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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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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途

窮途

聽不完山南的故事,初冬的晨光淡藍色,伐斧聲叮咚迴響著。一些推|油簍的雞公車消失在山腳的彎處,全北山村,沒有幾個人出過遠門。有個賣野藥材的老爹每年揹著藥簍兒到山南去;簍裏裝著蒼朮、金銀花、生地,和烏風蛇的蛇鞭蛇膽。他走過山根的野鋪「金桂樹」,到過比金桂樹更遠的地方。自己沒見過故事裏的賣藥材的人,祇見過他的墳墓,但那些故事卻被寂寞的年輕人在伐樹時一遍又一遍的咀嚼著。嚼不盡那開著金桂的山南……
趕路人拎著狗皮捲兒走至店門前,朝棉簾望了一眼,沒有伸手掀動它,卻轉身拐至沉重的廢輪下面,身子蹲在足跟上頭,費力的打開狗皮捲兒上的繩結,把行囊順鋪開來,脫了鞋,盤膝坐在狗皮上。抱著他的三弦兒琴,反覆的撫摸著。
「趕路要趕(二)(八)月呀,既不冷來又不熱……」那種空幻的聲音隨著風來了,又隨著風去了。適宜趕路的季節早已過去,人還像片落葉,飄呀飄的在路上,年輕時咀嚼過的金桂樹在哪裏?千重水,萬重山,幾十年裏走遍了,金桂樹祇是心窩黑裏的一團幻影。說懊悔麼?懊悔已太遲了,飄流的生命便繫在一把三弦琴上,彈不盡的淒涼。頭頂的夜幕已經張開,一些秋星在遠遠的天角上眨眼,人在空曠的黑裏走著,祇巴望有燈有火的地方。
那夜倚門的婦人,手端著食扁出來,穿一身素色的衣裳,晨風嬉弄著她的鬢髮和衫襬。她走過廊前,緩一緩身,腳步也放得很輕,彷彿怕驚醒廊下人的夢。笑裏雖仍含著愁意,但眉梢卻多半分寬慰。
早間飄過另外一個鎮市,設在鎮梢的菜場中間有座廢碾,自己空著肚子拉著琴唱了一個早市,祇唱得幾個零錢,吃了塊吊爐餅,喝了碗酸辣湯,傍午上路,一點兒熱勁也叫冷風掃盡了。幾十里荒路,孤鬼游魂似的飄著趕下來,渾身祇落下虛和軟,乍看見河面上搖影的燈光,更加寸步難移了啦!就算寸步難移也去投店罷,找處背風的廊沿靠上一宿,喝碗熱湯壓壓寒露也好。
不知從哪兒飄來一塊無根雲,又飄起一陣朝來寒雨,揹狗皮捲兒的趕路人一步一步,沿著野路走向那邊的街頭去。霞光仍燒得明豔豔的像一張彩畫,雨絲就在霞光裏落著,落著,落著……雨潤的小街掩門閉戶的,安睡在沉沉的鴿鈴聲裏,橫街閃過一把旋轉的油紙傘,亮黃的傘光有些兒透明,一家窄門面的燒餅爐子正在生火,大師傅使著摺疊的蔴袋拍打爐門,爐口上便騰出一股貼地滾捲的青烟。叫小雨打濕的酒簾兒挑在一家酒店門前,竟也啪啦啪啦的刮動了,那把油紙傘就飄在酒店門前的賣洞邊,從傘沿伸出一隻拎壺的手推開賣洞的活板,高叫著:「酒來,打兩角子早酒喲……」唉!既不能化成一隻守菊的狸貓,還是不要回頭罷!一兩片軟軟的落葉打著腳跟,沒有聲音,祇覺有些陰濕,有些寒冷。小街小到祇有五七戶人家,晃眼落到身後去了。
趕路客貪婪的喝著酒,撕著半條兔腿。一點兒也沒留意身後的門簾兒又被掀起,一個梳扁髻的婦人倚在門邊,凝望著他那種貪婪的吃相。一個溫柔白淨的婦人像朵遲暮的花,獨自開放在單寒的夢色裏面,手裏還捏著一件沒作完的針線,針別在布上,一截白線尾拖在她的衣襬上,她掀簾子出門時看見他,帶些兒驚怔的樣子後退半步,倚在門邊看著,一剎間,她臉上的驚怔平復了,化成原有的溫悒平甯的樣子,䀹動微凹的眼。他雙手奉還盤筷時看見她,他猜她就是這野店的老闆娘,北山村的話該是女掌櫃的——沒有客旅會在落宿時趕著針線,何況女客出遠門是極少見的。因此,他帶著一絲愧意朝她笑笑,他總是白佔了這野店的廊簷。
抱琴人放下琴,緩緩摘下破毡,摺疊摺疊枕在腦後,燈光映亮他兩鬢的白髮,一根一縷的銀絲線——染白它們不知要多少霜雪。
「噯,噯噯,我說,大嬸兒……」
為防冒失的秋風闖進客堂冷落了宿店,野店大門上懸著灰布縫製的棉門簾,厚實實,沉甸甸的,室內該多麼暖啊!竹窗糊著透亮的油紙,燈光亮得刺人眼,搖著人心;吃喝的聲音,猜拳的聲音,唱唱的聲音,夾著一夕的醉語,隔簾湧出來,浪一般波散了,祇留下一些嘈切的浪花。
這天的西風被黃葉兒撕著頭髮走,尖聲尖氣叫得像挨了刀;好心的黃昏看著不忍,把眼也哭紅了;一個落寞的趕路客卻拖著長影子踽踽獨行過來。那人頭戴一頂破毡帽,帽沿全叫老鼠啃缺了,斜墜著遮住眉和眼,祇露出刀削般的尖下巴和幾莖稀落微黃的鬍髭,身穿一領褪色的竹布衫!灰不灰,藍不藍,好像在陰雲裏染過,肘袖前襟,幾大塊雜色補釘並沒能補齊衫上的破洞;秋風抓起衫攏,使那人身子大仰著,彷彿倒著朝後走的樣子,若不虧他背上豎起個長條狗皮捲兒和捲心露出的琴把兒,祇怕是前後難分了。
月亮的白手伸進廊簷,撫著趕路客的臉和肩,琴聲飛揚起來,一陣烏雲飄過,月色也在那一剎灰黯了。賣雲吞的人從打盹中醒過來,許是驚於琴咽,竟把手裏的毛竹板掉落在地上,店堂裏的喧嘩靜落下來,兩隻上宿的錦雞也從翅裏伸出頭,楞楞的朝下張望,琴聲像流泉般的滾突著,樟樹上哭泣的風也軟軟的睡了,祇偶爾發出驚夢般的抽噎,琴聲的世界鋪展著,苦寒的北山窩的黑土窮村鋪展著,彈三弦的人用徐緩的謠歌般的聲音唱道:
趕路客站起身,抱著琴,踟躕在廊柱間,呆看著鴿群爭啄小米。
違心話可不是?趕路客內心交語著:即算是違心話,也祇有這麼說了。甭夢想暖鋪高床,就連北山窩裏的半間黑屋,一張草炕也難得到了;早年睏草炕,蓋草薦兒,半夜醒來,白閃閃的一窗雪光,人卻渾身沁汗,那種暖勁兒久久沒嚐了,出門在外,忍些兒饑,受些兒寒,平常事兒,迷盹不一忽兒,早醒的寒雞自會把人攆到路上,平白的受人一宿款待,反而多一分回顧的惆悵,算甚麼呢?!但則,這簾裏的燈光比酒還醇,落進人眼,醉進人心,真使人想醉死在光裏,化成一朵迸射的黃菊,夜夜在燈中留影。
婦人鎖了鎖眉:「跟您一樣,出遠門去了。男子漢全愛出遠門。可像您這把年歲嚒,總該,總該回程……啦!」
野店的女主人站在舖前的路心朝南凝望著,一個陌生半老頭兒瘦削微佝的影子,一步一個鮮明的腳印兒,一步一個淒冷的故事,全落入身後的烟雲。說甚麼漠北江南,說甚麼關山雄偉,鶯飛草長?!離鄉一步,就有三千弱水,八百蠻荒!要不然七年裏他為何不回來?!有甚麼熱辣辣的從眼瞳裏濕出來,朦朦朧朧,明明是一路鮮明的腳印兒踩過來的。那不是男子漢嗎,瘦長的,微佝的,戴著破毡帽兒。再揉揉眼仍然是一個陌生的過客的背影,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風飄葉落的,緩緩的遠和圖書去了……
「嗨,行路最怕逢秋雨。」也沒存心想說甚麼,偏幽幽的吐出話來:「一場秋雨一場寒哪。客人,雨後西風偏北轉!眼見就接著來霜了啦……」手把門簾兒挑高點兒,雖說是借燈望雨,也彷彿該讓廊下客溫一溫燈色似的,祇因家有遠行人。
揹狗皮捲兒的趕路人走至燈籠的碎光底下,卸脫了肩上的小行囊,豎在地上,燈籠一旋,滿地的落葉就驚起來,繞著他打轉,遍地全是撲朔迷離的黑點兒和陰黯的紅光,往復嘻弄著他的瘦影。一些牲口在樟樹的黑影裏刨動蹄子。一行雁又拋下一串斷腸的啼喚,撞起無盡的遙遠。
揹狗皮捲兒的趕路人抬起袖子,使手背擦了擦眼;淚像枯泉,多少年不曾在眼池裏湧溢過了。暮更深。眼前的暮景像夢一樣,依稀呈現出一片透明的朦朧;彷彿是賣糖球的漢子吹起的一隻糖球,又薄又脆浮在眼前,閃光的球面上凝結著一切幻影,經不得輕輕一觸就會碎裂了。一隻那樣的糖球旋動著。樹行兒斷了。灰色的荒野平鋪著。那邊流來一條河,南岸光禿禿的盡是荒著的田畝。稀稀的高粱簇兒挑著天空。河水流著,流過破落的木板橋,流著一河淒茫的暮天和晚雲,凝血一般的灰、紫又夾著深赭色。一些晚歸的鳥雀劃過高天,連黑影也蒼茫難辨了。沒有村落,不見人烟,河岸的蒿草捲在風中空等著牛羊,宿店在哪裏呢?祇有一群帶風鈴的鴿子盤旋著,嗡嗡的,落到遠天的樹影那裏去。
雨落得大了,樟樹間懸掛的迎客燈籠也熄滅了,敲更的破鑼穿雨而來,啞啞的喊著二更天,喊進幾十年前去,喚醒洞房窗洞前的兩隻喜燭,閃閃熠熠燒在人心窩上。回來罷,二更天,一心想採摘山南金桂的遊魂……手捂著心頭乾咳幾聲,胸肋間有些兒抽疼。更鑼隱去,祇有雨聲如蠶,啃著夜的桑葉,沙沙外裹著更遠的沙沙……怔忡中再抬眼,布簾兒已經落下了,挑簾人隱進簾中,祇把一聲幽嘆留在簾外,如一陣微風拂散的浮雲,朵朵的,綿綿的,似連還斷的飄過空谷。
寒燈思舊事,斷雁愁驚眠
有凜凜的朔風起在弦間,當隆冬,大雪蓋住山頭,覆住山路,戴著雪蓋的盤曲的黑松仍然在雪裏顯露出它本來的顏色,和不沾雪的紅山岩相映著,越發洗亮人的眼。不畏寒的山鷹就棲落在雪蓋上,朔風割過松枝,便發出尖銳的吟嘯,遙遙的細細的清吟就成了北山村冬季的歌,整日整夜的唱著,在人耳裏,在人心上。那醜陋的黑松養活著人,卻又養活得萬分艱難,不翻嶺,不攀崖,不掄動鋒利的斧,不軋歪壯實的肩就得不著它的哺養,多困苦的充實在那小小破落的山村……琴聲就此一轉,唱出的聲音低沉婉轉,帶點兒自嘲的喟嘆:
在流滾的琴聲裏,布門簾被高挑起來,店堂裏的宿客們三三兩兩的走到廊下,抱著手肘圍聽著,立即有成串銅子兒滾落在狗皮褥墊兒上,趕路客沒理會那些捨施和聽者的嘆息,他也不再唱了,祇是撥著弦,使抱琴的手指在琴間滑動著。松風。澗濤。夢裏咀不盡的山南。金桂花開的夜晚。野蘆花開遍老盲婦的髮。橋和渡河上的風帆……不是哀淒,不是啜泣,祇是窮途落日那種生命所感受的蕭條,眼前的繁華如夢景呀,年輕的人哪;霜寒露白感蕭條。北山村也沉進身後的黑裏去遠了。回首祇是淒涼,有人不知對他說些甚麼,他沒聽見!音潮退落,祇留下小花小浪,嘈切著,微顫著。人群漸漸的星散了。夜向深處走,他鬆開盤跌著的雙膝,背倚在廊柱上,闔著眼,重又去撫摸他懷抱著的琴。
揹狗皮捲兒的趕路人走到破落的板橋上,低頭看看橋下的天色,喘息地吐出聲音:「祇怕還得趕十里路罷?」風在岸邊蒿草間淒吟著,那嘆息似的微語祇有他自己聽見。幾十年來趕過多少路?!祇有離家那夜趕山路記得最分明。也這麼順風走,風頭打著人背脊像支浸過水的鞭子,山路那麼坎坷法兒,殘月昏昏照不清路影,一腳高,一腳低,石凌兒尖尖的刺著腳板疼。衰草裏盡是蟲聲,怪石角突著,有的人立,有的橫臥,看著像甚麼就是甚麼,三更半夜,風過處起一陣猿聲,真有些草木驚魂。原想唱隻樵歌壯壯膽氣,可一想起龜伏的北山莊,便忍住了。無論它怎麼苦,怎麼黑,怎麼傖寒,總是根生土長的老窩巢,一旦擺脫了,空空的心裏便塞進些不知所以的愁煩,黑黑的洞房,兩支紅燭還守著朝東的窗洞呢,天亮時,她醒來會怎麼樣?跳井?懸樑?還是苦守著那座寒窰般的矮屋?想起那張陌生的黑臉,眼睫下的淚痕,就不由得感到負疚……唉。不想也罷,這不是一步一步走向夢裏的山南?!若是沒有那座大山,從北山村到金桂樹不會太遠,繞著山根這一轉可就遠了,寧走十里平陽不走一里山,八十里山路就有八十段崎嶇,兩封糕餅跟一筒水耗盡了才巴上野舖,是傳說有了錯?傳說裏的金桂樹竟會那樣荒涼?!
彷彿又回入黑刁刁的日子裏去了;北山村的日子黑硬黑硬的像塊石頭;村前村後的緩斜坡,黑土上攤滿那些黑石頭。有一種草叫作烏風草,剛硬的寬葉片伸展著,褐紅的葉緣釘著粗短的硬刺,連山茅也綠得太深,帶幾分黑意。貧瘠的黑土地長不出甚麼莊稼來,蕃薯最賤,拔起來也比山藥豆兒大不好多,田地活不得人,眼就仰望著多岩的大山了;山腰有些枝柯盤曲的黑松樹,沒風也擺出有風的架勢,人在山下望松林,一灘一灘牛糞似的。拖鬍子老人說過,「甭瞧松林沒好大,幾十代人代代砍伐也沒把黑松給砍完。」每逢冬天,砍黑松就成了要緊的行業,清早捎著扁擔和短斧,扁擔頭上繫著繩;冒著峭寒上山去,不管山路多艱險,立峰多陡峭,黑松多半生在那些地方。日子那麼單調,像幾百年流傳不變的古老的樵歌,把滿心的艱苦酸辛全包藏在裏面了。
早年伐黑松,遇上欲晚的秋天,一夥兒總愛撥弄起大堆乾葉,用野火燒熱淒寒的夜晚,放大聲音朝極遠處的空谷裏啊啊長呼著,嗡嗡的波傳開去,空谷會應以自己同樣的迴聲,巨大的迴聲一直響進雲裏。如今,自己的心彷彿就成了那麼深邃的空谷,裝滿由過往年月中傳來聲音。離開那樣的荒墟和瞎了眼的老婆婆,腳步仍朝南走著,陌生的城鎮,飄游的人臉全是眼底雲烟,水朝東淌著,擺渡船終年渡不盡遠行人,雖說有些失意,可並不覺怎樣孤單。第一個隆冬流落在一座近河口的灰城裏,替一家鋸木廠拉大鋸兒。臨河的坡地上留著斑斑殘雪,全叫人腳沾污了,哪如北山腳的雪地好,一冬白得像塊雪玉似的。城裏灰空低低黯黯的壓在人頭上,一到黃昏,行人便縮沒了脖子,大驚小怪的喊冷,參差的瓦脊上吐不盡濃黑的炊烟,像成群的黑老m.hetubook•com•com鴉,長待下去,怕不把人心肺全薰黑了?……春後開了河,渾濁的大浪朝南滾,人就沿著河岸走,那些小小羊皮筏子,粗重的木排,鼓漲著帆,奇高奇亢的打號子聲,粗啞低沉的縴歌,一路伴著人,祇有在大雁迎著人飛回北地去的時辰,才掏出心裏埋著的北山村。烏風草該扯條兒了,黑石縫裏也該開出些星星草的小黃花啦,荒淒裏總也分得半分軟軟的春柔……
野舖是有的,在大山根底下橫幾間東倒西歪的破茅屋,野草順著牆縫,一直爬上牆頭,一些粗糙連皮的朽木,圍成屋前的短籬,籬腳邊,一綹兒八月菊正野胡胡的放著黃花,掂起腳尖張望,也不見傳說裏的金桂樹在甚麼地方。夕陽西下啦,一個瞎了眼的老婆婆坐在赭色的長石上捻著線,兩盞黯紅帶黑的燈籠空弄著沉落的太陽,腳步繞過短籬,踩在衰草上發出些聲音,一行大雁從高空飛掠過去,留下疏淡的影子和牠們悲切的啼聲。
是後面來了趕晚路的雞公車了?!揹狗皮捲兒的趕路人停住腳,聽了一忽兒,毡帽下的瘦下巴露出一絲軟意,旋又凝固了。那不是雞公車,那是些晚生的金蟬,抱著禿落的黑枝柯,在那兒尖聲的細泣,泣聲綿綿的流蕩著,彌滿了天和地。棍打的西風陣陣緊,成千累萬的黃雨在不敢驚觸的殘陽光絲裏舞盪著,不知黃的是樹葉還是陽光?總覺黃得刺眼,衰蝶似的招搖招搖,也不知要把人朝何處牽引。
緊一緊弦子,閒閒的撥弄著,灰沙落進月光,這半生飄泊怕祇有地老天荒的月亮知情了,就冷冷漠漠的彈著罷,朝朝代代離鄉人重重疊疊的哀淒全挑上琴弦,尖銳的琴聲悽又厲,看這把琴到底能載得多少愁悵?冷冷漠漠,化自身成陌路,琴聲在吐述一個不知名姓的流浪人的過往,路是蛛絲,人在路上用腳步牽網,活一天,真正網住的是自己,卻不是夢裏的山南……
那邊有個賣兔肉的擔子,方燈下溢出噴鼻的兔肉香;賣雲吞的敲著毛竹板兒,人卻在扁擔中間打盹,就那麼有意無意敲迸人胃中的飢火。先拉段琴再說罷,袋裏的餘錢,無論如何是不夠一飽的了。
「妳說妳掌櫃的?他……」
「來點兒野味罷,鄉親。」賣兔肉切了盤兔肉端過來,盤邊放著幾段生葱和兩角硬餅:「我再跟您弄碗酒,暖暖懷,您彈唱得真好,怎會這等的落魄來?——甭給錢,算是賣賸的,我這也得收攤子了。」
趕路客在狗皮上撿起錢納在袋裏:「我可真像是討乞的人了。」
祇有那奇異的琴聲還在鴿鈴聲裏迴響著。
「哦,」趕路客恍然若失的嗯了一聲,冷漠的臉龐凝結上一層霜。……有人夢想死在這兒的一盆黃菊下面,這兒的主人卻也夢想出遠門,一面好好的圓鏡兒不要,卻要天南地北的各抱著半邊,嘆殘怨缺在老裏病裏,誰說傻漢子祇出在北山村?飽食的鴿子們蹲身展翅,嗡嗡的飛進霞雲裏去了。自己也該上路了吧?收了這床小褥兒,該說聲謝字,但無論說多少聲謝字,也卸不脫這分歉疚的了。行囊比往日更加沉重,含著一分歉疚在背上,離開野舖時,背更彎了。既不能真化成守菊的狸貓,就不必回頭,人好像就那樣愚頑,心腸一硬就錯一生……
祇怪那兩隻闖進鴿群中爭食的錦雞,硬將趕路客的夢啼斷了。他揉揉眼,拾回毡帽,抱起琴,這才驚於那一床雖舊但卻洗得十分潔淨的小褥,立刻他想起昨晚的窗光。
滿心全是言語,亂絲般的纏繞在人的心絡兒上,也不知抽著哪兒才是頭。這種天,這麼寒法兒,閉緊窗戶也雨氣森森的,涼了半截被頭。這把年歲的人了,體質又這麼單薄。有鋪沒蓋的靠在廊簷口,倒是怎麼熬得長夜呀?訥訥兩句話,輕描淡寫的吐不出心意,不是憐恤對面的抱琴人,卻是憐憫自己——人在店房裏,心逐落日向天涯,七年的歲月,抱殘守缺的消磨盡了,朝朝餵鴿,暮暮澆花,花開花落,夜來聽一番風雨混和著敲窗的蟲鳴,心像一口古井,蓄滿了不見天日的冰寒。又是怎樣的日子?
天也不能就算晚,碎束的陽光還在樹梢上欲去還留的輝耀著,祇怪這一路的樹行兒太高太密了,使樹影下的路身有些灰暗。也不知哪朝哪代,哪年哪月裏的人植下這些遮蔭樹,粗的雙人合抱不交,細的也接得上天風了。暗褐的樹身捱著排過去,好像深黑的長廊,沉沉的把趕路人囚在裏面。
山南就有那麼美;一塘白了頭的蘆花隨風飛絮,瞎子的琴弦盪起溫柔的月光,辛辣的烟草味,幽幽的桂樹香,油和鹽,皮毛和酒混合的氣息,天南地北捻成股兒的笑聲。賣野藥材的老爹全經歷過。唉,祇要有那樣一個夜晚,一個夜晚的酒和桂樹和月光……伐著黑松的年輕漢子,誰沒妒羨的慨嘆過;慨嘆發洩不盡,便以粗沉沉的嗓子把滿心鬱悶藉樵歌吐瀉出來。朔風尖得像快刀,褐紅的岩石冷著臉,長冬長夏褪不盡陰濕的苔痕。那年該是十八歲了,空生著壯健的粗胳膊,卻伐不盡山腰盤曲的黑松。白天採伐連皮帶葉的松枝松幹拽下山,夜晚得趁著場上的雪光束成一捆捆的燒火柴;拖塊大石作墊兒,立上斧,揮動木榔頭,空空的音響此起彼落的搖撼著矮矮的龜伏的山村。哪年哪月挨得盡這樣的日子?夢醒時,慘白的寒光從碗大的窗洞射到舖前;忍不住伸手去撈上一把,想撈來看一看是不是來自溫暖的山南……等隆冬的大雪封了山徑,日子又太空閒了;樵歌寂落,溫悒的眼裏全都是山南的影子。故事中叫作「金桂樹」的野舖兒,店主是個通文墨的老先生,肚裏裝滿了五湖四海的滄桑,十八歲的閨女取名叫作金桂姐,長辮子一甩,到處散著桂花香……儘管說故事的人早埋在孤墳裏,山南的日子彷彿沒走過,結成一幅百年不變的畫圖。村前有座廢屋,村裏的男人們常各自帶些柴火,到廢屋裏燃火過夜,圍著紅紅的火燄,放一圈黑石塊;人們坐在草束上,談天,賭博,半瘋半狂的熬寒。即使人像那樣一圈火,也烤不暖屋外的冰雪了。
彷彿這句歌的本身就是一種嘲嘆,一句把幾十年的流離嘆盡了。緊接著,撥弦轉急,天高風緊,哀切長號,唱出:「有朝那一日……寒……霜降……」也不知怎麼的,手指竟然顫索起來,琴聲緩了緩,也隨之顫索著,破毡帽下的眼雖沒落淚,竟也破例湧起一陣溫濕。那邊路上來了個敲更的。敲著啞啞的破鑼,一路敲上了木橋。月光早不知在何時隱進烏雲,祇有樹枒的紅燈籠朝下滴著紅暈暈的碎光。黑夜彷彿叫歌聲刺破似的:「有朝那一日……寒……霜……降……祇見喲……青松……不見呀……花!」
撫琴的手撥了一撥,抱琴的手順弦下滑,柔柔的弦響便和-圖-書彈迸起來,在廊間凝住,又玄又黑又深沉;彷彿是吊桶斷了繩兒落進深井去,全心都響著那種叮咚。手上這柄三弦琴幽古得發黑,祇有常經指撥的地方還顯出些黃亮的木紋。這把琴得自一座破敗的廟廊下,一個垂死的老瞎子手裏。那年流落大河下游的另一座城裏,城關外數里地,河岸邊有座破落的無名小廟。沿途受了風露,及至秋天發作了,腰裏盤川早花盡了,連討乞全撐不起身來。就那麼撞進小廟堂,認著一床破蘆蓆躺下身。打高燒裏驚轉,正是河上的秋雨黃昏,廟堂各處黯沉沉,就如這把琴身,烟薰火烤似的顏色。蚊蚋盡在門楣間嗡鳴,蝙輻在陰影裏振翅,廟前有棵彎曲如傘的遮蔭樹,一半枝葉遮著門,一半枝葉伸進河邊的秋草叢,攏烟帶霧的響著蕭蕭……滿心渴得冒火星呀,原想苦撐起來,爬至簷下等口水喝,抬起頭才覺得頭比山還重,滿耳嗡嗡的響沉雷。就這麼,恍恍惚惚,朦朦朧朧伸來一隻糙手,砂擦般撫著人額頭,接著水來了,涓涓不歇的潤進人的咽喉。再睜眼時,天早黑定了,廟台上搖著半支淚蠟,一個奇瘦的駝背老頭兒坐在破蓆邊沿,用古怪的深凹的眼望著自己。一個與自己無親無故的陌生人,端瓢討乞的老乞丐,白天揹著乞囊出門,把三弦琴斜掛在肩上,傍晚蹣跚回來,更揹著一身秋雨,身在病裏,若不虧他供應些粗饃硬餅,湯湯水水,怕早將一把骨頭扔在大河邊了……烟雲喲!有時也會凝聚在人心上化成一場滂沱的雨嚒?陰沉灰黯的小廟堂,不忍撥開那些迷眼的灰塵。病後虛軟著,老乞丐就拉起狗皮掩住膝,那樣落寞地自彈自唱,彷彿整身血肉,全都化為一弦一索上浮沉的哀淒,山南哪,夢裏常臨的山南哪。唱著,吐著,亮晶晶黃痰裏帶著血,接著他便病倒在廟角上。「能回程就回程罷!年輕人,天南地北隨風舞,舊根還在老窩巢……」即算能回程,也不能把救命的恩人扔在廟角裏。病後虛軟賣不得力,討乞總還成……琴在手裏,弦索間浮出那年冬景,枯樹的枝柯黑亂的彎曲著,想費力的向灰空裏抓住甚麼,結果甚麼也沒抓住,他去了,瘦骨嶙嶙的踡臥在草墊兒上,胸前吐了一灘血塊兒。有座孤墳凸在河岸邊,靠廟後不遠的墳灘地上,從他接過這把琴和這張脫毛的狗皮捲兒,不知多少回,常在撲朔迷離的夢中驚識踡臥在廟角的瘦影就是自己……嗨,處處無家處處家的天涯,覓不著自己踩過的一隻腳印兒的前程!說哀淒也罷,就把心掏放在琴弦上擦拭罷,一天落一層灰沙,到夜晚總該擦抹的了。
「花笑……那青松……不……如……它……」
二年秋天,爹作主替自己成了家。北山村的媳婦都長得一個樣兒;平臉塌鼻,十七八歲就老成一把秋草,眉眼間自露著淒苦味;皮粗膚糙,摸著像摸黑松枝和烏風草。新婚第一夜,窗洞前的木櫃上燃著鐵皮製成的假蠟燭,紅漆黯沉沉的剝落不堪,燭身吐著綠瑩瑩的火,照亮傖寒的洞房。黑土牆上貼著些彩畫,箱箱櫃櫃全是舊的,祇加一層新油漆,貼了些紅方。黑淤泥染過一頂變黃的紗帳,新人戴著毛了邊、散了繡的老鳳冠,泥塑似的坐在床邊兒上,身後露著紅洋布棉被一角。熱鬧過去了,奇異的喜樂聲走遠了,井邊燃著的驅寒火也殘了,祇有似曾相識的冷月光,一隻白手般的伸進窗洞來話別;一剎間,淚潮在心底暗暗湧動著,渾身不知從哪來的一股寒冷,燭燄的黑烟絞成股兒,冒至樑頂去,滿屋嬝繞著那樣的烟雲。山南哪;千回萬回苦想過的山南哪,正在開花的金桂樹,挑著門簾兒微笑的人影……一行大雁啼叫著,飛過多岩的大山,祇把一個命定的秋夜啼落在眼前的烟霧裏面。人就那麼靠窗憨呆坐著,守著窗洞外的月,心裏明知道——祇要一吹熄那對假紅燭,山南的一切就成了夢……不甘心像條烏風蛇,祇會盤著黑松枝,把這一生活埋在北山窩的苦寒裏面。祇有那樣抗拒了。一更天,又飛落一串雁語,二更天,又飛落一串雁語,那些南飛的雁群像有些挑撥著人離開這座黑沉沉的活墳。十九歲年紀,紅蠟沒熄之前,還不晚呀……下定決心後,回眼望新人,新人經不得熬睏,半歪在紅棉上睡著了,鳳冠上黯色帶彩的纓絡斜垂著,在她鼻息中搖攏,她雙眼密闔著,深深長長的睫毛下湧出兩粒黝黑發光的清淚,滴在她臉上。從頂著寒星上路起,北山村的記憶就幻化成那兩滴晶瑩,滴落進深深的黑裏去了。
「裏邊歇著罷,」婦人挑著簾子,「後堂多著空客房。」
簷外掃過一陣風,遍地乾葉兒亂滾,約摸又起風了。心這麼想著,不覺順口滑出來三個字:「起了風了,」狗皮褥上那個人卻把手伸向簷外去,傷了風似的悶聲接口說:「飄著細雨哩!大嬸兒。」又靜默下來,果真是斜風牽著細雨,簌簌的飄灑下來,樹梢上的宿鳥驚著雨冷,發出些細碎淒濛的嘈叫聲,迎客的紅燈籠裏,火舌兒受雨粒一激,撲突撲突的跳著,遠近一片蕭蕭。
「趕路要趕(二)(八)月,既不冷來又不熱!」風聲裏傳出遙遠得有些空幻的聲音:「我說,年輕人,你出遠門太晚啦!春二月裏出門最好,一路上春暖花開,山青水綠,趕起路來也見精神。這八月嚒?嗯,該是回程了啦!」
那邊又彎來一條河,一邊挨著密密的雜樹林兒,一邊叢生著野蘆,一道更狹的小木橋拱立在河上,老遠就瞧見河面的葉叢中波搖起碎碎的燈影。揹狗皮捲兒的趕路人儘量放快步子走上木橋,手觸著橋欄時,身子反而躊躊躇躇頓住了。即算巴著店,店主也是認錢不認人,衣著鮮華,昂著頭走過,不用吭聲,店主老遠就會來拉馬;一般客旅行商,也都有幾張笑臉承著下巴。床是新的,棉是軟的,打盆水也熱騰騰的。為串把錢,店主就捨得把賓至如歸的熱心腸投在裏面……江湖路上,薄如紙面的人情哪!
恍惚雨停了,夢裏也響著雞唱和更鑼聲,遠遠遙遙的隔著山。又恍惚夢見挑起門簾兒的那隻素手,十指白|嫩得葱尖似的,微顫著,翡翠色的假玉環在腕間搖盪。夢見黃菊張著怒勃勃的花蕊,自己卻化為那隻守菊的狸貓。即使野店是口井,恁情埋在井裏,再也不向前挪了,莫說人生祇有數十寒暑,就算它有數百寒暑也走不盡江湖。化一隻狸奴伴著慈心的寂寞人多麼好,想到這兒,不禁渾身溫暖了。雨豈不是停了嚒?月亮穿出灰雲,映出茅屋的脊影兒,這一夜好長。
又該是長途客旅們巴望宿店的時辰了。
勉強睜眼,窗光那樣溫存,暗暗蒼黃中托出那一彎低眉的側影,竟彷彿在哪兒見過,半曾相識半依稀,也不是在北山村,洞房矮屋裏,鳳冠瓔珞斜垂,眼睫間含著淚粒的臉,也不是在夜夢中走來的圓圓白白的金桂姐的溫柔,祇是在行路時一剎癡呆裏握住的一塊木板www.hetubook.com.com,它能使人安心的不再在人海上漂流。簷外秋雨沾泥,心也濕成一片了,錦雞從木輪上立起來,撲打著翅膀,喔喔的起一聲初啼,一霎間,啼聲一波波向遠方撞響,隔著雨聲,像隔山般的遙遠。反覆揚針的手的影子停在窗紙上,窗中響一聲咬線的微音,一聲細細的「克嘣」。也就這一聲,把人困倦中的游絲咬斷,窗被拉起,窗光隨著升高,升至伸手難攀的高處。唉唉,這祇是客地廊間的一場幻夢罷了。你瞧,你瞧,燈光不是熄了嚒!回歸吧,歸路上已無來時的腳印兒了,彈著琴,揹著雨,回到破落的小廟堂裏去獨揹黃昏,河上烟水又闊又迷濛,攏在細碎的葉影間。蝙蝠在陰影中撲翼。蚊蚋在門楣上嗡叫。唱一曲陽關,吐一地紅痰,誰來葬我在河灘亂塚呢?或回到那座多烏鴉的濱河的城市,炊烟染黑霞雲,聽圍圍巾縮脖子的人們像空茶壺一般的喊冷,鋸屑兒也怕會變成一場紛飛的大雪了。最怯的是夢回北山村啦。帶過鳳冠的新人還會守著那間黑屋嗎?遇上一棵早曾相識的黑松怎樣抬頭?!廢屋裏燒著的紅火焰啦,雪光中起落波傳的劈木聲啦。下一代年輕人凍紅鼻子,津津有味的傳講著山南的金桂樹。故事裏會加進一個傻漢子吧?新婚花燭夜,拋下新人跑離了家……這一切都成為弦上的輕烟了。
晨光緩緩的在東天展現黯如月光,廊下的趕路客抱著琴睡著了;一床小小的薄褥兒經人補綴過,蓋在他單薄的灰衫上面。兩位早行的客旅從店門出來,手挽著行囊,踏過濕濕的沙地到牲口棚去牽驢,一群鴿子嘀嘀咕咕的落在廊外的濕地上覓食,一路留下細細的爪兒印,七姑姑鳥和烏鴉都醒了,樟樹的枝椏間鳥翅翻飛,啼聲不歇。
晚霞燒起來,幾道帶形的游雲兜不住沉沉的落日,深秋的晚霞燒得雖然熾烈,總隔著一層淒迷的冷,溫不著人心。金蟬的鳴聲初歇,枝間的棲鳥又喧語起來,細細碎碎的咀嚼著一日的遠翔。落日穿雲,迸出無數針刺一般微弱的光絲,纏繞在落葉上,飛沉進黯野的溝渠,轉瞬間全幻化成霾霾的玄紫,一切都已暮了!
一切都已暮了;揹狗皮捲兒的趕路人還彳亍在荒路上,落葉的雨,時間的雨,無數無數顫飛的黃蝶逐舞著迷離,蕭蕭,蕭蕭,一陣緊過一陣的蕭蕭,打著他的行囊,打著他的毡帽,打著他補綴的藍衫,他就那樣朝前彳亍著,撲向迷離的暮色深處。離家後,常回溫那些記憶,怕在心窩藏久了會變得迷離。幾十年溫下來,該迷離還是迷離,連照在山茅屋頂上的太陽也彷彿是黑的了。歲歲苦寒打熬著人,朔風掛在人滿生凍瘡的兩耳上,黑松的針刺那樣扎手,自己總咬緊牙根,使利斧劈開那樣盤曲頑強的枝柯。山南的故事永遠沒有嚼膩的時候……很少見那麼高大的金桂樹,植在野店的天井裏,背靠著瓦崁的影壁牆,故事就是這麼傳講的……北八十南八十,野店像個挑擔人,挑著南北兩頭荒,再看祇是個小小的野鋪兒,可真熱鬧得緊,門前一排酸棗樹,屋後還生著苦楝,右邊枕著個常年不涸的野蘆塘,水清的照見人影兒。每到黃昏時,騎驢的,擔擔的,揹著褡褳兒趕旱的,推|油簍的雞公車,運鹽的手車歇成一條龍,客堂前後大敞窗,湘妃竹編成的窗格外金桂樹開著花,一屋子全是潤人心肺的桂花香,灶上舀瓢熱水燙罷腳,一天長路的疲乏就消了一半,加上二兩土釀的老酒,兩碟野味落肚,渾身就添了精神。叭著烟天井裏落坐,說多麼消閒有多麼消閒。合夥湊把銀子兒,拉流落在野鋪兒裏吃閒飯的瞎子唱曲兒聽;瞎子會唱曲牌兒上所有的小曲兒,沒一支不那麼哀淒撩人,帶點兒甜又帶點兒說不出的感傷味。月亮升上來,近近的貼在矮簷上;南飛的大雁也愛選著野蘆塘宿夜,響著清亮的嘎嘎。
霜還落呢,秋露重得像場小雨,渾身涼涼濕濕的,尖風刺進人脊蓋,刻骨的奇寒。揹狗皮捲兒的趕路人拉了拉頸後的衣領,又沉沉的嘆了一聲。人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在北山村,那種苦寒打熬過的筋骨,朔風吹壯的胸脯,木榔頭練出的雙臂,一樣擋不得長途路道上換不盡的風霜,幾十年一晃眼,看看也就消磨盡了,為甚麼歇在「金桂樹」野舖中那一夜不回頭?
——杜牧詩
「還有多遠才巴著店呀?」瞇著的眼從帽簷下露了露,空得發慌的心裏便滴進這樣的問詢了:問誰呢?誰也不會揀著這麼索落的季節,急著趁晚趕這段荒路的了。
一窩幾十戶人家,石牆矮矮的,屋頂兒坡坡的,山茅繕成的頂蓋全叫黑沙風掃成炭色,活像一些燒炭窰;可真是又醜陋,又傖寒。閉起眼,那些參差的脊頂就會在人心裏攪浪。幾十年光陰淌下去,路淌下去,多少事全扔在路上了。為甚麼不能扔開心窩深處的一點兒黑?黑裏展現的老窩巢?!
「嗨,」賣兔肉的興嘆說:「大江大河也作興旱露了底兒,人麼?怎保得不落難呢?您快五十了罷,該歸老窩囉!江湖上風霜雨雪,可真是熬不盡啦……」
人就是這樣蠢笨法兒,眼見的東西全是好的,這山望著那山高。傳聞已久的金桂樹就是那樣的了,入舖時正是黃昏,沒遇上雞公車和傳說中的客旅,也沒聽見喧喧鬧響的驢鈴;秋風在矮簷下斷斷續續的流咽著,滿是灰塵的堂中祇有自己是唯一的過客,也問過金桂樹,問過風停雁落的野蘆塘,問過人聲嘈雜的夜晚,瞎子的小曲和溫柔的月光。瞎眼老婆婆嘆口氣,祇一口氣把那樣的傳說嘆成緲緲的烟雲。「可惜你晚生了幾十年了,客人。」老婆婆的聲音平靜而悲淒:「金桂早死了,蘆塘早涸了,西邊闢了平坦的新道,客人們也不再來了!」再問,也就是那樣了。為甚麼那夜不回頭呢?可在當時,年輕氣盛火頭上,抱定了「好馬不吃回頭草」的想法,寧願這一生死在路上,也不願再回北山村受那份奚落和訕笑——叫人以為是貪著那條新娶的黑泥鰍軟了腿的。多傻的想法兒!
「不用了,大嬸兒。就這麼歪靠著,迷盹一忽兒就成。能借一角廊簷避避風雨,業已謝不盡啦!」
趕路客果真驚於門裏射出的燈光了,一方斜斜暖暖的橘黃色流鋪在身上,一盆燠熱的火瞬把身下的狗皮褥兒也烤熱了,多少年來聽過數不清的憐憫話,以及亮油油的銅子兒投落在毡帽殼裏的聲音,比起這無言的捨施來,全都微不足道了,那隻素手捏在簾邊兒上,不知為甚麼有些顫,腕上的一隻腕環兒朝下滑,被鑲邊的袖口擋住,一味輕搖輕盪。簾那邊是一段櫃檯,有隻老狸貓踡臥在一盆盛開的捲絲螃蟹菊的盆景前面,幾朵碗盞大的黃花把客堂染得明亮又溫暖,桌椅條凳,土牆一些字畫兒上,全留著菊花的影子,一剎間,不知是燈黃亮還是菊蕊黃亮?祇覺得門裏流溢出來的全是有錢www•hetubook.com.com難買的黃金——不是人間該有的黃金。滿心想跪著去匍飲眼前的燈光,可祇朝前伸出手,怕驚遁甚麼似的撫著那片光。
窗光隨著燈移轉起來,正轉至那張鋪放的狗皮褥兒上停住了。圓陶帶耳的瓶形燈影被剪畫在窗上,緊接著,在廢牛車木輪上的油紙窗被推開半扇,適才挑簾婦人的影子,又被燈光瞄在斜開著的半扇上。扁扁圓圓的側影,沉靜的低眉的眼,腦後凸著一窩飽飽的髻鬈兒,髻上開著一小朵黃菊,從開著的窗隙間,能看見一角橫走的帳簾兒,一綹黃流蘇翻動活活鮮鮮的小波小浪,白亮的帳鈎兒攏一束潔白的輕紗,一串薏苡粒兒串成的佛珠,在輕紗上曳動著。一幅多安詳的寂寞的彩畫……雨聲敲打在乾澀的眼皮上,還是睡吧!黑皮樟樹上的宿鳥睡了,帶風鈴的鴿子們也睡了。樹後的草棚下,牲口們也安靜了,雞還沒啼,犬也沒吠的夜深沉時,雨聲淋冷離人的遠夢。還是睡吧!實在是睡不著呀!寒氣絲絲朝上昇,一條蛇似的,冰滑冰滑的到處遊竄著,從足踝游至兩膝,又從兩膝游至腰間,把人下半身咬麻了。早年人在朔風裏,碎雪舞在人臉額間,也祇寒在外皮上,如今是秋寒接上心寒了。簷瀝兒像誰的淚?點點滴滴落不停,祇怕夢沒尋著,人就能凍死。
婦人撒著小米,又忙著攆雞,淡淡的說:「留著吧,還是男子漢在家時,秋冬拿著墊躺椅用的,放了七年了。前些日子,折洗過一回,昨夜把它補綴了,你總不成老是有鋪的,沒蓋的……」
是誰那麼感嘆過的呢?揹狗皮捲兒的趕路人幽幽的吐了口氣,伸手按按毡帽,從帽簷間捏下一片枯葉。還是幾十年前初離家,走過那條路的。路身彎彎曲曲隨著山根轉,路邊盡是些嵯峨的怪石和疏落的山草。自小就聽人津津有味的講說山南的故事,曉得「山南有棵金桂樹,八月花開黃糊糊。」便常放眼去看屋後的山,日頭照在山頭上,立峰的石面是褐紅色的,那些山樹,飛泉,清楚得好像探手就能攝下來,總想再等三兩年,也就能起個大五更,懷裏揣著餅和水,像出門趕長路的長輩們那樣。打山北走到山南去,看看那棵金桂樹,嗅嗅樹上的花香了。墨沉沉的日子淌過去,就像門前大山溝裏的水;山北的日子就那麼難過法兒,連山溝的流水全是墨黑的。村子座落在朝北的山窩裏,整夏不見風刺兒,整冬又那樣苦寒。
月亮打東方升起來了,曾照過那樣動人的金桂樹和金桂姐的月亮並不溫柔,初升時彷彿哭過,黯黯的有些浮腫,它映亮一層雲,上面還有一層雲,層層疊疊的雲像一床棉絮,蓋著人間的寒冬——永也溫不暖的曠寒。月光挪動廊柱的影子,深淺重疊的影子在燈籠、方燈、窗光和月色奇異的揉合中紛呈著,月亮穿出雲層,走進高高的碧海,變成不勝寒冷的琉璃了。黑皮樟樹聳在灰藍中,比其餘的林木全高,幾粒晶朗的星顆兒嵌在枒杈間,描出殘葉依稀的夜影,主幹筆直上升,枒杈彷彿突然叫狂風掃折了一般的反扭回來,細枝朝下倒長著,亂蓬蓬的像把掃帚,但永也掃不盡半空落葉的了。撫琴的手指沉凝著。一絲月下的空寒傳入指尖,身後的往事不堪重數了,便那樣冰結在猶疑裏,默默任夜色打眼前流過。祇把幽然的一聲喟嘆付給西風,啊!真箇是西風黃葉動鄉愁了啦……
每年白露過後,這條荒路上,秋就顯得有些兒寡情,冷聲冷色的不甚開顏。路從大山缺那邊流淌過來,流到遠天橫雲的懷裏去,一到深秋葉落,山缺口兒裏就難得吐出行人了。許是因著這份天呼地應的荒遼罷,荒路有多麼長?怕祇有轉急的西風知道;西風竟也走累了,緊抱著路邊的樹行子哀哭著,老遠全聽得見又長又慘的號聲。尤獨到了黃昏拐磨時,風號得更切,彷彿勸人早點兒投宿到有燈有火的地方去!莫再留連長途上的斜陽暮景了。
賣雲吞的早收了擔子,賣兔肉的也挑著擔子走了,扁擔彎彎的在他肩頭波聳著,擔頭上的方燈醉眼昏沉的搖晃著,一步步遠去,過了木橋頭,祇像夜暗裏一點兒螢光了。風停後,夜顯得寂寥難耐,好像沉進深井愈深愈黑,也就是那深那黑,夢中魘物般的壓在人的胸口。出遠門的人今夜不知落在哪兒了?自從他頂著秋霜離家門。門簾兒再厚也擋不住穿心入肺的秋寒……每聽見鈴喧軸唱,每見著踽踽的行客,總以為會是他回來,喜鵲兒叫了,不吉的烏鴉叫了,是凶是吉不知道,翻出幾枚青錢問卜,凶也凶過,吉也吉過,祇是沒見人的蹤影;燈花開芯了,眼皮兒又跳了,查查黃曆本兒見有「遠人歸」,便雙手把旺燃的供香插在香爐裏,「人」還在三更夢裏。一年一年過去,卦也懶得問了,香也懶得燒了。祇早晚倚著門望路,路上有掃不盡的落葉,揚不盡的沙塵。陌生的趕路客抱著琴,倚靠在廊柱上,毡帽壓在肩上,冷冷漠漠的像座空山,這般淒寒的夜晚,祇穿一領單薄的破舊的灰衫,也不是憐憫甚麼的,祇有點觸目驚心。男人家猿猴性兒,一到了山溫水軟的江南,迷得金醉得紙的歡場像隻打水缸,沉卻多少落難人?為這個,床頭枕下的「玉玦記」全不敢再掀了。
她沒有動,他弄琴時她正在店堂裏,就著油燈趕針線,聽著那樣顫索的琴弦,她就知道他是甚麼樣的人了。這爿野店開設幾十年了,宿過多少異鄉客旅?多少潦倒長途病漢?多少天涯浪跡的斷腸人?無論聽聲或是觀顏察色,她熟悉哪類是哪類人就像她熟悉門前老樟樹的枒杈,男子漢都是天生的飄流命呀:人窩在巢裏,心底長出眼來,脖頸伸在歲月上望著遠方,自家那口兒,守不得野店的油櫃檯,年輕輕就嚷著出遠門,要大江大河闖一闖,開野店的人,早該在宿客裏照見自己,他走時正是秋天,他販一批皮貨跟一船烟葉兒去江南。「好生把鋪兒照應著,來年秋天我就回得家啦!」那是他臨行說的話,要是天願如心願,世上哪來這多離鄉背井人?等是有家歸不得,這一晃眼,又望穿了第七個秋天。
半在曠野半連村,一處小小的野店舖座落在橋口的林叢裏。為招徠遠客,有一盞扁大的燈籠被懸在一棵奇形的黑皮樟樹上,的溜溜的打著迴旋。樹枒杈上橫呀豎的架了好些木籠,大群的鴿子宿在籠裏囈語著。迎面一排五間矮茅屋,另加一道「人」字簷,簷兩端翻靠些輪子懸空的手車。膏油的彎牛角掛在車把兒上,一隻笨重的牛車木輪靠在門邊,輪上宿著兩隻錦毛綠尾的公雞,頭彆在翅膀底下打盹。另一端還有兩三個賣夜食的擔子,擔頭上懸著毛玻璃方燈,半昏不暗的浮著些秋氣。
「山上的……青松喲……山下的……花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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