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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大帝4:亂起蕭牆

作者: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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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宰白鴨五哥遭奇冤.審囚犯皇帝知吏情

13 宰白鴨五哥遭奇冤.審囚犯皇帝知吏情

「唉,這都是命!」張五哥嘆道,「……離了山東,我在河南、山西賣藝糊口。聽著風聲鬆了,想著直隸有錢人多,就又背著爹一路來到了密雲,想不到被邱善人認了出來,指著金胖子的事,勒索著把半年的積蓄都給了人家。後來才曉得,邱運生和金大胖子是姑表親!萬歲您說,這不是我們爺們時運不濟麼?從此日子越發難打發,每日賣藝的錢,當天就全叫他拿了去,真似鑽了狼窩一般,有什麼活頭!」說著,兩行淚水撲簌簌奪眶而出,忙拭了又道:「……也是湊巧,姓邱的也遭了事。強|奸佃戶家的女兒,逼得人家自殺,被他大老婆當街吵罵出來,掩不住了,拿進了大獄。邱運生卻熬不得刑,一問就招,定了死罪。後來不知怎麼又翻供,女家接了銀子,也一口咬定女兒是和家裡老人拌嘴,想不開自盡的。本來事情已經完了,聽說刑部王中堂查出案中有疑,一古腦兒把人全調了北京,審明問實,把邱運生打進順天府死牢。
那犯人吃驚地張大了口,一時竟答對不來。半晌才吶吶說道:「我就是邱運生,反正我是邱運生……」「你不是邱運生!」康熙一口截斷了,「邱運生所姦民婦黃英娥,是邱運生孫媳叫進府做針線的。你有孫子媳婦嗎?你今年多大?」
馬齊真的急了,票擬是自己寫的,人頭一落,死無對證,渾身是口也說不清,因見康熙仍兀坐不動,急忙從窗中探出身來,大叫一聲:「刀下留人!」
「宰白鴨?」康熙打了個楞怔,問道:「什麼叫宰白鴨?」
康熙聽了默默不語,良久才粗重地喘了一口氣。
康熙陰冷的目光緊盯著隆科多。他覺得有些面熟,一時卻想不起幾曾見過,許久,才說道:「你是由武職改任文官的吧?做到首府,不容易,這個前程,不出差錯,熬個督撫也不難,是吧?」
「怎麼會餓死這麼多!」康熙駭然道,「這不是真話!這事朕曉得,當時是——阿靈阿去放賑的嘛!」
「是……」隆科多有點不知該怎麼說好,瞟了康熙一眼。第三次御駕親征準噶爾時,他是御帳親兵,曾救過康熙。但年深月久,貴人忘事,康熙既不說起,他如何敢提?因摸不清問話意思,只好權且應著。忽地聽見外頭一陣騷動,馬蹄得得,馬鞭子甩得山響,百姓們亂哄哄又吵又嚷,卻聽不清出了什麼事。靠窗站著的武丹忙笑道:「主子放心,是步軍統領衙門的趙逢春。這邊法場有事,他自然得來——正攆那些看熱鬧的呢!」說著,九門提督趙逢春已經上了樓。
「回大人話,」犯人並不害怕,直挺挺跪著答道:「邱運生!」
www.hetubook.com.com康熙沉思道:「這事朝廷有旨意。你們那裡逃荒的那麼多,地總得有人種,所以不宜再放人出去,不過賦是免了的呀!即使不免,按『永不加賦』也使不了幾個錢哪!」
「唔,」康熙眼睛一亮,他已經想了起來,卻沒有說什麼。當下乘轎回宮。
原來這犯人就是張五哥。他原是山東新城人,父親一輩弟兄十人都是武林高手,開著一家鏢局。康熙二十年後天下漸趨太平,鏢局生意蕭條,遂棄武就農。自有兩頃田土,也算小康人家。後來分家,張九如因不善務農,家道中落,又遭了回祿,一把火將家產燒得精光。張五哥無奈,約了幾個本家兄弟出外搗騰私鹽。皇阿哥們離了桐城,施世綸奉旨離任,魏老九這個鹽商立時得勢。迫得五哥弟兄幾個走投無路,又聞得山東大旱,寸草不生。因惦記著家,兄弟幾個星夜兼程趕回新城時,張家偌大家族,已是餓死得僅剩兩人。
趙逢春是武丹的老部下。因見他佩劍,來見康熙,武丹拉下了臉說道:「逢春,主子在這裡,你不奉詔上來做什麼?劍解下來,你退出去!」帶他上來的順天府親兵張著手笑道:「我說皇上在這,軍門不信嘛,怎麼樣?」
「什麼地方人?」
「三個兒子、三個媳婦。」
「逢春留下,不必退出。」康熙吩咐道,對跪在前面的隆科多說:「朕的意思,朝廷並不曾虧待了你隆科多,為什麼你竟敢如此大膽包天,偷樑換柱枉殺無辜?講,你受了人家多少銀子?真邱運生現在窩藏何處?」
康熙聽了不禁一笑,張五哥打死催科吏員,潛逃在外,又代人受刑,兩罪一疊,也滿夠處死資格,但卻不願說破這一層,因回頭問趙逢春:「如今善撲營歸你九門提督管麼?」
佟國維一怔,忙道:「是奴才的遠房姪子。當年西征時,曾隨主子在科布多打過仗。」
「你口音不對!」康熙止住了馬齊,又道,「你是山東人,在密雲冒名頂替邱運生,為什麼要替別人去死?邱運生給了你什麼好處?」
被弄得莫名其妙的隆科多此刻才看見在武丹側旁穩坐不語的康熙!順天府不同外省知府,係皇帝親自遴選的要員,天子腳下的府尹,最難當,也最易升官。隆科多見康熙皇帝也在這裡看行刑,不知出了什麼差錯,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連連叩頭道:「奴才隆科多叩見聖駕,不知主子何事召臣?」
…………
「沒有孫子麼?」
至此,替身來由已經大明。康熙注視著滿臉淚痕的張五哥,心一個勁地往下沉。五哥的話若不是當面所說,無論如何他也和圖書不會相信。他一向得意自|慰的「熙朝盛世」竟然如此,一股寒意從心底襲來,康熙不禁顫慄了一下,仔細尋思時,卻又犯了躊躇:五哥原是個犯法該死的人,他想回護,卻又難以措詞,因問馬齊:「張五哥有無可恕之情?」
「他那個惡婆娘這時候也慌了手腳。不知花多少錢打通了關節,最後找著我說,『反正你犯了罪,是該死的人。依著我,進大獄把我老頭子換出來。我放一千兩銀子在這裡,你爹養老送終,都是我的事。你要不依,老娘花錢另找替身。我得首先把你們出首了,賞銀差不離兒也就夠使了。』萬歲爺,到了這一步兒,我還能選別的路麼?」
「邱運生已年屆花甲,你裝得成麼?」康熙格格一笑,說道:「年輕人,好生實話實講!你心甘情願替人就刑,必有根由,說出來,我才好救你呀!」但那犯人卻低垂了頭,一聲也不吱。康熙正焦躁,店老板在右旁撫膝嘆息一聲,膽怯地看了看康熙,說道:「萬歲爺,這事一清二白,是宰白鴨!罪過呀……阿彌陀佛。」
「回萬歲的話,」馬齊早已看出康熙的心思,忙笑道:「張五哥的事是大案裡的小案。現今最要緊的是查明邱氏是怎樣做的手腳,打通了誰的關節,居然蒙蔽聖聰,用調包計換出囚犯。事關國典,非同小可!」侈國維也道:「張五哥打死金某的起因,是金某勒索,毆傷其父,憤而失手,律無死罪。其後又為父代人入獄,分明是至誠至孝之人。我朝一向以孝治天下,豈可殺這樣的人?」
「萬歲!有『永不加賦』,自然就有『永不減賦』……」張五哥叩頭道:「父親兄弟十個,十份人頭稅,還有二百畝地的糧稅,就累死我們爺倆也繳不起呀!金大胖開生藥鋪,瘟疫越大他越發財!說是代我們完了地畝稅,折銀一百十七兩。又說我們在外頭掙了大錢,要立即還清……」康熙聽了不禁沉吟,金大胖子雖然不仁,卻依的是國法,也真叫人沒計奈何,便問:「後來呢?」五哥低垂了頭,半日才道:「我爹向他要憑據,他拿不出來,變了臉,就叫人搶我們的行李包裹,一棍子打得爹暈死過去,脖子鮮血直冒。我惱極了,衝上去一掌打得他……斷了氣。」
那犯人起初還硬挺,梗著脖子一動不動,聽了老板這番話,觸動情腸,漸漸地渾身抖動,終於忍不住「嗚」地號啕大哭。因雙手反翦,只用頭猛撞樓板,「爹爹……我的老爹爹呀……兒子不孝,對不起……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呀……我的苦命的老爹爹……」他喉頭彷彿梗著什麼,嘶啞淒厲的哭叫聲刺得人們心頭一酸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顫的。康熙原被老板那番話氣得渾身發抖,眼見這個刑場上硬錚錚的漢子這樣絕望地大哭,驚得跳起身來,扶著椅背,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良久,才結結巴巴說道:「你……你……不要這樣。你只管說實話,天大的事有朕作主。你曉得麼?我是皇帝,是當今天子!」說罷命人鬆綁。
「慢著!」
「那時正逢三月,外頭的雪還沒化淨。我們爺們跌跌撞撞回到家,在油燈底下正哭得淒惶,金大胖子一腳踹開門,傳話說縣太爺有令,凡流亡在外回來的,一概不許再出去。上年欠的賦一年之內一概還清!」
「小人這樓底下殺人多了,宰白鴨的事不稀奇。」老板苦笑道,「有一等大戶人家犯了法,自己不受刑,出重金買個替身,從部到縣一齊用錢買通。那些個刑名師爺有的是神通,若是人犯沒捉到,悄悄兒叫白鴨頂個名字換進去,或自動投案。若本主已拿到獄裡,就破費得多了,一層層都餵飽了銀子,乘著送飯或探監時,暗中換人,這就叫宰白鴨!有的監斬官臨時發現,心裡明白也不敢聲張——一嚷出去,就要得罪一大片人。」說罷長長嘆息一聲,唸佛道:「這位兄弟,不定家中出了什麼事,出來替人家頂罪就刑!真造孽啊,有的因遭了年饉,出一個『白鴨』,可換個一家活命;有的是父母妻兒有病,賣命救人……兒生父母養,來世上不容易,落難到這地步兒,也真是不得已喲……」
「那又怎麼和邱家的事連到一起的?」康熙一邊聽一邊沉思,問道。
下頭人群立時炸了營。護場士兵以為有人劫法場,「呼」地一聲,有的衛護監斬官,有的護住犯人。幾十名戈什哈「噌」地拔出刀擁進樓來,武丹一個箭步躍到樓梯口,上來一個扔下去一個,因見佟國維和馬齊發楞,急得怒喝一聲:「日娘的,你給主子惹事了!快想辦法!」還是佟國維來得靈醒,爬到窗口扯著嗓門叫道:「隆科多!我是你三叔佟國維,佟中堂!馬中堂也在!畜牲聽見了麼?命你的人滾回去,你給我滾進來!」
「知道了。」康熙拈鬚點頭,轉臉冷冷對隆科多說道:「這是順天府的事。把邱家收屍的人,無論男女老幼全扣起來!死了張九如,朕拿你抵命!」隆科多「扎」地答應了一聲,起身吩咐親兵,「分成三撥,一撥快馬去密雲封了邱家,捉拿正凶;一撥扣押這裡人員;一撥在京師路口堵截邱家的人——聽著,這差使要辦砸了,萬歲要我的命,我先拿你們墊背!」說著匆匆下樓去了。康熙這才笑對犯人道:「這下放心了吧?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替https://m•hetubook.com.com人赴刑?講講看!」
「你叩見我們做什麼?」佟國維斷喝一聲,「萬歲爺在這裡!」
「明面上屬皇上管,這差使一向是侍衛的。」趙逢春聽得發呆,見康熙問,忙笑道,「其實自索額圖敗壞之後,善撲營已經指歸步軍統領衙門,因為是口諭,如今善撲營既歸鄂倫岱轄治,也歸奴才管,應卯兒到奴才那裡,其實營務奴才並管不了。」「不用說了,誰考較你這些呢?」康熙笑道,「將張五哥先送獄神廟看押,待審明大案,叫他到善撲營效力。聽他講得,似乎有些武藝,朕只取他一個『孝』字。但有罪不罰也不行,按自首的例,到營枷責三日,然後聽用。」待押了五哥出去,康熙倏地斂了笑容,對佟國維和馬齊道:「邱運生的死活原也是小事。他的案子既經審定御覽,勾決了的人,還能做出這麼大的手腳,可見吏治壞到何等地步!這才真正令人吃驚呢!傳旨刑部,自明日起封印,今年秋決全國停勾,所有死囚一律重審。對刑部從侍郎到各司官,和各省按察使,要逐個查一查!王士禎這個尚書看來還是有良心的,可惜上月告病回鄉了……唉,說不定也是叫人擠兌走的。法制敗壞到如此地步,令人可嘆可畏啊!」
犯人很快就提上來了。兩個戈什哈將捆得米粽似的「邱運生」架過來,向腿彎處猛踹一腳,犯人已長跪在地。樓上樓下幾十號人,立時寂靜無聲。茶肆掌櫃的原躲在雅座後偷聽,此時一探頭,被武丹一巴掌打了個趔趄。康熙喝道:「武丹不得無禮!他是東家,我們是客官嘛——來來,老板,過來坐這邊!」店老板撫著發燙的臉頰,小心翼翼斜簽著屁股坐了。聽這半晌,他已經知道這個瘦老頭兒就是「康熙老佛爺」,想不到有這緣份對面並坐,不禁暗道:「祖上有德,這一巴掌是前世修來的!」康熙這才問犯人:「你叫什麼名字!」
馬齊忙道:「是!不過,這麼大的事,總得有人主持,請萬歲降旨!」
隆科多被這話問得一怔。他和這位身居相位的「三叔」是心有芥蒂的。當日父親去世,他在嵩陽書院就讀,族中人覬覦他家一塊風水地,逼得寡母幾乎懸樑自盡。佟國維雖然沒有插手,作為族長,他卻隔岸觀火聽任幾個本家吵鬧。直到自己做了縣令,三叔才認這個姪兒。面兒雖沒什麼,可這點子舊事他又如何能忘?他盯了佟國維一眼,忍著氣說道:「萬歲不要聽信讒言——這話奴才領受不起!奴才也有點不明白,難道這犯人……不是邱運生?」佟國維自然一聽就明白,心中不禁大怒,脹紅了臉別轉過去,一聲也不言語。康熙也沒料到隆科多和_圖_書這麼膽大,不禁一笑,對武丹道:「你聽聽,他倒『不明白』,還要問誰進了讒言,去叫人傳這犯人上來!」
「密雲縣人。」
「家裡都有什麼人?」
兩個黑大漢走向犯人身邊,一個提著辮梢,一個舉著鬼頭刀,單等隆科多揮袖發令。
「咹?」正下樓的康熙停住了腳步,似笑不笑地說道:「若不叫停刑,這會子你們的頂子已經被朕摘了。辦理朝政,處置機務,本是宰相的職責嘛。」康熙又轉臉問佟國維,「這個隆科多好面熟,是你佟家的人吧?」
「嗯。」康熙想了想。他對馬、佟二人不盡放心,張廷玉又不可須臾離開,沉吟道:「太子忙著清理虧空,四阿哥、十三哥都不宜動。人都說胤禩精明能幹,叫他來辦吧。」說著便起身下樓。佟國維等人跟在後頭,馬齊上前說道:「奴才今兒魯莽,驚了萬歲,請萬歲降罪懲處!」
「萬歲爺,您最聖明:放糧的事門道多著呢!十成皇恩百姓能得兩成,就算燒高香了!」張五哥道,「我們那村裡只剩孤老婆子四嬸和我爹,見我們回來,抱頭大哭一場,埋怨著我們『年輕、不懂事,不該回來送死』——那慘得真像做惡夢啊!」
康熙原是懷疑馬齊受贓賣命,所以抱定冷眼旁觀。待馬齊喊出來,才放了心。此刻見兩個人都發了急,佟國維又是「滾出去」,又是「滾進來」叫得語無倫次,倒忍俊不禁。早見隆科多提著袍角,一溜小跑兒登上樓來,「叭叭」打了馬蹄袖,跪倒在樓板上,喘吁吁道:「卑職叩見佟中堂、馬中堂——三叔,你老人家……」
「當晚我們父子逃了出來,」五哥也喘了口氣,「逃到淄川,在城門口見了捕拿我們的布告。可憐他老人家,又病、又氣、又怕,說山東這地面待不下去了,遠走高飛吧……依著他的意思,叫我一個人走,他去自首。我說,『爹,禍是我闖的,死活好歹不能連累你。能有個好的去處安置了你,我自己去伏法就是……』我是背著他一路奔出山東的。」
犯人遲疑了一下,說道:「有的。」邱運生的大孫子已經二十歲,他很怕康熙問這事。康熙沒有糾纏這事,一哂問道:「被你逼死的女孩子叫什麼名字,是誰把她叫到你家的?」「邱運生」不安地傾了一下身軀,大聲道:「這都問過幾百遍了,我死還不行嗎?事到如今還囉嗦個什麼屌?」馬齊聽他無禮,在旁喝道:「放肆!仔細掌嘴!」
這一聲立時震得囚犯止住了哭聲,淚眼模糊地望望康熙,撫著身上勒得深深的痕印,叩頭泣道:「萬歲爺作主啊!我爹張九如現在被扣在密雲邱家。邱家要曉得小人不死,爹爹就得叫人家勒死……求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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