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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雨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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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鄭勇和陳隆兩方面的人,被王銅和大燧這樣一說,滿心怒火逐漸消減,緩緩的冷卻了,只有那幾個首領,仍然對會黨直接干預他們的械鬥,表示不滿。
戰事便在大姑陷一帶進行著。
「我是漳州鐵匠賴大燧,」大燧緊接著揚聲喊說:「我爹在十多年前,家鄉白銅隘口的械鬥中,被泉方用火燒死的,我該找誰去報仇呢?……我跟我兄弟二燧渡海來臺,原就是躲避械鬥,想在海外立腳生根,安穩過日子的。來淡北這些年,沒有哪一年不起械鬥,但我跑到三角湧外莊,泉州的阿榮伯收留了我,讓我娶了他的孫女。漳州和泉州的人,為什麼不能相處呢?!」
他說著,抬起頭,微微瞇著眼,去看對面的郡大山。這座巍峨的山,不但落在他的眼裏,也彷彿生長在他的心上。這裏是布農族的移居地,早先,他們生活在平野、臺地和縱谷間,隨著後來者墾拓的進展,他們被逼遷到高山地帶來。這裏也曾有過族與族之間的殺伐,鄒族、泰雅族和布農族之間,不斷因攘奪而紛爭,而郡大山始終默立著。山才是永遠的,他這樣的看著山,他心裏有了山,便不再覺得疑難駭懼了。
「哪一天再能回艋舺,我不敢說了,」二燧說:「平地住戶恨番人,更恨番割,好像我們是專替番人做奸細的,事實上,世間沒道理的事,還多得很呢!」
「陳山兄,你是漳州人,你不必先來說動我們,你若真有調解勸和的心,你就先去說你的那些同鄉去好了!他們若肯聽你的話,不提任何條件,願意先和,我們跟著就和,這總成罷?」
「王銅兄,你能有什麼樣子的法子,把這場械鬥給止住呢?」潘廩生說。
「我願意和解了!」
光復後,把過去所發生過的事,都添修在史冊裏。而這只是一個源頭,歷史的長河,會永遠不斷地向未來流淌下去的,每一個人,都是這長河中的浪花水沫,人的行為是史的縱線,人的聲音,也就是史的聲音。
「你的道理很對,但誰肯聽呢?」
「我們是來講和的。」那個高大的、手抱著幼兒的漢子,站在溪心的漂石上面,大聲喊說:「我們特意把僧侶請來,唸經超度這些年來漳、泉兩方因械鬥而死的亡魂,盼他們早日升天。雙方領頭的大爺,你們能不能發發慈悲,不要讓械鬥再打下去了。」
「兩位要明白,你們在械鬥裏有損失,對方在械鬥裏一樣有損失,你們要對方賠償,對方也會要你們賠償,這樣賠來賠去,還不是等於不賠償一樣?」陳山說:「再說,雙方打了十多年,死了的人命怎麼賠法?能吹一口仙氣,讓他們一個個再活回來?」
「諸位能否心平氣和一點,聽小弟王銅來講幾句話,」王銅說:「八閩志士,我們的祖先,當初追隨國姓爺,渡海來臺,大家原都是好兄弟,不分彼此;漳泉世代通婚,除了論地域,還有什麼好分的?……你們看這個孩子,他是『漳福號』的鐵匠賴大燧的兒子,他父親是漳州人,母親是泉州人,漳州和泉州,在這孩子身上,是怎樣分法?他的骨骼是漳,血肉為泉,你們要是堅持漳泉分類,就先把這孩子身體分開好了!」
二燧把揹架卸下來,靠在樹幹上,取下斗笠搧涼,聽了這話,輕輕的搖頭說:
大雨不停地落著,大嵙崁溪心裏濁流滾滾,沖擊著漂石,激起騰濺的浪花。雙方隔著溪,以抬槍、火銃、子母砲互相轟擊,過不了多久,雙方的桶裝火藥淋雨受了潮,銃戰便結束了。漳方林鄭兩股約有兩千多人,便打算越溪進逼泉方據守的高坡。泉方黃阿蘭和陳隆統率的人,在人數上並不次於漳方,當然不甘示弱,便也扼住溪岸的要點,並遣人出去拒敵,雙方就在溪心裏用刀矛戳砍,扭殺成一團。
「要想看得透,看得遠,只有多從『史』上下功夫了。」李廩生說:「早先發生過的事,對還是錯,總能分辨得出,下一代人要是能不再犯上一代人的錯,朝後的日子,總是要比如今好過一點的。」
王銅點點頭,把孩子抱到泉方的陣前。陳隆首先丟下刀,伸手接過那孩子,在這沉默的一剎那,雨點刷刷的鞭打下來,漳泉雙方幾千人,都不約而同的把刀劍插|進溪心的砂石,表示他們決心罷戰解兵,不再時興和圖書分類械鬥了。裹著霧氛的雨點,像是天上刷下來的鞭子,打著人的臉、背和全身。
「如今,鄉下各莊堡都紛紛停鬥了。」陳山說:「就是新莊、艋舺那裏為首的人,還堅持要打下去,也沒有太多人肯聽他們了,……他們若想再聚合上萬的人,根本不可能。」
郡大山是這一帶山群中的君主,它是一座龐然的剛陽山脈,向著陳友蘭溪的一面,山勢像斧劈一般的險峻,嶒崚的黑岩層、輪廓分明的水線、崩山時所留下的積石,構成野性的山的顏面,寸草不生,是它的特色,陳友蘭溪繞著那座雲封霧擁的大山奔流著,這裏是若干年來被恐懼傳說渲染成的黑闇番境了。
雙方都有些驚疑,以為這股人是對方預先佈置的伏兵,但很快他們就看出來,這股人可不是來打架的,最先走的是一些舉旛的人,背後跟著許多老弱婦孺,有嚎哭出聲的,有幽幽飲泣的,有披麻戴孝的;在悽慘的行列背後,走著幾十個批袈裟的僧侶,他們敲擊著法器,唸著悲切切的經咒;僧侶的背後,走著穿黑衣的會黨,全都空著手,沒帶任何武器,其中有個臉額上有疤痕的大高個子,胳膊彎裏,抱著一個幼小的孩童。
而械鬥時的英雄好漢,一點也不算什麼了,乞丐就是乞丐,空向人伸出雙手,討不著一握光榮。
他和擺腳陸回到內茅埔番社去,做完了交易,他回到家裏,和塔耶談起一些他平常很少談的事,他講起繁盛的艋舺和發生在那裏的可怕的械鬥,講起和他失散的哥哥大燧。塔耶聽著,她平板的臉上,幾乎是茫然的,沒有什麼樣的表情,她逼視著他,她略顯深凹的大眼的黑瞳仁一動不動,像兩口深黑的井,映出他的影子,這就是一個山地女人給予他的愛情。
咸豐十一年的春天,英國垂涎於這個海島的豐沃,向清廷提出開埠通商的要求,清廷為酬謝英人協助抵抗太平天國在東南地帶的侵襲,允將滬尾及新莊、艋舺碼頭闢為正式的國際通商碼頭,並且派員來臺考察設立海關事宜。當時,新莊和艋舺兩地,街道是殘破的,到處留著火燒的遺跡,連年的械鬥,使很多戶人家家破人亡,錢財住宅,蕩然無存。在殘破的街巷裏,麕聚著一群一群的乞丐,揹著油污乞囊,用哀戚的聲音,向過往的行人乞討。也有許多在械鬥中受重傷的人,折了胳膊的、斷了腿的,淪落到乞丐群裏去,乞討時,向人顯示他身上的疤痕。
可有人想過傳說?想過傳說中的一張張的人臉麼?
「可惜在水沙連沒找到王銅兄,」擺腳陸說:「聽說他到鳳山那邊去,說人舉旗也沒有成事,……假如他去艋舺,我們可以託他去探聽大燧消息的。」
鄭勇望著那孩子,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忽然他咬一咬牙,高高舉起他手裏的單刀,奮力一擲,扔進溪水裏去,他說:
「老爺,想當時打架,我從沒退縮過呀!」
「會黨裏的人,總是不死心,他們又要來勸說調停了!」林大爺吹動鬍梢,很不耐煩的說:「他們何必要冒這個險,硬來多管閒事呢?」
這天黃昏時分,大雨初停,山岡仍有霧氛圍繞著,泉方的黃阿蘭和陳隆,仍然擂鼓結陣,要聚合全力和對方拼個你死我活;漳方的林大爺和鄭勇,也隔溪列陣,打算捨命迎戰。雙方逐漸朝一片水淺石露、地勢坦平的溪心進逼,長矛的矛尖,像雨後新筍的筍尖一般,彼此相對著。
「我還是要回艋舺去,」擺腳陸說:「我要把這話講給那些勇狠好鬥的人聽,這不是空話,你就是例子,你娶了布農的妻子,也生了孩子,這不是假的。……我活了這把年紀了,再也不怕什麼危險了,人有理,要在活著的時候講明白,不是嗎?」
「你要回艋舺那地方去麼?」她說。
但沒有等到春天,擺腳陸就染病死了,布農族的人,把他埋葬在內茅埔南邊的樟樹林子裏,二燧得信趕了去,只能見到一座用石塊堆成的墳墓。
「我非要自己回到艋舺去不可了!」他這樣自言自語的說。
「儘管這樣,我們最好還是出面去說動他們,能夠不再拚鬥,那當然更好,」潘廩生說:「多興一次械鬥,就多添若干死傷,人命是無價的啊!」
「講和不和_圖_書是這樣講的呀!」泉方首領黃阿蘭站出來說:「都是漳州人要打,我們才不得不打的,要不然,他們為什麼追到這裏來?」
「你們要打,就先把我們都殺死罷!」一個鬍子花白的老人說:「我們活著,眼看到處起火,到處流血,真還不如死了安穩。」
由於農事忙碌的關係,大械鬥算是暫時停息下來了,漳泉雙方的首領,都明白械鬥最是勞民傷財的事情,無論如何,把墾民聚合起來,成千上萬的人,都要攜帶乾糧果腹的,各莊堡若不按時種植,取得當季的稻米收成,仗就無法再打下去了。
在整個地理形勢上,海島雖不算遼闊,但和數量有限、在海岸邊緣從事墾拓的人們相比,海島就很夠遼闊了。插天的高峰、千年的古木,會用歷史的眼,去看這些紛爭,像看一群群逐鬥的螻蟻。
「我覺得這樣很好,」陳山說:「那我就去一趟枋寮,找林大爺和鄭勇,先跟他們講妥再過來好了!」
從乾隆年間起始,一直綿延至咸豐十一年,淡北地區的血腥械鬥,終於在會黨苦心勸解下,解兵言和了。雙方都不再堅持賠償,不再提出刁難對方的條件,和解書是由潘李兩位廩生在艋舺起草的,雙方的首領、各莊堡的仕紳,都在上面畫了押。只要人還活著,自會改變歷劫的土地的面貌,火毀的各廟宇,可以重建起來,殘破了的市街,可以整頓如新,而且比當初更為整齊,但歷史的蹉跎,是永遠也無法彌補的。如果在當年,臺地墾民同心協力,一致響應定鼎金陵的太平天國,接合閩粵志士,舉旗抗清,也許會席捲東南,北逐韃虜,重寫一部全新的歷史,但他們被囚於地域觀念、現實利益,自相殘殺,直至民窮財盡,元氣大傷為止,時間不能停留,當他們解兵言和的時辰,太平天國的起事,業已功敗垂成。
「不要這樣推卸,」鄭勇也跳出來,紅著眼叫說:「你們忘記圍困八芝蘭山堡的事了嗎?你們沒在大安莊、錫口莊那一帶焚掠過?」
蔡老爹對大群的泉人,說了這樣的話:
誰又能責怨這些呢?潘廩生說得好:
泉人覺得蔡老爹的話極有道理,當時就同意了。當他們召請匠人,把神像修補妥當,群相拜祭,並且通知對方來接神時,漳人感動的流淚,紛紛設宴款待送神的泉人。單只這一件事,就化解了雙方的仇恨,使文山地區安靜如昔了。
鄭勇講的是事實,這群會黨所來的人裏,有漳州人,也有泉州人,尤其是各座廟宇裏的僧侶,在墾民眼裏,都有著不可侵犯的地位。他們不帶武器,一直走到兩股對峙的人群當中,漳泉兩方械鬥的人群,很自然的就被分隔開了,他們並沒有退開,只是呆呆的觀望著。
但王銅抱著那個幼兒,大踏步的走出去,對那些人喊說:
怪的是雙方盤據的林野,顯示出早就有人來過,有些勸和的單子,張貼在樹幹上,有些用石塊壓住,更有些挺立在小徑旁的樹木,樹皮被人用刀刮去,白白的無皮樹身上,被刻上了若干字跡,例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或是:「同為八閩人,同是一條根,何仇與何恨?自斷手足情!」……這些勸和的言語,在無形當中,使雙方參與的人,一心怒火都逐漸冷卻下來了。
「當然是真的,」擺腳陸說:「我老死在山裏,也是死,一個人想通了某些事情,忽然會覺得,世上沒有什麼事好害怕的了。我決意明年春天下山去,要是能夠在艋舺那邊找到大燧,我會把你在這邊的情形告訴他的。」
由於新的暴力的凌迫,造成民族少見的流遷,數百萬從內陸各省播遷而來的人,投入了社會,廿年來,使這島的面貌有了極大的改變,它在急速上升的繁榮之中,……生命的河,越流越加壯闊了。
「人與人,其實和山與山一樣,」擺腳陸說:「人就是人,山就是山,分什麼這裏人,那裏人,平地人和番人,造出許多仇恨來,這全是自找煩惱,我們和布農人在一起這多年,處得像一家人一樣,有什麼不對呢?」
「自己爭氣,當然也很要緊,」王銅語重心長的說:「但清廷昏庸積弱,臺地雖是海疆重衛,但也是洋人處心積慮、日夕想染指謀奪的地方,朝後去,什麼樣的變化都會來,我們不能不想和*圖*書到這一點。」
「我不信那幾個為頭的人,為了鬧意氣,就能興得起大風,作得起大浪來!」王銅說:「我們勸和單子,撒遍了鄉下的莊堡,不容那幾個人再把它破壞掉,我看,這一回,非在械鬥之前,把它止住不可。」
清末棄臺,使臺地墾民失國亡家,淪入日人之手,五十年黑暗歲月,也使他們以生命和碧血,迸出民族抗暴的火花,前一代的人們都入葬山岡了,但繼起的生命不會忘卻這些,若干廟宇還存在著,若干傳言還在人嘴裏流轉傳佈著。
不管淡北地方的械鬥怎樣激烈,迤邐千里的大山,卻總是以亙古之姿,對人們顯示出自然的寧靜與安詳。
「唉,日子過得真快,二燧,」擺腳陸喘息著,感慨的說:「我們進山來,晃眼好多年了,昨天在水沙連,聽商客說:艋舺還在鬧械鬥,越打越厲害,到處都燒火,死了成千上萬的人……我們沒有眼見,也不知怎麼了?」
「對,條件一定要提!」陳隆說:「這和泉方的面子有關,如果我們不提條件就講和,那就等於是向對方低了頭,這事,我是寧死也不幹的。」
「我們歇歇,陸大叔。」年輕的那個說:「你的腳不方便,天黑前,能趕到內茅埔就行了。」
「這些年,我除了想阿兄大燧,旁的事,我都不再去想它了!……我們改不了旁人,只能過自己的日子,多看石頭少見人。我們在番地,不是活得很好嗎?」
在秋季多變的天氣來臨時,枋寮方面的林大爺率人先動了,他和鄭勇兩股人配合,冒著大雨和遍地泥濘,夾攻艋舺。泉方的頭領陳隆,一見漳州人來勢兇猛,不願正面硬撞,立即帶著所有人槍,退守新莊和西盛。林鄭兩股人在艋舺會合後,又轉攻西盛和新莊,陳隆使用誘敵深入的方法,退守大姑陷,在溪岸西側的高坡上設伏,打算以有利的地形和漳人決戰,一舉殺死漳方首領,擊潰漳州僅有的人槍。
陳山離開艋舺到枋寮的林家新厝去,那位鉅紳剛剛打了一場勝仗,滿心不把泉州人放在眼裏,在態度上,比陳隆更為頑硬,他說:
會黨裏的朋友,都點頭承認滿族朝廷,並沒把孤懸的海島的開發當成要政,對臺島拱衛南疆的重要地位,也缺少足夠的認識,這樣拖延下去,終有一天,臺地墾民和他們所擁有的土地,都會被清廷出賣掉的。
王銅、陳山,以及許多會黨的朋友,都留神從各處探聽這些消息,說給李、潘兩廩生聽,讓他們寫在勸和的單子裏,分送到各村堡去。
這天清晨,有兩個揹著揹物架的人,穿著破舊的衣裳,走在陳友蘭溪南岸的小徑上。前面的一個,腳步有些顛躓,約莫有五十開外的年紀了;後面一個還不到卅歲,精瘦結實,兩眼炯炯有光,他們揹著菸草、布疋和酒,以及一些粗陶的器皿。
「我們倒不是不願和,」黃阿蘭說:「只要條件合適,漳方肯賠償我們的損失,我們可以和解的。」
「你真的想回艋舺,跟那些人講道理?陸大叔?」二燧有些困惑。
繁忙裏的人們,在夜閒時分,總會舉眼去看天頂的流星的,亮灼灼的流星的雨,歷史的雨,劃出一道道短促而急速的光弧,那正是一代代生命進行的象徵。
「陳山兄,謝謝你們這一番勸和的好意,但我早已決定了,除非泉人把黃阿蘭和陳隆縛送過來,聽憑我們處置,我絕不跟他們講和。」
放開會黨對謀和的準備不講,艋舺地區的另一次械鬥又再醞釀著。這好像天上翻滾的黑雲在醞釀一場暴雨一樣,不過,這一回的械鬥勢成強弩之末,雙方首領遣人四出糾聚人槍,艋舺以外的地方都不再熱心出動支持了。他們雙方能聚結到的,也只是平素跟他們混的人,或由他們出資僱用的鄉丁屯勇。這在規模和氣勢上,都無法和早先比較了。
二燧也在看著山,這裏不再是陌生的地方了,他早在四年前,就娶了布農族的女子塔耶為妻,他們在內埔之北的番社結茅居住,和布農人打成一片,這裏已成了他的家了。
「大家都不必說得那麼堂皇!」陳隆說:「白沙灣海本是泉州人的血染紅的,你們火毀祖師廟,把新莊整條街燒得片瓦無存,這又該怎樣說呢?」
「人分漳、泉,難道天上的神明也分漳、泉?這不是m.hetubook.com.com以人欲去犯天?我們若想澤嗣修福,就該把神像修補好了,焚香禱告,向祂謝罪,然後把祂請上神兜,送還給對方,重新建廟安頓祂。」
「沒有辦法再打了,且聽他們怎麼講罷!」鄭勇說。
不論傳說如何,自然的風貌卻毫無改變,長風在沒遮攔的溪心呼號著,無數大小不一的圓形漂石,一層疊壓著一層,向無盡的遠處鋪展開去,作成了歷史的象徵,而無數青巍巍的巨峰在雲霧中人立著,構成一種蒼茫雄渾的氣象。
最後,大燧說話了,他說:
「一般人究竟是一般人,不是大聖大哲,誰能看得到這麼遠?就連讀書進學的人,也極少有人能預測將來的,誰知若干年後,這島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會黨裏的人,因為前次調停無效,金寶山金大爺反被戳死在亂軍陣裏,陳山、王銅、潘廩生和李廩生等人集議,把會黨設在艋舺的總壇,南遷到桃子園去。潘、李兩位讀書人,運筆為文,以他們親眼所見,大械鬥的悲慘景況,編成一些容易散播的民謠、唱曲,暗暗的傳播出去,同時,他們仍然採用鄭進士公當初用過的方法——大量印發勸和單子,力勸漳、泉兩方解兵言和,保存淡北地區臺民的一點元氣。
泉籍一些在座的首領,聽了這話,都啞然無聲,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有陳隆心裏的怨火沒息,他說:
「諸位,你們手上不是有刀有劍麼?假如械鬥再延十九年,這孩子會長大的,是漳州人殺他?還是泉州人殺他?如果到那時,他死在械鬥裏,不如讓他今天死在你們手上,誰堅持要打,誰就先殺這孩子好了!」
「我早就想過了!」王銅說:「等我到三角湧外莊,把大燧夫妻倆請來再說。」
枋寮這方面不肯講和,鄭勇當然也不肯講和,他要替大刀朱五復仇,自然要和枋寮的漳人互通聲氣,一致去對付泉人了。
「看樣子,一過了農忙季,在艋舺的樟泉雙方,還是會聚合人槍再起械鬥的,我已把話說盡了,雙方領頭的人,還是不肯聽。」
陳山兩面奔跑了好幾趟,由於兩方所提的條件很苛刻,使對方根本無法接受,結果仍得不著要領,他只好回到桃仔園去,把勸說的經過告訴會黨裏的各頭領,他估計說:
這回械鬥,雙方都沒有再濫燒濫殺,林鄭陳黃四個首領都明白,淡北地區的民戶,對於連年不息的械鬥,都已聽厭了,也看厭了。他們每戶人家,都有成丁的男人死傷在械鬥裏,留下的婦孺老弱,再也無法參與械鬥啦!……他們本身對於械鬥,也很厭倦,但隱藏在內心的鬱勃的怒火不熄,使他們彼此都產生了生是冤家,死是對頭的感覺,林鄭倆人,一心想要鏖殺陳黃,使械鬥結束,陳黃倆人也一心要埋葬林鄭,好就此罷兵,而大姑陷郊外的曠野,是最適合放手決戰的地方。
但在雙方就要短兵相接,流血拼殺的時刻,忽然從下游的林叢裏轉出另一股人來。
「陳山兄,你們最好帶著人讓開!」林大爺說:「讓我來收拾他們。」
「怎樣了呢?兩位大爺?」王銅說:「已經死在械鬥裏的人,都是無辜的,我是在這裏,為無辜請命啊!」
一陣黑雲剛飄過嶺脊,另一陣黑雲,帶著濃濃的雨意,又朝溪上壓了過來;僧侶們不說什麼,他們在無水的沙石灘上,繞成一個圓圈,擊著鐃鈸、唸誦著安靈的經文,王銅把那幼兒抱到漳方首領林大爺和鄭勇的面前。那孩子年紀還小,不懂得成人世界裏的械鬥和殺戮的可怕,他以好奇的神情,骨碌碌的轉動他漆黑灼亮的眼珠,看著那些列陣的人群,看著刀的山、劍的林,和長矛飄動的纓穗。他既是漳州人,又是泉州人,他是在雙方殺戮的時辰出生的,而他不知道上一代人的仇恨,他只是一個幼小的孩童。
「不。」他說:「擺腳陸講他要回去,明年春天,他要走,他會替我去找大燧的。我只要知道大燧在什麼地方,我就放心了。」
「不管日後怎麼樣,只要大家一條心,我相信,無論什麼樣的難關,都闖得過去的,沒有什麼事,會比自相殘殺更慘了。」
如今,自己生活在叢山裏,到處都是待懇的土地,到處都有獐鹿之類的獵物,憑他的雙手和塔耶的勤勞,足可以維持一家的生活,唯一使他懸念的,只hetubook•com•com是和他在三角湧外莊被人追逐失散的大燧,一天沒得著他的消息,他就無法安得下心來。
有些人士,是雙方首領都認識的,泉籍的廩生李起濤、漳籍的廩生潘水清、常在艋舺奔波的陳山,……還有好幾個會黨裏的頭領都走在一起,他們明明看見漳泉兩股人在溪心的兩邊,劍拔弩張的對峙著,但他們仍然溯溪而上,對直走了過來。
從中部接近大山的墾屯市鎮——水沙連再向東去,荒涼的自然面貌,便那樣的直逼人的心胸,在那裏,整個山嶺被原始的洪水劈開,隔著嵐霧,影影綽綽的對峙著,大濁水的上游——陳友蘭溪的風貌,也是原始莽獷的,傳說清將陳友蘭曾領軍平番,沿著這條無名的溪川追敵,後來的墾者,使用他的名字,來稱呼這條溪,以紀念這位使後來者得以安居的人物。
王銅和陳山兩人,為這宗事情,日夕不停的奔走著。王銅覺得,事情一天比一天更有希望,因為除了艋舺本身之外,經過慘劫的鄉下各莊堡的態度,不再那樣頑硬了。在三角湧西面,漳籍的村落和泉籍的村落,有單獨媾和的。由於兩村都被火毀,他們便合建一個兩籍共居的新村堡,並且合砌一座有應公廟
陳山去艋舺奔走這宗勸和的事,態度非常認真,他首先拜訪了黃阿蘭和陳隆等一干泉籍的首領,說出艋舺就要正式開埠了,這些年的械鬥,使許多內陸來船望之生畏,不敢駛進滬尾港,紛紛轉赴府城和笨港,已使艋舺的生理逐漸蕭條,再打下去,淡北地區就要毀掉了。
那些平常血性衝動,盲目好戰的漢子,都面呈愧色,一動不動的站在雨裏,讓無邊無際的冷雨,沖洗他們燒過怒火、懷過仇恨的心靈……。
在無盡的時間轉輪中,歷史進行著,太多驚濤駭浪衝擊著這個島嶼,從慘痛歷史教訓中醒來的人們,承當了一切的浪濤和風雨,這不是一個人的故事,而是一群人的故事。在無數墾民裏面,有明鄭軍的後世,有放逐邊荒的流犯,有閩東山區的樵夫和農戶,有粵省的漁民……太多行業的人自不同的年代逐次移居,匯聚成早期開拓的社會;誰也不是什麼樣的英雄,什麼樣的好漢,而他們結成整體,便創造了開拓的歷史,無論是高亢或是低沉的曲調,歷史就是道路,像莽林中曲折的獵徑,使後來者追念前人的足跡。
「依我看,解兵言和的時機已經到了!」王銅說:「淡北械鬥,前後拖延了十九年,打了七八次,如今,各莊堡年輕力壯的漢子,十去其三,至少死傷了兩三萬人,雙方卻什麼也沒得到,再打下去會怎樣?他們想得到的!」
這種殘破的街景,和曠野間無數新墳襯映起來,多少使人生出一些朦朧的憬悟,那就是左一次右一次的械鬥,除了使雙方人亡家破、仇恨加深外,究竟還得到了什麼?!一般住戶和墾民有這樣的感覺,對於一向反對械鬥的會黨來說,這種感觸自然更深了。
新店溪北岸的文山堡,也傳出了很感人的故事。在那裏,漳人供奉的一座神像,械鬥時被泉人擄去,泉人因為洩忿,將那座神像挖眼削鼻,並潑以穢物,械鬥停息後,漳人裏面有些信徒,向對方懇求出價購回,出價出至番銀廿元,但泉人仍不肯售出;最後,泉人當中有一位年老的懇首蔡老爹,說是這神明曾經托夢給他,要泉人將祂歸還給漳人。
「這事讓我去做好了!」陳山挺身自任說:「不管能成不能成,我總要盡力去試試。」
他們歇了一會,談說了一會,又揹起揹物來,繼續朝山的深處走。綠蔭蔭的林子,細葉的樟腦和闊葉的油桐夾雜著,隔葉透進林裏的天光,也是碧色的,那些似有還無的淡淡葉影,搖曳著,在二燧的眼裏,每片葉影,都彷彿是一場遠夢。白銅隘的老鐵舖,粗糙的石壁,陰暗的光線,閃著紅紅綠綠幻光的爐火,擊鐵時飛迸的火花,是許多遠夢的背景,沒有什麼光能洞燭時間,照亮人的未來,他離開那座火毀的老鐵舖,跟大燧一道兒出門謀生時,並沒有想到日後生活得多麼好,祇要能平安過日子,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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