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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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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以番攻番?」
這仿佛有著懷疑胤禎輕視新達賴之意,岳鍾琪便即解釋:「朝廷為順應民意,特遣三路大軍入藏。糧秣供輸,兵略指揮,皆非大將軍總其成不可,因而奉旨移駐水陸要衝,能兼顧北、中、南三路的穆魯烏蘇河口。」
果然,那高年喇嘛的職稱名為「倉儲巴」,是管刑名錢糧的行政官,名叫札隆布,對布達拉宮內的喇嘛頗有號召力。
於是皇十四子胤禎被封為撫遠大將軍,視師青海,克日出兵。四川巡撫年羹堯升格為四川總督,仍兼管巡撫事務,作為大將軍的主要助手。
這個偽達賴在康熙四十五年,由拉藏汗獻送京師,死在途中。於是拉藏汗又立了一個名叫阿旺伊什嘉穆錯的人為達賴,仍稱第六世,這假中之假的達賴,在策零敦多布奇襲拉薩時,被幽禁於札克布里廟。
這天池為西藏人視作靈異之地。地在拉薩西北不遠,朝拜過布達拉宮以後,往往順道來到天池,望水膜拜,祈求冥福。
「原來如此!」岳鍾琪有了把握,又一反自己的想法,認為不必過於倉促,還是瞭解情勢最要緊,所以又問:「他倒不怕你們在這裏會起事,敢只留下兩百老弱殘兵守拉薩?」
「好!」岳鍾琪很鄭重地允許,「我一定讓你如願。」
青海各部落,當然不服,紛紛攻擊拉藏汗。皇帝已知真相,特命將此「神童」移居西寧宗喀巴出世的黃教祖寺,由他的父親養護,如今順應民意,送羅卜藏噶勒藏嘉穆錯回西藏,正式「坐床」成為真正的第六世達賴,青海蒙古各部落,當然要派兵護送。
「這話也是!」札隆布的態度顯得更合作了,「準噶爾人最奸詐,也怪我們自己不爭氣,有人甘心通敵。春丕就利用這些奸細,做他的耳目,以為拉薩一發生變亂,通個信給他,回師鎮壓還來得及。」
如今聽得朝廷三路大兵的部署,以及岳鍾琪那種堅毅誠懇的態度,所有的顧慮,自都消失。當即換了一副臉色,殷殷致謝之外,很認真地說:「將軍,你能領兵渡過拉薩河,就算已經成功了。不過成功以前,亦可能馬上遭遇失敗。」
經過一番苦思,岳鍾琪決定來一次奇襲。選派了三十名敢死之士,都是壯健機警,並通番語的好漢,換上番服,悄然渡江。打聽到準噶爾派來煽動番酋的密諜,一共十一個人,住在怒江西岸名為洛隆宗的地方。於是黑夜偷襲,十一個準噶爾人,六個被殺,五個活捉,一網打盡。
「一點不錯!」
預先選定的一名懂得藏語的親兵,此時以宏亮的嗓子,使勁喊道:「大小第巴聽著,朝廷特遣大軍來援西藏!西藏是西藏人的西藏,一齊起來,打倒準噶爾的人!」
喀爾喀本只有三個部落,即是「漠北三汗」。但策棱的曾祖圖蒙肯,由於遵奉西藏黃教為達賴所欣賞,因而扶植他另成一個部落,號為賽音諾顏。在札薩克圖汗之東,土謝圖汗之西——圖蒙肯本是土謝圖汗諾諾和的第四子。
「這容易,我去跟他們商量。」
「不!」岳鍾琪說,「由此到拉薩,不過十天的路程,一鼓作氣,乘勝而下,最好!否則師老無功,便成坐困之局。」
這座大湖長達百里有餘,寬只有四十里,水色清黑,與蒼穹相似,因而名為騰格里,亦名納木錯。前者是蒙古話,後者方是地道的藏語,但意思一樣,都是指天,騰格里海用漢語譯意,便是「天池」。
清軍所攜帶的,大多數是羊皮葫蘆。因為墨竹工卡的江面不算太闊,水流亦不太急,取其輕便,所以使用羊皮葫蘆。岳鍾琪等噶爾弼一到,隨即點了數百人,每人一個羊皮葫蘆,你替我縛,我替你縛,很快地準備妥當,可以渡江了。
「有!不多。」
「我不要賞,只要策零敦多布的命!」有個身材魁梧的喇嘛,一面說,一面跑,亂舞著雙手,直到岳鍾琪面前站定。
於是只憑微茫星月,冒險下山。岳鍾琪親自當先,辨路而行。山徑陡仄,怪石嶙峋,傾跌撞傷的不計其數,但沒有一個人敢作呻|吟。有些失足墜落山澗的,不但沒有人管,甚至喪命的是誰都不知道。
第一路是由都統延信率領。此人是肅親王豪格的孫子,算起來是撫遠大將軍胤禎的堂兄。皇帝並特授予平逆將軍的稱號,他所帶的是青海、蒙古各部落所派來的兵,主要任務是護送第六世達賴到拉薩。
札隆布聽說策棱亦在北路,更為欣慰。原來,他早有光復布達拉宮之志,平時密密佈置,安排下好些人,分佈重要所在,只待他一聲號令,隨時可以起事。可是他有顧慮。
然則明年做什麼呢?皇帝指示,儘明年這一年加意耕種,儲備糧食。同時準備器械馬匹,務求整齊。等一切停當後,後年再行進兵。至於調m.hetubook.com.com盛京、寧古塔的兵丁,不妨照舊調發,只是在京城裏的勁旅,不妨到後年出動。
這話簡潔清楚,責任分明。岳鍾琪頗為欣賞,但更重視。因為就在與札隆布這短短的片刻接觸之中,他已瞭解了整個情勢,札隆布並不是不能收復拉薩與布達拉宮,只是有難乎為繼之苦。倘無後顧之憂,必收先驅之效,此刻所問的一句話,如果有滿意的答覆,那就真的如他所言,一渡過拉薩河,就算是成功了。
「我想該用以番攻番之計。」
岳鍾琪轉臉對親兵說:「羅丹布吉,你把這個名字記住!」
山上只有東升之日,那喇嘛只覺陽光刺限,茫然莫辨景物,便即問道:「看什麼?」
其時已近黃昏,岳鍾琪下令紮營,三更天起身集合,飽餐乾糧,吩咐所有的營帳鍋碗,盡皆拋棄,隨身只帶武器,還有一項最重要的裝備:羊皮筏子。
同時又想,看羅丹布吉與札隆布都不是奸詐之人,可以相信他們決非藉故拖延,為春丕行使緩兵之計。但這兩個人不一定通曉戎機,不知道兵貴神速的道理,以為春丕不在本地,不妨從容談論。殊不知用兵之要,即在爭時。也許就在這談話之間,春丕已經得到消息,發兵來攻。總而言之,事情必須立刻有所決定。當然,最好是札隆布即時就能把布達拉宮控制住。只要拿下布達拉宮,他自信已就立於不敗之地了。
「我叫羅丹布吉。」
岳鍾琪心裏有些著急,因為奇襲成敗的關鍵,就在搶得快,出其不意,乘其不備,方能手到擒來。倘或渡河的時間一長,對方得以集兵,等在河邊,岸都上不去,還說什麼奪取布達拉宮?
「你說怎麼辦?」噶爾弼反問一句。
二十年的工夫,策妄阿喇布坦走了他叔叔噶爾丹的老路,休養生息,日漸強盛,於是先則騷擾近地,終於犯境,有公然反對朝廷的鮮明跡象了。
因此,岳鍾琪愈益奮勇,由上往下直衝,如飛而下,幾乎收不住腳。他親自選練的五百親兵,至少有一半緊跟他身邊,所以等他到了平地,那兩三百亦就接踵而至。
策妄阿喇布坦垂涎西藏已久,尤其是拉薩。西藏共分四部:康、前藏、後藏、阿里。康是早就改土歸流,稱為西藏;前藏在西藏的東部,後藏居中央,西面就是阿里。拉薩不但是前藏的首邑,也是整個西藏最好的一處地方。
就在這時候,抓到一名準噶爾派來的間諜。仔細一盤問,才知道策零敦多布已分兵迎戰,並且煽動康藏邊境的番酋,守住一道三巴橋,阻遏清軍前進。
「這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你應該怎麼做。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春丕沒有想到你會從這條不能行軍的小路來,他只守住了北面的各個出口。」
蒙古的博爾濟吉特氏,是清朝的國戚,太宗、世祖兩朝的后妃,出自這一族的很多。雖然那都是科爾沁部的女子,但總是出於博爾濟吉特氏。為此,皇帝對這兩個劫後孤兒,另眼相看,派人送到京師,在後宮教養。康熙四十五年,並且賜婚皇十女和碩純愨公主與策棱。
「我不要別的賞賜,只求將軍在擒獲的準噶爾人之中,讓我挑一挑,其中有四人,賣給我,隨我處置。」
「掃數都派出去守山口了?」
他說:「我親自綜理軍務多年,經歷甚多,而且也親領大軍出塞定邊。如今大家說,明年應當進兵,但又怕路遠,糧米難運,這個見解不能算錯。但大兵進剿,策妄阿喇布坦勢不能擋,必定逃避。那時駐兵圍剿,勢必牽延日久。糧秣供應,不能不預為籌畫。所以明年不必進兵。」
接著,便見喇嘛們四處尋覓,但也有人張惶奔走。顯然的,是準噶爾人逃命要緊。岳鍾琪更不怠慢,命那親兵又喊:「順朝廷的人,趕快上來接話,立下功勞,重重有賞!」
第三路由振武將軍傅爾丹率領,自蒙古西行出鎮西,至阿爾泰山之南,牽制策妄阿喇布坦的北路。
於是越走越順利了。因為近山腳的坡度較緩,而且曙色已露,辨路亦較容易。但越順利越危險,因為行藏已現,敵人如果有備,緊急集合,拒河而守,便非受困不可!
「還剩下些。」
「剩下來大概兩百人,都不是好兵,讓他們留守而已。」
「你說個能生、能勝的道理我聽!說得不錯,我放你走。」
拉薩號稱「極樂世界」。沒有到過世界最高的這塊土地上的人,誰也不能相信,有這樣一處不亞江南的勝地:四山環措,一水中流,藏風驟氣,溫暖宜人。放眼望去,滿目青蔥,一片良田,到得春夏之交,桃靨吐蕊,柳眼舒青,令人恍然有悟,何以稱為極樂世界?
第六世喇嘛有真偽兩位。原來第五世達賴時,大權旁落,以致圓和圖書寂之後,朝廷竟不知道,由奸人假達賴名號執掌政權。十五年之後,朝廷詰問,才隨便找了個人充數。
他的想法是,春丕的陣線拉得很長,而散佈在山區之中,補給不便;在得到大軍已到拉薩的消息以後,必定回師猛撲,至少要打開一條出路,才不致因糧盡被困。所以守住羊八井,截斷春丕的糧道,便足以致他的死命。
「駐紮在穆魯烏蘇河口。」
略想一想,他這樣答說:「好!一言為定。不過,春丕的情況,我知道的一定不如你多,你看,我應該怎麼做?」
岳鍾琪字東美,原籍四川臨洮,入籍四川成都。按說他是岳飛的後裔,父名昇龍,以平三藩之亂的功勞,當到四川提督。岳鍾琪本是捐班的同知,自請改為武職官,一直在四川效力,如今是永寧協的副將。噶爾弼受命援藏,特派岳鍾琪為先鋒,領兵四千,打前站。
「山上有一尊紅衣大炮,對準了布達拉宮,只待我的通知,便即發射,炮子居高臨下,威力特強,不難將布達拉宮轟坍!宮內的喇嘛們,都是善良之人。只為有少數準噶爾人在,以致玉石俱焚,更為不忍。你懂我的意思嗎?」
羊皮筏子是統稱,其實有大有小,有牛皮,有羊皮。最大的牛皮船,需用四頭牛,斷頭,截蹄,破腹,挖肉,然後用麻線密密縫好,在烈日下曬乾,仍是龐然大物,不過重量是輕得太多太多了。
岳鍾琪微笑問道:「倘或不死而生,並且大勝,可又怎麼說?」
想到這裏,勇氣大增,遊到岸邊,攀緣而上,反身拉起在後的士兵。這樣彼此支援,很迅速地集中了全隊,拉開一條陣線,各人亮出白刃,待命廝殺。
「請問將軍,」札隆布一開口就問:「宏法覺眾第六世達賴喇嘛何在?」
岳鍾琪知道,策零敦多布派為留守拉薩的首腦,名叫春丕,但有多少實力,駐紮何處,並不清楚,何能貿然應諾?
「這是怎麼說?」岳鍾琪很率直地問道,「此刻時機緊迫,工夫不容絲毫浪費,請你實言相告。」
通過親兵的翻譯,岳鍾琪問道:「布達拉宮,可有敵人在內?」
大策零敦多布,與他的部下,即是由天池突入拉薩,殺掉拉藏汗,俘虜他的家族,搜刮各大寺廟的鎮山之寶,送到伊犁。達賴與班禪亦都被拘禁了。
「有多少?」岳鍾琪問,「剩下來做什麼?」
噶爾弼大以為然,派遣能言善道的使者,秘密跟拉藏汗舊臣中為首的康濟鼐與頗羅鼐取得聯絡。康、頗二人看朝廷為他們復舊主之仇,如何不喜?當即取得協議,召集兩千番眾,悄然報到,相助進攻。
穆魯烏蘇河仍在青海境內,不過已在西寧以西,昆侖山與巴顏喀喇山之南,為長江的上游;撫遠大將軍皇十四子胤禎是奉旨移駐,以便居中指揮,但札隆布卻有懷疑。
這遇到了很棘手的情況。噶爾弼跟岳鍾琪商量,還是要等援軍到了方能進攻。
「喔,」札隆布又問,「北路是哪位將軍率領?」
「大皇帝有命,三路入藏的王師,無論哪一路,先到拉薩,務必以保全布達拉宮為必不可違的軍令。你再看!」岳鍾琪回身向山上一指。
「將軍!我帶人過江去了!一定可以得手。只看布達拉宮南北兩面有火光,便是大事已定,請將軍帶兵渡江。」
因此,他在營中公然表示:「事在必行,我以一腔熱血,上報朝廷,非出兵不可!」
於是,他說:「你看這布達拉宮,金碧輝煌,如果攻成斷垣殘壁,豈不可惜?」
「我不知道你問這話的意思。我覺得此刻不是細談春丕的時候。」
幸好,羅丹布吉很順利地找來一個高年的喇嘛,岳鍾琪看他經行之處,喇嘛們讓路躬身,神態恭敬,知道這是個有地位的大喇嘛,心便放下了一半。
其時在西康里塘地方,有個人叫索諾木達爾札,生個兒子叫羅卜藏噶勒藏嘉穆錯,靈慧非凡,康藏青海各部落都相信他是真的達賴轉世,敬禮不絕。拉藏汗自然容不下這個「神童」,決定殺掉他。虧得有人報信,索諾木達爾札背負繈褓中的兒子,星夜逃走。於是青海各部落,上奏朝廷,爭論其事。拉藏汗則拉出在後藏的班禪為他作證,說他所立的是真達賴,而且請朝廷頒給金冊金印。皇帝為了安撫起見,准如所請。
結果不但放岳鍾琪走,噶爾弼自己都領兵跟著他一起走了。不過,還留下若干比較老弱的隊伍,駐守拉里,旌旗依然,笳鼓如常,設的是疑兵。大批精銳則自拉里往西南,在從無人跡的萬山叢中闢路推進。
「不,不!從長計議。」
說完,往河邊疾行,頭也不回地跳下水去。霎時間只聽「撲通、撲通」亂響,數百健兒一齊跳入拉薩河中,在昂揚的士氣之下,沒有人想到河水溫涼。只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時序入秋,風從雨至,這頂頭的逆風,使得渡河不甚順利。
這時已接到諜報,據守拉薩的策零敦多布,已親領精銳,迎擊自青海入藏的延信一路;另遣部下的大頭目春丕,領兵兩千六百,守住了拉薩北面、拉里正西的各個山口。因為由西康入藏的大路,在拉里南面,而以太昭為康藏明顯的分界。由此往西,經金達、鹿馬嶺入西藏的仁青林、墨竹工卡,便到了拉薩江邊,沿江下行經郎渡、東德慶,對岸便是拉薩。春丕心想清軍若由大路進攻,一到拉薩江,就過不去,天然設險,無須多防;要防的是北面各個山口。自黑河以南,順著數下來是:卡爾慶山口、上順山口、拉慶山口、拉吉山口。山口雖多,但一夫當關,萬人莫敵,兩千六百人綽綽有餘了。
岳鍾琪看他的臉色,淳樸憨厚,是可以信任的人,便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於是分三起發兵,胤禎是第三起,駐紮青海西寧,傳諭各部的「台吉」,會議進兵西藏,並送第六世喇嘛入藏,皆無異議。
要等的是蒙古兵,照敕令應該會師以後,再入藏境。可是岳鍾琪另有意見。
岳鍾琪大吃一驚。因為這道三巴橋又名嘉裕橋,架在怒江之上。如果斷橋而守,無法渡怒江而西,那就只有沿大路入藏,不但費時,而且整個作戰計畫都要推翻重定了。
岳鍾琪心裏有些嘀咕,因為這是適逢日出所使用的一個障眼法,如果迷目的朝陽再往上升,看清楚山頂上的情形,大話一挑穿,形勢又會起變化。不過此時不宜有何行動,也不能作任何行動,惟有盼望羅丹布吉趕快回來覆命。
於是,札隆布指定布達拉宮東北的色拉寺,為大軍駐紮之地。岳鍾琪依照約定,燃火通知噶爾弼率眾渡河,在色拉寺整頓隊伍,籌盡糧秣,羅丹布吉非常賣力。這樣到得第三天,拔隊向北,在一個名叫羊八井的地方布了防線,反客為主地扼守要隘以逸待勢,準備攔截春丕的部隊。
噶爾弼已接得軍報,是夜行軍,趕到洛隆宗會合岳鍾琪,向西推進,到康藏邊境的嘉黎,又名拉里這個地方,必須等待了。
「何以不是大將軍親自護送入藏?」
警報到京,召集廷議。群臣多主張明年進兵。但談到進兵的方略,聚訟紛紜,莫衷一是,以致久久不能定議。
經過整年的部署,皇帝在康熙五十九年正月,下令分三路進兵西藏。
第二路是四川兵,由已授予定西將軍,年羹堯所保薦的護軍統領噶爾弼,從康定出發。
喘息未定,士兵已在岳鍾琪的指揮下,往兩邊拉開,背水面山,望著同伴。岳鍾琪便從衣襟中扯出一面綠旗,連連揮了幾下。這是一個約定的信號,山路上背負羊皮筏子的士兵,便站住腳,看準方向,將羊皮筏子往下一拋。霎時間,滿空飛舞著灰白臃腫的怪物。當然有為樹枝杈丫以及崖石夾住,或者已破漏氣不能用的,不過拋到平地,完整堪用的,仍有數百具之多。
拉薩是達賴喇嘛坐床之地。但此時握統治前藏實權的,本是準噶爾的一個酋長,稱號叫拉藏汗,住在拉薩城西北約兩里許的布達拉。平地突起的一座山,山上建寺,以山為基,砌石成樓,共有十三層之多,名為布達拉宮,有金殿、金塔,夕陽斜照時,整個布達拉宮看去便似黃金鑄成。
「是我的殺父仇人。」
話雖如此,他也不能不明情況,就一口應諾。然而也不能開口探問春丕的情況,怕札隆布心裏會想,原來你對敵人的情形,根本不明,何能克敵致果。那一來信心減低,更會躊躇。
西康中部有個要隘叫做昌都,土名察木多。岳鍾琪領兵到此,暫且駐紮。因為由理化到此全是大路。再往後走,一條是大路先往南,再往西,路程甚遙;一條是小路,也是捷徑,即由昌都一直往西,路要省出來一半。不過大路雖遠,沿途補給方便;小路則所經之處,絕少人煙,必須自帶糧食。岳鍾琪早就決定取捷徑,預料六十天內可到西藏,所以在昌都備辦兩個月的軍糧。
不過西藏乞援,不能不理,大規模的討伐雖尚有待,必要的支援仍舊照行。皇帝命湖廣總督額倫特署理西安將軍;再調四川、陝西的一部分部隊,由額倫特帶領相機進援。但額倫特只是駐兵青海的西寧,防敵南下,因而策妄阿喇布坦仍舊得以騷擾西藏,日甚一日。
這非改變方法不可,心裏正在這樣想,發現有些識水性的兵,順著河水,往下游淌得極快,但順勢而劃,漸漸地靠近西岸。這一下恍然大悟,原來不能橫渡,要斜著遊過去,就力半而功倍了。
「宏法覺眾」是皇帝對新達賴的封號,岳鍾琪和圖書聽他這樣稱呼,便知他忠於朝廷及新達賴,當即答說:「正由平逆將軍延信,率領青海、蒙古各台吉,護送入藏,已經在路上了。」
出兵時已在夏天,不過高原氣候,比較涼爽,只是道路艱難,行軍極苦。尤其是四川隊伍,自西康往西,萬山叢中,羊腸鳥道,崎嶇艱險,得未曾有。但前驅的隊伍,始終保持著昂揚的士氣,這得歸功於噶爾弼部下的一員大將岳鍾琪。
接著翻過昆侖山,往東南方向走。以騰格里海為目標。西藏群山錯綜,湖泊星羅棋佈,不可勝數,最大最有名的,便是騰格里海。
這是很難決定的一刻,但看到羅丹布吉臉上憨厚的笑容,再回想與札隆布的對話,怎麼樣也找不出他有奸詐的片言隻語,因而毅然決然地說:「我一定會到布達拉宮來赴你的慶功宴。不過,要請你替我準備乾糧,愈多愈快愈好!」
尚主的策棱,照例援為和碩額駙,並賜貝子品級——比公爵更高一等了。
他說:「西藏是青海、雲南、四川的屏障,準噶爾部雄視西北,世世成為邊患,如果再據有西藏,如虎添翼,不但西面永無寧日,且必有內犯而大動干戈之時!」
岳鍾琪心想,布達拉宮內的準噶爾人雖不多,但所據之地,堅固過於尋常的城堡,倘或負隅固守,哪怕有上萬人進攻,亦未見得能打進去。為今之計,惟有智取,不能力敵。因為一吃了敗仗,此番如從天而降的懾人氣勢,就會一掃無餘。本地的喇嘛及土著,信心一失,大事就不可為了。
原來拉藏汗的舊臣多人,自拉薩為策零敦多布所破,紛紛逃散,潛隱在康藏邊界。岳鍾琪的以番攻番之計,即是招撫拉藏汗的舊臣,裏應外合,攻入西藏。
「當然,理當供應。」
北路的兩位將軍,一個是振武將軍傅爾丹,一個是平逆將軍富寧安。額駙叫策棱,是元太祖的嫡系子孫,姓博爾濟吉特氏,世居蒙古喀爾喀。
「多謝將軍,鍾琪自知當心,請靜候好音。」
其時皇帝已成竹在胸,要讓皇十四子胤禎成此一場他三番親征、未盡全功的大勳業,所以召集文武大臣作了一番宣諭。
「喔,」岳鍾琪歉然笑道,「是我的不是!不過兩三千人,足足應付得了,你請放心。我瞭解得愈多,愈有把握。」
情況都很清楚了。岳鍾琪認為無須再問,唯一要做的事,便是即速部署向北進擊的行動。他要求札隆布派一名嚮導,而且希望就由羅丹布吉擔任。
那親兵很機警,隨即對羅丹布吉說道:「將軍命我把你的名字緊緊記住。將來要敘你功勞,奏請皇上重重賞賜。」
「是兩位將軍,一位額駙。」
這是表示,不讓岳鍾琪在這裏插手,只要他作前驅去攔截春丕。倘或凱旋,札隆布踞布達拉宮相拒不納,進而相攻,豈不是先受他的利用,後中他的計。
到臨時要用時,就在江邊取兩根碗口粗的木頭,分縛兩邊,連綴而成長形,再橫鋪木板,紮縛牢固,就是一條可以乘坐十來人的筏子。推入水中,不用舵,不用槳,但憑一根竹篙,順流而下,隨意所適。當然整體的乾牛皮用得愈多,愈能載重,不過通常四牛的皮船已很夠用了。
消息傳到京師,所有大臣無不吃驚,召集廷議時,一反以前的論調,不主進兵。皇帝卻大不以為然。
走到第八天上午,翻上一座高峰,往下望去,只見拉薩河就在腳下,黃流滾滾,隱約可聞水流湍急之聲。再放眼眺望,遠處雲山繚繞之中,透出一片金光,正是拉薩的布達拉宮。
噶爾弼聽得這話,將岳鍾琪找了去,責備他說:「你怎麼自作主張?你要知道,你這一去,是送死!」
至於撫遠大將軍胤禎,則奉旨率領前鋒統領皇七子淳親王的長子弘曙,由西寧移駐穆魯斯烏蘇,坐鎮後方,管理進藏的軍務糧餉,如當年皇帝親征,大致只主持大計一樣。
「這——」札隆布看著他喊一聲:「將軍!」
看他臉色有異,岳鍾琪答說:「有話盡請直言。」
其時他們的位置,是在布達拉宮之東,身後山上,朝陽甫升,照得布達拉宮一片金光,耀眼生花。那喇嘛回頭看了一下,不由得便脫口而答:「是的,太可惜!」
這三路兵自蒙古、甘肅、青海分道西征,到得金沙江上游的木魯烏蘇河,已經接近敵人了。渡河之後,且戰且進,對方卻且戰且退,而實為誘兵之計,策妄阿喇布坦已裹脅了好幾萬的人,分一半埋伏在哈拉烏蘇河。官兵的糧道斷絕,相持月餘,終於全軍堵塞,額倫特陣亡。
羅丹布吉即時浮現了憨笑,「請將軍等一等。」他說,「我去找一個人來跟將軍見面。」
此言一出,拉藏汗的舊臣,特別是經康濟鼐、頗羅鼐預先秘密通知的人,在辨明了岳鍾琪與他部下的身份以後,https://m.hetubook.com•com群起回應。一片鼓噪之聲:「打倒準噶爾,打倒準噶爾!」
「我不但派他做嚮導,而且派他做我們之間的聯絡者。」札隆布說,「將軍,我們各遵約定。請你帶隊往北去對付春丕,攔住了他,這裏你就不用管了。等你打敗了春丕,回到拉薩,我在布達拉宮為你慶功。」
再一個顧慮是怕朝廷為德不卒,名為安藏,只是將達賴送到,便即撒手不管。或者皇帝的本意可感,而奉命安藏的大員,畏難怕事,敷衍塞責,亦不能不想到發現這樣的情形以後,所產生的嚴重的後果。
「我懂!將軍的意思是要我們設法自己擒獲準噶爾人來歸順,就不必再開炮了?」
「好!但願你馬到成功。」噶爾弼在岳鍾琪的羊皮葫蘆上,拍得篷篷作響,「秋深了,水怕很冷。一得了手,趕緊換衣服,免得受寒致病!」
發兵之前,皇帝又宣諭:「往年用兵三藩,用兵外蒙,都有不主進兵的親貴大臣,說得有道理,我無不嘉納。這一次,我認定非出兵不可,喀爾喀及青海,都已歸服。如今策妄阿喇布坦霸佔西藏,毀他們的寺廟,欺侮番僧,青海為宗喀巴降生之地,理應奮起討伐,哪知竟無實心效力的人,實在可歎!我想,人家能夠繞過沙漠,受盡千辛萬苦,步行一年,到了西藏,難道我們的兵就不能到?如今滿漢大臣都說不必進兵,賊無忌憚,煽動沿邊部落作亂。那時作何處置?安藏大兵,必宜前進。」
皇帝對這個愛婿的期許遠大,所以在康熙五十四年,就派他回蒙古,出北路防禦策妄阿喇布坦。他到底是土著,對蒙古的山川險易,瞭解極深;又善於練兵,親自訓練了一千健壯,作為親兵,每次出獵,亦以兵法部勒,所以從軍雖不久,威名已經大震。由蒙古到青海,無不知賽音諾顏部,出了這樣一位少年英雄。
生死俄頃之際,絮絮作此叮囑,仿佛多餘。但岳鍾琪卻是暖在心頭,感於至深的信任愛護,更激發了無比的勇氣與信心。
其時,喇嘛們都在遠處觀望,一看羅丹布吉走了回去,紛紛迎上來探詢究竟。羅丹布吉匆匆說了經過,喇嘛們便都抬頭探望,顯然的,都是在看山上的紅衣大炮。
在這座金碧輝煌、富麗非凡的布達拉宮,住著兩萬喇嘛,但都隱隱聽命於拉藏汗。他在年輕時是個英雄,無奈歲月不饒人,如今老了,雄心壯志都消磨在酒杯中,已去死不遠,因而才啟發了策妄阿喇布坦的覬覦之心。
「是!說得是!」札隆布說,「將軍,布達拉宮歸我;攔截策零敦多布的人,歸你。」
「撫遠大將軍呢?」
他手下有個得力的族人名為大策零敦多布,在康熙五十五年受命領精兵六千,徒步經天山之南,繞過大戈壁,經出美玉的和闐,迤邐往東,晝伏夜行地走了一年多的工夫,才到達西藏邊界。
於是,他在水中旋過身子來,高舉右手揮了幾下,然後又轉身順流而下,乘勢往西,很快地河岸已近。探頭望去,岸上拖曳著黃色長袍的喇嘛,四散奔跑,不由得心頭一喜,因為這亂糟糟的情形,充分顯示,對方並無防備,可以兵不血刃而定。
另外一種比較簡便的製法,名為皮葫蘆。最小的用羊皮鼓氣,縛在背上,橫流而過;但急流之中,羊皮太輕,難以控制,要用比較厚重的牛皮,名為「大葫蘆」。甚至以兩枚大葫蘆聯在一起,方足以在湍急的亂流中資以濟渡。
到得天明,為首的露出本來面目,用番語宣示:天朝大兵經此入藏,順者生,逆者亡。番酋大為驚懼,亦無不懾服。岳鍾琪很順利地帶著全軍進駐洛隆宗,等候噶爾弼到來,再作計較。
所謂從長計議,就是擱置不議了。岳鍾琪大為著急,因為這樣蹉跎,即成自誤,糧食不足,士氣受傷害,不必敵人來攻,自己就垮了。
一聽這話,岳鍾琪又驚又喜。到這時候,不必有顧忌了,坦率問道:「他有多少人?」
「從昌都到此,走了四十幾天,所帶的糧食只夠十幾天了。萬一蒙古兵不到,怎麼辦?」
他的顧慮是,朝廷的力量不夠,不能一舉肅清準噶爾,則不論策妄阿喇布坦,或者策零敦多布捲土重來,那麼所受的荼毒,將不知過於往昔幾倍多。
及至噶爾丹進犯喀爾喀,策棱與他的弟弟恭格喇布坦都還是不滿十八歲的少年幼童,由他們的祖母攜帶著,吃盡辛苦,輾轉逃到歸化城,覲見皇帝。
於是康熙五十七年二月,皇帝決定出兵,但並非出盡了全力,只派出兩路人馬,一路由吏部尚書富寧安率領;一路由領侍衛內大臣傅爾丹率領;同時命額倫特自西寧出青海支援西藏。
「二千多,三千不到。」
羊皮船的製法,與牛皮船相同。所不同的是羊身小,羊皮薄,載重輕,所以該用四牛的,至少需用六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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