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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鳳仙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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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樹錚大為搖頭:「楊杏城也是一個腳色,何以這麼不會說話?他的意思,竟是重在『立儲』,此刻那裏談得到此?」
接下來便是他抓牌,抓一張六條。他已經聽張,是二五條,這時當然追一張三條,聽嵌五條。
又是:「碰!」這回是楊士琦,卻很快地又改口:「不碰不碰。」
郭風水又磕過頭:「天子萬年!」
語聲並不高,但語氣急促,而且是在極清靜的客廳裏,所以在瀏覽字畫的孫寶琦和汪大燮都回過頭來,並且不約而同地注視著段祺瑞,要看他作何表示?
「怎麼樣呢?」
「這是外形,還有內形。」袁乃寬很起勁地補充,「這座墳四面包圍,以流泉為暗沙,匯於明堂,就是龍源。郭先生真是一雙巨眼,斷定墳地周圍五丈,必有龍源伏流,掘開來一看,真正神乎其神!」
「是!」馮國璋遲疑了一下又說,「南方的謠言,還有點別樣說法。」
這副賀聯切地、切事、切人、切姓,典雅工麗,傳誦一時。但「新郎官」自己都不甚記得清楚,袁世凱卻能隻字不遺地背得下來。馮國璋不免驚奇,同時也相當感動,覺得多年追隨,總聽人說,「袁宮保善於作假」的話,其實是謗詞。
「大發!」郭風水簡短有力地答了這樣兩個字。
說到建都,倒提醒了袁克定一件事,暫時先擺在心裏,只問袁乃寬:「見了老爺子沒有?」
「那就不要打牌了!」
「應九五龍飛之象。」郭風水接口,「不獨如此,地形左右迎送護衛,層層拱立,如各路諸侯,真是帝王肇基之形勢。明十三陵及東陵、西陵,我還未曾瞻仰,不敢胡說。就南方來說,只有鳳陽有此氣象。」
「不,不!沒有什麼。」楊士琦不願掃大家的興。但他必須找個機會跟段祺瑞說句話,所以自動提出折衷的辦法,「吃了飯再打。」
「二楊他們,一心一意要撮弄他坐到熱灶上去,不妨聽之。」徐樹錚放低了聲音說,「等項城下不得臺,那時還不是老師來收拾殘局?」
這真是所謂「言之鑿鑿」,但說得過於活龍活現,卻反令人不易相信。所以馮國璋辭出春藕齋,便又到居仁堂側屋的政事堂機要局去訪張一麟。
過了好一會兒,沒有人和牌。輪到段祺瑞抓牌,抓進一張五條,毫不遲疑地說:「『兩不包三』!」接著便把那張條子打了出來。
「當然,不試驗怎麼叫人相信?」袁乃寬神氣活現地,就像是他自己看的風水,「就在東面四丈開外,掘下去不到三尺深,便有流泉出現。郭先生,那兩句詩叫什麼?」
「那麼,項城呢?真的病勢不輕?」
二次革命失敗,袁世凱的勢力擴張到江南,特調馮國璋為江蘇督軍。在袁世凱看,這個職位就是前清的兩江總督,保障東南,關係極重。為了籠絡起見,「瘸子大爺」獻上一條美人計,拿周道如下嫁為馮國璋的續弦夫人。這在周道如自是萬分不願。照她的想法,即令不能嫁袁寒雲,也得嫁個驚才絕豔的大名士。馮國璋俗不可耐,如何相處終身。
於是,袁世凱親自作媒,自是一提便妥。由袁克文的生母親自送親南下,袁世凱除了致送五萬元現款為奩資以外,還大辦嫁妝,說不盡的花團錦簇,都裝在花車中,直放南京浦口。其中有一樣極珍貴的東西,由周道如隨身攜帶——一本密碼。
「大山上加一小山,叫做加冕。」袁乃寬轉臉問道,「郭先生,是這樣吧?」
「喔,」袁克定接著問,「加冕怎麼樣呢?」
「喔,喔,我忘掉了。」說著抓起牌看了一下,往外就打,是張一筒。
馮國璋莫名其妙,張大了眼問道:「大總統,怎麼說這話?」
一看果然,楊士琦吃出兩副條子,看模樣已經等張。段祺瑞便說:「糟了,我剛摸進一張七條,非打不可的。」
「大總統成全之德!」馮國璋趕緊又起立申謝,「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他說:北京正位,正陽門的關係最大。正陽前門一開,不是國家多遭變故,就是國祚因和*圖*書以潛移。所以以前那怕班禪、達賴以活佛之尊,亦不能進正陽前門,只能高搭黃橋,越女牆而過。唯有帝后龍馭上賓,梓宮方能出正陽前門。可知這門不開則已,一開必有不祥之事。
「那就碰吧。」
「沒有這話。」
這意思是說,梁啟超不瞭解他,馮國璋應該瞭解。
他受的重任,是要如何改建正陽門城樓。
這郭風水是紹興人,是北大教授蔣夢麟的同鄉好友。到京以後,由於蔣夢麟的關係,上流社會,頗識其人,最後不知怎麼為袁克定知道了,禮聘他到項城原籍去看祖墳的風水。此中消息,所關不細,所以袁克定撇下了楊度,立即延見。
「咦!」孫寶琦詫異,「不是該你抓牌嗎?」
就這沉吟未答之際,魯莽的袁乃寬,在旁邊開了口:「總統任期有定,不足以盡大總統安邦定國的大才。」他大聲說道,「還不如改國體!」
汪大燮看了看笑了。「這一說,芝老自己招供!」他說,「是一副筒子一色。」
這話一出口,兩隻眼睛直盯在徐世昌臉上——他練就「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功夫,把臉慢慢低了下去,細看羊毛地毯上五福捧壽的花紋。他不曾變色,袁世凱卻變色了。
郭風水搖搖頭,重複了一句:「八二之數。」接著又說,「天機不可洩露。」
一聽這話,袁克定不由地失聲問道:「那不是先祖母的長眠之地嗎?」
於是楊士琦將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便待起身。他下家的孫寶琦,愛賭而技不精,又最性急,便拉著他說:「杏城,你先打了這張牌!」
她的那班「女弟子」——袁家的姨太太、少奶奶、小姐,受命相勸,周道如執意不回。最後是由袁寒雲出面,摒人密談,遙遙望去,但見周道如泣不可抑,淚多話少,都以為好事必不諧了,誰知周道如將一副情淚還了袁寒雲,竟死心塌地,表示願意聽從大總統的安排。
這些建議,說得頭頭是道,由內務總長朱啟鈐,當面報告袁世凱,自然嘉納,任命朱啟鈐為「營建太監」,準備興工。
孫寶琦如獲至寶,說聲:「好險!」將牌和倒。
「碰!」段祺瑞碰了一筒,略一躊躇,將七條打了出來。
「芝老什麼牌?」汪大燮問。
碰了打三條,孫寶琦便說:「是吊麻將了,不外乎一、二、四、五條四張牌。」他轉臉向段祺瑞說,「三副下地了!當心吃包子。」
「報告大總統,」馮國璋趁機說道,「南方謠言甚多,說得有頭有尾,相信的人也很多。」他還想說什麼,但終於咽了口唾沫,沉默著等候答話。
於是暫時歇手。當聽差在鋪排桌面,準備開飯時,四個人隨意閑坐。只有楊士琦坐不住,在客廳裏來回踱方步。踱了好一會,突然停住,正好在段祺瑞面前。
「老爺子定在四點鐘接見,特為先來看大爺。」
這過於隆重的禮節,使得跟在一起的袁乃寬和楊度,頓有天顏咫尺的戒懼之感,腳步踟躕著,終於停在走廊上,不敢貿然闖入。
段祺瑞一愣。「『不可不勸』,當然!」他問,「怎麼叫『不可固勸』?」
徐樹錚真不愧「小扇子」,料事精確,果如所言,是梁啟超力勸馮國璋進京來有所勸阻的。
這一下,馮國璋深信不疑了。回到東交民巷六國飯店「行轅」,只是梁啟超在坐等消息。馮國璋便將先謁大總統,後晤機要局長,探詢所得,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是。」
「這是什麼話!」袁世凱雙目一張,咄咄逼人,倒仿佛是那個要陷他於不義似地,「果真有那一天,我連中國都不能住了。」
「說大爺對這件事很熱心——」
第二部分是加高正陽前門的敵樓,南面拱立,恰好受南方朝賀。敵樓上原有七十二個炮眼,分佈東西南北,有鎮壓四方之義。但七十二是地煞之數,有地煞不能沒有天罡。郭風水主張在敵樓南向最高的地方,開兩個大洞,直射南方,這是「天眼」,必可撲滅南方丙丁火。
於是袁克定陪著郭風水到了袁世凱面前。他很客氣,賜坐,賜茶,慰勞一番,然後問起m.hetubook.com.com此行經過。郭風水很從容地講了一遍。
「是的,是劉太夫人的墳。」袁乃寬回答——袁世凱的生母姓劉。
袁克定面色凝重,久久無語。然後有聽差來報,說「郭風水」從項城回來了,特來謁見。
馮國璋未進京以前,袁世凱就已知道他有此一行,以及來意為何。因為袁世凱有個「坐探」在江寧,這個人就是新婚才一年的馮夫人周道如。
北洋三傑中的一龍一虎,亦親自來迎。但段祺瑞為了避嫌疑,不便先邀他到家敘舊,由代理陸軍部長王士珍陪著,仿照前清大臣入覲或覆命,先到宮門遞折請安的例子,坐著總統府的禮車,由車站徑駛新華門。
「怎麼說?」
郭風水應聲答道:「詩曰:『相彼陰陽,觀其流泉』,這是指建都而言。建都尚重流泉,何況墓地?」
專車到京,袁世凱特派武官迎接,文武百官,亦都受命迎迓。前門車站的盛況,不下於陳宧出京的光景。
而袁世凱的精神卻顯得頗為衰颯,不知是真的如此,還是有意做作。但聽他歎口氣說:「平日我不服老,一病才知年紀不饒人。」
一年多以來,馮國璋的一舉一動,袁世凱無不了如指掌,就靠的是周道如打來的密電。這一次梁啟超到江寧,談了些什麼,馮國璋的態度如何,袁世凱一清二楚,早就想好了應付的辦法。
「這座墳的外形,」袁乃寬代為解說,「來脈雄長,經九疊而結穴,每疊山上加冕——」
袁克定的本心也是如此。將郭風水帶了出來,就借楊度所住的純一齋,拜託他一事,同時送了一萬元,作在京的盤纏。郭風水喜出望外,越發覺得感恩圖報,要好好替他們父子效一番力。
但民間不明內幕,反認為改建正陽門是袁世凱決定不稱帝的明證——正陽門甕城四門,只開三門,車馬喧塞,交通極為不便。在前一兩年,就有人建議,在正陽門與宣武門之間,另開一門,命名為「和平門」。此門一開,不但可以疏散交通,而且北面與公府的新華門聯成一線,體制上亦較適宜。
「是啊?」馮國璋接口說道,「南方人言嘖嘖,都是不明了大總統的心跡的。不過,中國將來轉弱為強,到天與人歸的時候,恐怕黃袍加身,大總統謙讓為懷,也仍舊是推不掉的。」
這些記者的背景各個不同,有的贊成帝制,有的代表陸軍,有的比較超然,有的則別有用心。像日本特務機關所辦的順天時報,唯恐中國的天下不亂,所以問話的方式亦不大相同,但萬變不離其宗的是:袁世凱有沒有稱帝之心?
「雲臺何能作我的主?」袁世凱搶過話來說,「這是不明我家情形的人,自作聰明的猜測。華甫,你我自己人,我的心事不便跟別人說,不能瞞你。我現在的地位,與皇上有什麼分別?所貴乎為帝者,無非為子孫計。你想,老大身有殘疾,老二是名士派,老三是紈袴,此外都還小,豈能付以天下之重!從來帝王之家,子孫都不得善果,我為子孫計,怎麼能害他們?」
「不錯。」郭風水慢條斯理地點點頭。
「慕老,你還看不出來?」汪大燮指著楊士琦門前的牌說,「門前條子一張不見,明明是副清一色,要摸的這張牌,出入甚大,當然要慎重將事。」
周道如是江蘇宜興人,明末宰相周延儒之後,天津女子師範學校畢業以後,經當時名震一時的才女,也是她的校長呂碧城的推薦,作了袁家的「女西席」,其實也是「女清客」。袁世凱放歸洹上時,周道如也一起跟到項城的「養壽園」,算是跟袁家共過患難的人。
「不忙,不忙!」楊士琦將面前的牌一覆,到段祺瑞書房裏去聽直通公府的專線電話。
「奇怪!就先摸牌打了,也不要緊。」孫寶琦咕噥著說,「偏要讓我等。」
這便有點宋太祖請教陳希夷,明太祖垂詢劉伯溫的意味了。郭風水肅然答道:「八二之數。」
「不行!你這副牌尤其不能通融,非碰不可。」
這話在徐世昌聽來,很不是滋味。因為金匱石室中的名字,他亦是夠資格www.hetubook.com.com的——其事起於上年八月間,據說是梁啟超的一個弟子的創議,仿照清朝秘密立儲的制度,大總統繼任人,由現任大總統推薦之,預先書名於嘉禾金簡,藏於石室金匱。大總統因故,由國務卿率領百僚,宣誓開匱,依照先後次序承繼。袁世凱對這個建議,欣然嘉納,交由「御用」的參政院,完成立法,同時規定大總統的任期為十年。
「請看,」楊度指著報紙,向袁克定口發怨言,「大總統也不知打的什麼主意?這兩個月好不容易製造空氣,剛有點兒『味道』,為他老人家這幾句話,一掃而空。」
「這是天生的良緣,非華甫你不足以屈周先生,周先生亦非你不足以匹配。去年好日子,各處的應酬文字,都仔細看了,倒是倪丹忱的那副喜聯最出色。」袁世凱接著便朗誦安徽督軍倪嗣沖所送的那副賀聯:「將略褐輕裘,奪龍蟠虎踞,好作洞房,從茲兒女莫愁,想顧曲英雄,當不愧小喬夫婿。家風奇蕪褸,喜裙布荊釵,迎來瓊島,為報湖山罨畫,有執柯元首,始得歸大樹將軍。」
郭風水先參考北京建置的文獻,將正陽門的沿革源流及一切有關的傳說,先考究得明明白白,然後半夜裏登上正陽門的敵樓,細察形勢,上了一個「說帖」。
這一夜談到大天白亮,段祺瑞聽從徐樹錚的策畫,決定了他的態度:表面上跟徐世昌一樣,對於袁世凱稱帝,既不贊成,也不反對,暗中則比徐世昌要積極些。徐世昌只打算做個「太平宰相」,不願意惹任何麻煩。段祺瑞慨然有出任艱巨之志。當然,這要待時。同時,也要結納。第一個是梁士詒,第二個是曹汝霖,有此財政和外交的長才,加上自己在軍政方面的潛力,便足以應付任何困難的局面。
「國人不肯體諒,我也只好出此下策了。」袁世凱說,「我已經叫人在倫敦置了點產業,必要的時候,我只好做一個海外的寓公。」
四張牌翻開來是單吊五條,本應攔孫寶琦和的,自己錯過了。
這一下,郭風水不能不答,不然就變成默認,所以這樣回答:「帝位久長,事後自知。」
打完牌,送走了客人,段祺瑞不回上房到書齋,悄悄由後門而進的徐樹錚,已經等了好半天了。
根據參政院的法案,袁世凱特為下令,建立「石室金匱」之制。匱在室內,無從得見,而石室卻有無數人見過,在居仁堂右面,過豐澤園轉向卍字廊的小丘阜上,是個九尺五寸高的四方形大石盒子,石色青白,配上混金鎖鍵,顯得極其莊嚴。袁世凱所寫的三個名字,雖不得而知,但傳子傳賢不論,則徐世昌亦顯然是夠得上資格的一個,因而聽了那番話,心裏很不是滋味。
「這一趟,真的要辭了!」段祺瑞一見面就說,「項城今天派楊杏城正式來試探。」接著,他將經過情形,約略說了一遍。
「大總統的體質,向來康強。人生小病,算是偷閒,尤其是大總統,日理萬機,正好趁此機會休養幾日。」
袁世凱早就在等了,一到便在春藕齋傳見,不讓馮國璋行大禮,攜手並坐,先問馮夫人的好。
天氣熱,公務又多,加以飲食不慎,袁世凱病了。病是小病,但問疾的人絡繹不絕,都由袁世凱的侍從,仿佛清朝「御前大臣」的袁乃寬接待。問疾的人,十之八九被擋了駕,只有極少數的才能在病榻前,向袁世凱親自|慰問。
「怎麼?」袁克定問道,「還掘地試驗?」
幾乎是同時發聲,楊士琦喊道:「該打,該打!我失和。」
張一麟字仲仁,是蘇州人,從小有神童之稱,十二歲就進學中了秀才,十九歲在北闈鄉試中式,正好清朝開經濟特科,張一麟的卷子為張之洞所激賞,拔置一等第二,與楊度、梁士詒都算是「同年」。
「卓如對我有點誤會。」袁世凱說,「不過也難怪,他跟我的交情到底淺。」
「是八百二十年,還是八十二年?」
梁啟超借省親為名,由天津回廣東,以及臨行有一封長信勸袁世凱懸崖勒和圖書馬,勿作稱帝之想,這是段祺瑞所知道的。以後又看到報上登載的消息,說他漫遊蘇杭,總以他對國事灰心,寄情山水,那知竟會跟馮國璋一起進京——馮、梁無甚淵源,何以走在一起?確是怪事。
「郭先生的堪輿是好的。」袁世凱跟他兒子說,「你可以好好請教請教郭先生。」
「芝泉!」他是憂心忡忡的神色,「項城的病不輕!一旦不諱,將如之何?總要有個預備才好。」
楊士琦說不下去了。踱了半天的方步,打好一篇勸段祺瑞擁護袁世凱稱帝的腹稿,白費心血,完全無用。
「有是有這麼一回事。」張一麟是一片「君子之心」,認為袁世凱本心無他,只是為小人包圍,「有人想做開國元勳,不過,老頭子不會那麼傻。」
他是由袁乃寬陪著來的。相見道過辛苦,先由袁乃寬談此行的經過。袁家的祖墳共計十七座,一一細看,在第七座上,大有講究。
這極少數的人中,當然有徐世昌。他由袁乃寬陪著進入袁世凱臥室,只見屏風後面,裙幅隱約,床下一雙繡花拖鞋,床上一方猩紅絲巾,可見病中不摒妾侍,徐世昌便知道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病。
他從「通籍」以後,便一直在袁世凱幕府,明敏通達,好學深思,而且潔身自好,恥於利祿,因而深受袁世凱所愛重。改官制後,辟為政事堂機要局局長,是袁世凱最親近的幕僚。馮國璋不找別人去找他,就是想進一步求證袁世凱的話是真是假?稱帝之說,到底有無其事?
就在這天晚上,府學胡同段宅有一桌麻將,除了主人以外,一個是參政院副院長汪大燮,一個是袁世凱的兒女親家孫寶琦,還有一個是楊士琦,正輪到他摸牌,聽差來說,「大總統來電話。」
「杏城呢?」
段祺瑞神色不動,平靜地答道:「有副總統在。」
「你是跟梁卓如一起進京的?」
由於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加上馮國璋跟袁世凱的談話一發表,大家都認為袁世凱決無稱帝之心。甚至連梁啟超亦信以為真,因此當七月初六,參政院由袁世凱的授意,根據「新約法」第五十九條規定,推舉包括梁啟超、楊度、嚴復在內的十人憲法起草委員,由公府明令發表後,他不但欣然受職,而且欣然赴會,侃侃而談,真以為袁世凱有貫徹共和國體的誠意,預備制定一部優良的憲法,約束總統的權力,開創民主的大道。
「決沒有!完全是各方面對大總統的誤解。」梁啟超斬釘截鐵地代表袁世凱否認。同時將馮國璋與袁世凱、張一麟談話的經過,透露了一大部分。
「慢點。」袁克定問,「什麼叫『加冕』?」
袁世凱頗以其說為然,已經興工有日。但前門大柵欄一帶的商鋪,深怕此門一開,成為內外捷徑,琉璃廠一帶的市面,自然會興旺,而大柵欄一帶將會冷淡,因而託出一個極有名的風水先生,向袁世凱進言,說一開這道門,不但不利於國家,亦不利於大總統。袁世凱受了迷惑,下令停工。因此,有人便以此事驗袁世凱的本心,認為他如果要稱帝,當然不會做什麼壞風水的改建工作。
正陽門本是所謂「甕城」,四面有門,只有南向一門,就是所謂正陽前門,一向不開。郭風水建議的改建計劃,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改造外部,東、西兩偏門,移入內城;也就是內正門的兩旁,開闢南北向的兩座大門,供車馬出入,至於內正門則加以封閉。這有個名堂,叫做「內眼」,作用在潛氣內涵,回護宏深,這樣內外兩正門一律封鎖,貫通一線,南方的旺氣,就撲不進北京城了。
楊士琦點點頭。
袁世凱頗感欣慰,帝位是不止八年兩個月,不過他倒也很知足,不曾望有周朝八百年的天下,拈著鬍子,陶然自得地說:「就八十二年,已綿延三世,我願已足。」
郭風水又說:他在半夜裏向南方澄目「望氣」,發覺南方有紅氣上升,如火如荼,高壓北京,所以要改建正陽門,作為鎮壓。
「杏城!」段祺瑞的笑容盡斂,「你的心事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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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寶琦定睛細看,段祺瑞門前的牌,也是筒子一張不見,卻拆打了六九萬、二五條兩個好搭子,見得汪大燮的判斷,絲毫不誤,因而大為緊張。
「老師,」徐樹錚又說,「固勸亦必不見聽,反遭猜忌,何苦?君子用行舍藏,如今正該掌握這個『藏』字訣。珠玉在櫝,待價而沽,這個日子決不會太遠。」
袁世凱矜持地毫無笑容,靜靜聽完,隨即問道:「龍興之運,年數幾何?」
話雖如此,袁世凱豈捨得不問。改用套問的方式說:「照這樣看,是八年兩個月?」
「病中百感交集。」袁世凱搖搖頭說,「人生在世,不能不生病。生死難以預料。我捫心自問,才具雖不足以望古人,但是環顧當世,自以為還無出其右——」
袁世凱很尊敬這位「女西席」,見她才貌無雙而青春易逝,曾經一再要替她做媒,而所物色的文官武將,周道如卻總看不上眼。有時甚至表示,願意奉母終老,此生不嫁的了。
「你看!」攤牌一看,是紅中一嵌的筒子湊一色。
由於事先報上有消息,說馮國璋與梁啟超連袂進京,是為向袁世凱探詢國體問題。因此,梁啟超的談話,第二天各報都以第一版「頭條」地位發表。
「倒不是我出語蕭瑟。既然負了這樣的大責任,總不能不為天下後世打算。」袁世凱略微有些氣喘,但精神卻很好,語聲仍然沉著有力,「四年以來,志未盡展。如果去位,繼任的人,雖已照規定,預先書名,藏在石室金匱,但怕才力還不如我。菊人,你想,將來中國的安危,豈不可慮?」
就這樣論著牌,好半天才見楊士琦回座。「該誰打?」他問。
袁世凱淡淡一笑。「華甫,你我多年在一起,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他說,「我想,謠言之起,不外兩個緣故:第一、好些人說,中國驟行共和制,國人程度不夠,所以共和制未蒙其利,先見其害,要我多負點責任。第二、新約法規定大總統有頒賞爵位之權,因而有人以為這是改革國體的先聲。殊不知滿、蒙、回族都可以受爵,反倒是漢人有功民國者,不在其內,這豈得謂之公平?漢人為什麼要喪失這種權利。你想想,那不都是無風起浪的議論。」
「不管稱帝也罷,立儲也罷,我們要想個應付的辦法。看看怎麼能勸得項城打消此意?」
這句話意味深長,段祺瑞覺得頗耐咀嚼。但徐樹錚可以作此想法,自己受恩深重,卻不能存此近乎陷害,以便取而代之的念頭。
「正是如此。大總統繫天下重望,千萬珍攝。」徐世昌勸道,「出語蕭瑟,真不忍聞!」
「時刻差不多了,請郭先生見了老爺子再說。」接著,便站起身來,一瘸一瘸地親自引領郭風水,到春藕齋去見袁世凱。郭風水的步伐極沉穩,一上了樓,遙望見正中坐著一位矮胖老者,便知是「今上」,當時摔一摔衣袖,擄一擄衣襟,行了朝見至尊的三跪九叩大禮。
就在這時候有許多新聞記者來訪,是訪問馮國璋,來意不問可知,是採訪他面謁總統談話的內容。馮國璋不肯見,於是不得已而求其次,以梁啟超為訪問對象。
其實不是這回事,周道如心底另有委屈。深情默注,所鍾在「陳思王」袁寒雲。只是此君有婦,以自己的身分,不能屈身為袁寒雲的小星,但又提不動那把慧劍,斬不斷那段情絲,便只有蹉跎觀望,在以禮自持的詩詞酬唱中,寄託相思。
「咦!老師,」在早餐桌上看報的徐樹錚,相當詫異,「這個消息好怪!馮華公跟梁卓如一起進京了。」
「不見得。」徐樹錚說,「照我看,怕是梁卓如搬弄來的,說不一定有一番諫勸。」
讀到這段新聞的人,反應亦自不同,大部分是欣慰,小部分是失望,而更小的一部分是著急。
「華甫大概是來看看風色吧?」
徐樹錚略想一想,從容答道:「老師,我有八個字:『不可不勸,不可固勸』。」
「是啊!」梁啟超認為張一麟的看法很正確,「我也不相信項城會這麼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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