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財大聲道：「跳就跳，有甚麼稀奇，我是不敢跳，大發敢！」
江博士道：「可是他的情形——」
原振俠一時之間，不能明白甚麼叫作「有一點與之相近」。「寶狐」是外星人利用了特殊的力量，刺|激人的腦部，使人產生一種幻覺，感到真有一個他心目中最值得愛的女性，就在他的面前。這種幻覺，在產生幻覺者而言，完全和真實的感覺一樣。
不過，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未能分享他心內的祕密。他內心中，有一個祕密的戀人，除了這個戀人之外，他無法接受任何異性。雖然有不知多少異性，都樂於向他投懷送抱，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
江博士也笑著說道：「我是想魯先生認識一下你。魯先生，這位是原振俠醫生。」
魯大發緊握著拳，神情顯得相當緊張，原振俠可以肯定他的手心之中，一定在冒汗。他道：「我越來越想念她了，如果她是一個真實的存在，我一定要開始找她！如果她是虛幻的，我不知道該如何才好！原醫生，我希望聽你的意見。」
多少年來，好看女人和她講過的話，他每一個字都銘記在心，一遍又一遍地想著。有些話，他本來是不明白的，隨著年齡和學識的增長，他明白了。但是還有一些話，他始終無法明白。
阿財和大發相反，身形十分瘦小，那特技演員的個子又高，一下子幾乎沒把阿財整個人提起來。在一旁的大發大叫一聲：「放開他！」
原振俠十分記得，魯大發第一次出現在醫院時的轟動情形。所有的人都湧出來看他，一個女病人由於跌斷了腿，才動了手術而無法行動，錯過了看魯大發的機會，甚至急得哭了起來。
導演說出了一個數字來，一剎那之間，不但大發出不了聲，所有島上的人，全都靜了下來——那數字對一個貧窮的漁村來說，簡直不能想像。
魯大發看到原振俠，很有禮貌地站了起來。江博士道：「讓我來介紹一下。」
魯大發這時已坐下來，雙手抱著頭，神情憂鬱。原振俠實在想不通，這麼高大強壯，全世界影迷的偶像，又擁有鉅額儲蓄的青年人，為甚麼會在意念上無法活下去？
這又使原振俠感到意外，一個成名的年輕電影工作者，一般是不會說出這種深層次的話來的。他也不無感慨：「是啊，真實和虛幻之間的界限，有時真是十分模糊的，難以分得清楚。」
導演早已心頭狂跳，雙眼放光。他從事電影工作近二十年，發掘培養過不少新人，早已看出這個黝黑結實的漁和-圖-書村少年，不但有著罕見的俊美外型，而且還有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氣質——如果能投入電影工作，那簡直是一座永遠開採不完的金礦！
大發是被阿財硬拉去看拍電影的，阿財興奮莫名，道：「全村子的人都去看了，只有你還躲在樹上。快去看，錯過了這次機會，只怕再也不會有了！」
而當然，十年之後的魯大發，絕不再是甚麼也不懂的漁村少年了。他足跡偏及全世界，不論是在坎城還是在米蘭，在各種大規模的影展之中，在他作為一個超級巨星的生活之中，他不知有多少次和美麗女人相遇的機會。但是除了那個「好看女人」之外，他不認為再會有使他動心的異性。
所以，原振俠忙道：「心理學，可以為你改善精神狀態，但這並不是我的專長，我看不必了！」
原振俠向江博士望去，江博士作了一個「請坐」的手勢，原振俠就在魯大發的對面坐了下來。
這一年的夏天，一件偶然發生的事，使得魯大發這個漁村青年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魯大發深深吸了一口氣：「江博士一直說我遇到的那個女人，是我少年時期的幻想，可是我卻可以肯定，那是真實的！」
魯大發每年，不論多麼忙，都一定要回到他的家鄉去住三天。
韓導演的回憶是：「我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一顆閃亮的新星，就在這裡！」
原振俠笑著：「鼎鼎大名的大明星，我是早已認識的了，何必介紹。」
漁村裡每一個人都覺得大發有點古古怪怪，不過沒有人知道為了甚麼。漁村中所有人都忙於討生活，也不會有甚麼人去研究青年心理。而且，一年之後，大家都對大發的古怪習慣了，彷彿大發根本就是這樣古怪的一樣。
然而，她們在大發的眼前，都總是完全不存在一樣。大發的心目之中，只有那個好看女人，那令漁村的女孩子十分生氣，但也無可奈何！
事情是頗偶然的，事情開始的時候，和魯大發沒有半絲半毫的關係——一家電影公司，選擇了後魯村所在的島拍外景。
因為自從他十三歲那年，三次在海灘遇見過那個好看女人之後，任何女人，在他來說，都不值一顧，和石頭沒有甚麼分別。
魯大發找的心理醫生，就在原振俠服務的那家醫院之中，是一個十分老資格，又有經驗，極其出色的心理學專家。
很多專家——包括影評人、電影心理專家、心理專家等等，都研究過何以魯大發會有這樣冷冷的眼神，發表過許多理ｈｔtｐs://ｗwｗ.ｈeｔｕbooｋ.com•ｃoｍ論，魯大發都不予置評。
原振俠一揚手，打斷了江博士的話，開玩笑似地道：「請留意你的職業道德！求診者向一個心理醫生所說的一切，不論在甚麼情形下，心理醫生都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的，就像信徒向神父所做的告解一樣！」
江博士搖著頭：「如果得到他本人同意，就不在此例。」
魯大發低嘆了一聲：「甚麼是幻覺，甚麼是真實的感覺，我一直分不清楚。」
他在被韓導演帶到大城之後，韓導演定下了嚴格的培養計畫。他一面進入學校，一面接受各種各樣的訓練，甚至在他十九歲的那一年，已經大紅大紫之後，還進入英國的一家大學，去修讀電影課程。所以，十年之後的魯大發，不但名成利就，而且，簡直是脫胎換骨了。
在這種心理壓力之下，結果會相當可怕。通常是導致行為乖張，自卑演變為極度的自傲，或者酗酒，甚至依靠藥品來麻醉自己，以求心理上的平衡。
電影公司的人東一堆西一堆站著，也不知道他們在做甚麼事。大發看了一會，覺得無聊。
這時，特技演員惱羞成怒，但是也知道，自己再也欺負不了對方。只好罵了一連串的髒話之後，指著懸崖，叫著：「你去跳！你去跳！」
魯大發的熱情有點異乎尋常，這使得原振俠很奇怪，他揚了揚眉，用神情替代了言語的詢問。
魯大發陡然抬起頭來：「原醫生，我知道你在『寶狐』這個故事中的經歷。我的情形，竟有一點與之相近。」
名成利就之後的魯大發，是不是快樂？這個問題，也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可以回答。他深深知道，自己不快樂，而不快樂的原因，是由於他無法使心中祕密的戀情，變成事實。
魯大發自懸崖上跳落海中的姿勢，乾淨俐落，優美無比，使得所有在場的人，轟然叫好！
原振俠也搖頭：「你一再暗示，提議要他本人同意，我看已經不是很遵守醫生道德了！」
另一個聲音也在吼叫：「這不是演戲，這是玩命！你想要我死！」
足足一年，大發每天天未亮，就到海邊來傻等。一年之後，他個子更高，更挺拔，更強壯，看起來絕不像是一個少年人。他的神情也變得憂鬱，而這種憂鬱的神情，不但使得本村的女孩子喜歡他，連前魯村的女孩子，也三天兩頭，無事生非地跑進村來，看看她們的大發哥。
江博士正當盛年，可也是單身，他的宿舍就在原振俠住所的樓上，兩人也有著共同的對古典音樂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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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時這部電影的女主角的回憶，十分特別：「導演把他帶到我的面前，天！十年前，我是著名的美女，艷光四射，那天穿的又是相當暴露的泳衣，外景隊和看熱鬧的人，尤其是男人，哪一個不是盯著我看！可是他只是冷冷地望著我，那種冷冷的眼光，彷彿我不是一個大美人，甚至不是人，只是一塊石頭！」
魯大發立即道：「我不怕工作，工作起來，三天三夜不睡覺也不要緊，我的問題是——」
那天傍晚，原振俠帶著他向江博士借來的一疊唱片，去還給江博士的時候，魯大發正在。
這一跳，跳出了魯大發的新天地。
原振俠想起了自己——愛情似乎一直折磨著每一個人。他走向魯大發，同情地在他的肩頭上，輕輕拍了兩下。
這時，導演已排眾而出，來到了大發的面前，十分誠懇地道：「小兄弟，你跳，酬勞照一級特技演員給。一下去，你可以拿到——」
他一面說，一面就伸手去推特技演員。特技演員被他推得跌退了半步，放開阿財，一拳打向大發，大發格開他的手臂，又推了他一下。
當然唯一的原因就是為了愛情。雖然原振俠一樣不明白，以魯大發的條件，還怎麼會有追求不到的愛情，但看來他一定有著愛情上的煩惱。
而這種「冷冷的眼神」，卻風靡了全世界的影迷，尤其是女影迷。
女人的心理有時相當奇怪，異性冰冷的目光，也會成為迷戀的對象，真有點不可思議。
在接下來的兩分鐘之內，特技演員向大發進攻了超過十次，但每一次都被大發擋開，而且還以一推，把特技演員推得連連跌退。
十年之後，美人遲暮，可是講起當年的情形來，還是有點悻然。
而且，他的不快樂的程度，越來越深，對他整個心理狀態，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壓力。他自己感到，自己幾乎無法再繼續承擔這個心理壓力了，如果不減輕這種心理上的壓力，必會崩潰！所以，他決定找一個心理醫生，希望可以在心理醫生處，得到一點幫助。
對魯大發來說，只有一樣沒有變的——他最好的朋友，還是阿財。他已把阿財接了出來，作為他處理一些瑣事的幫手，阿財也十分稱職。
例如，好看女人說她來自一隻籠子，魯大發就一直不明白是甚麼意思。隨便他怎麼想，也不明白。
魯大發現出猶豫的神情來，蹙著他的濃眉。原振俠十分善於從一個人的面部神情，去觀察他的內心，令原振俠奇怪的是，這時魯大發的神情之wｗw•ｈetubｏｏk•ｃoｍ.ｃoｍ中，還有一般少年人的忸怩，但他是不想接受江博士的提議，這一點，應該是毫無疑問的了。
江博士漲紅了臉：「我是認為讓你知道他的情形之後，對他有幫助。原醫生，他的情形十分嚴重，如果不能解決的話，他可能再也不能從事任何工作，甚至連生活下去，在意念上都有問題！」
看江博士說得那麼認真，原振俠也不禁怔了一怔，連忙轉頭向魯大發看去。
由於魯大發每一次在醫院出現，都毫無例外地，會引起一次不大不小的轟動的緣故，心理專家建議把會見的地點，改在醫生宿舍之中舉行。那位心理學專家姓江，有著三個博士頭銜。
原振俠揚了揚眉：「對不起，我不明白——」
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十年之後，當魯大發的名字，幾乎閃耀在地球每一個角落之際，有一次，他回憶起那天下午所發生的事，他說：「當天下午，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轉捩點，我認識了韓導演，也開始認識電影。」
那年輕的一個是電影公司請來的特技演員，正在拒絕演出這個危險的跳水鏡頭。驀地被一個鄉下少年這樣說幾句，臉上無法掛得住，一伸手，揪住了阿財胸前的衣服。
大發一點頭：「好，我跳！」
大發循著爭吵聲看過去，看到在爭吵的兩個人，一個年紀較大，一個年紀較輕。年紀大的指著那片懸崖：「從上面跳下去，跌進海裡，當然有危險，沒有危險，主角自己跳了，要特技演員幹嘛？」
大發於是和阿財一起，來到了電影外景隊工作的所在。那是在一個相當寬大的海灘上，一邊是海，海灘後面是高聳的峭壁，高度超過一百公尺。大發到的時候，看到幾乎所有在島上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都來了。好幾個人，正在耐心勸著看熱鬧的人不要站得太近，叫他們避開攝影機的鏡頭。
後魯村的面目，也由於魯大發的成功而煥然一新。他為全村都起了新屋，當然是他父母的屋子最堂皇，他也在海邊，為自己立了一座銅像——銅像所鑄的是少年時期的魯大發。他是希望，一旦好看女人來了，可以看到他的銅像，而知道他在想她。
他正想離開時，聽到了一陣劇烈的爭吵聲，自電影公司的人群中傳了出來。一個聲音吼叫著：「你是特技演員，怎麼可以臨時推託？」
但是他每次都是帶著失望離開。
魯大發回後魯村去的日子，就是他接連三天遇到了好看女人的日子。而每次回去，在那三天，午夜過後，他就會怔怔來到海邊，希望那www.hetubook.com.com好看女人，會像多年之前那樣，突然出現。
大發根本不知道甚麼叫電影，是由於從來也沒有人對他提過的緣故。任何人對任何知識的累積，都是逐點逐滴而來的。
年輕的那個「呸」地一聲，向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一轉身，大步地走了開來，恰好在大發和阿財的身邊經過。阿財多了一句口：「看起來雖然高，可是海水深，跳下去，不礙事的！」
然而，原振俠還是立即想到了：愛情！
原振俠的初步推測，當然是完全不正確的，那是因為他對魯大發不了解之故。
島上的居民，當然認識大發，早已采聲四起。電影公司的人始而驚愕，繼而也紛紛鼓起掌來，女主角在導演身邊講了一句：「這男孩子好俊！」
原振俠並不曾在魯大發第一次來的時候，就和他交談。他只是向高大英俊的大明星看了幾眼，而且立即肯定，這個年輕人眉宇之間那股憂鬱，絕不是假裝出來的，而是發自內心的一種深切的悲哀。所以，當他知道魯大發是來找心理專家的，他一點也不奇怪。
原振俠沒料到對方會有這樣有教養的談吐，他客氣了幾句，越看越覺得魯大發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所以他道：「魯先生，你年紀還輕，可以慢慢來，別讓工作拖垮了你的精神！」
在這種壓力之下，也會使人產生恐懼感，害怕太容易得到的一切，也容易失去。
大發的整個工作過程不到一小時。導演當時就把他留了下來，一樣一樣，向魯大發，這個對電影從來也未曾有過任何接觸的漁村少年，講述著電影工作的一點一滴。
這樣的事，本來和魯大發沒有甚麼關係的。但人的命運就是那麼奇妙，一樣看來完全沒有關聯的事，發展下去，就可以影響人的一生！
魯大發立即「啊」地一聲，和原振俠緊緊地握著手。
魯大發的成功，自然也不是一下子就達到的，其間有相當艱苦的歷程。但是這些經歷，和整個故事沒有多大的關聯，所以可以簡略過去。
他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向江博士望了一限。江博士道：「如果你同意，我想把你對我說的一切，轉述給原醫生聽。他有過那麼多怪異的經歷，或許可以解決你心中的疑問。」
魯大發的神情有點苦澀：「江博士向我提起過你不止一次了，我也知道你有過許多非常的經歷，你不是一個普通醫生。」
當時，原振俠所想到的是，魯大發才二十四歲，已經成了世界知名的名人。一般來說，成功來得太快太突然，會使內涵不足的青年人無法承擔，在心理上形成巨大的一股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