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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雨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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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外

方外

「聽說就是多年前六角井的那一條,牠擅自進了藏經閣,毀了佛經,叫廟裏的法廣老和尚使法擊昏了!」
「處置麼?眾口紛紜的,主意可多了!」吸煙的漢子說:「有人說留著牠害人,莫若打殺了,扔進山澗去。有人說,蟒皮很值錢,蟒頭上還有三顆夜明珠可取。有人主張用木籠推牠下山,賣給馬戲班兒,好讓各省的人瞧瞧,唯有咱們中國,才出產這種吸鴉片的大蛇!」
自個兒從抑了一陣,忽然一擡眼,看見那一疊兒原是包裹煙土的油紙,正如小徒廣倫所說的,仍掛在頭頂上的樓板縫間,無風自動的在那兒窸窣著。
「一座早年滿興旺的大廟,好端端怎會敗落的呢?」問話的漢子把眉心的汗勒兒推到額頂上,又取出繫在腰間的白毛巾抹汗。秋蟬在繞寺的古木上啞啞的鳴噪著。
無論如何,廟宇又興旺起來了,這口老癮再也不會斷絕了。老和尚法廣尋思著,這條巨大的蟒蛇從那兒來的,自己並不知道,不過牠的死因,自己卻十分清楚,當然,牠壓根兒不是死於護法韋陀的降魔杵,而是牠偷吃了那一方生煙土。
「後來,那口水井卻涸了!」
「廣倫,」他叫著小沙彌說:「把剩下的土給熬一熬,煙燈點上。」
遠遠的山嶺沿著西斜的太陽,好一片荒曠的秋色秋情。在這種荒僻的大山窩兒裏,一切荒誕的傳言,聽來總有幾分可信,經過這兒的商販,都是川、康、滇邊遠地區的勞苦人,沒有幾個是念得書、寫得字的,他們單純迷信的腦子裏,最易裝進這種帶著原始風味的傳言了。……說是荒誕不經麼?傳講的人可沒那麼認真過,只不過是拿它打發長途的寂寞罷了!
「玄女廟麼,留給老和尚一個去維持吧,把廟產典當光了,他總不能拆廟去吸煙,把菩薩供在露天?!」
他並不知道,這條巨蟒並不會傷害他,牠只是竄下牠藏身數十年的經樓,更是過癮的來聞嗅鴉片煙的香味,由於法廣老和尚吸了一輩子的鴉片,使經樓上的兩條巨蟒也因日久聞煙,變成了癮君子,前一條發了癮,偷吞生煙土,毒發身亡,後一條下竄經閣來嗅煙,卻無端嚇死了心臟素弱、風燭殘年的老和尚。
戒掉它!戒掉它!……一個空空洞洞的聲音在響著,彷彿在波浪上飄浮著。
「我只聽說廟裏當家的老和尚法廣,愛吸幾口這個……」他勒住話頭,比了個鴉片煙槍的手勢,並且嗞呀嗞的嘟著嘴脣,朝空吸了幾口。
「……『什麼鬼物件?』和尚說。爬起身,轉過頭,伸手去一摸,我的皇天菩薩,滑滑涼涼的一片鱗甲,他嚇得軟了兩腿,不能跑,只能爬……」
喊聲還沒落下去,老和尚法廣就聽見轟隆隆的一陣巨響,彷彿是藏經樓的簷柱崩塌了。
這些閒話,自己也都聽過。其實自己這口癮,並耗不了多少錢,為了免閒話,也沒當眾吸食過鴉片。方丈後面,造著一座經樓,樓上是藏經閣,樓下四面無窗,自己就在那兒設有打坐的禪榻。每回吸煙,都是藉靜坐為由,關起門行事的,除了兩個心腹小沙彌,沒有旁人親眼見過自己拿過煙。
古老的玄女廟曾經輝煌過,無論是廟宇的規模和建築的氣勢,在這種窮荒冷僻的角落裏都是少見的,走過玄女廟前荒路的人,都能從層層疊壓的殿脊上摹想它輝煌的往昔,它繁盛的香火和四方潮湧而來的,頂禮膜拜的人群,它無數的僧眾和日夕高誦的梵音。
「老方丈,你究竟怎樣除掉這條大蟒的?」
只有廣清,是執事僧裏向著自己的人。
蛇!蛇!蛇!
玄女廟雖是座古老的大廟,算來也只能比做空心大老倌——外強中乾,廟宇建在荒落的大山窩兒裏,附近的一和圖書點兒廟產貧脊不堪,一片滾滾的亂石頭,每年收的,只夠維持廟堂的香油,廟大僧多,穿吃用度,全靠諸弟子出門向十方募化,拿募得的錢修牆補瓦,買柴添米,眾和尚沒有話說,若拿它購買煙土,供自己吞雲吐霧,久而久之,閒話就多了。
「那條巨蛇就盤在那口涸井裏,反而常伸頭出來,到那邊的澗裏喝水。」吸煙的慢吞吞說,半閉著兩眼,彷彿在講述遙遠的故事。
他這樣追索著,愈想愈迷惑不解,便皺起眉頭,專心一意的吸起煙來。……兩條蛇煙噴自鼻孔,忽又令他疑懼不安起來。
那個聽迷了,口涎落在手背上,也不去擦。
那該是一枝閃電的鞭子,一連串的抽擊,使一角樓板帶著無數塵埃,嘩啷一聲崩塌下來,緊接著,藏經閣上的門飛窗裂,那些長年深鎖的大乘經的經櫃也傾倒了,經書從樓板崩塌之處飛落下來,禪房各處,都飛著霧一樣的塵埃。
不錯,在這荒落的山區裏,一向都是這麼傳講的,說是巨蟒出沒,大都作對成雙,若有一條遭逢意外,另一條自會在幾天之內在同一地點出現,替牠死去的伴侶報仇!菩薩,假如傳言是真的,那,廟裏這幾個和尚,連自己在內,都免不了要葬身蟒腹了,……就算巨蟒信佛,牠也是不吃齋的呀!
「替我把門給帶上!」他用吩咐的腔調說。
「牠呀?牠發了鴉片煙癮!」吸煙的那個說:「老和尚死了,牠再沒煙好聞了,一發了癮,渾身就軟成一堆棉花了。……小和尚發現禪房裏出的怪事,就弄出山門,大喊救命,我們過路的去了好幾個,有幾個膽大心細的只一瞅,就瞧出其中緣故來,有人一聲吆喝湧進去,倒拖著那條巨蟒的尾巴,把牠拖到院子裏。」
「這又何苦來?與其募點錢讓老和尚噴煙,不如雲遊在外,吃十方去算了。」
嘎?藏經閣上怎麼窸窸窣窣的,壓得樓板吱格有聲,不好,誰從樓梯上跌下來了?老和尚法廣驚訝的回手抹著胸脯,又側耳諦聽了一陣兒,他沒再聽見旁的動靜,只有秋風拂樹,落葉旋遁的聲音。
「往外方廟裏掛單,也是一樣。」
他忽然覺得禪房裏的空氣有些異樣,超常的死寂還不算,在風裏,儘管有煮鴉片的濃香,也壓不住一股怪異的、使人欲嘔的鱗甲類的腥臭味,更忽然地,他舉起煙槍的手僵住了。
如今,玄女廟真的變成了一座空廟,連自己這個住持在內,一共只有七個和尚,一個眇目僧管燒火,一個拐腳僧管看門,兩個老朽的和尚管佛堂,兩個小沙彌管方丈,外帶撞鐘。前後五進佛殿,倒有四進空廢無人,成千的野鼠,成千的蝙蝠盤踞其中,庭前階上,遍生著高可及膝的蒿草……看與不看,都夠傷心的了。
「那方生土不知弄到那兒去了!」廣倫嚅囁地重複著:「昨晚還放在您牀頭,用油紙包裹著的。」
老和尚法廣蜷縮在榻上,雙手護著他的光腦袋,渾身像篩糠似的大抖大戰,上下牙嗑得格格響,他原想大聲喚來廣倫的,誰知啊了一陣,不聽話的牙齒竟咬破了舌頭,而且連自己要叫喚誰也給忘了。
這能算是自誇?說這話時,老和尚法廣真有那麼一絲得意的感覺,……我這點修為不是什麼佛法,只是一方生煙土罷了,我若是多備幾方生煙土,那還怕什麼巨蟒?!可是,轉念想及前夜的光景,卻又不能不心驚膽戰,自己嚇暈了還算好的,如果崩塌的樓板和土石正壓著自己,那還會有命麼?
這麼說來,可不是連自己也難以相信的奇聞麼?
斜斜的一方殘陽,照在方丈的東壁上,空盪的牆壁久未粉刷,白粉變成灰暗蒼黃,那經得殘照塗染,越發黃得像害了大病,屋角破瓦沒修,使牆壁上端倒垂下條條雨跡,以昏花老眼望著它們,望久了,就會覺得那些雨跡擴大、擴大,更一條一條的扭動起來,真的變成凌空飛舞的怪蛇了!
但他和*圖*書不能不這樣的圓謊,一方面是為玄女廟添名聲,一方面是希望廟宇興隆了,自己好多過一過這口鴉片老癮。而好奇的信徒們並不就此作罷,又提出一項疑問說了:「我說,老方丈,像這樣的巨蟒,通常都是一公一母有兩條的,這一條死了,那一條只怕就藏在廟子附近吧?」
「嗨,玄女廟敗落了!」
但立即又搖了搖頭,抗拒了那種念頭。
但那都是久遠之前的事了。
唉,法廣,法廣,你可是那種有佛法的人嗎?你只是一槍在手的光頭老煙鬼罷了!年紀老了走霉運,連一口癮也維持不下了,還窮極生瘋的作那些非非之想麼?
廣清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的一方生煙土,竟然真的毒殺了這麼一條大蟒,召回玄女廟失落的名聲,使多年荒落的古廟,又回到當年香煙鼎盛的局面呢?那批雲遊不返的和尚,該是天生的飢寒勞碌命,長年托缽募化的日子,一忽兒飽來一忽兒飢,胖和尚也該餓成瘦和尚了!
誰能保險牠再吞煙土呢?天底下的巧事多只有一回,若是一而再、再而三,那就不能算是巧事了!
這些傳言是阻遏不住的,好像一串兒九連環,一環扣著一環,一經撞擊,便交響出千百種不同的叮噹。
藏經閣上的這番動靜,把外面的幾個和尚都驚動了,老和尚法廣聽得見他們的駭叫。
「嘿,這才真的過癮呢。」
他想到得意處,便順過煙槍兒,吸起煙來。
「蟒蛇!」
「熬好了這罐煙土,替我換壺茶在火爐上煮著!」他捻著煙籤兒說:「沒旁的事,你就先去睡吧!」
既不是起蛟水,又不是鬧山崩,自己就覺得整個經樓都在震動著。不知是木魅還是山魑?總有什麼樣的一個巨大的怪物,在頭頂的藏經閣上興波作浪,樓板上邊,咚咚咚咚的被重物敲擊著,敲擊得那麼凶狠,連支柱、門框和整個牆壁都抖動起來。
蛇這玩意是食肉食活物的,尤其是這般巨蟒,在山裏,牠可吞可食的活物多得很,野鼠、山雞、兔子、飛鳥、蝙蝠,沒有什麼牠不能吃,秋天活物太多,牠絕不致餓著肚皮!
對方沉默著,秋蟬仍在古木叢中鳴噪。
我真也太多心了!他心裏自語著。
荒冷日子過慣了,一旦香火費大增,沒道理不心滿意足了,早上從過路的煙販手上,買了幾封成色極好的雲貴煙土,化了一方在煙罐兒裏升火熬煮著,這分沁人心肺的濃香,真要使人三參九叩,大宣佛號,高誦著:善哉!善哉了!
一口癮犯上來,老和尚法廣連吼叫也沒有精神了,捺著性子,吸了口口涎說:「真是粗心,好好的一方煙土,能丟到那兒去?你各處找過了沒有?」
雖然沒有回頭,他已藉著煙燈的綠光,在他臉朝著的東壁上,看見了什麼——一條巨大得出奇的蟒蛇的影子,正擠開門戶,從通向藏經閣的梯口緩緩游竄進來,牠的巨軀幾乎把小小的禪房塞滿了,牠高昂的頭微微前彎,俯垂在燈火和他噴出的煙霧上面,專心一意的聞嗅著;牠腥臭的黏涎,漓漓冽冽的,滴落在老和尚法廣沒有知覺的臉上——從他看見蟒蛇那一剎,他已經嚇死了。
「嗨,那還算是蟒蛇?牠就像死的一樣,盤在禪榻前面,動彈全不能動彈了!」
季節無情的輪轉著。
吱呀一聲門響,老和尚法廣並沒回頭,他以為是小和尚廣倫進來了。
早年經過這條路的兩個漢子,又擔著他們沉重的擔子,結伴走過這條路,仍在路邊的石塊上歇腿。
「全找過了,包煙土的油紙掛在樓板裏,煙土卻沒了。」小和尚說:「怕是老鼠拖的去了。」
對面那個聽呆了,半張著嘴,凝固著嗯嗯的表情,恁口涎垂掛在嘴角。好新奇的事兒,可不是?管它真的假的,權當個故事聽也是好的。
變故發生前,老和尚法廣確有著心滿意足的心境。不是嗎?那個近視眼耍心術的胖和尚廣清,不滿自己吸鴉片,存心弄出m.hetubook•com•com聳人聽聞的巨蛇來,恁玄女廟在人們驚疑駭懼的傳聞中敗落下去,他卻慫恿一批和尚離開了。
「施主千萬甭擔心這個,甭說這是佛地,佛法無邊,一切妖魔鬼怪不敢亂動,就憑老僧我數十年的修為,伏住這樣幾條巨蟒,倒也不算什麼。」
這逼得他想歪身到煙榻上去,用幾個煙泡兒,驅散心頭的那片陰影。
然而,他的求禱一點兒也不靈,就在他求禱過後的第二天夜晚,他一個人躲在禪房裏抽煙的時刻,怪異的變故又發生了。
這消息由往來的過路人傳揚開去,遠近湧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一個個都稱讚九天玄女的靈異,欽服老和尚法廣的無上佛法。要不然,就憑這條數丈來長,柳斗粗細的噬人大蟒,那是幾個老弱和尚能伏得住的?
「我回程正遇上這宗事兒。」吸煙的那個漢子,在講完故事的時候說:「我親見老和尚法廣死在他的禪牀上面,一枝煙槍還抓在手裏。」
那個叫廣倫的小和尚,到「禪房」去轉了個圈兒,苦著臉出來說:「師父,那方生土不知弄到那兒去了?!」
秋蟬在古木上啞聲的叫著,又該是他們上路的時辰了。沒有人認真追究過這些傳言,它的真實性如何?它包含著何種道理?他們只是用它打發長途上的寂寞。
「後來麼?……驚動好些和尚,都推門出來瞧,哇!那條萬年巨蟒,頭在山澗裏喝水,肚子壓在廟牆上,一截兒尾巴,仍在井口裏嵌著……」
小和尚應著去張羅。
老和尚望著那兩條蛇形的煙霧,嘴角不禁泛起一縷得意的笑來,嘿嘿嘿,不錯,這方土,這口煙,都是那條巨蛇幫忙換來的,要不是蛇,自己也許早已熬癮熬斷了氣了!不過——不過……他忽然又疑惑起來?
那,牠怎會跑到藏經閣來,偷吞自己這方煙土的呀?
「不由你不信,廟裏好些和尚,都說他們親眼看見的。」半瞇著的兩眼猛然一睜,若有其事的氣氛便從那種駭異的眼神裏潺潺流溢出來:「那晚,月亮光光的,能在地上撿得花針,一個近視眼的和尚出來小解,就見一地斑斑點點,還當是梧桐樹的影子,……他趿著僧鞋,踢踢噠噠的走過去,一拌一個大筋斗,磕掉了兩隻門牙!」
但它卻為常走這條荒路的商販苦力們,留下更多新奇怪異,可以打發長途寂寞的傳言。
圮落的玄女廟在殘陽荒草裏撐持著,老和尚法廣也像那座圮落的古廟一樣,苦苦的撐持著。他知道那些流言是怎樣興起來的,他也知道那些流言的根源。
有人這樣好奇的追問著。
「廟呢?」
「他賣掉廟產沒修廟,廟後又點種了四畝鴉片是沒錯兒的,他既不吸,敢情是做煙土生意?」先前說話的傢伙放大了喉嚨:「至於什麼蛇,我可沒聽人說過了!」
老和尚法廣一聽這話,不由脊背發毛,格楞楞的打了個寒噤,不過大話已說在前面,不能不硬著頭皮掩飾說:
沒人回答他。脊背的門沒關上,尖尖的夜風吹在他的背上,有些刺骨的陰冷。
老和尚法廣大翻著眼睛。
「你沒聽人說過那條巨蛇嗎?」另一個坐在擔子中間的毛竹扁擔上,猛吸著葉子煙,提到蛇,便有意無意的䀹著眼,帶著一股子神祕的意味。
兩個漢子在閒談中歇了一陣兒,挑起擔子,走了。
朝後把錢多聚些兒,也得把殿堂給裝修裝修,老和尚法廣一面燒著煙泡兒,一面反覆盤算著:山門要整得冠冕堂皇,六角井呢,得改名叫「降龍井」,井旁還要立石,請巧手石匠刻上「法廣降龍」的事蹟!叫孽龍捲毀的藏經閣呢,就不必再修了,讓上廟進香的看看也好,至於藏經,該另建一座藏經閣,要那些雲遊不返的苦和尚知道,法廣我除了愛吸幾口鴉片之外,還有一番不算平常的能為https://m.hetubook.com.com,就是沒有他們相助,照樣一手把敗落的玄女廟重新興旺起來。
「所以,牠還是叫扔到山澗裏去了。」
「嗯!不錯,不錯。」對方只那麼提了個頭,抹汗的就被撩起興致來了:「早年我跟我爹趕這條荒路,還去那井邊,找和尚討過水喝呢。」
說話的把煙管吸得絲絲響,一副更加得意的樣子。
嗨,壞事全壞在那條莫須有的巨蛇身上。
「嗨,那是另一回事。」那個捏著煙桿兒的辯說:「誰也沒見著老和尚吸鴉片。」
假如真有那麼一條巨蛇,而自己又有能為降服住牠,恁遠近香客們放心觀賞,那未嘗不是個好辦法,可惜了!可不是?早年不是聽人說:長江岸邊有座古廟,廟老方丈是個有佛法的人,他馴養了一條比廟前石柱還粗的大蟒,一隻比柳斗還大的蛤蟆,而那座廟並沒敗落。……只要你真的能馴伏牠,顯了你降龍伏虎的能耐,不怕信徒們不來……
「你當然也看過那條蟒蛇囉?」
癡肥的廣清是個近視眼,大字的佛經懶得看,整天手不釋卷的捧閒書,尤獨愛看野狐禪,比如聊齋那一類的,廟裏鬧蛇那宗事兒,就是他想出來的哈迷蚩主意。玄女廟今天敗落成這個樣兒,全是坑在他的歪主意上。
「可不是?……這麼一座古廟,終天難見人影兒,連一窩和尚都養不住。九天玄女斷了香煙,早怕也餓得不願臨凡了吧?」
「涸了?」
煙油在煙槍裏走,發出一陣吱吱的尖叫聲,白色的濃香,從他的鼻孔裏直噴出來,在八角煙燈的綠光上浮遊,彷彿是兩條游舞的蛇。
「啊……啊……」老和尚法廣驚軟了腿,甭說跑,連爬都爬不動了。
「他爬回去推醒兩個小和尚,告訴他遇上巨蛇的事,舌頭嚇短了半截兒,連字也咬不清,小和尚迷迷盹盹的,只管搖著葫蘆頭,不肯相信。」
菩薩保佑!千萬……保佑。他心底下戰戰兢兢的求禱說:玄女廟業已叫這條蟒鬧夠了,用不著再來一條了。
邪師出歪徒,簡直甭提了!
「他們把那條蟒蛇如何處置呢?」
法廣皺著眉頭:那兒來的這麼個拖煙土的老鼠?!他喃喃的詛咒著,吩咐小和尚把煙槍和煙燈剷一剷,權且用剷上的煙垢燒一個煙泡兒,過了癮再說。
「算了!算了!」抹汗的那個說:「若叫洋人瞧著,是多麼丟面子的事,人抽鴉片,連蛇都成了煙鬼了。還是不賣的好。」
「就算有這麼一條蛇罷,跟這座廟宇的敗落有什麼相干呢?」
不錯,廟裏梧桐樹下,確有那麼一口六角井,若說是井裏有巨蛇,那全是假的;玄女廟敗落,不是為著蛇,只是為著自己這口老癮。本來,在這一帶地方,民間吸食鴉片的風氣極盛,有口癮並不算什麼,只怪自己是出家人,又是個住持,住持老和尚吸鴉片,傳出去當然影響玄女廟的名聲。
禪榻也抖動著,那盞八角琉璃煙燈,焰舌或明或滅,彷彿遇上了狂風。
粗糙的繩結磨著毛竹扁擔的兩頭,吱吱唷唷的響著,撐不住的斜陽跌落在古木的尖梢上,彷彿被那些錐形的尖梢戳破了,轉成滴血的殷紅。
「瞎侃空!」抹汗的摺起汗巾當扇兒搧,不信的搖著頭:「這兒到澗邊怕沒幾十丈?那兒有這麼大的巨蛇?那不該成龍了麼?」
「為了什麼呢?」
法廣順起煙槍,捏起煙籤兒,正準備裝上那個煙泡兒吸食,忽然又怔忡著,把它放了下來。……假如玄女廟再沒有進香施捨的客,眼看就沒有再買煙土的餘錢了。那麼,自己這口老癮,豈不是要叫掐斷了麼?那麼,眼前的這個煙泡兒,豈不是最後一個煙泡兒了麼?
「菩薩,真的是蟒蛇!」
消息輾轉相傳著,進香拜廟的愈來愈多,使這座敗落了多年的古廟,又恢復了往昔的興隆了。
「阿彌陀佛!」老和尚法廣若有其事的雙手合十,高宣著佛號說:「這不是蟒,這正如老僧早年所說的,是一條依律當斬,犯了天譴的孽龍www.hetubook.com.com。九天玄女保了牠的命,把牠鎮在井底潛修,誰知牠不守法度,潛上藏經閣,毀了佛經,叫護法韋陀使降魔杵打殺了,……這是果報。」
「怎麼?你說?!」
故事講得那麼縹緲,那麼浮誇,和許多流布在鄉野上的荒誕傳言,沒有什麼兩樣,聽話的從沉迷中醒轉,依然回復不信的神情,反問說:
說著,又打算伸手去抓煙槍。
仍然沒有人回答他。
過路的兩個漢子,放下擔子,坐在廟前荒路邊的臥牛石上歇腳,手指著玄女廟,閒閒的談論著。
「倒楣的鼠子!」老和尚法廣埋怨著,彷彿是跟老鼠說話:「你不知道,生煙土雖有花生的味道,卻是不能吞的,你要尋死,何不跳進佛燈去偷油,舒舒服服的脹死?吃煙土,死得難受不說,卻害苦了我老和尚沒煙吸了,這不是坑人……又……害己麼?」
「廟裏不是有口六角井嗎?……在二道院子邊的梧桐樹底下。」吸煙的磕掉煙灰,又稍停的裝上一袋。橫直天色還早,多歇會兒擺龍門也是宗樂事兒。
「到玄女廟看蟒蛇去啊!」
而他,也就手捏著煙槍,嚇昏了過去……
他不能不懷恨那個近視眼的胖和尚廣清,捏造出那種井底巨蛇的故事,把玄女廟逼至水盡山窮的地步。那明明是他從聊齋的故事裏套來的。最令人悔恨的是自己竟受了他的騙,以為遠近民間所說廟裏「潛龍」出現,會車水馬龍的趕來拜廟進香,稱頌靈異呢!誰知道廣清這是兜圈兒坑陷自己,讓玄女廟就此敗落下去,他卻慫恿著另一批和尚走了。
自己是上七十的人了,吸這口煙,前後也有了四十年左右,若能發狠戒掉它,早該戒絕了,也不致把玄女廟拖到這步田地,如今,眼看就要圓寂了,還忍心讓自己活受那種宰割般的戒煙熬癮的苦麼?……那怕吸完這個泡兒就死呢,也是宗樂事啊!
「牠根本軟了牠個丈人,你要牠盤著,牠就盤著,你要牠直著,牠就直躺著。最後有人取過老和尚法廣吸用的煙具,燒個煙泡兒,沖著牠噴,噴一口,牠就能動一動,噴上三五口,牠就能昂頭吐信的嚇唬人了!」
古老的玄女廟比從前更加破落了。
如今的玄女廟,像個聳肩搖膀子的窮措大,面子多,裏子少,處處補釘,處處窟窿,顯出一股子荒涼頹圮,冷寂蕭條的味道。
照理說,自己存心這樣避著人,業已替玄女廟顧全體面了,他們還是流言蜚語,似乎就有些過分。要雲遊、要掛單,就由他們去吧;閒話傳出不久,他們真的紛紛藉詞離了廟。
恰在這時候,驚天動地的變怪發生了。
老法廣拖著疲憊的身子,歪倒在那張吸煙的禪榻上。外面的天,也許黑下來了,那盞綠陰陰的八角琉璃煙燈,一隻怪異的貓眼似的亮著;多年沒修葺的經樓也破敗不堪了,牆壁上裂了好些大縫,壁角上蛛網密布,好些灰褐色的壁虎兒,在裂縫邊追逐著。
秋陽照在崩圮了一角的藏經樓上,那條大蟒蛇肚腹朝上,仰躺在經樓下的蔓草叢中,牠不是昏厥,而是死了!牠死前曾經有過痛苦的、狂亂的掙扎,牠斑斑如錦的紅雲般的鱗甲上,有好些處磚瓦迸擊的傷痕;牠的口半張著,口側拖垂著腥臭的黏涎。
小和尚廣倫不知何時已把煙泡兒燒妥,掩起門退出去了。這間悶黑的「禪房」裏,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用得著耗費心神想那麼多麼?先吸了這個泡兒再說吧!
「沒相干麼?」叼煙桿的漢子說:「玄女廟鬧蛇的事情傳揚開去,誰還敢到這兒來進香拜廟?……傳說那巨蛇身在井底,只消昂頭吸口氣,飛鳥和蝙蝠就朝井底下栽,這麼大的一條蟒蛇,要真是開了殺戒,吞起人來,可不就像蛤蟆吞蟲一樣?!……後來,眾和尚推了老和尚法廣出面,跟十方的善男信女說:蛇是有的,但不是一般的惡蟒,是九天玄女馴養的潛龍,經佛法鎮著,不會無端傷人……可惜人們還是怕,廟麼,也就這樣的敗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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