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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變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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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在不由自主的狀況下,單獨玩著挑出眼珠遊戲的時刻,我耳朵裏聽到空空洞洞的,蒼老的笑聲;緊接著,我眼裏出現了異象,那是一張老人的臉,下巴尖尖的,留著一撮花白的山羊鬍子,只是那麼一張臉,我沒看見他的身體。那張臉彷彿浮在波浪上,向我靠近,擴大又擴大;一剎之間,他又退後,縮小又縮小,那臉上露著並不帶惡意的笑容。這樣最多經過一袋煙工夫,我便聽到家人惶急的叫喚我,長工打開倉門,發現我留在糧摺上方,便飛奔上梯,把我抱了下來。出門見到母親,我仍在玩挑著眼珠子的遊戲;母親嚇壞了,趕緊抓住我的手,用力把我的眼珠揉進眶裏去,告誡我說:「不得了!你開罪了狐大仙了!」
以上這些話,在我記憶裏,父親確曾對我說過,說這是他對仙狐的基本看法,也是促成他寫『狐學』的理由,當初他講話時,應該不是這種語態,至少大意如此。
父親研究狐性,曾寫下許多筆記,後來那些寶貴的資料,都被戰火給毀了。不過,我仍能記得他言談中透露的一些斷簡殘篇,他認為:狐確是靈性最高的動物,牠們的智慧和人類相差無幾,而牠們的壽命,卻遠較人類長久,這裏所指的,當然只是仙狐。在這世界上,仙狐只出現在中國,而且在長江以北的地區,也有極少數流遷嶺南,進入泰、緬等國;另一支由東北播遷,到朝鮮、日本等國,從那些國家的筆記、傳說,或文學作品之中,可以偶現狐蹤。當然,父親只是一個隱逸和-圖-書的鄉紳,早年讀過幾年老塾館,自稱為學欠根柢,他對狐的研究,也不是系統性、學術性的,他嘲說那只是他個人的興趣,標準的野狐禪,正因如此,他才敢放膽狂言,直接揭現出他個人的感覺。
「下回不要去南倉房,去惹那胡老頭啦!」父親說:「你若真有幾分狐緣,你不去找他們,他們日後自會來找你的。」
「在中國,有狐仙的存在,該算是國人的幸運。千百年來,人和狐相互感染激盪,使我們的文化發展,增加了更多的靈悟之氣;可惜的是,世人言狐,只著重牠們怪異傳奇的那一部分,或是以科學皮毛的立場,一味追探狐仙的究竟有無,其實,這都是本末倒置。如果我們研究古今有關狐的傳說,以靈性進入其中,用狐來比人,或用人去比狐,你就會感悟更多,焉知中華文化裏面,有一部分不是狐創造出來的,上萬篇狐的故事,帶給人太多現實裏頭得不到的智慧,狐之有功於人,是可以確定的。
「妳瞧著罷,世上鬧的事還多著,聊齋續集,還是有人會寫出來的。說不定『狐學』這本書,會由我開頭,由他來執筆完篇呢!」
我快活的跳嚷了一陣,四邊根本沒有任何動靜,我以為妖狐是怕我了,突然想起把手指勾住嘴角扮鬼臉,再把膽小的狐群嚇唬一番。我在扮鬼臉時,手指興奮得一直抖動,它們竟然不聽我的使喚,兩隻大拇指指腹朝上,竟然伸進了眼眶的下方;慢慢的,將兩隻眼珠子從眶裏挑了出來。確實地,它們仍有兩根m.hetubook.com.com筋連在眶裏,我的拇指挑在眼眶後面,一點也不覺得疼痛,而且還能像玩彈珠似,挑在手指上隨意轉動看東西。我這大半生,稀奇古怪的際遇,自信不會比我父親少,但把兩隻眼珠子挑到眶外來玩,從頭到尾只有那麼一回,事後回憶起來,自己也覺得荒謬透頂,因為從生理學、現代醫學的觀點來看,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它卻是千真萬確的。
「你們這一老一小真是絕配呀!」母親說:「老的迷狐多年,一心要寫『狐學』,小的才把抓大,又要結什麼狐緣,日後你乾脆替他物色個狐女來做媳婦兒,生一窩狐子狐女,那可真是人狐一家啦!」
屋頂距地面很高,空空蕩蕩的。我瞇眼看著,心想你們這些貪婪的小狐,看你們口涎黏黏的,怎樣才能下來吃到小雞呢?不過,這疑惑很快就解開了,牠們是連串地啣著尾巴下來的,每隻小狐輪流叨走一隻小雞,那串狐串子上上下下許多回,把小雞全給叨光了。我沒有出聲喊叫,也並非害怕什麼的,只是被小狐表演的偷雞特技驚呆了,就那麼癡癡迷迷地看著。
他果真寫了張便條,張貼在南屋倉房的門上,他笑對母親說:「妳儘管再買些炕雞來養,保險小狐不會再來偷吃啦。」母親接著買了另一群小雞,小狐真的沒再來偷吃過,可見胡老頭的家教真是很嚴的。不過,狐族住在宅和*圖*書裏,我們也頗有不便的地方;像是南屋的糧倉,聽說老狐帶領著狐子狐孫就住在裏頭,我們家人存糧取糧,都有一定的日子;入倉前先要在門上貼上紅紙帖子,上寫:「某日某時入倉,敬請迴避」等類的字樣,而且都是取糧的工人進倉,閒雜人等不准跟進去,尤其是喜歡嬉鬧的孩子;這樣一來,南倉房便成了我的禁地啦!
那夜我是被尿逼醒的。月光從天窗瀉下來,一條長方形的光柱,正斜射在裝小雞的竹籮筐上,我正想下床,忽然聽到屋頂的瓦面上有了細微的聲音,緊接著,有東西在抓刨崁在天窗玻璃四周的石灰,我被嚇呆了。最先意識到的,是身穿夜行衣靠的江洋大盜,想夤夜入宅行竊來了。但立刻就判明那只是幻想,那條月柱中,已經出現小狐的黑影啦!一隻,兩隻,哇,很多隻。牠們居然把天窗玻璃掀開,露出尖喙往下窺看了。我記得父親說過,凡是誠心修煉正術正道的狐仙,都是茹素的;只有小狐嘴饞喜歡吃雞。屋頂上這群夜來客,準是貪嘴的黃皮小狐啦!
那件事由母親焚香祝禱了事,我的眼並沒有受到任何傷害,父親說那只是老狐仙和我開玩笑,用的是幻術,使我自己感覺到以手指挑出眼珠,實在沒有這回事,只是我的幻覺,母親見到的,也只是幻象而已。
在那古老的集鎮上,凡是深宅大院的人家,大都是人狐共居的;人畏言『狐』字,而狐也避著人。所謂狐作祟,鬧狐患的事情,實在非常少見,像小狐偷雞這類的事,根本是宗小事。第二和-圖-書天母親發現小雞沒了,我才把昨夜所見的事,源源本本的道出來,父親聽了也笑笑,輕描淡寫的說:「不要緊,我這就寫封短信,告訴胡老頭,讓他多加約束他那貪嘴的子孫就是了。」
「世上有些愚夫愚婦,過分迷於狐的法力和靈異,把牠們奉若神明,也未免太過分了,仙狐可為人友,可為人師,但牠們絕非是神,只是和人可以相通的異類而已。那些吃神鬼飯的人,更形可惡,他們打著狐的名號,編出許多謊話,無非是迷弄鄉愚,藉機歛財,他們把狐加了許多名號,叫什麼黃花仙姑、菜花仙姑、黃花三郎、長尾真君,到處跳大神、行關目、建造狐廟、供奉香火,這些做法,才真是名副其實的徹底迷信,早就應該掃除的。
七歲那年夏天,我趁著倉房門沒落鎖,便懷著探險犯禁的好奇心,偷偷的溜了進去。倉房的四面窗戶,都用木板封釘嚴密了,只有兩方天窗透光,兩座糧倉摺子圈得很高,旁邊架著簡便的木梯子,我順著木梯子爬上去,坐到接近橫樑的糧倉上面,四面張望著,我奇怪這個傳說是狐仙居住的地方,怎麼見不著狐的影子呢?大白天天窗的光亮壯了我的膽子,我站在高處舞蹈,學唱平劇武家坡,又大聲吼叫:「妳,九尾狐妖,替我滾出來,小爺我是濟公的徒弟,會收妖捉怪的。」
奇怪的是,他的『狐學』還沒動筆,我就已經步上他的後塵,直接和狐仙打上交道了。那年母親買了十幾隻炕孵的小雞,把牠們放置在一隻竹籮筐裏,夜晚就放到床面前,就近照和-圖-書護著,我們居住的老宅院,黃鼠狼很多,那些貪婪的夜行客,是偷雞的能手,紅冠綠尾的大公雞,平素意氣軒昂,一遇上黃狼子,就只有丟命的份兒,鄰舍養雞的人家,把雞舍砌得嚴嚴的,傍晚雞歸窩之後,挑燈檢查,把雞舍的門關妥,以為這可萬無一失了,誰知黃狼子硬是無孔不入,只要有一丁點小洞,他們像會縮骨法一般,照樣能扁著身子溜進去拖雞;鄰舍半夜裏聽到雞的驚叫,一片混亂的拍翅聲,急忙穿衣趿鞋,掌燈出門,到雞舍一看,小門搭扣被衝斷了,遍地血滴和飛舞的雞毛。我說這一大段的意思,你該明白,小雞在黃狼子眼裏,像小孩子的糖荳一樣,一口一粒。甭說黃狼子了,就是家蛇家鼠也會把他們當成點心宵夜的。
「我確信狐的腦子結構,和人類不一樣,牠們腦子裏,有一種放射性的靈波,牠們平常並不比人聰明,但牠們遇上外間事物的刺|激時,腦子裏的連鎖反應極快,一剎間的靈悟就像閃電破空;這是人類無法相比的。有些老狐,活過千年,不知看過人世多少的滄桑變幻,牠們生命中累積的經驗,自然具有文化和歷史的根性,這也是人類區區數十年難以達致的境界。人類通過教育,雖也學了點兒文化的皮毛,歷史的梗概,比仙狐通過本身的生活,那實在相差得太遠了,於今人類課堂上,學的編年史的歷史,只有帝王的家系,將軍帥爺的功績,治世名臣的行誼,那哪能算得汪洋浩瀚的生活史,壽命特長的仙狐,畢竟是一路活過來的靈物,怎能以等閒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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