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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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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屎蛋兒與尾巴神 七

狗屎蛋兒與尾巴神

第二個巫童鼓打出插花點子:得弄弄冬,得弄冬,得弄弄得弄弄,弄冬冬!
緊跟著,八個巫童歪斜沖倒的抬過一張生鐵的大關刀來,薛二禿子一把抓了,旋風疾走,耍了一套眾人不識的刀法,然後直闖過去,手起刀落,劈關而入。狗屎蛋兒滿以為進關後,點亮命燈,今天,關目就完了,誰知薛二禿子可不那麼輕鬆的饒過他,竟領著巫童和命童鑽桌肚兒,唱起「破關」的戲文來,別的巫童空手好鑽,卻害得狗屎蛋兒蹲又不能蹲,爬又不能爬,祇好跪著拖挪!
獻上全供,天到旁午時了,巫童們坐到布篷下的茶桌邊,繞著圈兒輪流擊鼓,唱戲酬神。首先由薛二禿子響鼓唱兩句開場,然後順序接替,每個巫童唱它三、五、七句不等。一圈輪過,薛二禿子粗聲唱道:「我今朝喲……奉了……仙姑的令喲!」
一聲令下,薛二禿子果然變成另一個人,喝!渾身篩糠大抖,胸脯一綹黑毛起伏不停,一聲怪吼道:「星君入體!助我破關!」撒手扔了狗皮鼓,潑剌剌的打起空心筋斗來,前翻,後翻,左翻,右翻,嚇得那許多看熱鬧的個個縮著脖子,連大氣都不敢喘。
忽地,人頭上撐開一把黑洋傘;人群潮水分開,爭著傳告說:「那不是觀風望陣的正經主兒花桃奶奶來了!」
那邊來了一隻狗,狗屎蛋兒喚來摟著牠,昏昏盹盹的就睡著了。正睡得沉酣,屁股上挨人一腳又踢醒了,揉開眼來一看,原來是薛二禿子,狗屎蛋兒不耐煩,咕嚕說:「你讓我歇歇吧呀,薛二爺,熬夜幹活差點沒把人給累殺!」
日頭甩了西,酬神戲才收場,接著開始跑大關。
狗屎蛋兒就是鐵打的,跑一天,熬一夜,餓了兩餐,不用說跑關,就是站著不動,也覺頭重腳輕了。揹了金根兒出來不說,薛二禿子又把他當驢備,替他左肩搭上雙馬兒,前囊裝法餅,後囊塞麵豬,左肩上背著木屐和傘,胸前掛著那隻錦毛禿尾的小公雞,連兩隻手也不讓他閒著,要他平端一隻頭號的篩子。
狗屎蛋兒無可奈何,祇好站在法壇上歪歪的撐著傘,花桃奶奶在傘蔭下迎風坐,翹起腿,閒閒的打著鵝毛扇兒,狗屎蛋兒卻光著腦袋,直楞楞的曬太陽。
巫童們跑大關是很瘋狂的,撥動鼓擂兒狠擂著狗皮鼓,繞著法壇外的椅圈飛旋疾轉,鼓聲頓落,薛二禿子虎吼般的唱道:「跑東關來喲!到那西關……!關關的神將喲,那威武不等喲……閒!東邊喲站定了神槍岳大帥,那西邊又和*圖*書站著、黑、虎它……趙喲……玄壇!」
跑關跑到熱鬧處,太陽落下去了,繞著麥場,亮起好些燈籠,狗屎蛋兒跑著跑著,忽見眼前燈籠齊晃,迎面刮過一陣涼風,一盆水似的把人澆得清醒了。這當口,法壇上的花桃見巫童被神將擋住,不得進關,便惶急的站起身,繞著笆斗踏起七巧步兒,嘴裏唸唸有詞,猛可的探手拔下斗邊一面小黃旗,扔落壇外說:「奉黃花仙姑敕令,令巫童薛二施法破關,拱祿馬點命燈。」
再下一名伸長頸項吼道:「巫童們就飄洋渡海去拜喲……仙哪……人!」
一場「破關」的戲文唱完,狗屎蛋兒膝頭已磨得血漓漓的了,薛二禿子這才去點命燈。七盞命燈點亮了,狗屎蛋兒心想:這該完了罷?便問薛二禿子說:「噯,薛二爺,你這些關目難道要做一整夜嚒?」
嚕嚕囌囌交代完了,嚷著身子乏,施大奶奶便叫:「狗屎蛋且慢忙,先送花桃奶奶回去歇歇。」花桃臨上陣,施大奶奶又塞些吃食,花桃奶奶揣了一腰,像匹帶肚子的草驢。
薛二禿子眼一翻說:「咦?!你問得真奇!狗屎蛋兒哥,你精壯得像條牛犢兒似的,累不到哪兒……先過九九八十一遍奈何橋罷。」
時辰在鼓響鈴鬧聲裏慢慢的捱過去,天頂的日頭像把火,旺毒毒的在人頭上燒烤著,四野的樹梢一些兒不動,連知了也不肯叫了!狗屎蛋兒祇覺得脊梁上汗淌得和虫爬似的,白小褂兒粘在身上;布篷下正開著流水席,人來人往,沒人望自己一眼;燒豬還願的關目要行三天整,這才頭一天,花桃和薛二就把人恁般磨折,若照這樣,三天下去,怕不把我狗屎蛋兒磨躺了嚒?狗屎蛋兒肚腸餓得咕咕叫,光放空心屁,顛顛倒倒的盤算著,使舌頭舐著嘴唇。
花桃奶奶一到,就吩咐狗屎蛋兒抬供桌,獻上全供,焚香點蠟之後,又跟狗屎蛋兒說:「諸般供品全有了,單差一隻施法用的活雞。就煩你罩一隻半斤不多,八兩不少的童子雞來罷。」
卅那天張羅一整天,真個是花桃奶奶歪歪嘴,狗屎蛋兒跑斷腿,用具備妥了,花桃奶奶又支配狗屎蛋兒說:「益發辛苦你,狗屎蛋兒哥!喏,八仙桌子麥場中央壘,四張在下,一張在上,頂上放張太師椅兒,椅前放笆斗,笆斗裏盛糧,糧心裏插剪刀、秤,斗邊兒上分插上黃旗十二面,旗外預備七盞燈……這算是法壇。其餘七七四十九張太師椅子,一律背朝外,繞著法壇轉一圈兒;東西https://m.hetubook•com.com南北四個關,豎起曬簿當城牆,棗木長凳十三條,搭成七彎八拐的奈何橋,禾木兩根一丈八,左右分豎,好掛神旛,火盆木柴放一邊,好讓薛二禿子烘鼓,燒鐵鏟頭行法!」
這時候,祭典的頭一宗例行儀式——烤鼓,開始了。偌大的三腳銅盆中燒起旺火,八個精壯的巫童,一律露出半邊肩膀,單手旋弄著鼓棒,飛也似的繞著火燄兜起圈子來,一面將帶柄的單面手鼓在火面上搖晃,搖一次,敲兩聲,以試鼓面繃緊的程度。
下一名急忙接口唱:「巫童們就跑馬上喲仙山!」
「拿雞來!我好行法!」
巡更的梆子讟讟的響過去了。
酬神戲一直唱下去,不飲不食的唱過了晌午,施大奶奶看薛二禿子那麼賣勁,說是不破關,不跑完金根兒的祿馬決不停息,急忙吩咐人就在茶桌上端上油酥餅,另加八格八扇大傳盒,裝滿細緻的點心吃食,花桃奶奶那邊,不用說也送上一份,苦祇苦了撐傘的狗屎蛋兒,大約施大奶奶過份勞累,把他給忘了,走又走不脫,祇有挨餓。
鼓點子翻著花,得弄弄冬,得弄弄冬,得弄弄得弄冬,弄冬冬,在鼓聲乍停欲起之際,鼓邊鐵環上所繫的數百隻小鬧鈴,全在巫童們手腕熟練的搖盪中,發出輕快悅耳的金屬的喧嘩,勒勒啷,勒勒勒勒啷,啷啷勒啷,勒勒啷,巫童們在薛二禿子帶領下,打著空心筋斗,從火頭上翻來跳去,滾至熱鬧處,直分不清鼓聲鈴鬧,火頭上不斷的閃動著雙腳朝天的人影。
薛二禿子一見吃食送到,好比饞貓嗅著魚腥,哪管三七廿一,把抓口噉,邊唱邊吃,吃食進嘴,好像豬八戒吃人參菓,眼一翻,喉一跳,脖子一伸,整吞活嚥就下了肚。恰當薛二禿子嘴裏塞滿時,一圈唱完,該他開腔,誰知嚥得太急,吃食卡住喉嚨,噎住了,哪還開得腔,急得搖頭晃腦的去抓茶壺,嘓了幾口,又怕被人看破,便拚命的擂鼓,含糊補唱兩句說:「千里,萬里那迢迢的……路喲!難怪我口又渴來嘴又乾……」
狗屎蛋兒沒精打采的拿了罩子去抓雞,長翅膀的家禽哪那麼好抓得的?雞罩兒沒落地,牠早一翅飛開了!狗屎蛋兒抓得心急,東一罩,西一罩,抓得雞飛狗跳,前後抓有頓把飯的功夫才抓到手,屁股還沒沾板凳,花桃奶奶又叫了:「狗屎蛋兒哥,過來讓我搭搭腳。」
突然間領頭的巫童薛二禿子雙腳使勁一點,整個身體橫空耍一個平旋,在火燄上轉https://m.hetubook.com.com了一圈,同時雙手反繞在背上,人在半空中擊了一聲鼓,再落進隊中去,變奔跑的步姿為一種瘋狂的躍舞,所有的巫童全跟著鼓聲那樣舞躍起來。挨擠的人群裏不斷迸出采聲,和急速的鼓聲捲在一起,使那有節奏的舞躍更見瘋狂。
狗屎蛋兒佈好了法壇埋旗桿,旗桿一丈八尺高,一個人費了吃奶的勁頭兒才豎起來,填實了土,天到大五更了,狗屎蛋兒扯下肩上的汗巾抹把臉,熬了一夜,祇覺滿腦子沉甸甸的,一肚子悶氣。彆至麥場邊,躺在草堆腳旁歇歇勁,破曉前的露水涼涼的落,幾顆芝蔴粒子星還在眨眼,四野全是蟲叫聲,月芽瘦得像把鐮刀,傻白的,紙剪似的貼在柳樹梢上,慢慢朝上升,朝上升,隔一道天光,越來越淡了,狗屎蛋兒的眼皮兒卻慢慢朝下掉,朝下掉,心裏還響打鼓似的聲音:不公道!不公道!
薛二禿子嘿嘿笑說:「太陽樹頭高啦!等著豎神旛,到處找不著你這幫閒打雜的,施大奶奶動火啦!你還上甚麼虎邱山?!」又酸吞吞的說:「打起精神來罷,等會兒行法時,揹雙馬兒,散法餅,拋麵豬,軋木屐,肩雨傘,駝命童全是你的差使——。別沒精打采的像誰欠你二百錢,你自小吃施家飯長大的,施家沒虧待過你!我說這話,好比老夫妻行房——直來直去!你可別怪。」
「花桃花桃妳這臭婊子!」狗屎蛋兒心裏話:「妳光說不動出張嘴,累我狗屎蛋兒的兩條腿!跑斷我的腿,倒便宜了妳的嘴?!天下有這等便宜事?嗯?!——妳花桃奶奶大耍家,獅子大開口,哄騙俱來,她施大奶奶鬼迷心竅,聽妳花言巧語,放著金根兒命不管倒也罷了!為何找我狗屎蛋兒的麻煩!」
巫童們卸下上衣,單穿一條黑裩褲,攔腰緊束著猩紅腰帶,腳登薄底虎頭鞋,擂鼓登場,薛二禿子這才招呼狗屎蛋兒說:「夥計哎!煩把命童請出來罷,順便把那邊m•hetubook.com•com的法具揹上,跟著跑關罷!」
鈴聲一振,全體巫童都站起身和應道:「他拜喲拜唷……仙哪……人!」
第三個巫童緊跟著接唱:「跑南那門來!到喲北那!唷門……關王爺他威風凜凜貌若天神,關平和周倉兩邊分站,青龍,它偃月……亮喲……晶晶……楊二郎他牽著神獒犬,不擋那仙家……它擋凡人……」
「瞧你那嚕囌勁!」施大奶奶插口罵說:「就抓那隻錦毛禿尾的小公雞罷呀!——沒開叫不會彈氄就是童子雞,這也不懂?」
狗屎蛋兒送過雞,薛二禿子吱牙咧齒,含住雞頭,就聽咔嚓一聲,那雞亂搧翅膀,雞頭已自落在地上。薛二禿子一口氣吸盡雞腔噴出的鮮血,全噴在命童金根兒的臉上,緊接著,一個巫童取來醋瓶,薛二禿子含了一口苦醋,另一個巫童使鐵鉗子在熊熊火炭中夾出燒紅的鏟頭,薛二禿子一口啣了!熱鐵一見苦醋,發出嗞嗞怪響,隨風飄出一股嗆人的氣味。薛二禿子招手吩咐狗屎蛋兒跟著他跑,兩人像繞燈旋舞的蛾虫一般,整整繞著施家大瓦房跑了三圈,狗屎蛋兒歪歪墜墜的跟著,呼呼牛喘,跑到最後,忽覺眼前一黑,剎那間天也旋地也轉,就任甚麼也不知道了!
狗屎蛋兒送了花桃奶奶回來,天已斷黑了,氣也沒歇,施大奶奶就催叫他馬不停蹄的壘關搭橋。逢著月頭黑,麥場邊的柳樹梢上吊著一盞燈籠,狗屎蛋兒脫了小褂兒,大赤著胳膊獨幹夜活,直累得歪頭軃頸,渾身潑汗。公道不公道?祇有天知道!狗屎蛋兒抬頭去望天,墨沉沉的,祇有幾顆芝蔴粒兒的星顆子,在遙遙的眨眼。
東南西北四關唱下來,少說也轉了百十來圈了,巫童們吃得飽,睡得足,空著兩手自不覺著,狗屎蛋兒可不能再撐,背上的金根兒越來越重,山一樣的壓著他,木屐和雨傘老打著屁股戳著腳跟,小公雞撲動翅膀,亂飛亂掙,雙馬子裹的麵餅潑灑了一地。
花桃奶奶上法壇去,要狗屎蛋兒半蹲著,使肩膀當腳凳兒。上了法壇又說道:「狗屎蛋兒哥,等著別亂走,有事時我好托咐你去辦,日頭出後,天恁的悶熱,就煩你幫我撐傘罷!」
轉眼到了六月底,施家大瓦房忙碌起來。為了還願的事,花桃奶奶下了一趟差,說是金根兒祿馬歪斜,搖搖欲倒,須要童子們跑關攙扶;一口氣背出一大堆跑關的用具:八仙桌子五大張,太師椅子五十把,棗木長凳十三條,曬簿四付紅布兩疋,麵捏的小豬五百隻,柳斗,剪刀,秤,紙旗兒,鐵鏟頭,火盆,火柴備用。不用說,張羅用具的差使,一股腦兒落在小長工狗屎蛋兒的頭上了。狗屎蛋兒扳著指頭數算,祇一天一夜的工夫就要備齊這許多物件,分明是存心捉弄人,可恨花桃那婊子借著施大奶奶行使號令,儘管滿心不受用,也得捏著鼻子照辦,不准哼哼!和_圖_書
狗屎蛋兒一想,好!又是一個難題目!便說:「雞上窩時妳不交代,大白天叫我抓雞!我眼裏沒有帶秤,曉得哪一隻是半斤不多八兩不少的童子雞?」
狗屎蛋兒本已轉得頭昏眼花,哪還吃得住過「奈何橋」,揹著金根兒一趟一趟的走在棗木長凳上,兩耳嗡嗡響,滿眼飛著金蒼蠅;有幾回,真要栽下去,忽然念及背上的金根兒,死命的咬牙忍住了;好容易捱著過完奈何橋,薛二禿子又換了新花樣。
狗屎蛋兒叫搶白得兩眼直眨,心想:我的兒!薛二,你也竟是尾巴上帶刺毒傢伙!跟那婊子花桃夥穿一條褲兒的。一彆氣,恁話不說了,咱們是老公公爬兒媳悶幹到底。除非抓不著你們的把柄,算我狗屎蛋兒倒霉!這麼一轉念,狗屎蛋兒真打起精神來了!緊一緊腰肚兒,脫去鞋子,嘴含旛捲兒去爬旗桿。樹好爬,旗桿難爬,光禿禿的禾木一丈八,沒一處能留得住腳的,狗屎蛋兒好不容易爬至桿頂,掛了神旛,那旛捲見風一吹,潑刺刺展有六尺多長,黑底兒字,一路長符,活像兩條巨大的黑蜈蚣。
「仙山它浮在那……東洋海喲!」另一名晃動鼓面。
撐傘的花桃閒閒雅雅的走進來,活鮮鮮的打扮直能朝下滴,頭梳兩個燒餅大的扒角髻,腦前腦後,遍插絨花球,又描眉,又畫眼,兩隻腮幫塗著胭脂,貓咬一般的紅;她上身穿一件月白綾子的盤花襖,下身配的是火燒百褶大紅裙,手裏捏著鵝毛小扇,扇柄裹著一條花汗帕,帕上遍潤花露水,人到哪裏香到哪裏。
按照巫家的規矩,一升神旛,祭典就開始了,遠近幾里路,誰都望見那兩面招展的黑旛,施家設有流水席,又散法餅,拋麵豬,娃子們吃了辟邪氣,大夥兒一見旛起,全都扶老攜幼的備份香燭去湊熱鬧。不多一會兒,村前村後的路頭上,成群結隊都是人,流水似的淌向施家大瓦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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