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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傳3:清宮外史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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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燈下焚詔

第一章

這天,鍾粹宮前殿,派充喇嘛的太監在唪經,咸豐元年定下的則例:每年正月十一與二月二十八,有此儀典,這兩天是文宗生母孝全成皇后的忌辰與生日。
孝全成皇后生前住在鍾粹宮。她崩逝的那年,文宗才十歲,以後一直住到十七歲才遷出。慈安太后感念文宗的恩遇,所以當穆宗大婚以前,挑選了鍾粹宮作為定居之處,她雖沒有見過她的這位婆婆,但敬禮如一,每年遇到正月十一和二月二十八,必定茹素瞻禮,默坐追念。當然,追念的是文宗。
這天——二月二十八,她忽然想到文宗的一件硃筆,摒絕宮女,親自從箱子裏取了出來,展開在燈下。
年深月久,硃諭的字跡,已經泛成黃色,這使得慈安太后入眼更有陌生之感,彷彿第一次看到這道遺詔似的。
雖不是第一次,然而也僅僅是第二次。慈安太后扳著手指數了一下,不由得驚歎:「真快,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的她,還是皇后的身分,而慈禧太后的封號是懿貴妃——那是咸豐十一年春天的事。
「今天覺得精神很好。」從枯黃中泛出玫瑰般鮮艷的緋色,雙頰顯得異樣觸目的皇帝說,「我要替你安排一件大事。」
「替我?」皇后不解所謂,只覺得皇帝不宜操勞,為國家大事是無可奈何,何苦又為她費精神?所以勸阻他說:「我有甚麼大事要皇上操心?難得一天清閒,好好息著吧!」
「你別攔我。我要把這件大事辦了,才能安心養病。」皇帝特意又看了看左右,確定沒有太監或宮女在窺探,方用嘶啞低沉,幾乎難以聽得清楚的聲音說:「蘭兒越來越不成樣子了!這一陣子我冷眼旁觀,倒覺得肅順的話不錯。」
蘭兒是懿貴妃的小名,她跟肅順不和,是皇后所深知的。在她,覺得蘭兒要爭她應得的一份供養,也是人情之常。而肅順現在是「當家人」,在熱河行宮,名為「秋狩」,其實是逃難,兵荒馬亂,道路艱難,一切例行進貢、傳辦的物件,都不能照往常那樣送到熱河,所以裁抑妃嬪應得的分例,亦是不得已的措施。但是,肅順的態度不好,卻是可議之事,所以這時聽了皇帝的話便不作聲,表示不以肅順為然。
而皇帝卻不曾覺察到她的感想,接著他自己的話說:「肅順勸過我不止一次,勸我行鉤弋夫人的故事——」
「甚麼叫『鉤弋夫人』啊?」皇后插嘴問說。
「那是漢武帝的故事,我講給你聽。」
漢武帝晚年,愛姬相繼下世,後宮寂寞,鬱鬱寡歡,只以巡幸海內,周覽名山大川,作為排遣。
在他五十九歲那年,巡幸經過河間,隨扈的方士中,有人善於「望氣」,說那一帶有一名奇女子。於是武帝派出「郎官」,四處查訪,訪到有個姓趙的女子,生具國色,但曾經生過一場大病,六年方始痊癒。病癒以後,兩隻手握成兩個拳頭,怎麼樣也不能將它打開。
這就是一件奇事了。武帝下令召見,果然眉目如畫,麗質天生,只是兩拳緊握。武帝將她喚到御榻面前,親手去掰她的拳,居然掰開了。
「有這樣的奇事?」皇后深感興趣,而又有些不信。
「這也許是有意安排,為了聳動聽聞,才到得了御前,那就不去提它了。總之,武帝當時就很中意,回到京裏,拿她封為婕好,住在鉤弋宮,所以稱做『鉤弋夫人』。」
「後來呢?」
「後來,」皇帝喘息了一會,用參湯潤一潤喉,接著說道:「後來有了身孕。這就又有件奇事了,懷孕懷了十四個月才生。」
「是男是女?」
皇帝嘆口氣:「如果生的是女兒,倒也罷了。」
這就是說,生的是兒子,但是,「怎麼生了個皇子,倒生壞了呢?」皇后詫異地問。
「我講漢武帝的家事給你聽,你就知道了。」
於是皇帝為她講了「巫蠱之禍」的故事,漢武帝的佞臣江充,如何逼得太子造反,發生倫常劇變,以及如何牽連昌邑王劉賀,因而也失卻了繼承帝位的資格。
「漢武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封燕王,一個封廣陵王,大概人才都平常,漢武都不喜歡。倒是他那個小兒子——就是鉤弋夫人生的那一個,名叫弗陵,小名叫鉤弋子,壯得小牛犢子似的,而且極聰明。老年得子,本就寵愛,又因為大堯也是在娘胎十四個月才生的,如今看這鉤弋子又是天生大器的樣子,所以早就存下了心,要拿皇位傳給小兒子。這話不便明說,也不能老擱在心裏,就叫人畫了一張畫,是周公輔成王的故事,左右的人就猜到了他的心思。當然,誰都不敢說破。」
「那麼,」皇后問道:「鉤弋夫人猜到了皇帝的心思沒有呢?」
「對了!你這話問到節骨眼兒上來了。」皇帝答道,「鉤弋夫人猜到了漢武的心思沒有,誰也不知道,不過漢武不能不防。有一天在甘泉宮,他無緣無故大發雷霆,拿鉤弋夫人下在獄裏,當天晚上就處死了。」
皇后大驚:「這是為甚麼?」
「為甚麼?當時也有敢言的人面奏:既然喜歡鉤弋子,怎麼又拿他生母殺掉?漢武這才說了心裏的話:從古以來,幼主在位,母后年輕掌權,一定驕淫|亂政,這就是所謂『女禍』。我現在是拿這個禍根去掉,為了天下臣民後世,應該沒有人派我不對。」皇帝說到這裏,用鄭重的眼色望著皇后說道:
「你該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皇后悚然而驚,怔怔地眨著眼,好半天才反問一句:「皇上怎麼能狠得下這個心?」
皇帝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如果是乾隆爺在今天,一定會那麼做。這位爺爺,事事學漢武,我沒有他那麼英明果斷。不過,肅順的話,我越想越有理。」
「算了吧!咱們大清朝的家法嚴,將來決不會有甚麼『女禍』——」說到這裏,皇后突然發覺失言,因為話中是假定著皇帝將不久於人世,這不觸犯了極大的忌諱?
看到皇后滿臉脹得通紅,皇帝自能瞭解她心裏的話,「事到今日,何用忌諱?」他慢慢從貼身口袋中,取出一個信封,交了過去:「你打開來看!」
皇后不肯接,怕是下了一道甚麼讓中宮無法執行的手詔,「請皇上說給我聽吧!」她雙手往懷中一縮。
「你別怕,你拿著。」皇帝極嚴肅地說:「這是我為你著想,自然也是為咱們大清朝著想。萬一有那麼一天,你千萬得有決斷。我也知道,這副千鈞重擔,你怕挑不起來,不過,我沒有法子,誰讓你是皇后呢?你挑不下來也得挑。」
這番鄭重的囑咐,對皇后來說是一種啟發,她總覺得不管皇后還是太后,跟八旗人家的「奶奶」、「太太」並無分別,管的是家務,每天唯一的大事,就是坤寧宮煮肉祀神。現在才知道自己的身分關係著天下。這樣轉念,陡覺雙肩沉重,但同時也激起了勇氣,挺一挺腰,從皇帝手裏將信封接了過來。
「打開來看!」皇帝是鼓勵的語氣,「你看了我再跟你說。」
信封沒有封口,皇后抽出裏面的素簽,只見硃筆寫的是:「咸豐十一年三月初五日諭皇后:朕憂勞國事,致攖痼疾,自知大限將至,不得不棄天下臣民,幸而有子,皇祚不絕:雖沖齡繼位,自有忠藎顧命大臣,盡心輔助,朕可無憂。所不能釋然者,懿貴妃既生皇子,異日母以子貴,自不能不尊為太后;惟朕實不能深信其人,此後如能安分守法則已,否則著爾出示此詔,命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詔如奉朕面諭,凜遵無違。欽此!」
皇后讀到一半,已是淚流滿面,淚珠落在朱紅印文「同道堂」三字上面,益增鮮艷,但亦益增淒惻。
「你別哭!」皇帝用低沉有力的聲音說:「但願我寫給你的這張紙,永不見天日。」
「是!」皇后收淚問道:「萬一非這麼不可時,真不知道該找誰?」
「這話說得不錯。果然非這麼不可時,你千萬不能大意,要找靠得住的,像肅順,就最靠得住。」

一 燈下焚詔

李蓮英所要的那味「藥」,也得在御藥房裏找。他叫那裏的首領太監,搬出塵封已久的檔冊,一頁一頁地細查,終於找到了。還是明朝天啟年間,勢焰薰天的太監魏忠賢備而未用的一味藥。這味藥,他當然不會假手於人,親自入庫檢取,隨手送到了長春宮的小廚房裏。
這樣想著,覺得先帝的顧慮,竟是可笑的了,反倒是留著這張遺詔,萬一不小心洩漏出去,會引起極大的波瀾,不如毀掉的好。
這自然也是慈禧太后的功勞。平心而論,沒有她就沒有殺肅順、用恭王這一番關係重大的處置。二十年來,雖然她也不免有攬權的時候,但到底不如先帝所顧慮的那麼壞。如今她也快五十了,還能有甚麼是非好生?
於是李玉和揭開盒蓋,只見明黃五彩的大瓷盤中,盛著十來塊鮮艷無比的玫瑰色蒸糕,松仁和棗泥的香味,撲鼻而來。慈安太后一則為了表示珍視慈禧太后的情意,再則也實在受不住那色香的誘惑,竟不顧太后應有的體統,親手拈了一塊,站在魚缸旁邊,就吃了起來。
這豈是輕易能夠排遣的?自己一生爭強好勝,偏偏有這麼一個短處在別hetubook.com.com人手裏!「東西毀掉了」,卻毀不掉人家打心底輕視自己的念頭。畢生相處,天天見面,一見面就會想起心病,無端矮了半截。就像不貞的婦人似的,雖蒙丈夫寬宏大量,不但不追究,而且好言安慰,但自己總不免覺得負疚良深,欠了個永遠補報不完的情,同時還要防著得罪了她,會將這件事抖露出來,於是低聲下氣,刻刻要留心她的喜怒好惡。這日子怎麼過?
慈禧太后的臉,從來沒有那樣紅過,心,從來沒有那樣亂過,即令沒有任何第三者在旁邊,也不能讓她自免於忸怩萬狀的感覺,除卻極低的一聲「謝謝姐姐」以外,再也想不出還有甚麼話好說。
於是,她夜訪長春宮,摒人密談,詳敘始末,最後說道:「我們姊妹相處了這麼多年,還留著這東西幹甚麼?」一面說,一面將那道硃筆遺詔,就著燭火,一焚而滅。
慈禧太后何嘗不納勸諫?只是心病不但沒有心藥,甚至無人可以與聞她的心病——勉強要找出一個人來,也就只有李蓮英了。
這是宮女們最高興的事,於是紛紛應聲,預備傳膳。
因此,各省疆臣,投其所好,常有珍異的魚類進獻,鍾粹宮中,魚缸最多。但慈安太后雖好此道,卻不求甚解,不管是甚m.hetubook•com.com麼種類,一概叫做金魚。這天她想看的「金魚」,是黑龍江將軍所進,產於混同江中,通體翠綠,其色如竹的竹魚。
「我看看那幾條金魚去。」
緊挨著聖人堂的是御藥房,沿襲明朝的遺制,規模極大,裏面有各種希奇古怪的「藥」。同治朝有一年夏天久旱不雨,軍機大臣汗元方認為這是「潛龍勿用」的緣故,不妨弄個虎頭扔入西山黑龍潭,激怒懶龍,造成一場「龍虎鬥」,自然興雲布雨,沛降甘霖,那個虎頭就是在御藥房裏找出來的。
「東佛爺得了急病。」李玉和結結巴巴地訴說著慈安太后的病情。
「喔!」慈安太后問道:「甚麼東西」?
「今兒個,光景又好得多了,上午吃了薛福辰的藥,歇了好大一覺。」
慈安太后聽了這番話,高興得眉開眼笑,「真正難為你們主子。」她說,「不用說,一定錯不了,我瞧瞧!」
乾清宮前東西向的兩座門,一座名為「日精」,一座名為「月華」。日精門在東,它的南面密邇上書房,因而專闢一室,供奉至聖先師的木主,太監管它叫「聖人堂」。
回想到這裏,慈安太后有著無窮的感慨,同時也深深困惑,不知當時何以會那麼相信慈禧太后的話?竟幫著她先拿「最靠得住」的肅順除掉和_圖_書。但是,這並沒有錯,肅順那樣子跋扈,縱使不敢謀反,一定壓制著「六爺」不能出頭。這樣,「五爺」跟「七爺」也會不服,不知道彼此不和,會鬧成甚麼樣子?那裏會有平洪楊、平捻、重新穩住大局的今天!
而李蓮英終於與聞了慈禧太后的耿耿難釋,魂牽夢縈的心病,同時也開了一味「心藥」,這味藥必須他親自去找。
「外面有風,還是在屋裏息著吧!」宮女這樣勸她。
因此,初十這一天,五次召醫,但只有極少數的人,略得風聲,甚至潘祖蔭進了宮,還不知道真相。
「喳!」崔玉貴又磕個頭,起身退下。
慈安太后瞭解她心裏的難過,竟不忍去看她的臉,「我走了!」她站起來轉過臉去說,「東西毀掉了,你就只當從不曾有過這麼一回事。」
等李玉和接過食盒,崔玉貴才雙膝跪倒磕頭:「謝佛爺的賞!」
「那才好。」慈安太后點點頭,「回去跟你主子說,我也好了。晚上我看她去。」
「早點傳膳吧!」慈安太后興致盎然地對身旁的宮女說,「吃完了,咱們串門子去!」
正在與宮女俯視魚缸,指點談笑之際,鍾粹宮的首領太監李玉和走來說道:「回主子的話,長春宮送吃的來,是留下收著,還是過一過目?」
「克食」是滿洲話,譯成漢字,本和*圖*書來寫做「克什」,是恩澤之意,因此,凡是御賜臣下的食物,不論餚饌果餌,都叫做克什。卻不知從何時開始,克什寫做克食,專指「餑餑」而言。慈安太后喜愛閒食小吃,午睡起來,正需此物,所以很高興地說:「拿來我看。」
「真不賴!」慈安太后吃完了那塊蒸糕,吩咐李玉和,「替我好好收著。拿四個銀錁子,兩個賞崔玉貴,兩個讓他帶回去賞他們小廚房。」
一連五、六天,夜不安枕,食不甘味。薛福辰和汪守正請脈,都不免驚疑,脈象中顯示慈禧太后不能收攝心神,以致氣血虧耗,因而當面奏勸,務請靜心調養,同時暗示,如果不納勸諫,則一旦病勢反覆,將有不測之禍。
「上頭剛歇下。」李蓮英壓低了聲音問:「甚麼事?」
慈安太后最愛那些供觀賞的魚,凝視著五色文魚在綠水碧草間,悠閒自在地掉尾迴游,能把大自國事,小自宮闈的一切煩惱,都拋得乾乾淨淨。
誰知未曾傳膳,慈安太后就不舒服了,說頭疼得厲害,要躺一會,接著便有手足抽搐的模樣。李玉和大驚失色,一面趕緊通知敬事房傳御醫請脈,一面到長春宮去奏報慈禧太后。
服了薛福辰所開的藥,真是其效如神,慈安太后的輕微的感冒,到了午後,幾乎就算痊癒了。睡過午覺起身,覺m•hetubook.com.com得精神抖擻,興致勃勃,想到院子裏去走走。
「只怕一時中了邪,別大驚小怪的!」李蓮英說,「既然傳了御醫,等請了脈再說,一會兒我給你回就是了。」
「你回去跟你主子說,說我很高興。」慈安太后又問:「今天,你們主子怎麼樣?」
想是這樣想,卻總覺得有點捨不得。無論如何先帝這番苦心,自己相待的這番誠意,要讓她知道。慈安太后相信「以心換心」,這幾年處處容忍相讓,畢竟也將她感動得以禮相待。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再讓她大大地感動一番。
「克食。」
等李玉和一走,李蓮英立即去找敬事房的總管太監,神色凜然地表示:慈禧太后大病未癒,如果慈安太后的「小病」再張皇其詞,就會動搖人心,關係極重,務必告誡太監,不准多問多說。否則鬧出事來,誰也擔待不了。
慈禧太后派來送克食的一個太監,名叫崔玉貴,長得很體面,也能說會道,走到慈安太后面前,因為雙手捧著食盒,只能屈一膝跪下,朗然說道:「奴才崔玉貴跟佛爺請安。奴才主子叫人做了一點兒新樣兒的克食,說是『還不壞』,又說:『東佛爺最愛這一個,可不能偏了她的。』特意叫小廚房加工加料又蒸了一籠,專派奴才送來,請佛爺嘗嘗。奴才主子又說,倘或吃得好,明兒再做了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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