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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驚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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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想回國就回國,有什麼道理好講。」
問的是清藤——他坐在榻榻米上打棋譜,眼都不抬;有意用這「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神態,來表示他的輕蔑和抗議。
「我們住在松尾旅館,專等消息。」
「這話一點不錯。」鄭士良說:「這件事暫且拋開吧,我們商量起義的計劃。」
使他感到安慰的是,日本駐新加坡的副領事,帶著通譯也在法庭中;雖然是旁聽性質,未能交談,但對他來說,無論如何是一種安定的力量,因而越發昂起了頭,顯出那種視死如歸的態度。
整個計劃以鄭士良為中心,負責惠州起義。同時由史堅如、鄧蔭南到廣州運動新軍;畢永年到上海運動長江會黨,分別起事響應。為了出入方便,要借重日本同志,決定以平山周為外務部長,負責各方面聯絡;退伍軍人原楨當參謀長,在軍事上襄助鄭士良;此外還有一個著作甚豐的學者福本誠,聽候鄭士良的差遣。
「令師的意思我懂。有這麼個傳說,說我是刺客;所以令師願意出一百圓當『保險費』。請你轉告令師:我是自由之身,他是亡命客;此來是為了安慰他,也是為他圖謀大事。他不要認錯了意思,以為我窮途末路,可以用一百圓來打發我。」宮崎說說忍不住氣,解下武士刀,用刀柄使勁往「榻榻米」一擊,瞪眼說道:「你告訴康有為,他當我什麼人?當我要飯的嗎?」
「這是虎穴。」楊衢雲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因此,他不願即時有所決定,向在座的同志徵詢意見:「你們各位看,我是不是該去?」
審判官縐著眉想了一下:「你的朋友為什麼送你這麼多錢?你許了他什麼利益?」
北村大為驚疑,仔細看著他的臉,表情詭異,始終弄不清他是負氣之語,還是實話?只覺得話不投機,而且事不干己,那就無須再談,掉頭自去。
「咦!」宮崎用詫異的語氣答道:「漫遊世界各國,難道可以乞討而行?這不是天下萬國的奇聞!」
煙打士號抵達香港,果然,格於禁令,孫逸仙不能上岸。
因為是在孫逸仙的意料之中,所以他很平靜地問道:「還存著什麼希望?」
「你不要這樣!你的嫌疑已經很難洗刷;這樣對康有為仇視的態度,只有使你的嫌疑更重。」
「不!」內田的態度很堅決,「有船就走。我非回日本不可。」
陳少白垂頭喪氣地去報告所見;孫逸仙毫無失望的感覺,「不過虛耗了一天功夫而已;而且也不算虛耗,至少可以證明,跟滿清老官僚沒有合作的可能。」他說:「現在我們可以一無牽纏地談我們自己的步驟了;就在今天晚上要議定整個計劃。」
「來看康有為。」宮崎答道:「我是康有為的救命恩人,交誼很深。但是,現在完全不同了。」
那人不答,轉身出室。很快地,走廊上發現雜沓的皮靴聲,湧進來一群人,一大半穿著警察的制服。
「請再等兩天,逸仙先生快來了;等他們雙方合作了成議,再定行止。」
果然,左渡丸一到香港,陳少白就上船來報知李鴻章的消息;他是前一天到香港的,曾與香港總督卜力會過面,談了些什麼不得而知。不過,陳少白曾登上李鴻章所坐的安平輪,會見了隨行的劉學詢。
第二天,陳少白所託去打聽廣州方面態度的日本朋友有了回話:李鴻章對派安瀾號到香港的事,一無所悉;是他的左右有人想趁此機會,誘捕革命領袖邀功。所以提出嚴重警告:萬萬不可登上安瀾號,否則一去無回。
「那末,」他又問,「什麼時候審問呢?」
內田碰了個釘子,不免訕訕地不大得勁,然而他還是作了一番「臨別贈言」,說是得了一個夢:「此夢甚奇;夢見我們同志一起出發作戰,我騎馬在前,馬忽然受驚,不肯往前走。回頭一看,所有的同志都倒在地上了。」
「不要這樣說。」孫逸仙微笑答道:「我所高興的,是又能跟你在一起。走吧!」
於是宮崎翻身入室,提筆伸紙,用一筆狂草寫了一封絕交書,說跟康有為「肝膽如雪,實共歲寒。今者懷一片私憂,滿腹奇願,來訪知己於千里之外;何圖昨日知交,今日仇敵?」又深致感慨:「世事之表裏,人情之反覆,如夢如幻,實足使人驚倒!」最後斷然表示決裂:「海天萬里,去矣南海!謹裁一書,以致於善泣皇恩而不解友誼之人,以表訣別之意。」
「新加坡總督很同情中國的革命。因此,」孫逸仙說:「我不得已撒了一個謊,說你所帶的大筆鉅款,原是我交付給你,預備來發放革命黨的軍餉的。」hetubook.com.com
審判官點點頭,轉臉又問:「那末,你在旅途中,何以又帶著刀?」
「有個勞倫.摩根,你也認識嗎?」
「實話,我對李鴻章在廣東獨立一事,並不抱多大期望;不過在廣東起事的計畫,將次成熟,所以此行亦不可少。我想請平山君打前站,負責聯絡;至於我的行程,要看香港的禁令而定,如果仍舊不讓我上岸,只好直航西貢,再轉新加坡。」
看守長這幾句勸解的話,確是善意;宮崎省悟了,靜下心來細想一想,覺得最聰明的辦法,莫過於保持冷靜,一切忍耐。
到了新加坡,宮崎寅藏一行三人,投宿在松尾旅館。松尾的店東,是個風信年華的寡婦,芳名桂子,曾是宮崎的膩友;所以他頗有賓至如歸之樂。
英國籍的審判官聽完了譯文,深為困惑;轉臉向日本副領事求證。
「他們的誤會並未消釋,」北村告訴他說:「他們認為這是一個必須處置的大問題;研究康有為接見你的利害關係,認為害多於利的,佔了大多數。我希望你提高警覺。」
宮崎並不注意他的警告;剛平息的怒氣,變本加厲地升了起來。
宮崎一聽這話,既驚且怒,「這話從何而來?」他說:「既屬忠告,請說實話。」
「那末,你的錢是你的朋友的?」
「卜力這方面一定有句明確的話。」陳少白答道:「何啟已經去探問了。卜力今天還要跟李鴻章見面,想來一定會談到兩廣獨立的事。」
宣判的結果是放逐五年。意思是驅逐出境,五年之內,不准進入新加坡。有此結果,也可意滿意了;宮崎鞠個躬出庭。清藤幸七郎也同時無條件釋放。
商訂了細部計畫,平山周隨即動身,先到香港與陳少白聯絡;孫逸仙與鄭士良、楊衢雲,日本同志宮崎寅藏、清藤幸七郎、內田良平,悄悄在橫濱上船;坐的是法國輪船煙打士號,旅客名單上用英文登記為Dr.Nagayama,譯成中文的稱呼,就是「中山醫師。」
中文底稿寄回香港,何啟譯成英文,送達港督;卜力大為贊成,隨即密電英國領事,依照預定步驟進行。不久,在日本的孫逸仙,接到了劉學詢的密電,說是「此時回來,最合時機。」於是孫逸仙決定作南海之行。
「你們到新加坡來幹什麼?」
宮崎性暴躁,但此時怒極反形冷靜,笑笑說道:「人心本來難測。我能救他,當然也能殺他。」
等押回監獄,看守長接踵而至,向宮崎道賀,說審問的情形很好,一定可以很快地獲得無罪的判決。宮崎自然欣慰,痛飲長吟,做了一夜的好夢;夢見與桂子繾綣終宵。
孫、楊不上鈎,劉學詢大失所望,但對宮崎等人不能不敷衍;盛筵招待之餘,談到正事,他表示抱歉,說李鴻章在各國聯軍沒有攻陷北京以前,不願有所舉動。
「他是誰?」
審判官沒有理他這話,開始問姓名、國籍、到新加坡來的目的。話跟拘捕的警察,在旅館中所問的一樣;他亦拿以前答過的話,再說一遍。
內田不作聲,悄悄地去收拾行李。宮崎倒有些失悔了,不該這樣對待同志;同時清藤也在勸他,引用中國的成語:「人各有志,不可相強;」而且思鄉成病是無藥可醫的,唯一的治療就是踏上歸途。因此,宮崎決定要跟內田去道歉。
當義和團在京城裏鬧得天翻地覆的時候,孫逸仙忽然接到劉學詢的一封信——從乙未重陽之役以後,忽忽五年,一直未通音問;孫逸仙只知道他在廣州依然長袖善舞,去年且為兩廣總督李鴻章羅致在幕府之中、參贊洋務。這樣一個廣東官場的紅人,居然不忘海外逋客,倒是件不尋常之事。
一整夜的會議,商談出很具體的結果,決定惠州起事,廣州響應,由鄭士良、史堅如分別策動。孫逸仙隨帶著兩萬銀圓的匯票,全數交給了鄭士良;至於起義必需的軍械,由於上年協助菲律賓獨立黨的計劃,因故中止,有一批軍械可以借用,不成問題。
拆信一看,越覺不同尋常。信很長,說是李鴻章因為拳匪作亂,大局已不可為;東南發動自保,出面的是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而暗中支持的是李鴻章。不獨如此,李鴻章還打算在廣東獨立,「思得足下為助,即請命駕來粵,協同進行。」
入獄不久,就有人來探監;是多情的居停桂子,紅紅的眼圈,卻強作笑容安慰宮崎,將帶來的舖蓋什物,一一點交。獄卒在旁,不便多言;宮崎只找到一個「說私話」的機會。hetubook•com•com
第三天近午時分,有了開審的消息;宮崎為了表示從容不迫、禍福不縈於心的修養,好好梳洗了一番,換上他最好的一身衣服出庭。
接著,宮崎細說與康有為的淵源;到了新加坡,如何聽得謠傳,說他是刺客;以及如何一怒絕交的全盤經過。唯一隱藏了的事實是,他此行的目的,為了想促成孫、康的合作;託詞環遊世界,到經此地,順便訪友。
送出了這封信,又送走了內田;宮崎滿腹牢騷,付之於痛飲高歌。興正酣時,闖進來一個人,用日本話問道:「貴姓是宮崎?」
「你很有錢!」警官的臉上,又出現了深具信心神態:「你們兩個被捕了。」
他的這一看法,左右同志,都不以為然。不過,楊衢雲、鄭士良以及宮崎寅藏等人,都認為既有此說,不妨一試;反正心理上有準備,不成亦無害。
「別的囚犯,不可能享受這樣的待遇;你是日本紳士,例外優待。」看守長意味深長地說:「你很有錢。」
「這很抱歉。」看守長老實答道:「因為你的罪名很嚴重,我們奉令不准你接見任何人,也不准從外面傳信進來。不過,你有信要送出去,我們可以遞。」
次列「章程」,共計六款:
孫逸仙聽到最後一句,頓起懷疑;楊衢雲從乙未重陽之役失敗後,漫遊越南、印度、南非各地,對目前的廣州官場來說,並不是一個熟悉的人物,商議廣東獨立,何以指名有他?
「香港是不是能登岸呢?」
二、於都內立一中央政府,以總其成。於各省立一自治政府,以資分理。所謂中央政府者,舉民望所歸之人為之首,統轄水路各軍,宰理交涉事務。惟其主權,仍在憲法權限之內。設立議會,由各省貢士若干名,以充議員,以駐京公使為暫時顧問局員。所謂自治政府者,由中央政府選派駐省總督一員,以為一省之首。設立省議會,由各縣貢士若干名,以為議員。所有該省之一切政治、徵收、正供,皆由全權自理,不受中央政府節制。惟於年中所入之款,按額撥解中央政府,以為清洋債、供金餉等費用。省內之民兵隊與警察,俱歸自治政府節制,以本省人為本省官,然必由省議會內公舉。至於會內之代議士,本由民間選定;惟新定之始,法未大備,暫由自治政府擇之,俟至若干年始歸民間選舉。以目前各國之總領事為暫時顧問局員。
粗豪的宮崎,當時縱聲大笑。笑完了告辭,趕回香港;孫逸仙已經在航向西貢的海程上了。
「好的!我再等一等。不過,我既不能上岸,佐渡丸亦不會停泊太久;我迫切需要澄清事實,好爭取時間,決定大計。」
後勤的支援,主要的是靠富商李紀堂,他被任命為駐港財務主任;楊衢雲和陳少白,亦留在香港接應。而最重要的尋取外援的工作,則由孫逸仙親自擔任——籌劃既定,他和宮崎及清藤,原船回神戶。
「是的,他是同情中國革命黨的英國人,我由孫逸仙介紹,跟他認識。」
「哼!」他冷笑著張目四顧:「何用如此?」
「如果李鴻章肯合作,我當然贊成,跟他到廣州策劃一切。但是,說實話,我對他的看法並沒有改變,現在他願意北上,就足見他還對清廷守著他的『臣節』。李鴻章並無民族大義的觀念,亦無燭照大局的智慧;八十老翁,成王稱霸的思想已淡,所以即使見面,亦未必會有理想的結果。而且能不能見面,亦未可知。」孫逸仙停了一下又說:「不過,為了尊重大家的意思,我當然要過了明天上午十一點,再作道理。」
「是的,他所說的是實話。」
在日本的活動,頗為積極,亦有相當成果;而就在這時候,康有為一系的「自立軍」,在長江一帶,有了動作——本可以有所作為的,只為康有為假冒偽善,擁資自肥,使得唐才常被捕殉難,畢永年削髮入山;保皇黨的信用盡失。
「我可明天就要走了。」內田說道:「明天就有船。滔天,我們國內見。」
宮崎沒好氣地答道:「請便。」
顯然的,這是要套他心裏的話,偵察他的關係;不論寫給什麼人的信,都會檢查,甚至能不能遞到收信人手中,亦未可知。宮崎識破機關,廢然而止。
審判官又向副領事求證,得到的答覆,也依然有利於宮崎。這一來,審判官的態度不同了;下令退庭還押。
桂子只探過一次監,以後就只「送牢飯」;食物豐盈,而且還有香煙。
一搜搜到長短兩把武士刀;那警官立刻像獲得了真贓實據似地,振振有詞地問:「你們帶著刀,幹什麼用的?和-圖-書
在信中,陳少白建議向港督卜力提出一份政見書;請他轉達駐廣州沙面的英國領事,代為李鴻章提出要求合作。然後由劉學詢居中策動,設法徵得李鴻章的同意,再進一步籌劃獨立的步驟。
康有為住在當地富商邱菽園家。宮崎跟清藤幸七郎去訪康有為時,是由他的居停代為接見;說康有為不在家,如果有什麼話要說,他可以轉達。
「武士刀是日本武士的生命,就像耶穌教徒帶十字架一樣。」宮崎用諷刺的聲音問道:「你連這個風俗都不知道嗎?」
信是康有為寫給邱菽園的,說宮崎是他的恩人,甚願相見。但新加坡官方對他「保護過嚴,終日如在牢獄」,能不能相見,實不可知。如果不幸不能相見,請邱菽園代他送一百圓給宮崎。倘或宮崎有什麼話要跟他說,可以叫這個姓湯的去接頭——此人為他所信任,任何秘密都能代達;宮崎無須過慮。
室中有三位不相識的人;孫逸仙為宮崎一一介紹:黃康衢、吳傑模、林文慶。都是新加坡極具社會地位的華僑。
「我的意思不然。」陳少白說:「我很懷疑廣州方面的真意。安瀾號可能是個陷阱,而且是個萬無脫逃之方的陷阱。所以我已經請人去打聽了;總要探明對方的真有誠意,才能上船。」
「回香港。」
因此,連清藤幸七郎面前,他都不肯透露。一個人借酒澆愁,高唱「浪曲」;幸虧女居停多情,偎肩細語,沖淡了他一肚子的骯髒之氣。
「他是清藤幸七郎。」
「是的。」
「不准動!」為頭的大喝!
「孫、康人品之高下,就在這些地方表現得清清楚楚。」清藤大感失望,搖著頭說:「算了,談什麼合作?就談成了也不會有好結果。等逸仙先生一到,我們就跟他一起走吧!」
「你認識孫逸仙嗎?」
警官跟他的同僚私下商議了一下,決定就地訊問作一個筆錄。
問到這話,便意味著疑心這筆鉅款,就是買出他來行刺康有為的代價。宮崎理解到這是整個審判中最關緊要的話,便正色答道:「利益的交換,是商人的行為;日本的武士中,沒有這樣的事!資財相通,緩急相扶,是武士分所當為;也是我們日本立國的精神。」
「認識。」
第二天上船來見的同志,絡繹不絕;孫逸仙不動聲色,只跟大家談起義的計劃。陳少白卻有些沉不住氣;因為「祕密約會」之說,始終未見有任何進一步的安排。十一點已過,證實卜力的想法,終成虛願;但陳少白仍不死心,因為李鴻章未走。到了傍晚,只聽汽笛長鳴,從佐渡丸甲板上望過去,安平輪蠕蠕而動,終於消失在暮靄中了。
傍晚有了回話,是一個相當令人興奮的消息,說卜力決定留住李鴻章,並安排在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鐘,讓孫逸仙跟李鴻章祕密相見。
「我跟康先生是患難之交。這一次特為從香港來看他;有一件大事,要當面跟他談,請代為約定見面日期。」
宮崎大為生氣,而且生的是悶氣。康有為竟拿救命恩人,當作受清朝官吏收買的刺客;這不僅忘恩負義,簡直毫無心肝;說出去會給人笑話:宮崎寅藏自負有虬髯客的肝膽,可惜沒有長眼睛!
朝廷要務,決於滿臣,紊政弄權,惟以貴選,是謂任私人。文武兩途,專以賄進,能員循吏,轉在下僚,是謂屈俊傑。失勢則媚,得勢則驕,面從心違,交鄰慣技,是謂尚詐術。較量強弱,恩可為仇,朝得新歡,多忘舊好,是謂瀆邦交。外和內狠,匿怨計嫌,釀禍伏機,屢思報復,是謂嫉外人。上下交征,縱情濫耗,民膏民血,疊剝需應,是為虐民庶。鍛鍊黨罪,殺戮忠臣,杜絕新機,閉塞言路,是謂仇志士。嚴刑取供,獄多瘐斃,寧枉勿縱,多殺示威,是謂尚殘刑。
參預會議的,只有楊衢雲、陳少白、謝纘泰、平山周以及一兩位香港的同志;第一件商量的事,就是廣東方面的舉動。
「我知道。」陳少白說:「我再去催何啟;今天無論如何要得到確實回話。」
庭外圍著一群人;宮崎第一眼就發現了孫逸仙含笑目迎,驚喜交集,正要上前招呼時,桂子奔出來握住他的手說:「你總算恢復自由了!多虧得孫逸仙博士。」
於是武士道的戒律在身上開始發生作用,端然默坐,用背誦往哲先賢的嘉言讜論,去打發度日如年的辰光。
四、增文武官俸。內外文官廩祿從豐,自能廉潔持躬,公忠體國。其有及年至仕者,給以年俸。視在官之久暫,定恩額之多少。若為國捐軀,則撫養其身後。
「不錯。」宮崎問道:「什麼事?」
於是,走上來四個和*圖*書人,首先搜身;證實和服腰際袖中沒有藏著兇器,方始放手。
「我非痛斥他不可。」宮崎咬著牙說:「怪不得他們的光緒皇帝會遭受被幽禁的命運!信任了這樣一個卑陋愚昧的傢伙。」
姓湯的也知道他脾氣不好,見此光景,真怕吃了眼前虧;抱頭鼠竄而去。
北村略略躊躇了一會答道:「內幕我也不太清楚,聽說是康門中人從香港打來電報,說你到廣州去了一趟;劉學詢承李鴻章之命,收買你來行刺。」
接著,新加坡總督又問了許多人,有識有不識,宮崎一一據實回答。
「是在那裏認識的?」
從倫敦蒙難以後,孫逸仙頗有警悟;不是從前那樣但憑豪氣、貿然而行的作風。同時他也瞭解到自己的地位與責任,個人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但生死關乎大計,則生命屬於全體同志,不但自己作不得主張,而且不能不為革命前途善自珍重。
這不太突兀嗎?孫逸仙心想,李鴻章少年科第、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一路扶搖直上;雖然中日之戰,北洋海軍一敗塗地,他的一生「勛名」,幾乎付之東流,如今不甚得意;但七十老翁,忽然一反忠於清室的素志,而有此雄心魄力,打算獨立圖存,是可能的嗎?
話還沒有完,宮崎就發怒了,「去你的!」他罵道:「懦怯的傢伙。」
「咦!」宮崎奇怪,「怎麼想回國,什麼道理?」
「搜他!」那警官又問:「還有內田良平和平山周呢?」
「不能登岸也不要緊。」孫逸仙問道:「你是不是還想跟康有為合作?」
因此,他贊成陳少白的辦法,先打聽確實了,再定自己的行止。「不過,即使我不能去,我們亦無須拒絕。」他說:「這無論如何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好機會,我想,可以請日本同志代表。」
總督很有修養,並不因他咆哮公堂而有所不悅,又問了些別的話,宣示第二日宣判。
「調查!」宮崎突然衝動,咆哮著說:「調查個鬼!康有為狼心狗肺,恩將仇報;看我出獄以後,饒得了他。」
「不知道。現在正在調查。」
三、公權利於天下。如關稅等類,如有增改,必先與別國妥議而行。又如鐵路、礦產、船政、工商各類,均宜分沾利權。教士、教堂、旅店,一律保護。
「五年前在橫濱。」
問完了,警官又跟他的同僚低聲商議;決定要作一番搜查。
但是,他所受的待遇,卻令他惱怒;左右兩名警察緊緊挾著他的手臂,身後又有兩名士兵監視,彷彿當他是個暴戾的亡命之徒,一言不合,就會當庭刺殺審判官似地。
「亦不能說不成無害。」孫逸仙的見解比他們要深得多,「凡事不近人情者,往往蘊藏著不測的禍機。照我的想法,李鴻章既有此打算,不是一個人在肚子裏籌劃可以成功的,省港密邇,香港必有所聞。且看少白有沒有信來?」
「不!一貧如洗。」
好在計劃早已預定,孫逸仙派宮崎、清藤、內田三位日本同志代表,坐安瀾號到廣州跟劉學詢見面。
這一下,清藤和內田才發覺有異,追問之下,宮崎不復再能隱瞞。那兩個自然為他不平。
一出屋子,在走廊上頭遇見一位不速之客,正是那天默然而去的北村。
「喔!」審判官帶著譏刺語氣:「這樣說起來,你的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法國郵船從西貢來的那天,你到碼頭去等;見到福本,告訴他趕緊避開。」
「你這一次旅行,為什麼要帶這麼多錢?」
康有為總算派人來了,是他的一個姓湯的學生;見面以後,先遞了一封信給宮崎看。
坐上馬車,直駛碼頭;因為法庭有附帶判決,宮崎不准片刻停留,所以直接上了日本汽輪「佐渡丸」。開船要到晚上,大家便在「佐渡丸」上的餐室,開了幾瓶香檳,慶賀宮崎和清藤的恢復自由。
「孫先生!」宮崎激動地說:「我認識康有為的真面目了。假冒偽善,他的人格不值一文錢。」
但是內田良平忽動歸思,「滔天君,」他叫著宮崎的別號說:「我打算回去了。」
這就可以解釋孫逸仙的疑問,何以指名邀楊衢雲?乙未重陽之役以後,廣州官府所出的「捉拿亂黨」的四言告示中,特為列出名字的,除了孫逸仙,就是楊衢雲;在他們看,楊衢雲是第二號「亂黨」。
見他這樣表示,宮崎不便再勸;去見康有為談合作,也就不必讓他參預了。
談到這裡,陳少白的臉色沮喪,「劉問芻吞吞吐吐,彷彿很為難的神氣。不過和-圖-書,」他強自振作著,「事情還沒有絕望。」
「是。」
「在船上,我跟孫先生長談過,應該跟康有為合作。孫先生亦以為然,現在廣州方面的合作,根本是個騙局;白白耽誤功夫,真可惜!」宮崎問陳少白說:「康有為此刻在新加坡,我要去看他,進行合作之議。希望有所成就;更希望能在新加坡與孫先生見面。」
「喔,感謝之至。」宮崎深深一鞠躬。
六、變科舉為專門之學。如文學、科學、律學等,俱分門教授;學成之後,因材器使,毋雜毋濫。
一等等到第二天上午,猶無消息;卻有一個宮崎舊識,目前跟保皇黨在一起的北村,突然到松尾旅館來拜訪,一見面就要求與宮崎單獨密談。
「審判官要知道,我雖窮,我的朋友不窮。」
「林先生是我幼年同學。」孫逸仙特別指著林文慶說:「他最熱心。由於他介紹我見新加坡總督,事情才能挽回。」
「好,好!」邱菽園很懇切地說:「我知道,康先生脫險多虧足下,不是泛泛之交。我一定尊意轉達康先生,一定日子,立刻奉告。宮崎先生下榻在何處?」
宮崎報以感激的眼色;隨又問道:「我們此刻何去何從?」
「我已經有準備了。」孫逸仙對上船迎接的平山周說:「我們就在船上開會;請你通知陳少白、謝纘泰趕快來。」
「李鴻章派來一條兵艦安瀾號,已經等了兩天了。」陳紹白說:「專程來迎接的是,曾國藩的孫子曾廣銓;指明請逸仙跟肇春到廣州。」
「我特為來奉告,」北村低聲說道:「道路傳說,有人要來行刺康先生。他左右的人,疑心這個刺客就是你。」
「你家很富嗎?」
「這一次重回香港,要把策略、路線決定下來。李鴻章到底要聽命北上了,我早說過,我對他並不抱任何期望;不過有些同志很熱心,讓他們試探了再說。如果不成,大家不必失望。」孫逸仙這樣叮囑宮崎,「我們照我們的計劃做;自己開拓自己的前途。」
「這是你嗎?」為頭的警官出示傳票,上面寫著宮崎的名字。
信是寫給邱菽園的,而語氣全為對宮崎而發;這封信卻又在姓湯的手裏。康有為是玩的什麼手段?宮崎有些莫名其妙;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什麼「保護過嚴」,能不能相見之類,都是鬼話。
「內田回國了。平山在香港。」
「日本刀代表『大和魂』,武士不管到那裏,都要帶著的。」
有錢不能買得自由;宮崎有許多話要跟親近的人說,所以央求看守長:「請通知松尾旅館的老關娘,讓他來看看我。行不行?」
「你們來幹什麼?」宮崎大聲問道。
警官面有慚色,不再追問;只繼續搜查,查出皮包裏貯藏著極多的港幣。
桂子深深點頭,想有所言,獄卒已來催促;她含著一泡眼淚,一步三回頭地,捨不得離去。
五、平其政刑。大小訟務,仿歐美之法,立陪審人員,許律師代理,務為平允,不以殘刑致死,不以拷打取供。
宮崎一聽這話又衝動了,厲聲答道:「在我入獄之前,中國革命領袖有兩個,一個孫逸仙,一個康有為,我曾經對他們寄予深厚的同情,怎麼說我會受清國政府的收買?我知道,這是冒牌革命領袖康有為的無恥誣賴。」
政見書是何啟所擬的,原稿用英文。孫逸仙認為大致可行,但須增刪補充;便親自動筆,用中文改寫,稱為「平治章程」。首敘綱領:
果然,陳少白有專函報告此事;不過發動廣東獨立之議的,並不是李鴻章本人;而是香港華民議政局的議員何啟與劉學詢等等一班廣東士紳。何啟與香港總督卜力曾多次商談;卜力已經口頭表示,願加協助。但正式進行這件大事,何啟與陳少白都認為先要取得孫逸仙的指示,方能著手。
一、遷都於適中之地。如南京、漢口等處,擇而都之,以便辦理交涉及各省往來之程。
「現在,」總督抬一抬身子,提高了聲音,顯得他要問的話很重要,「我問你一句話,你必須實說:你是不是受了清國政府的收買,來暗殺他們的革命領袖?」
第二天一早,看守長又來傳喚,宮崎以為可以出獄了;到了法庭,不覺詫異,坐在審判官席上的,竟是新加坡的總督。
宮崎當然放棄了孫、康合作的計劃,很鄭重地表示,今後將死心塌地,聽從孫逸仙的指揮。一番頓挫、一番團結;孫逸仙對於拂逆中孕育勝利的信心,愈益堅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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