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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嘷月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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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與棒子

老子與棒子

說著,他就從口袋裏掏出皮夾來,散給每人一張印滿了頭銜的片子。上面印的是某某週報的發行人兼社長,某某雜誌的總編輯,某某外國報紙駐台特派記者……看樣子,真是一副文化氣味。
「沒有人可以隨便闖進人家屋子裏來的,這幾天,我手頭不方便,我是欠債不還的人嗎?你們說?」
「其人有始而無終,非吾所料……也!」鍾先生也只有搖頭吟誦的份兒了。
「我們要找郭博里,剝他的皮!」史正義說。
在這種人擠人的城市裏,祇要是有人出租房子,立刻就有人撕下漿糊沒乾的條子,氣咻咻的跑上門來詢問,唯恐來晚,被旁人捷足先登了。
人說: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繩。韋姑媽算是被這種惡房客嚇怕了,打那之後,她寧願把房子空著,決心非遇著適合的房客不租。但房子短期空著不要緊,長期空下去也不是辦法——她的生活費要靠房租來貼補。
「不但要討債,還得要他立刻搬家!」武定國說:「要不然,我們的社會學算是白唸了!」
韋姑媽自己的日子過得並不算好,她的丈夫在外面謀生,終年難得回來,她自己帶著三個孩子,年紀都還小,裏裏外外都靠她操勞。由於家用不足,她便把房子分租出去。她共有兩棟毗鄰的房子,一棟自家住著,一棟出租,房子是單磚紅瓦的半克難建築,租金當然比不得洋房,所以,她又把自己住的房子騰出一間來,租給兩個在大學裏唸社會系的男學生。
紳士姓郭,叫郭博里,他說他人口簡單,祇有一個太太,一個下女,沒有孩子。郭先生看了房子,並不太滿意,認為房子小了一點,不夠氣派,但他對於種植了花木的院子還是點頭稱許,認為很難得。
「嘿,他跟我也說的是一樣的話,」王大叔說:「他每月的柴米油鹽和所有的日用品,全叫阿花到我店裏賒了去的,再拖下去,我店裏的貨都快被他搬空了!」
「是是是……我照辦!」郭博里戰戰兢兢的說。
房子便這樣租定了,新房客郭博里完全依照合約,先付了一萬五千塊錢押租和三個月的租金,一共四千五百塊錢,第二天他就帶著太太和下女搬過來了。他的家具很新,也都非常堂皇,所有電器用品,多半是外國名廠的進口貨,韋姑媽去看過,形容說:那種豪華的氣派,使她不敢坐下來。
事情就這麼簡單,錢,那傢伙照付了,第二天,那傢伙乖乖的搬走了,而那根棒子並沒碰著他一根汗毛。
「官司可千萬打不得,」張先生惶惶然的說:「尤其是民事,一庭又一庭的拖下去,不定是三年,不定是五載,這傢伙抹下臉乾脆白住妳的房子,就算日後妳的官司打贏了,請律師的錢,怕比買棟房子還多。」
到了下個月,郭先生又不在,仍然是下個月。
「你不方便,我們更和_圖_書不方便。」王大叔說:「我是個做小本營生的人,要現金週轉,你六個月的賒欠,總數已經一萬多塊了,一個子兒不付,我的生意還要不要做下去?今天我非要錢不可!」
王大叔一面等一面急,也到韋姑媽家裏,約集鄰居來商量過,張先生膽子極小,不主張打官司,鍾先生也主張暫時忍耐一些日子,他們怕打官司的心理,算是不謀而合了。
「我不管,睡覺我也要拖他起來!」
「你是誰的老子?」他說:「你稱老子,我有棒子,今天我這頓棒子,就要打破你的腦子!」
「那我就看在這片園子份上,租下它罷!」他說:「其實,公寓的房子,要比這兒方便得多,就是不能有園子和這許多花木,太沒有文化氣味。」
「這個選房客,真也是一門大學問呢!」張先生說:「一個陌生人,按著招租帖子上寫的地址,跑來要租房子,您怎能一眼看出他是好人?還是歹人?韋姑媽她又不是相面先生。」
「我們要問他為什麼欺侮韋姑媽?他究竟是誰的老子?他要不解釋清楚,叫他嚐嚐這棒子!」武定國說。
「哎呀!你們說來說去,還是一堆空話。」錢太太說:「我看,先幫韋姑媽把租條子貼出去再講。有人來租房子,我們做鄰居的都幫韋姑媽長長眼,一個人看人,也許會看錯,大家都看,決不會都看走眼的。」
他這樣理直氣壯的開口閉口講法律,可把王大叔和韋姑媽嚇住了。他們活了半輩子,還不知法院在什麼地方,六法全書從沒打開來看過,中國人有幾個不怕打官司的?他們只好依照對方的允諾,退出來再等待另一個「改天」。
張先生也點頭為禮,因為對方那股高人一等的氣派,使他根本失去了判斷能力。王大叔是開店的,見識有限,一見這位紳士可能是個有錢的人物,住到這兒,自己店裏日後可能多一位大客戶。錢太太認為這種人物,不像一個下等賴皮的人,大家都點了頭。當時,韋姑媽也就高高興興的帶著這位紳士去看了房子。
鄰居們雖然吵吵嚷嚷,人多嘴雜,看法和意見都不太一致,但幫助韋姑媽辦事的熱心,卻都夠真誠的。張先生和錢太太兩家人全家動員,幫韋姑媽打掃要出租的那幢房子;鍾先生自己買了紅紙,幫她寫妥一大疊招租條子;王大叔端了一盆漿糊,拿了一把刷子,跑來說:
但錢太太一票對三票,意見沒能成立。
兩個人出門前,一個取了韋姑媽家小弟的棒球棍,一個戴了棒球手套,好像拳擊手套一樣,跑過去咚咚的擂響郭家的門。下女阿花開了門,問他們要幹什麼?
兩人旋風一般闖進屋,史正義叫說:
最後一次,韋姑媽在門口等著了要出門的郭博里,委婉的對他提到房租錢。對方輕描淡寫的說:
「你混得太不漂亮了,和_圖_書」史正義說:「白吃白住,還想耍賴?房錢立刻付給韋姑媽,店裏的賴帳結清,明天替我搬家!鐵定!」
「噢,真對不起,沒想到日子過得這麼快,轉眼三個月,妳不提,我倒忘了!……我現在有事要出去,改天我寫張票子,要阿花替妳送過去就是了!」
「對對對,」錢太太趕緊接口說:「就算她是相面的也不成啊!——這世上有的是貌慈心惡的,也有許多貌惡心慈的,光是觀顏察色看外表,怎能一眼看得出來?!就算能略微看出一點,也不一定準確。」
「管它呢!」王大叔說:「事到如今,空談沒有用,祇有找他要錢才是真的。韋姑媽,我與妳一起去!」
「不不不,郭先生,」韋姑媽一聽到打官司,頭就大了,無限委屈的說:「我們祇想要錢,倒沒有逼你告你的意思。」
「就算妳不請律師罷,」鍾先生說:「妳也沒有那麼多時間跑法院,跟那種不要臉的人糾纏。俗語說:好漢怕賴漢,賴漢單怕歪死纏,一個人不要臉皮,妳跟他是扯不清的,打官司,祇是耗費時間,浪擲錢財罷了!……惡人不怕當被告,妳告他,才正合他的心意呢!」
「郭博里,你出來,要不然,我們要把你的家具朝外扔了!哪有白吃白住還要發狠的?!」
王大叔盼到一個顧客倒是真的,那是郭博里家的下女阿花,一來就是賒東西,柴米油鹽全列在單子上,先叫王大叔送貨,說是到月底打總結賬,王大叔心想:這也沒有什麼關係,橫豎郭先生住在斜對面,又跑不了,掛帳讓他掛就是了,也許有錢人習慣上是月底算賬的。
韋姑媽只好等著,一個改天拖了一個月,再找到郭博里,得到的是另一個改天。接著是改天一定,改天無論如何,改天鐵定鐵定等等。韋姑媽有再好的脾氣,再大的耐性,也不禁困惑起來,對幾個老鄰居訴苦說:
到了月底,王大叔去收賬,阿花說:
「話也不能這樣說,錢太太。」對門的鍾先生是個國文老師,說起話來搖頭晃腦,好像做文章似的:「語云:凡事慎乎始。韋姑媽主張選房客,本人絕對贊同,若是選的房客不好,鬧開來,開馬後炮,決非良策!」
「先生到外埠去了,要一些時才能回來,下個月再結也是一樣。」
「警察也祇能勸勸他,當當和事佬,他們也不能把這個冒充紳士的無賴攆出他租的房子。」張先生說:「那可是於事無補的呀!」
「當然囉,」張先生也打圓場說:「我們當然不能以學歷、職業論人的人品高低,租房子就是租房子,不比學校選教員、公司選職員,要看那種毫不實際的撈什子文憑。總而言之一句話,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好人的知識愈高愈好,壞人的知識愈高愈壞!」
三個月過去,韋姑媽去收房租,下女阿花擋和圖書住她,說是先生在睡覺,關照不能吵醒他。隔一天夜晚去,下女阿花又擋住她,說是先生和太大都已經睡了。韋姑媽等著房租貼補家用,一連跑了四五趟,不是沒起床,就是已經睡了,再不然就是外出有應酬了。甭說人沒見著,連門都沒能進得去,真是租出去的房子,就不像是自己的了。
韋姑媽家的兩個學生,一個叫史正義,一個叫武定國,當鍾先生張先生他們過去,跟他們兩個講明這種情形之後,史正義笑一笑說:
「你們難道要動武?」張先生擔心的說:「你們都是受高等教育的人,這樣不妥當罷?」
「對呀!」錢太太說:「這倒是個好主意呢!」
提到租房子,韋姑媽實在有些怕得慌,她做人太溫厚老實,開口向人討房租,對於她是一宗極為難的事情。早先她把房子租給一個房客,那家人把她房子弄得一塌糊塗,這裏要修那裏要補,全找房東。他的孩子砸爛玻璃,找房東來配;他們夫妻打架踢破了門,扭斷了門鎖,也找房東來換;但房租老是拖著欠著。臨到搬家,還扣下三個月房租不付,理直氣壯的說是:搬家費。
郭博里拖著鞋出來了,吹鬍子瞪眼睛還想發脾氣,一看兩個年輕漢子那股架勢,嚇得縮著頭就要溜進屋,被武定國橫跨一步攔住了。
「張先生說的是實在話,」右舍的錢太太說:「這年頭,講的是:人怕狠,鬼怕惡!房客要是一切按照規矩來,妳當然是和氣生財,沒有話說了;房客要是耍花樣,存心拖賴,妳就該狠給他看看!」
當然,韋姑媽沒有上過電視,決不會像螢光幕上的陶姑媽那樣有名氣,但在她所居住的巷子裏,鄰居提到韋姑媽,沒有不豎起拇指誇讚她的。儘管她和誰都不沾親帶故,但沒老沒少的,都喜歡稱呼她做韋姑媽。
「這位郭先生一直自稱文化人,他這樣算什麼文化呢?嗨,我又不好撕破臉直截了當的當面問他。」
鄰居有年輕女孩的人家,那些女孩子們一個個都爭著跟韋姑媽打交道,希望學得一點烹調和針線。
但這個高貴的紳士鄰居住進巷裏之後,也曾使鄰居們微微感到失望,因為郭博里昂首闊步的進進出出,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裏,甚至連招呼都不打,彷彿他們硬是低人一等,不配和他交往。郭博里的太太更是如此,她出來,總是牽著一條白狐狸狗,連狗也有牠主人夫婦那種目中無人的味道,甚至公然蹲在人家門口拉屎。
韋姑媽本身具有許多美德,單憑樂於助人這一點,已經使她睦鄰這方面做到無話可說的地步。別人結婚,她幫忙幫到底;別人生孩子,她去找助產士;別人要出門,她會替人看家帶孩子。總之,任何鄰居有事,祇要找到韋姑媽,她無不逐一幫忙他們解決。
「嗨,時代變了,」張先生嘆息說:「各式行和*圖*書騙的花招都出了籠,我是弄不懂啦!」
「王大叔,您說的也不錯。」韋姑媽說:「我若選到一個像您這樣誠篤直爽的人做房客,那還有什麼話好講呢?只怕做夢都會笑出來的。」
論起做家務事來,韋姑媽更是一等一的好手:她能把素菜燒得像葷菜一般的豐腴;葷菜燒得像素菜一般的清淡;她所醃製的臘味,比那些掛上南京板鴨、湖南臘味和金華火腿店子裏的貨色,更要道地得多。她的針線和編織的技藝,比她做菜更為出色;她編毛線,無論大件小件都能編,而且能編出各式新奇的花樣。她鈎鈎針,手工細緻而又別出創意。她的刺繡更見神巧,即使打一個補釘,都補出一朵花來。
「失敬失敬,」鍾先生急忙邁前握手為禮說:「您這樣的人到陋巷和我們為鄰,那真太好了,太好了!」
「說是這麼說,我這個人,天生不會狠,又有什麼辦法呢?」韋姑媽說:「所以我只能慢慢的選好的房客了!選不著,我寧願把房子空著不租。」
「你們這樣兇滔滔的逼我?老子今天就是沒有,有本領,你們寫狀子到法院告我去好了!」郭博里跳起來吼說:「債,我承認,不犯詐欺罪,要打官司,大不了是民事官司,我是個文化人,不會跑掉了,等到哪一天官司敗訴,確定了,我再賠錢搬家。」
「我是靠房租貼補的人,」韋姑媽也說:「你郭先生既是文化人,也該替別人想一想,多少付給我一些,也好買菜。」
「祇是怕他弄髒房子罷了!」她說。
「不成的,韋姑媽。」錢太太說:「空著房子不租,房子裏生蛀蟲,養老鼠,會壞得更快,何況白白損失了租金,那太划不來了呀!我看,還是趕快租出去的好。房客若是好,一切不談,若是不好,鄰居全站在妳這邊,妳理直氣壯,又有大家撐腰,怕他做什麼?!」
韋姑媽當然完全相信這群熱心的好鄰居了。
「我們光在空談,」鍾先生想起什麼來說:「韋姑媽家,住的有兩個唸社會系的學生,我們何不請他們出來拿拿主意呢?」
「那這樣好了!」郭博里這才轉彎說:「等我出去收收書款看看,改天一定,無論如何,鐵定鐵定……就是了!今天我沒有,你們再逼也沒有用,打不打官司,也隨便你們,我是個文化人,一切講法律的。」
王大叔陪著韋姑媽,再也不管下女阿花的阻攔,闖進屋裏去。郭博里穿著睡袍,拖著拖鞋,大發脾氣說:
「何……何必呢,大家都是在外面混的人。」
「這樣不成,」錢太太說:「我看他是個頂著文化殼子的大騙子,妳跟王大叔,應該一起進他屋裏,向他討債去。」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王大叔說:「我看祇好先去報警,請警察幫忙替我們解決了。」
韋姑媽是個很和氣的婦人,圓圓胖胖的身材,圓圓胖m.hetubook•com.com胖的臉,笑口常開,如果當初跟彌勒佛相處,彌勒恐怕也成不了佛啦!
「我主張選房客,並沒說光看外表。」鍾先生說:「韋姑媽不是啞巴,她可以藉機跟對方談談話,問問對方是什麼職業?什麼身分?一般說來,租給知識水準高的,有修養的人,麻煩總會少些。」
「我雖是粗人不識字,但看過很多字,還不至於把條子貼倒了,我就討個跑腿貼條子的差事好了。」
另一個是搞不清哪行哪業的中年人,瘦削,淒苦,他說他幹過臨時演員,推過販賣車,跑過保險,當過電器推銷員………他有老婆和一大窩孩子。幾個鄰居看了,全部搖頭。等那人一走,張先生說他猴頭猴腦,鍾先生說他絕非善類,王大叔記得他曾經來賒過三瓶酒,從沒提過還字。錢太太樂從眾議,也投了反對票。
「您放心,」史正義說:「我們決不動武,祇要伸張正義就成了!」
「郭先生還在睡覺!」阿花說。
「我是一個文化人!」
鄰居們曉得這種情形,也都替她著急,紛紛跑來替她拿主意。
條子上午貼出去,中午就連著來了兩個,一個是殺豬賣肉的,人長得肥胖結實,標準的大塊頭兒。張先生看了,說他滿臉橫肉,又幹的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買賣,如果有一天他多喝了幾杯酒,弄得人豬分不清了,那豈不是慘焉乎也?錢太太是茹素的佛教徒,怕聞豬肉味——也許跟戒烟的人怕聞香烟是同一個道理——避免引動饞蟲,因此,她附和張先生的看法。鍾先生把街頭人物稱為市井之徒,看也沒認真看,就大搖其頭。祇是錢太太認為賣肉是正當行業,油水多,不致拖欠租金,贊成租。
「我們也曾談過了,韋姑媽,」左鄰的張先生說:「論是做鄰居呢,妳是天底下最好的鄰居了;論起做房東,妳實在是太軟弱的房東。人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天底下有妳這種好講話的人,做房客的怎會不討盡妳的便宜呢?!」
第二天,來了一個瘦瘦高高的中年紳士,穿著一身筆挺的高級呢料西裝,皮鞋亮得照見人。他留著兩撇八字鬚,叼著一支雪茄烟,臂彎掛著手杖,昂然走來問房子,鄰居湊過來問他的職業,那位紳士用不太純正的上海話說:
「哪有這個道理,欠債不還,還要口口聲聲自稱老子?我看,這年頭老子不如棒子,我和定國兩個去替你們討債去。」
「我說,鍾先生,您說這話,未免太看扁了我們粗人了罷?」斜對面雜貨鋪的老闆王大叔說:「像我就是沒唸過書、進過學的人,肚裏沒裝過一滴墨水,但做人的道理,我一樣懂得,一顆良心放在正當中,從沒欺人騙人。我認為,把房子租給粗人,收租付租都要爽快得多。知識愈高,愈講文明,愈夾纏不清!……其實,我的看法不一定對,祇是說給韋姑媽做參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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