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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嘷月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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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都野話

酆都野話

「您是哪兒?」
「你知道為什麼在傳說裏,都把酆都當成陰司所在的地方呢?」我探詢說。
病裏談到他的家鄉,他的語韻裏帶著濃濃的悒鬱的鄉愁。他說起日夜嗚咽的長江,滔滔朝東奔湧過去,江北岸,是一片由大巴山餘脈構成的高原,高原上丘陵起伏,溪谷縱橫,人烟稀少,滿眼都是荒寒景象。酆都縣的景況鮮為外界熟知,他認為是由於酆都對外交通異常不便的緣故。它的對外交通,陸路幾乎陷於阻絕狀態,祇有盤曲的山路可通鄰縣,平常日子裏,難見客商行旅;水路經由長江江岸,捨舟拾級而登,走半天的山路,可以抵達縣城。而所謂縣城,實際上無城無廓,祇是由古往時日的小山寨擴展而成的山鎮,寒傖冷落,陰森森的充滿鬼氣。
而鬼王的形態,在傳言裏倒是頗為鮮活的。他的身軀,遠比一般鬼卒高大,頭生雙峰,狀如駝脊,兩耳叢生著兩撮赤毛,刀削般的濃眉,環眼,突睛,唇邊分露出兩枚長而外翹的獠牙,整張臉青黑如碇,整個上身赤|裸著,生著一綹亂蓬蓬的胸毛;他下身圍著一領虎皮裙,手裏掄著一柄鋼叉,叉起人輕飄飄的靈魂來,怕比農夫用長叉叉草把還要輕鬆得多罷?
當時我很不明白,為什麼那些有關於陰司的傳說,都把酆都轄下的鬼吏描繪得那樣醜怪兇惡?!我也曾儘量想用臆想把它們美化起來,但總不成,因為它們和人類無所知的死亡連接在一起,自然的恐怖感,會驅走美的想像,而這祇是基本的原因之一。後來我研讀本民族的歷史,讀到古老朝代裏的官吏,衙門,羅列的刑具,陰濕的大牢,以非刑拷問為能事的審判方式,視人如草芥的官府意識,腥的風,血的雨,便從感覺中撲面而來。這才使我省悟到,眾多源自民間的荒誕野話,並非完全經由憑空的臆想產生,它是經由現實環境長期積壓成的潛在意識的釋放,所謂虛無縹緲的陰司諸象,均是陽世現實的幻影。
「按理說是不錯的。」酆都籍的朋友說:「不知你聽過酆都那地方的傳聞沒有?說是旁的地方,都是晝屬陽,夜屬陰,鬼魂在白晝都深居地下,躲避亢烈的陽氣,祇有到了夜晚,才出來活動。而酆都縣不是這樣,它是上午屬陽,下午屬陰,一過了正午時,就是鬼魂活動的時刻了,所以,當地的人們,趕野市,做買賣,都揀著正午之前,天過午時三刻,大家趕緊收拾,挑的挑,抬的抬,急急忙忙回家去,關門閉戶,不願意跟鬼打交道,惹麻煩,結果都是人吃虧。」
「我聽出您是四川,」我說:「府上是哪一縣啊?」
「我想,那是因為靠近大江的關係,」我說:「再說,那麼高的山原上,嶺脈綿延,氣候潮濕,並不算是怎樣特別。」
「嚇!這類的傳說多得很啦!」酆都籍的朋友說:「其實,我在酆都出生,長大,這類事情,我也從沒有親眼看見過,都是聽人傳講的,我心裏也並不相信它。」
「銅鏡?!」
「那面銅鏡,經廟裏的僧侶擦拭得亮亮的,光可照人,初看並沒有什麼奇特的地方,它有一人多高,立在一座木製的鏡架上,上面以黃幔掩覆著。據說,有些人家死了親人,想看看死者的幽魂,便到廟裏去,焚香設供,跪禱閻王,然後掀開黃幔,退立凝視鏡面。鏡裏出現的,並非自己的影子,而是幽冥世界的幻景,陰風颯颯的吹著,黃沙一陣一陣的飛揚著,逐漸的,一個人形的影子像石筍似的出現了,逐漸走近,顯露出眉眼面目來,那就是死者身在陰司的幽魂。但家人們祇能看視一次,短短的一剎過去,幽靈便轉身消失,不再出現,爾後再來,鏡裏便不再出現幽靈的影子了。」
「我們那兒傳說卻不是這樣。」對方搖頭說:「他們說:鬼和人完全一樣,根本分不出來,他們出來混在趕野集的人群裏,也打油,也買酒,也跟人做買賣,和人對答說話,你怎麼敢說他們是鬼?!」
不過,母親後來也說過幾乎例外的故事,那是中國歷史上以活得最久而聞名的彭祖。據說彭祖出生後,生死簿上原載有他的姓名和所享的壽限,有一天,那本生死簿的捻子斷了,冊頁也散落了,判官在醉後重新裝m.hetubook.com.com釘它時,隨手撕下最後一頁的一條,捻成捻子把它裝妥,偏巧彭祖的記錄就寫在那張紙條上。判官左右,有個鬼卒知道這個祕密,他是彭祖的好友,便把這祕密悄悄告知彭祖,同時留話警告他說:「你要記住,有話不對妻兒言,對了妻兒言,性命在眼前。」
「說的是啊!」對方鬱鬱的笑著:「這就像我們躺在病床上,悶得難受,不是在抖出這些老故事來了嗎?」
「還是氣候的關係。」對方說:「我們那兒一到天過午,風來了,霧來了,灰雲低得能壓著人頭,那光景,黯淡得也跟夜晚差不了許多。濕氣那麼重,路邊的樹上,都滴滴冽冽的朝下滴水珠兒,若真有鬼魂的話,它們真會出來走動的。」
「在酆都,像這樣的野話是很多的。」酆都籍的朋友靜默了一會兒,抬眼望著我說:「儘管我離家時年紀很輕,有許多故事,業已記不清了,就是揀些記得的,說給你聽,只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呢。」
「照這樣說來,酆都除了地廣人稀,荒涼冷落之外,和旁的地方有沒有不同呢?」
鬼門關,在傳說裏是真正的陰陽分界處,人的靈魂,雖然脫離軀殼,飄盪空際,領略黃泉滋味,但在進入鬼門關,未經鬼王點收之前,不具鬼籍,尚可不受陰司管轄,一經點收入籍,那就正式入陰,若再想還陽,非經閻羅王批准不可了。一般傳言中,對於鬼門關缺少具體的形容。依我童年的想像,它並不像陽世城關那樣,壘石為城,築關其上,飛檐灰瓦,檐角懸鈴,風催著鈴,也揚舞著城堞上顯露的一列旗幡;它沒有那種古老而莊穆的氣氛,那樣巍峨的形象,祇是在青幽裏凸現出的土墩,缺口圍以粗糙的柵門罷了!
「人遇上這種事,除了認倒霉,還能有什麼旁的辦法?!你明知被鬼騙了,又不能挖坑打洞,鑽到地下去找鬼?!
在古老中國的傳言裏面,因果輪迴之說,佔有極端重要的地位。它也是宿命觀念形成的根蒂,因此,酆都城在人們的精神上也顯得重要起來,以它為中心,分別產生了更多荒誕的野話,它使得酆都城更加神祕了。
「失去的豬肉找著了,有什麼用呢?麻皮吳四儘管找到了豬肉,也找不到究竟是哪個鬼買的,一心火氣便逐漸消了下去,看看一野的墳頭,心裏便嘀嘀咕咕的有了一番感慨,暗自想到,鬼跟人原不是相對的,人在陽世多口氣為人,缺口氣為鬼,像這些墳裏,埋下去的骸骨,不也都是酆都縣長一輩的人嚒?可嘆的是這些人業已變成了鬼,他們仍然以為自己是人,保留著在世為人的習慣和喜好,穿,希望穿得光鮮照人,吃,希望吃得滿嘴冒油,喝也希望喝到原泡好酒,和人交易的結果,雖然把酒肉衣衫之類的東西弄到了,也祇是畫餅充饑、望梅止渴罷了!……自己如今是這樣看鬼,這樣氣鬼,日後有一天,自己也埋下土去,誰知會不會和他們一樣呢?!
「人死後,靈魂都要走黃泉路,去酆都城嗎?」這樣的疑惑,在驚懾的心靈裏搖盪著,便會很自然的問了出來。
「在我們那兒,很興趕野市,川中話叫墟場,在山原的一塊定為墟場的平地上,約定日期,各山村的人,都挑著貨物,聚到那兒做買賣。墟市到了晌午時,就開始逐漸散了,也有少數的攤位,因為東西沒賣完,晚一些收攤子的,他們就容易遇到鬼,……
「酆都城。」他說:「沒人不知道的地方。」
「從那之後,鬼就沒再出現過,而墟市上做買賣的人,仍然沿用水盆來辨別錢幣的真假,這種習慣,多年沒曾改變。我小時親眼看見過,當時透著奇怪,經追問,旁人才告訴我,那是防鬼用的。」
回溯童年生活裏我所觸及的人群,包括許多拖白鬍子的老者,脫了牙的老嫗,他們都祇是信奉陰司的人,沒曾顯示出我所懷有的感悟,而且,他們僅熟悉陰世的酆都,對陽世的酆都,一無所知。
「告了狀回家,閻王托夢給他,責他賣肉總是賣過正午時,下午既是屬陰,群鬼當然能出來活動。鬼用的當然是冥錢,他們拿錢買肉,並不是行騙。囑咐麻皮吳四,要他日後學學乖,在和鬼打hetubook•com•com交道的時候,自己想法子小心提防,最好當時就分辨出人和鬼來,不收那些鬼紙錢。
大體說來,這種傳說,是古老民族的精神原核,它和古埃及的地獄說,古希臘的神話,都是原始洪濛中,經人群凜懼的臆想,自然孕育而成的。不過,中國輪迴說所展露的情境,特別細密深沉,使人對於那片肉眼難見的虛無世界,有了彷彿眼見般的鮮活的形象。陰司組織的精密,人物的造型,甚至性格的展露,各處地獄的情景,吏卒們的執掌區劃,都形容得像一幅幅生動的畫圖。
「我的聲音你聽不出?——四川,四川耗子。」他說:「別省的人,很多這樣叫的。」
前年冬天,我在醫院裏遇上一位川籍的朋友,當時我初患腎結石,他卻是久患結石的老病號了,我們既是鄰床,又是同病,寂寞中很自然的聊起天來,我問他:
「他是一蹦二跳出門去的,到了下午,卻是低著頭,不聲不響的回來了。
「我何嘗不是這麼想呢。」酆都籍的朋友露出淒迷的苦笑來:「但身臨其境,即使多看一眼也是好的,這世界上,癡迷的人多得很,他們內心的情意那樣熱烈真摯,誰能笑他們愚騃呢?」
「銅鏡有什麼靈異呢?」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同。」他說:「祇是那地方的氣候極差,終年陰雲密佈,雨霧濛濛的,舉眼一片鉛灰色,很少日子能看得見太陽。……有時候,上午的天氣還略微晴和一點,一到下午,江面上騰起的白霧便浮游過來,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霧裏的風,陰濕濕的,彷彿真的是由地心吹出來的,當地人都說那是刮陰風。」
若想探聽出丈夫不死的祕密,並不是一宗容易的事,假如他肯說,他也活不到這麼久了。她明白正面的探詢是白費心機的事情,必須亟力忍耐著,對他體貼溫柔,動之以情,或能探聽出原委來。
「這倒是新鮮,」我說:「早先我可沒聽人傳講過,鬼魂當真會在白天出來,顯形露像嗎?——我是說,有沒有這一類的傳說呢?」
「我聽講酆都的那座閻羅廟,是一座出名的古廟,」我說:「關於那座廟的傳說,想必也有很多罷?」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聽取過太多有關於酆都的野話,那些野話,和陽世的廟宇,祭典,壁畫,經圖等形象鎖連著。仿吳道子的「地獄圖」,也曾把陰司諸象化為實象,展現在我的眼前。
無奇不有的傳說,可不是?酆都籍的朋友說完了這個故事,我想得到唯有在酆都那種地方,那種陰雨潮濕,白霧濛濛的季候,才能產生出這種上午為陽,下午為陰,人鬼混雜的傳說。因為當地居民,生活在那種背景之中,感染了那種氣氛,才會生出那樣的臆想來。同時,以若干古老的傳說為根基,連鎖觸動人心,才使新的傳說不斷產生,可能也就是「每一代有每一代傳說」的由來罷?
「不錯,」那位朋友說:「早先有人傳言,廟裏的鬼卒,夜晚會出廟走動,說是有一回,一個小鬼潛進附近民宅偷東西,那家的主人,追賊追進廟裏,原不知小偷會是鬼卒,舉著火把一照,失物竟在鬼卒的手上,他立即跪拜閻王,把失竊經過稟告上去,剛剛禱告完了,就聽咔嚓一聲響,那鬼卒的一隻臂膀上兒像被利刃砍劈似的,落下地來了!……但這些都是傳說而已,祇有大殿裏的那面古老的銅鏡,才真是靈異的。」
按照傳言,一個經鬼門關正式登錄,列入鬼籍的靈魂,要逐一經歷十殿閻羅的分別查核和審判,而隸屬於地藏王菩薩的十殿閻君,各有所司,有的司善,有的司惡,有的司壽限,有的司獎懲,有的司曲直,有的司輪迴,有的司福祿,層次分明,秩序井然,可說是陽世所無的、精密而完美的司法制度。這種由民族集體心靈所創造出的傳說,想像力的豐富,文學素質之濃厚,真是令人欽嘆不已,雖然描述得那樣陰森,但並不可怕。——人心中對於「法」的體認,寧可失之於嚴苛,不願失之於徇私縱情,業已從這些傳言裏隱約透現出一絲端倪來。
「嗯,那是一定的。」我說:「在那樣古老荒涼的地方,夜是那麼長,燈又是那麼暗,沒有這些傳說當成聊天或和圖書是哄孩子的資料,人真的會悶死。——即使原先沒有,編也得編幾個出來消愁破悶呀!」
由於時間久遠,當初所聽取的傳說,都已朦朦朧朧的記不清晰了,但綜合了一般人心裏所認定的陰曹地府而生的想像,仍然存在著。那是夢魘一般的世界,沒有一絲陽光,也並非完全暝黑,很難形容那是怎樣的一種色調?有時感覺它是褐黑色,像迷失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林莽當中,頭上有林葉重疊著,舉眼看不見天空,而天又已逐漸暝黑了,暮靄經由腐葉的蒸蔚,絲絲縷縷的浮游出來,把人纏繞著;你彷彿能夠看見那種暮靄,如烟如雲,又非烟非雲,你伸出手去,推拒不了它,握起拳來,又捉不住什麼,……這情境,和對於幽冥的想像極為接近,完全是身在地層之下的光景。
「鬼用鬼紙錢買東西,使野市上做買買的人頻遭損失的事,時有所聞,這宗事,輾轉傳至當時的縣衙裏去,那位縣官知道了,便替百姓拿主意,他想出一個很巧妙的方法,能即時辨認出錢幣的真假。
經他這樣一說,我的心忽然被觸動了,在天之涯,我不知多次默誦過杜工部詩裏的「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句,海對面看似人間,實成鬼蜮,假如有那樣一面能燭洞幽冥的古老銅鏡,我也會爭著看一看的。
我們不能不承認,有多數鄉野民眾打心裏相信酆都城設有陰曹地府,有執掌生死簿的判官,有無數陰司吏卒,和使人懼怖的十八層地獄。他們相信六道輪迴,包括,人,圓毛和扁毛的畜類,甚至昆蟲螻蟻、魚龞蝦蟹……一切生物的生命都由這裏釋放到陽世去,再由陽世收回來,經過審判,有的獲得超昇,有的遭受貶抑,有的打入地獄,經刀山劍林、火燒炮烙、車滾雷轟等種種苦刑熬煉,然後才能獲得釋生陽世的機會。
我默然的點點頭,承認他的說法比較真實。我國在魏晉南北朝期間,佛教倡行,若干苦行的佛徒和僧侶,散佈各地,在眾多名山大澤,或荒僻無人的地方,留下無數有待發掘的遺跡,像壁繪、立雕和浮雕,勒於石上的經文等等。經人發掘的雲崗和敦煌石窟,固然舉世聞名,同類的遺跡,還有許多,四川一地,這類的遺跡尤多,也許因為酆都的石窟,雕的是陰司諸象,所以在民間普遍流傳的罷?……其實,那些遺跡,一樣是出諸人手,不過是人們精神意識的具象而已。
「『吳四哥,吳四哥,』旁人見了,拉住他勸說:『你先息息氣,好不好?法子總是人想出來的,你這樣暴跳如雷,可不是辦法呀!』
這樣看來,寫下酆都野話,並非是全無意義的了。所謂十八層地獄的景象,何謂子虛?它確曾在歷史上多次呈現過,從桀紂當朝,到戰國紛爭;從歷朝邊患,到水旱刀兵;從黃巢造反,到流寇荼毒;刀山劍林,車輾炮烙,哪樣地獄般的非刑沒在人間出現過?!與其閉眼否定,倒不如作移情之念,也許會使人多獲一分憬悟呢。
彭祖當然點頭謹記著,不願把這個祕密吐露出去,這樣,判官無法從生死簿上勾去他的名字,他也就安然存活,不必擔心勾魂使者來拘走他的魂魄了。一年年的過下去,和彭祖同時出生的人們,都已辭世歸陰了,唯有彭祖仍然活著,並且不斷的換他的妻子;七百多年當中,他一任一任的妻子,或老或病死去幾十個,最後,他又娶了個年輕貌美,心思巧黠的妻子,這個妻子愛著彭祖,一心想和他生同衾死同穴,她知道彭祖有不死的祕密,若不能從他口裏探問出緣由來,她仍然活不過彭祖,她死後,彭祖又會再娶了。
「鬼也拿錢買東西,人也照賣。因為人並不知道對方是鬼,他們收錢時,明明仔細察看過,收的都是陽世的錢,但等拿回去,過了一夜,第二天再看,鬼給的錢就變了,變成一文不值的鬼燒紙了!
一般人談論到陰曹地府,都會談到酆都城,因為多年的傳說,都把那兒當為陰司所在,有十殿閻羅坐鎮在那兒,負責審判歸陰的靈魂。事實上,傳言所指的酆都,就是四川省東境,長江北岸的酆都縣。它位居忠縣西南,涪陵縣的東北方,是一個地廣人稀,比較荒落的縣份。
「他氣火了,跑到和*圖*書閻王廟裏去焚香告狀,告鬼物騙了他的豬肉,給的卻是鬼燒紙,使他不但不賺錢,還賠掉了老本,請閻羅王能多差鬼卒,嚴加察訪,不讓鬼混進人堆裏打混。
以感覺的步履,繼續朝深處摸索過去,該是傳說所形容的黃泉路了;天和地暝合於一片青幽之中,四野是光禿又荒冷的,沒有樹木,沒有村舍,沒有縱橫的阡陌和人烟,從陰山背後吹來的陰風,噓噓溜溜的打著唿哨,吹得人透體冰寒。黃沙經風捲盪成雲,青幽裏夾著一片混黃,而一條朦朦朧朧的路朝前伸展著,彷彿沒有盡頭。在陽世中忍受過生老病死諸般苦痛的靈魂,仍然要疲倦的跋涉這種長途,到鬼門關去的。
「據說是有來由的。」他說:「酆都城外有一片多岩的山崗,崗腳下有很多石窟,又深又黑,傳說在極古老的年代裏,有人打著火把去探那些石窟,發現窟裏有石碑,寫著『陰曹地府』和『幽冥世界』的字跡,再朝裏面去,石壁上雕有地藏王菩薩和十殿閻羅的石像,還有判官啦,黑白無常啦,日遊神和夜遊神啦,高瘦的七爺和矮胖的八爺啦,鬼王鬼卒啦,……探窟的人不敢再朝裏面走了,回來一傳說,當地的百姓都懼怕起來,用石塊把那些地穴給封了,就在崖前平地上,造起一座閻王廟,那是一座很古老、很宏大的廟,曾經在前朝前代多次修葺過,直至我出生之後,香烟不絕,我想,那就是外間對酆都傳說的根由罷?」
這樣過了許多年,她終於在彭祖醉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她活在世上,無法把這事傳到陰司去,她死後,上了閻羅殿,頭一件事,就是說出這項祕密來,讓在世上偷活的彭祖與她同死,完成了她的心願,——不讓彭祖有機會再另行娶妻。
「這法子剛剛開始使用的時刻,殺豬賣肉的麻皮吳四,果然用它找到那個買肉的鬼了。他是個又矮又瘦,看上去很不打眼的人物,穿青衣,戴小帽,大約四十來歲的樣子,狹長的臉,陰冷蒼白,毫無血色。他指著一塊後腿肉,麻皮吳四上秤一秤,三斤多點兒,他討了價錢,那人付錢時,麻皮吳四把錢朝水盆裏一扔,每個錢都飄浮在水面上不朝下沉。那人拎著肉,轉臉想走,麻皮吳四抓住他說:『慢點兒,老哥,這些鬼燒紙,你還是帶回去花用罷,三斤多肉,我還送得起,單請你老哥下一回本分些,鬼就是鬼嘛,何必穿衣戴帽硬來充人呢?』……說著,他從水盆的水面上,一把撈起那些紙錢,朝那人的臉上抹過去。
「有人見過鬼魂是什麼樣子嗎?」我說:「若照一般傳說,鬼魂即使幻現出人形,也跟人不一樣,有的祇露上半身,有的祇露下半身,腳不沾地凌空走,又有人說:鬼都是沒有下巴的。」
「不得了,」我說:「若真是這樣人鬼不分,那真太可怕了。」
「是啊,」他說:「我們酆都的人,也都傳講著另一個酆都的故事呢。」
「就是嘛。」對方說:「當地的人,都是這麼講的,最要緊的一點,是他們多數都相信這些。」
「是啊!那面銅鏡,據傳是魏晉古物,是在地穴被封前,經人搬運出來的。」
從文學的角度去看,寧願把因果輪迴類的傳言,當成超現實的人生藝術,它的存在,固然使多數無知的人們深陷進去,但也對若干人的心靈產生了衝激,使人從參悟中體會出實際人生的意義。從經典學說到傳統文學作品,有很多都曾感受過這種衝激,直至今天,在民間意識極深之處,仍留有斬不斷的根鬚。科學可以否定陰司的存在,但卻無法否定人們意識裏的陰司的存在;至少,以客觀的品評,檢視因果輪迴說,在民族生活中所造成的精神功過,希望通過現代普及的教育,使人心不必溺陷,而復能保留若干精神優點,倒是很實在的、中和性的作法。單從科學的角度,永遠無法斬斷人們精神中的文化根性,抽換那種經由自然衍生的文化層面。
「『他們吃了我的豬肉,老子就要嚐嚐鬼肉是什麼味道!』他大喊大叫的說。
「忽然間,他覺得手裏抓著的,不再是個人體,祇是一件腐敗了的舊衣裳,飄漾飄漾的,三斤多後腿肉掉在地上,一剎間,那鬼業已遁脫不見了。
「當然啊!」成和*圖*書人們很平靜的點著頭:「沒有誰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人人壽限到了,都會回到酆都去的。——除掉上天神佛,祇有花菓山的孫猴子躲過了那一關。」
「假如真有這回事,那真是夠悲淒的,」我說:「短短的一剎凝視,仍然陰陽相隔,人鬼殊途,看了反而更傷心,不看倒也罷了。」
「他要那些到野墟場做買賣的人們,各家準備一個水盆,盆裏裝著半盆清水。當時通用的都是各式制錢,不管是誰來買貨物,講妥價錢之後,收了錢都朝水盆裏丟,凡是見水就沉底的錢,一定是銅質的真錢;如果在水面飄浮的錢,雖然看起來是真錢,那祇是鬼施的障眼法變的,它仍是鬼紙錢,它雖能瞞過人的眼,卻瞞不過水盆。
接著,他為我說起一宗發生在酆都縣的傳說來。
「那我們就來談談酆都罷。」我說。
「事實上,麻皮吳四越看越覺得心疼,鬼根本不能穿衣,也不能喝酒啖肉,那些新衣,被雨水淋得透濕,不久就會爛掉,而豬肉的碎塊,早已腐爛生蛆,騰發出一陣陣的瘟臭味來。人說:烏龜吃大麥——瞎糟蹋整糧食,鬼買酒肉衣衫,也正是這樣的了。
「麻皮吳四已經把粒粒麻窩氣成朱紅色,這些勸抑的言語,哪還聽得進耳?他堅持著,非要去找鬼算賬不可!……大踏步出了門,到郊野各處的亂塚堆打轉,哪能看見半個鬼的影子?四野雨潤潤烟迷迷的,野鳥在林蔭深濃處啼叫著。麻皮吳四沒有找到鬼,卻在曠野墳頭上,發現了一些鬼打墟市上買來的物件,——有些紅紅綠綠的小兒衣褲,掛在樹枝上,石碑附近,歪斜的放著破舊的酒葫蘆,從他肉攤子上買來的肉,被分割成許多碎塊,用細柳枝串成串兒,東邊墳堆上丟幾串,西邊墳堆上丟幾串,看來那個買肉的鬼,還有點兒澤及群鬼的心胸,並沒打算獨自享用,而把整塊的肉分割開來,讓他的鬼鄰鬼友,都打打牙祭了。
當然,傳說形成的原因極不單純。它綜和了人類本然的死生觀念,宗教意識,對合理生存所作的隱祕企望,各個生命所抱持的生活原則的融會,都含蘊在不同的傳說之中,但它所顯露的情境,確和歷史中的現實生活情境相連。以關於酆都地府的傳說而言,陰司的審判遠較陽間公正嚴密,閻羅王對於投生陽世的靈魂,明察秋毫,有燭洞一切隱私的、超現實的能力,——這是人們對無枉無屈的生存所抱的最高期望。人們經常把人間正直良吏譽為閻羅,冷峻而公正,也正是這種期望的曲折投影。陰司的審判嚴酷無情,地獄諸種情境使人不寒而慄,則是佛家欲以此警示人類戒貪婪縱慾、自殘生命的心胸展露,這對於庸碌世人,確然具有警惕作用。至於陰司鬼卒的殘暴不仁,則是人們對於人間吏卒發洩性的諷喻,俗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更具有同等的意識。
「縣城東邊,靠閻王廟不遠的那座墟場上,連著多次,做買賣的點錢點出鬼燒紙來,把人氣得牙根癢,但卻找不著誰出氣。其中有個麻臉吳四,是個殺豬賣肉的,鬼是喜歡吃豬肉呢?還是存心尋他開心呢?麻臉吳四自己也弄不清楚,祇知道二天點錢,連著點出鬼燒紙來。
從確信其有的童年,到確信陰陽一體的中年,我得承認,已在精神上屢遊酆都,分別拜會過十殿閻君了。
「這樣一說,咱們多少沾點兒鄉誼了,」我開玩笑說:「上一輩子,我也曾籍隸酆都,閻羅王把我發配到旁的省份去的。」
「那不要緊。」我饒有興致的催促說:「你儘管講,我祇拿它當成故事聽。」
正因如此,我對四川酆都縣探究的興致,逐漸變得濃厚起來。多年中,我交結的朋友當中,四川籍的不乏其人,而籍隸酆都縣的,卻連一個也沒有。我極想追溯傳說的根源,探究出人們為何把酆都定為陰司所在的緣由?
「麻皮吳四醒後想一想,自己上告閻王的話,都變成嘴上抹石灰——白說了!心裏著實的懊惱,一時又想不出什麼法子來。他究竟是個殺豬賣肉的粗人,一動了火氣,就使出粗法子來,腰裏插了兩把明晃晃的殺豬刀,一蹦二跳的出門,說是要到亂塚堆裏去殺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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