山下嚴陣以待,當天黃昏時,雙方便在火山裾野上展開了械鬥。
「這不是理由,」中年漢子說:「村裏還有豬啊,你們偷了牛去,又想來偷豬,可不是?」
「只有一個方法可行,」擺腳陸攤開雙手苦笑笑說:「我得再幹老行業——下鄉去收毛鐵和雜鐵。我去見莊總董,指明要你們兄弟幫我的忙,莊總董只要肯答應,你們就走得成了。」
最後,他決定結紮大批木筏和竹筏,加上河南岸的一些漳籍的漁船,載運他的手下,直衝淡水河北岸,和漳人作一場拼鬥,洩一洩漳人先攻泉人的怨恨。
「起械鬥,不太平,也沒有什麼好埋怨的,我們跟泉州人有重重疊疊的舊仇宿怨在,生是冤家,死是對頭,這一代不打,下一代還是會打的,你們想想罷,當初在擺接堡的大安寮起械鬥,我們祖先一股八百人,跟兩千泉州人對陣,我們的人敗退到陂塘莊,泉州人緊追不捨,把陂塘莊困住,八百多漳州人全被誘出去,鏖殺在小河裏,一河的水都變成紅的……這事我們能忘得了嗎?」
大燧看出來老人的煩惱來,便問說:
不過,天地會和三合會的人,在暗中發生了很大的影響,他們由三處郊行為主,不分漳、泉、閩、粵,聯合起來說動商戶,各做各的生理,不參與械鬥。由於艋舺、新莊碼頭一帶的商戶多,他們一帶頭,一般有家有眷的住戶,也都受了感染,只有少數好鬥的,仍然在賣狠、在叫囂,相互詛咒著對方,但人群既然無心積極的挑起械鬥,少數人也就挑動不起來了。
「如果道理講不通,你不必等我回來,直接攻打關渡好了,只要渡口一打通,和南邊我們的人連成一氣,事情就好辦了。」
「沒想到你年紀這樣輕,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阿榮伯讚說:「若是人人都能這樣想,這裏就不會常鬧大械鬥了!」
「牛被俞去多久?」
「好!」他考慮了一會,點頭說:「我就在這裏留下好了,只要人和人處得好,到那裏都是一樣的。」
「我們要是偷了你們的牛,還會到你們村子附近來?」大燧說:「來找死嗎?」
械鬥雖然還沒有真砍實殺的打開來,但風聲緊得使漳泉兩地各莊堡的人都透不過氣來;被郭兆堂逼遷到錫口莊的鐵匠們,已經日夜忙碌著打製刀矛;新舉出的漳籍人的首領莊總董,不斷巡視各漳籍的莊堡。他在錫口莊頭的空場子上,大聲疾呼的對當地居民說起當年械鬥的仇恨來,他講起乾隆年間,在土城埤頭,漳人埋下的千人塚;說起嘉慶年間,漳人在三角湧戰敗,遺屍遍地的慘況。他說:
「講起來,全是郭兆堂、程秀啟他們那類人弄壞了的。」大燧說:「沒有人領頭胡鬧,械鬥並不容易打起來;平常,大家忙著種田地,怎會找事起爭端?」
「有一天,我要捉住他們,非剝他們的皮不可!」他咬著牙說。
叫阿榮伯的老頭搖搖頭說:
「我們弄錯了,該由我們去把他們找回來才對!」
擺腳陸只是個收毛鐵的人,但他卻比一般人想得開,看得遠,據他說,這些年來,臺地墾民的摩擦和械鬥,從乾隆年間開始,經歷了幾個皇帝,此起彼落,從沒真的停息過,因為臺地移民,多為按地域結聚開墾的,其中分為閩籍和粵籍,閩籍除了分為漳州泉州之外,還有汀州人和興化人,粵籍又分惠州、潮州、嘉應州人,各地風俗不同,所信奉的神佛不同,語言也不同,遇事極易產生隔閡和摩擦,一時覓不得解決的方法,便釀成了械鬥,有時漳與泉鬥,有時頂郊與廈郊鬥,有時閩與粵鬥,有時漳粵聯合與泉人鬥,有時泉粵聯手和漳人鬥,這樣積小怨成大怨,就一直打個沒完了。
叫再田的那個中年漢子,雖然對他懷著敵意,把他關到牛屋裏,但他並沒有私自動手拷他,只囑咐阿塗和另一個看守著他。第二天,阿塗送飯給他吃,再田又請了一位老婆婆,用草藥膏塗敷他的膝蓋。
「這一路朝南走,泉州人的莊堡多,」擺腳陸說:「儘管我們說是不參與械鬥的生理人,但在這種時刻,他們很難相信的。……他們地方總甲董事,有權把我們捉起來,當成流民法辦,或是當成竊盜,吊在樹上打死再報官,漳州村落,一樣會用這種方法對付泉州人的。」
大燧發現,這座外莊裏的鄉下人,真的很好,他們一旦發覺認錯了人,立即滿口道歉,並且對自己客氣起來。他們用一把靠背的椅子,扶自己坐上去,把自己抬回阿榮伯的正屋裏去,特地讓出一間屋,把木床鋪得好好的,讓自己躺著。阿榮伯的一個孫女的美鶯,被喚來服侍他。自己從來沒有這樣享受過。
「這一仗,漳州人是靠著人多取勝的,」蘇泉說:「我們明知勢單力薄,但並沒向他們低頭,我們這一仗,損失了莊子、田地、和七、八十個人,漳州人死傷的,比我們還多,兩邊比較起來,他們並沒有佔著便宜。」
按照一般情形,他們只要把大隊拉開,在裾野上列陣,吹螺角為號,攻打泉籍人的村落就行了。但他們不願意就這樣的出動,一定要先舉行盛大的祭神儀式,拜祭他們的守護神開漳聖王。
大家贊同蘇泉的看法。穩妥是夠穩妥的了,但也給了對方的機會,漳籍人的大隊,趁著黑夜,爬過大屯山麓,把泉籍人的村落,團團圍住了。
「老爹,」大燧說:「我們是從三角湧那邊來,經過這裏,想到山上去開荒的,我們沒有偷你們村上的牛,真的沒有偷你們的牛。」
三個人分散成三個不同的方向了,大燧在靠北的這一邊。他爬得很快,他要在天黑前越過這些坡田,進入竹林。他計算過,只要能逃進竹林,對方就無法在黑夜裏找到他了和_圖_書
「奇怪,為什麼有些地方,漳州人和泉州人常常會鬧械鬥,閩南人和客家人也鬧械鬥,三邑人和安溪人也打過。」阿榮伯憂悒的說:「難道不打就不能過日子?!」
大燧才弄明白,為什麼村裏的人會鳴鑼追趕他們三個人,原來他們把自己當成偷牛的賊仔了,他不得不忍住傷痛說:
大燧覺得這個人不可理喻,咬牙說:
統率芝蘭一堡墾民的首領鄭勇,頭上紮著青布巾,執著一柄鬼頭刀,親自上陣督戰。泉籍的人,曾經三次衝向關渡那邊的渡河口,但都被對方阻擋了。到了黃昏時,漳籍的十隊人馬,整個緊緊圍困住泉籍人聚守的村落,他們使用銅油浸過的棉絮,包紮在箭尖上,燃火射向那些村落的屋頂,引發了一場燭天的大火。
綽號黑猴的墾首領著一隊人,希望最先攻進泉州人的莊塹,當他們走到一道石溪邊時,對方埋伏著的人響了抬槍,緊跟著,一對單刀手飛奔出來,殺喊連天的把黑猴那股人給截住了。剛開始,黑猴手下人因為受驚混亂的關係,被對方的單刀手一陣猛砍,砍得不成陣勢,狼狽奔逃。對方領頭的一個漢子,生得臉如黃蠟,雙睛凸露,一圈短髭,根根發黃透亮,一柄刀使得神出鬼沒,顯得異常驍勇。黑猴是在淡水河一帶廝混熟了的,他知道這個黃臉凸目的漢子姓秦,是泉州人裏出名的武師,不要說一般墾戶敵不了他,就是練過拳腳的自己,遇上他也凶多吉少。既然黃面秦領頭陷陣,漳州這股人就更難回身穩住陣腳了。
「你在說謊!」一個中年漢子,用扁擔搗著地面說:「你們三個壞胚子,把我們的牛牽走了,叫我們怎麼耕田地?你們要是不把牛給交回來,我們就吊死你。」
「這樣也不妥當。」大燧說,「你要是放走了我們,日後回來,怎樣跟莊總董交代呢?」
壽頭石萬福非常氣憤,他主張連夜出動,攻取關渡的渡河口。蘇泉反對,他說天黑後,擺不成陣勢,佔不穩陣腳,漳州人的人數多,這邊一旦亂了陣腳,就無法收拾了,為了安全計,只有等到天亮之後再說。
那個老阿婆,每天都來替他換敷草藥,美鶯做了雞湯捧給他吃,阿榮伯、再田兩個人,也常來陪他聊天。
「不要,假如打錯了,不是冤枉了好人?你們又沒有認清楚,村上的三條牛是不是他偷的,阿塗,」他招呼一個矮瘦的年輕人過來說:「你看清牛是他偷的嗎?」
也許村上人覺得,誤把大燧當成偷牛的賊,衝散了他們,心裏很感歉疚罷,阿榮伯出面,請大燧在村裏留下來不必再回到艋舺去了。
「那當然,那當然,」莊總董說:「只是你得小心謹慎,不能對外透露出風聲,假如泉州人知道了,他們會想盡法子,截奪這批毛鐵的。」
黃面秦算是機警的,他一看對方蜂擁而上,人數越來越多時,便告訴他的左右,拼命的抵抗,一面作突出重圍,退回石溪那邊去的打算。
「也許我膝蓋好了,能幫你們一點忙。」大燧說:「沒找到擺腳陸和二燧兩個人,我也不能離開這莊子,找人和找牛一樣的要緊啊!」
落山的太陽從西邊照過來,他受傷跌倒的情形,被追趕的村民看得清清楚楚。他們抱定主意,捉著一個算一個;他們不再分散了,覓路朝大燧跌倒的地方奔過去。當大燧抱著膝頭打滾時,被那些村民攫住,捆了個結實,用扁擔穿著,一路像抬野獸似的抬回外莊裏面去了。
「他們都騎到人頭上來了,還有什麼道理可講的?!」年輕的墾首蘇泉說:「漳州人的人數雖多,想把我們趕走,也沒有那麼容易,我們泉籍各聯莊,在淡水河北岸,也能集得起近千人,我主張跟他們硬拚,先打通關渡,和加蚋仔一帶我們的人連成一氣。」
「我真想不到,二燧和擺腳陸跑到哪裏去了?」大燧望著四周接天的峰頭,很沮喪的說:「難道他們會落在番人的手裏去了?!」
「僱船不成問題啦!」莊總董說:「只要能把毛鐵運回來就好。」
「情形不妙了,你看,他們一心要追趕我們,與其一起被捉去,還不如分散開來好。」
漳州的莊漢喊殺連天的圍上來,長矛像豎起的針刺的刺蝟一般,無論黃面秦和他的夥伴有多驍勇,也難擋得住這許多蝟集的人群,不一會兒工夫,他的幾個親隨都被撂倒在地上,滿身都是血窟窿,黃面秦雖然手臂上負了刀傷,但他仍然砍倒逼近他的幾個人,奪路朝回逃走了。漳州人看他逃走,怎肯輕易把他放過,端著矛、揮著刀,潑吼著追逐,像合力獵取一匹傷獸,但在這時候,黃面秦手下的單刀隊也及時奔過來接應,雙方重新在石溪心扭殺成一團,使黃面秦保住了性命。
大燧看得出,在這個近山的大村落裏,人與人之間,關係很單純,很少見到是非利害的磨擦和爭執,這裏的人,多半是泉州籍的人,他們對待自己,友善而誠懇,就像一家人一樣。不錯,在老家的白銅隘口,爹是死在泉州人的手裏,但自己並不能為此就懷恨所有的泉州人,這裏的泉州人,並不是白銅隘口那邊,曾殺害了爹的泉州人,他並沒有道理記恨到阿榮伯、再田和阿塗這些人頭上。
漳州人逼攻泉州人的經過情形,在陳隆心裏發酵。他深深明白,在械鬥前,能拉聚起這樣多的一股人,非常不容易;這跟官府的班兵不一樣,這些漢子,多數都是農戶,他們平時就有許多農事,為了地域性的怨忿,丟開農事,抄起兵刃來參加械鬥,但這種事無法拖延,三天五日之後,若還不能解決,他們就會紛紛散去,歸屯歸戶,各幹各的營生去了。
「到那麼遠的地方幹什麼呢?」
人的心理,真是夠奇妙的,這一陣火銃,並沒打著泉州的追兵,但卻增添了黑猴所率的這隊人的膽氣,使他們不約而同的轉回身來,挺著纓槍和長矛,揮動單刀和木棍,迎向對方的追者。
這是芝蘭一堡鄉丁組成的銃隊,他們端著鳥銃,剛轉出一片林子,就看見黑猴領著的這股人敗陣,沒命的朝後逃竄,把神旛也扔掉了。有一個莊漢落在後面,三柄單刀追著他,那莊漢手裏拎著一柄鐵叉,但連回身抵擋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對方劈倒在一片蒿草叢裏了。
「這個少年,看樣子不像是偷牛賊,」老頭轉對那些莊漢說:「你們覺得怎麼樣?」
「有八、九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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